柳星哭道:“不,我不走,你们让我打杂、做工、劳役,什麽都行,就是别赶我走……”
方雨南心中一抽,“你舍不得皇上?”
柳星泪流满面,“是,我愚蠢,我傻,明知皇上喜欢你,还是放不下,只要能看到他的影子,我就满足了。可是为什麽皇上这样狠心,一定要赶我走……”
那充满了渴望与悲伤的眼睛与当年的君青哥是多麽相似……
他浑身热血上涌,扔下一句“等我”,便直向御书房冲去。
不顾众侍卫惊讶的表情,径自闯到了龙案前。
一见从来不擅入御书房的小人儿一脸急惶地奔进来,慕容翼飞便知有事,立刻吩咐所有的人全部退了出去。
“南儿,有什麽急事?”一把便拥住了那发颤的身子。
方雨南急切地道:“为什麽赶走柳星?他没做错事,不应被株连的。”
“你是为了柳星来的?”慕容翼飞微觉诧异,“株连乃是律法所定,柳星按律治罪,并未有任何偏袒或是重惩。”
“杀人者判刑就是了,又为何要牵连无辜的柳星?”方雨南想起邵君青的死不瞑目,心如刀剜,“好歹你宠爱过他,难道一点怜惜之心也没有吗?”
慕容翼飞脸色微变,当初方雨南养伤之时,自己另结新欢,虽然小人儿从来没说过,可是如今一提,不觉狼狈,“南儿,朕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不管怎样,他服侍过皇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让他充军发配。他自小长在京城,流放边关苦寒之地,怎麽受得了?根本是死路一条。皇上,饶过柳星吧,求求你了。他真心喜欢你的,走的时候哭得伤心极了……”
慕容翼飞一怔,方雨南竟然毫不介意地谈论别人喜欢自己……
回忆过往,一团阴影笼罩住了心田。
方雨南爱过他吗?甚至他没有听到一句思念的话语……
深深地凝视著他,“南儿,你从来都没有妒嫉过柳星?”
“妒嫉柳星?”方雨南莫名其妙,“我为什麽要妒嫉柳星?他那麽可怜,皇上,你饶了柳星,就是救他一命啊……”
慕容翼飞深吸了一口气,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告诉朕,你心中最在意的人,是谁?”
方雨南被他低沈冰冷的语气震住了,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最不愿面对的事实,“你一生中最在意的人不是朕,是邵君青,对不对?”
方雨南骤然张大了眼睛,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皇帝知道邵君青和他的关系!
那撕心裂肺般的罪恶与歉疚似千斤巨石狠狠压住了心脏。
慕容翼飞既然一切心知肚明,那些缠绵和爱恋又意味著什麽?有意,还是无心?
只因自己没有爱过皇帝,难道就要费尽心机得到自己的所有,如同邵君青与罗文琪那样?
假如自己一开始便死心踏地,结局早已和他们一样了……
慕容翼飞,难道你总是喜欢以这种方式证明你是九重之帝?
被抛弃的永远只能是侍卫,天子永远是胜利者……
方雨南木然地看著慕容翼飞,整个人空白一片,悲伤如此深重,连眼泪都干涸了……
空气凝固如石,几欲将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平淡的声音慢慢响起,“对,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因为这个世上,君青哥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慕容翼飞全身一僵,终於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话……
有什麽东西在胸口啮咬,又痛又恨又苦。
这是……嫉妒!
平生未尝过的嫉妒!
万针刺心……
陪伴邵君青的三年中,小人儿到底产生了什麽样的感情,居然使他拒绝自己?
一阵阵热血冲上头脑,头晕目眩,浊气在胸口冲突,几欲汹涌而出。
方雨南静静地看著皇帝扭曲的神情,那双曾经柔情无限的眼睛阴云密布,预示著暴风雨即将来临。
等待著帝王之威的爆发,一如那次在无心斋的天翻地覆。
“原来朕在你心目中还不如一个死去的邵君青,好,很好,非常好……”
眼光突然一冷,“方雨南,这是御书房,不容你干涉朝廷事务,柳星一事,刑部已定,你休得多言,出去!”
手握成拳,不住地颤抖,再多说一句,恐怕他就会忍不住重复那次无心斋的错误。
方雨南心底一片冰凉,那种无法言述的绝望占据了全身。
原来这就是帝王的原则,是翼哥的时候,他多麽情深义重,可是变成皇上,他就永远如此无情……
“是,臣知罪,请皇上恕罪,臣告退。”方雨南行完礼,机械地退出。
夜晚暗黑无光,一如他的心。
他们之间永远都隔著不可跨越的鸿沟。曾经他们似乎在一瞬间那样接近过,可是这终就是虚幻的假像。当阳光出来时,冰自然是要融化的,幻像也就消失了。
他不能改变君青哥的命运,当然也不可能改变柳星的命运,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命运都是注定的。
那样绝望的眼光,那样无可改变的命运再一次活生生的在他眼前重演。
而他依然是只能看著。
真的一切都不能改变吗?
突然,他飞奔回无心斋,将慕容翼飞以前赏赐的珠宝全部卷成一个包裹,返身便跑。
柳星正在原地翘首而望,只见方雨南一人回来,心下便已明白,惨然失色。
方雨南将包裹塞在他手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怎样才能面对那曾经充满希翼的眼睛。
“别说对不起……”柳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没对不起我,换了别人,恐怕这个时候早就躲避不及,哪还会帮我?”
方雨南再也忍不住,猛然抱住了他,“记住,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我懂……”柳星咽下满心的凄楚,“家里还有娘和哥嫂等著我去照顾,所以我一定会努力活著回来。”
方雨南点点头,转身向四名侍卫一揖到地,“四位大哥,拜托你们多多关照柳星。”
侍卫们深为动容,宫中向来人走茶凉,似方雨南这样肯来帮忙的,已是绝无仅有了。
其中一名侍卫便道:“方大人请放心,刑部那边的打点就包在我们身上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我们兄弟几个上下通融,一定不会让柳大人吃苦受罪的。”
时辰已到,不能再耽误,方雨南目送著柳星踉跄而去,心中一片茫然。
帝王的感情能持续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总是不停地有新人出现在帝王面前。
今天的柳星就是明天的方雨南!
夜深了,仍在游荡,不愿回去,那精美的无心斋,直似囚笼,令人窒息。
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偌大的宫廷,没有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
漆黑的夜空,一星微闪,明灭不定,孤寂孑然。
方雨南默默注视著,心下一阵怆然,那颗星,就是自己写照吧?
“雨南哥哥……”
清柔的呼唤声传入耳中,方雨南不由得全身一震,猛一回头,黑暗中,只见朵娜明亮的眼睛闪著欣喜的光芒。
“你……你怎麽穿著小太监的衣服?”方雨南大为惊奇。
朵娜凝视片刻,突然扑进了方雨南怀中。
“白天我不敢去无心斋找你,只好晚上溜出来,躲在路边等你。侍卫们看我是小太监,就不会查询了……”
方雨南大惊,“天哪,你不会天天夜里出来这样瞎等吧?”
“等了十几天,你常走的几条路我都等过,可就是见不到你……”
连宫中路也认不全,竟然孤身一人夜夜出来苦等,方雨南心顿时揪成一团,“傻朵儿,你怕带给我麻烦,这样委屈自己……”
朵娜急急道:“雨南哥哥,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天後是太後的五十大寿,会有很多人进宫祝寿,我们就乘这个机会逃出宫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方雨南一惊,“朵儿,没有人送你回百夷,是不是?”
“我是逃回去的,当然不会有人送了。”
如果没人送,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女孩子怎麽可能单身一人千里迢迢返回百夷?
心潮翻腾,与慕容翼飞相识的种种情形尽显脑海,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忘记邵君青的痛与怨……
宫廷终究不是自己生存之地……
一瞬间,决心已定,“朵儿,我送你回百夷。”
“太好了……”朵娜差点欢呼起来,抱住了方雨南又跳又笑,快乐得如枝头穿梭的雏燕。
看到朵娜如此开心,方雨南轻轻地笑了。
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朵娜坚持自己的选择一样。
“朵儿,你是怎麽安排的?”
“现在我不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方雨南点点头,“那好吧,我们约在凝碧湖旁的落云阁会合,那里偏僻,一般没人注意。”
朵娜用力地点著头,梦呓似地低声道:“雨南哥哥,我们一起回百夷,在神湖边唱歌,跳舞,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永远不分离……”
方雨南想解释,可是看著笑靥如花的朵娜,话到口边,怎麽也说不出。
打碎一个美好的梦想,实在是太残忍了。
一切等到逃出皇宫之後再说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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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三更,皇上还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为国操劳,龙体也要保重才是……”静贵妃娇柔如柳,含笑亲手奉上一杯琥珀酿。
慕容翼飞心情极为恶劣,连酒也懒得接,冷冷道:“你半夜到御书房究竟为了何事?”
静贵妃好似没注意皇帝嫌恶的态度,“五月十九是太後的五十大寿,臣妾特来请旨,如何操办寿筵?”忽然一声轻叹,“近来诸事纷扰,太後凤体违和,中心郁郁,臣妾建议,不如借著祝寿一事,宫中热闹一下,让太後换换心情。”
慕容翼飞心中一凛,太後新近失势,必然暗中不满,若是连表面上的礼数也疏忽了,太後定会记恨。後宫是非多,稍有小人挑拔,又将引起绝大的风波。
“多亏静儿提醒,此事的确要从长计议。”轻轻挽住静贵妃的手,拉她坐到身边,“後宫有你这般贤惠之人,真是朕的福气。”
静贵妃羞红了脸,“皇上过奖了,静儿只不过替太後多分了一点劳,哪能称得上贤惠?”
慕容翼飞在那芙蓉秀面上一吻,“想来静儿已经策划周详,说与朕听听。”
“臣妾鲁钝,胡乱想了一下,说出来皇上不要笑话。”将自己的设想一一说了出来。她善於治家处事,各处细节都计划齐备,滴水不漏。
慕容翼飞微微颔首,“很好,就照你说的安排去吧,若有需要之物,让福全一应负责采买就是。”
静贵妃笑容不觉一僵,皇帝还是将最重要的事务交给最信任的福全了。
入宫这些年,从来就没得到过慕容翼飞任何感情与信任。她宁可不要表面上的相敬如宾,去换得民间夫妻争吵打架,也是幸福的……
虽然心潮汹涌,却是丝毫不露,微笑道:“静儿知道了……”话风一转,“皇上如何安排朵娜公主?她是未来的皇後,理应在寿筵上接受群臣拜贺,照应後宫才好。”
慕容翼飞沈吟道:“朵娜年幼,天真未泯,不谙宫廷礼节,若是让她受此约束,怕是要闯出祸来。”
“是啊,这位百夷小公主可真闯了不少祸,上次逃出後宫,躲在景华苑近两个月呢,亏得那位方大人照顾,不然,非出大事不可。”
慕容翼飞脸色一变,一把攥住静贵妃的胳膊,厉声道:“你休得胡言乱语!”
静贵妃淡淡而笑,“皇上英明睿智,个中关节一想便透,静儿岂敢妄语?记得庆儿当时诬告方雨南与朵娜公主私会凝碧湖,其实有无此事,一查就知。可是皇上不但不查,反而禁止任何人谈论,想来心中早已有疑。只是事涉朝廷与百夷的关系,方才隐忍不言吧?”
慕容翼飞此时反倒冷静下来,“你突然提及此事,必有缘由。”
“如果静儿猜得不错,皇上必是深爱方雨南,甚至容他放肆胡为。朵娜公主喜欢何人,宫中无人不知,皇上居然可以视而不见,真是大度……”
“朕是天子之尊,何须斤斤计较微末小事?难道朕连这点自信也没有吗?”
静贵妃缓缓道:“皇上就是太有自信了,才令他二人胆敢计划逃出皇宫,同去百夷双栖双飞……”
慕容翼飞心头大震,“你说什麽?”
“他们商议已定,乘太後祝寿,来往混乱之时,双双逃走……”静贵妃注视著慕容翼飞极度震惊的脸,“皇上,到这个时候,你还这样自信吗?”
“南儿会背叛朕?不,朕不相信,不可能!!!”
慕容翼飞一声怒吼,手臂一挥,“哗啦啦”桌上的物品全扫落於地。
“皇上信也好,不信也好,三天後不就见分晓了?”静贵妃转身悠然而去。
一时间天昏地暗,只听见自己狂如擂鼓的心跳声。
不,南儿是爱自己的,一定是……
可是为什麽心如刀割,剜心剔肺,痛不可忍……
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尝到爱而不得的痛苦……
谁进来了?
“南儿……”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福全。
“刚才静贵妃的话,奴才在密室里都听见了……”福全咬牙切齿,“主子,这都是静贵妃设下的圈套,为了陷害方大人的……”
“朕知道……”慕容翼飞深深地吸著气,心口似堵著大石,压得他几欲暴怒。
“那主子打算怎麽办?不如治了那静贵妃,省得她在後宫到处兴风作浪。上次方雨南在凝碧湖私会朵娜公主一事,也是她派人做的鬼。”
慕容翼飞冷酷地道:“你以为朕不知静儿一箭双雕之计?只不过要利用她先除了崔家的势力,暂不追究罢了。她险些害死南儿,朕不会饶放了她!”
福全心中一宽,“主子,奴才真是怕了,皇上千万别放任静贵妃,方雨南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赶紧告知方大人,让他千万别上当。”
慕容翼飞神色变幻不定,眼神时而热烈,时而阴郁,灼灼如火。
良久,低沈痛楚的声音响起:“不,朕要弄明白一件事,南儿到底有没有爱过朕……”
福全张口结舌,心一下子沈到了底,“那是圈套,不要考验什麽,奴才怕皇上将来一定会後悔……”
“你要朕整日生活在自欺欺人之中?”慕容翼飞冷冷地盯著福全,“朕对他全心全意,他回答的却是:邵君青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朕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死去的邵君青,这又置朕於何地?”
“奴才斗胆说一句,方雨南自幼在邵家长大,和邵君青感情深厚是自然的事,绝不会是什麽私情。忘不了邵君青,正说明他宅心仁厚,所以才觉得情义两难全。皇上……”
慕容翼飞厉声道:“住口,朕决定的事,不容更改!”
福全默然不语,心中沈重之极,他已感觉到风暴的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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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微光照入无心斋,方雨南沈睡的面容格外宁静安详。
慕容翼飞悄悄进来,坐在床前,长久地凝视著方雨南,手指不自觉地轻抚著那光滑的脸颊,心绪万千,忽喜忽忧。
水烟朦胧,仿佛当日之初遇就在眼前。把臂同游,缕缕柔情;生死一发,耳边依稀听到方雨南惶急的声音,“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强!我不要你死!”
凝碧湖边见到濒死的小人儿时心被生生切开的剧痛……
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绝望……
江南烟雨亭前宛如碧湖上清晨初开白莲的笑容……
他张了张口,想要叫醒方雨南,他要抱住他的南儿,和他说“不要去和朵娜见面,那只是个圈套……”
可是,他终究没发出声音。
“对,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因为这个世上,君青哥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
慕容翼飞的心中只是回荡著这一句。
你到底爱没爱过朕?
平生第一次,慕容翼飞这样的不确定。
如果方雨南真的带走朵娜,自己会怎麽做?
他也不知道。
永远不见小人儿?不,他做不到!
那就放他出宫?不行,绝对不行!
南儿,不要让朕失望,不要让朕失望,南儿……
最後只剩下这句呢喃。
晨曦初明,安静沈睡著的人和床前情致缠绵的天子都笼罩在一层温柔的光晕中。
命运怎样安排,谁也参详不透。
宫中永远都那麽热闹,借著太後的寿筵,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权夺势与巴结讨好。
凝碧湖的品宜台搭起了戏台,请来京城中最出名的戏班唱曲祝寿。台下摆开了百余桌宴席,外邦使节,亲王贵胄,文武百官,命妇淑媛,一一前来献礼祝贺。
落云阁内,朵娜正焦急地徘徊,外面的歌吹声唱传入耳中,声声惊心,每过一刻都过得非常缓慢,不住地伸头探望。
似乎过了很久,才看见方雨南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急得使劲攥住他道:“你怎麽现在才来?”
“唉,不知怎麽回事,福总管就是缠著我,不让我出门。我只好说谎,要带小不点去看锺太医,福总管才放我走了。”
“那小不点怎麽办?”朵娜实在喜欢那条活泼可爱的小狗。
方雨南眼神一黯,“我托给了锺太医,我想他老人家会好好照顾它的……”
忽然,杂沓的脚步向落云阁走近,两人连忙躲入旁边的竹林中。
“这盆花有什麽好的,王爷像是绝世珍宝似的宝贝,走路也怕给碰到,巴巴地抄这条僻静的小路过去。”
“小子你找死啊,敢抱怨,当心王爷听见了砍了你的头。王爷费了无穷的心思,养了这花快一年,献到太後面前要正好开花,作为献上的寿礼。倘若掉了一片花瓣,咱们全得抄家灭族,还不快走?”
朵娜生性好奇,探头望去,只见四个人小心翼翼捧著一盆翠绿的草正赶向品宜台。那绿草窈窕多姿,衬著中间十余朵未开的金黄色花蕾,格外娇动人。
饶是朵娜久在百夷,看过无数奇花异草,也不曾见过这般异花,直似仙草一样,越看越爱,脑袋全伸了出去。吓得方雨南慌忙拉住她,不然,大概就要跟去看个究竟了。
这边人刚走,落云阁上便跳下一人,将朵娜和方雨南都唬了一跳。
“万寿,你都准备好了?”朵娜认清来人,欢喜之极。
“是,事情已全部安排妥当,快跟小人走吧。”
见是万寿,方雨南心头一怔,模模糊糊脑中似乎联想到了什麽,可是却抓不住头绪,乱糟糟地绞成一堆。
匆忙之中,不及细想,被朵娜拖了便走。
高高在上的慕容翼飞脸上挂著微笑,目光却遥望远处,冷若寒冰。
方雨南没有来,朵娜也没有来……
正如静贵妃所说,两人一起逃走了吗?
原来万乘之尊的他也有被人抛弃的一天。
从头至尾,方雨南根本就没有爱过他!
真相已经呈现,可他连愤怒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悲哀。
福全的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阻止方雨南,最终还是失败了。
看著主子越来越森冷的神情,福全心中不停地祈祷:老天爷,可怜可怜方雨南吧,千万不要落入圈套,否则,方雨南完了,主子也完了……
朵娜忽然低呼一声,“金盏玲珑花?”
方雨南吃了一惊,“你说什麽?”
“金盏玲珑花,刚才的抬过去的那盆花,就是金盏玲珑花……”朵娜慌乱地一把拉住方雨南,“糟糕,你吃过鹤龄丸,要是闻到花的香味,立刻就会中毒……雨南哥哥,你……你没事吧?”
“那花还没开,当然没有香味……”
方雨南突然刹住了脚。
两粒鹤龄丸、金盏玲珑花、开花、花香、中毒……
刹那间,一些极其重要的线索串连起来了。
强烈的恐惧顿时袭击上心头。
慕容翼飞!
一切都忘诸脑後,唯有一个念头:回去!
朵娜的呼唤声为何这样惊惶与凄惨?
什麽也想不起,不顾一切,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拼命狂奔。
“回母後,这是儿臣特意从百夷找到的圣草金盏玲珑花,百年才开花一次,每次花开仅一个时辰。人若是吃了盛开之花,便可容颜不老,延年益寿,百病不生,是百夷王宫的至宝。”秦王笑容可掬,亲手捧上花盆,“儿臣特意栽培了近一年,赶在母後寿辰之时开花,母後及时服用了,就可以万寿千秋。”
“万寿?那哀家岂不活成老妖精了?”太後心情大悦。秦王也非她亲生,但平时异常恭谨,颇得她欢心。此番又如此用心良苦,给足了颜面,仿佛丝毫不觉崔家失势一样。
坐在旁边的慕容翼飞毫无兴趣地瞥了一眼,依旧引颈眺望。明知没有希望,心底深处却存著一丝侥幸。或许,小人儿舍不得和自己的一番爱恋……
猛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眼帘,轻灵如山林中的小鹿,似风一样地奔来,越来越近……
是小人儿,他没走,他回来了……
狂喜似呼啸的海浪一波波拍击著,慕容翼飞宛如死中复活,精神大振,情不自禁地站起,伸出了手,“南儿……”
风悠悠吹过,金盏玲珑花似被唤醒了,花瓣摇摇欲拆……
要来不及了……
方雨南心似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几乎不能呼吸,全身热血奔流,拼尽最後的力气,如旋风一样狂卷而至,劈手夺过秦王的金盏玲珑花,转身就向凝碧湖奔去。
花香会随风传送,只有深深的湖水才能埋葬掉这无可躲避的危险。
品宜台顿时一片沈寂,人人似中了定身法,目瞪口呆,竟无人去阻拦。
秦王首先清醒过来,狂叫一声:“我的金盏玲珑花!”
已经迟了,方雨南冲到了湖边,奋起平生之力,将花盆向湖中掷去。
美丽的金盏玲珑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在这瞬间怒放!
奇异的香气中人欲醉,转眼被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方雨南静静地站著,欣慰的笑容浮现在唇边,清丽不可方物。
刹那的震惊过後,慕容翼飞立知事态严重,目光一扫,只见所有的人都注视著他,神色各异,分明是在等他的处置。
秦王脸色煞白,喃喃道:“我的花……我的花……”
有了鹤龄丸,又找到了金盏玲珑花,他以为这是上天给予的绝妙机会,天意如此,最後,却败给了一个方雨南。
太後阴沈著脸,心中已然有三分明白,微微冷笑,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什麽也没落下。但是,她是世代簪缨的崔家之女,哪怕输了,也不会让仇敌好过!
顿时勃然发作,“好大的胆子,这不是公然造反吗?今日连哀家的贺礼都敢抢夺,明日岂不是要弑国弑君?如此无法无天的奴才,皇上还要维护不成?抄家灭族,已算是恩典了……”
品宜台寂静一片,谁也不敢接话。
慕容翼飞铁青著脸,一语不发。
虽然知道方雨南扔了金盏玲珑花必有缘故,也知道太後这是立意要置方雨南於死地,可是当著无数的文武公卿,他不能公然袒护。饶他机敏过人,一时竟也想不出应对良策。
哪怕未来要面对惊涛骇浪,今天,他也要保住方雨南!
人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可是在盛怒的太後面前,谁敢出来为方雨南求情?
太後之子敬王大惊,假如太後一意杀了方雨南,慕容翼飞必定记恨於心,日後绝不会放过他们的。崔家已失势,无人能挡,这一下就完了。
他慌忙跪在太後面前,“母後息怒,今日是母後的寿筵,原该是大喜之事,皇兄还特意大赦天下。假如杀了人,岂非不详?孩儿斗胆,恳请母後大发慈悲,饶恕方雨南一命,就算是为孩儿积下恩德也好……”说到最後,已泣不成声。
太後心中一酸,不觉已泪眼模糊,膝下唯有这一个亲生儿子,怎麽也要为他考虑将来。逞一时之快,却让儿子日後担罪,於心何忍?
沈默良久,望著被押到近前的方雨南,口唇屡动,却不能出一言。
敬王哭道:“母後啊……”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声呼唤中。
太後长叹一声,“死罪可恕,责罚不免,皇上自己看著办吧。”
慕容翼飞微一欠身,“儿子明白了。”
转过头,深深凝视著小人儿,“方雨南,你为何要做出此等无礼之举?”
方雨南喉头似堵了一团棉花,怎麽也发不出声来,眼前漫天都是金星,灿烂的阳光渐渐隐入乌云之中……
看不见了麽?不,他要好好地记住那张脸,来生还能认得出……
努力睁大眼睛,在最後一丝光亮泯灭之前,看见了慕容翼飞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深情。
足够了,只要有过这一份深情,就足够了,我的……翼哥……
淡然宁定的笑容凝固在唇边。
等待良久,不见回答,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如刀一样割向皇帝。
“杖责……三十棍……”慕容翼飞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吐了这一句。
人人都松了口气。
台上又开始了歌吹乐舞,仿佛什麽事也没发生过。
侍卫们将方雨南拖到一边,立刻行刑。
一棍棍打在身体上,发出沈闷的声响,受刑的人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根本没有知觉。
不待慕容翼飞使眼色,福全早抢了过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盯著行刑的侍卫,这一来哪个不手软?棍子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为何方雨南没有任何反应?
福全觉得不对劲,心中疑惑不定,难道侍卫们本事练得如此之好,棍子打下去都不痛?
可是鲜红的血分明染湿了衣衫……
“住手,住手……”凄惨的哭叫声突然响起,一个纤细的身影转瞬间便扑来,疯狂地踢打行刑的侍卫,吓得众人纷纷闪开。
“他都要死了,你们还这样狠心地打他?”朵娜犹如愤怒的狮子,张牙舞爪,拼命护著方雨南,谁敢靠近就是一下。
福全脑袋“轰”的一响,“公主,你……你说什麽?”
“你们全是恶人,个个都该死!”朵娜拔下发簪,在方雨南心口乱刺。
流出的血竟然变成了金色。
福全心知不妙,大吼:“快,快找锺太医……”
慕容翼飞亲自捧了酒,半跪在太後面前,“儿子给母後敬酒,祝母後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後淡淡一笑,“只要皇上还记得我这个母後,多多看顾敬王,哀家已经心满意足了……”
“儿子明白,请母後放心。”
慕容翼飞终於笑了起来,他,什麽都赢了……
一一接受完群臣拜贺,返回龙椅,心下惦记著小人儿。他受了委屈,自然要不开心,须得好好哄上几日,待小人儿回心转意,日後就可双宿双栖,共效於飞……
想到酣美处,不由满面春风,怎麽也笑合不拢口。
忽然,又一个人跌跌撞撞奔来,碰得桌翻椅倒,碗碟乱飞。
“皇上……”福全“扑通”跌跪在慕容翼飞脚下,脸色灰白如纸,抖作一团,“方雨南不行了……”
慕容翼飞惊跳起来,“只打了几棍,怎麽会……”
霎时间,小人儿反常的古怪举止闪电般击穿了心田。
秦王!
“来人,拿下……”
话犹未了,秦王惨笑两声,一头栽倒,口鼻流出黑血,竟已服毒自尽。
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慕容翼飞狂奔而去。
看见了,小人儿僵直地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红色的,黄色的,诡异而凄凉。
是谁抱住了他?
“皇上,现在是方大人的生死关头,千万不能打扰……”
是锺太医苍老的悲声。
“说,南儿怎麽了?”是自己嘶哑充血的声音。
听著锺太医悲恸地说出鹤龄丸和金盏玲珑花相克生毒的故事,慕容翼飞颓然跌坐在地上。
在奔向金盏玲珑花的那一刻,小人儿有没有想到他自己也吃过鹤龄丸,必定会中毒……
方雨南……深深爱著他!
甚至,毫不犹豫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他的平安!
为什麽,自己从来不相信小人儿的爱……
後悔莫及!!!!!!!!!
福全说对了,自己总有一天要後悔,只是再没想到会这样快!
江山、天下、帝王,都比不上方雨南似白莲般清纯的笑容……
如果,这一切能换回小人儿,他在所不惜!
朵娜默默看著气息奄奄的方雨南,心里非常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药可以医治鹤龄草和金盏玲珑花相生而发的毒,任何药物都只能拖延时间而已。
取出从不离身的小布袋,里面装著百夷女儿家人人都有的百蛊丸,这是生活在百夷必须有的袪毒丸。
能延多久?朵娜不知道,只要方雨南多活一天,她也要为之努力。
喂下了药丸。
阳光静静照在方雨南脸上,苍白得如同初冬之雪,在暖阳中随时欲化去……
忽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
无心斋里弥漫著浓冽的药香。
柔软的身子上每一处伤痕都深深地刺著慕容翼飞的眼睛。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涂著药,恨不能以身相代。
当时小人儿冒著生命危险救他,可是他做了什麽?在小人儿中毒的生死关头,还杖责三十!
愧疚与悔恨啃噬著心,夜夜难眠。
几天来,小人儿大部分时间在昏睡,锺太医说是毒性未清,所以神智也不太清醒,须得调养一阵子才行。
所有照顾小人儿的事都是自己亲自动手,不允许别人接触分毫。
即使是朵娜也不行。
不想离开小人儿半步,可是,总有许多皇帝必须处理的事务等著他去做。
第一次,他对做皇帝感到厌倦。
替方雨南穿好衣服,盖上被,吩咐福全:“好好看顾南儿,除了锺太医,谁都不准进来打扰。”
沈吟片刻,又道:“传旨刑部,将柳星削职为民,迁谪至落阳,交与罗文琪处置。”
执事太监立刻出去传旨了。
这是小人儿的心愿……
依依不舍地抚摸一下方雨南瘦削的脸庞,他欠小人儿太多太多了,就让他在未来的岁月用尽所有来补偿……
无心斋重归寂静。
福全坐在床边,叹了口气,“你这样躲避主子也不是办法……”
“谢谢你和锺太医帮我隐瞒皇上……”方雨南慢慢坐起身,每说一句话,喉咙就像被刀割一样地痛。
他的毒性无法清除,过不了多久,毒素就会侵入各处经脉,直到毒发身亡。
不愿让慕容翼飞知道这些,帝王的内疚与伤心,他担当不起。
福全凝视著方雨南苍白的面容,积聚心中已久的话终於忍不住了,“方大人,福全曾经不自量力,发誓要保护你。可是看著你一次又一次出事,我才发觉,在这个皇宫之中,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宫廷太过复杂,不是方大人你能应对的,也许,离开皇宫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不,我不想走……”
“你是怕连累我,是吗?”福全心中酸楚,方雨南已然明白静贵妃设下圈套一事慕容翼飞先前便已知晓,只是为了考验而故意不说穿。所以,他才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凭他和朵娜两人,逃离皇宫是不可能的。
一生都在为慕容翼飞尽忠,今天,他福全要做一件自己选择的事。
耸耸肩,“放心,皇上不会杀我的,至多关我个几年。我已经安排好你和朵娜离宫,乘皇上接见使节,现在就走。那扎王听说女儿失踪,派人进京探望,人马距京城只有五百余里了。我已派人送信过去,他们会接应你们的,会合之後再赶往百夷。皇上就算知道,碍於两国之交,也不能公然派兵追赶。”
“现在……就走?”方雨南呆住了。
“对,你不是想在有生之年,回江南看看你娘的故乡,体会一下江南的雨是怎样的吗?”福全精瘦的脸上尽是笑容,“去吧,我只能为你做这麽点事,看到了江南烟雨,别忘了写封信告诉我一声。”
方雨南泪水模糊了眼睛,哽咽道:“福总管……”
“叫我一声福大哥吧……”福全抱住了他的双肩,百感交集,“别笑话我,我多想有你这样一个弟弟……”
“福大哥……”方雨南扑进福全的怀里,哭出了声,“帮我……照顾小不点……它太弱了,我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它……”
福全泪流满面,“放心,我会当它是我儿子养的。”
锺太医气喘吁吁地跑来,将药瓶乱塞进方雨南衣袖里,“来,带上我新研制的三粒乾坤再造丸,一丸能保你一个月的平安……”想起此去永决,禁不住老泪横流。
“别拖延了,快走。”
宫城门口,一辆朴素的马车悄然驶离。
福全直到看不见车影,才叹息一声,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送我去天牢。”
斜阳初沈,明月未升,半天红霞,灿如翠绮,正是黄昏光景,远山如画,分外清幽。
百余骑马匹散在道边,勇士们忙著搭起露宿的帐篷。篝火初起,空气中漂浮著烤肉的香气。
“雨南哥哥……”朵娜端了一碗汤,送到方雨南面前。
霞光映在方雨南的眼中,似跳跃的火花。
轻轻一笑,接过汤碗,“朵儿,我想,你已经不需要我护送了……”
朵娜身子一僵,从他的眸中,她早已读出了离别,只是如此突然的提出,仍然不能接受。
犹自残存著一丝希望,“雨南哥哥,你跟我回百夷,那里有最高明的巫师和大祭司,一定能找出解药替你治好的……”
“别费心了,锺太医说过,无论在百夷还是在西域,这种毒都无药可解。”方雨南脸上满是深深的歉意,“对不起,朵儿,我不能和你在神湖边唱歌跳舞……”
“天神让你喜欢了慕容翼飞,是不是?”朵娜努力地笑,泪水却不停地流,“天神说男人应该喜欢女人,我不知道你喜欢那个花心皇帝对不对。但是天神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所以你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朵娜……”
“朵儿,我和慕容翼飞……”方雨南呐呐不知怎样解释。
“傻哥哥,你爱他胜过爱自己。看到金盏玲珑花的时候,你只记得慕容翼飞吃过鹤龄丸,忘记了你自己也吃过……”朵娜双手合什,“这样的爱,天神也会感动的……”
“谢谢你,朵儿……”
朵娜挤挤眼,“天神说人有来生,雨南哥哥,我现在就定下你的来生,来生你不可以再爱那个花心皇帝,一心一意只准想我念我爱我,我们在神湖边唱歌跳舞,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永远在一起……”
“好,我的来生今天就定给朵儿了……”方雨南含泪而笑。
两只手掌重重一击,定下了来生的盟约。
一夜平安,天亮时分,一名勇士惊慌地跑来禀报:“公主,那个方雨南大人不见了……”
“他走了,他还是走了……”朵娜喃喃著,眺望南方,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忧伤与成熟。
沈默良久,朵娜轻声道:“你去跟踪雨南哥哥,有了消息,就回京城向汉人皇帝报信……”转身纵马而去。
那勇士迷惑不解,公主明明深爱著那个汉人侍卫,又为何轻易放弃呢?这不像百夷女子的做法。
也许跟汉人久了,也学会了汉人的规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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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走不动了……
方雨南拖著沈重的脚步走到路边的台阶坐下。
雨淅淅沥沥飘落,如丝,如雾,如梦……
这就是江南的烟雨,温柔细腻,如同情人的呢喃。
伸出手,掌心很快湿了,可是却看不到水迹。
母亲喜欢的烟雨,原来真的这麽美……
带著满足的微笑,方雨南闭上眼睛,沈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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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佗佛……”谁在耳边轻诵佛号?
挣扎著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白眉白须的老僧。
“我……我怎麽在这儿?”
“施主在风雨中昏倒寺院门口,是老纳救你回来的。”老僧念了两句佛,“施主身体很虚弱,不宜再长途跋涉劳顿,先在小寺中休养几日,再行上路不迟。”
方雨南笑著道了谢,长途跋涉劳顿?很快他就不需要了。
老僧的慈目中流露出悲悯之色,低声叹道:“施主年纪轻轻便已勘破生死关,难得难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先贤孔子都这麽说过,小子还有什麽看不开的?”
“阿弥佗佛,施主如此透彻,缘修倒是过於执著了。”
缘修?方雨南不觉出了神,慕容翼飞和他前世到底修了什麽缘,今生才这样纠缠不清?
小寺院中只有缘修和一个小沙弥,十分清净,方雨南在此养了几日病,身子慢慢恢复了一些。
江南的雨一下就没完没了,一日不停,听缘修大师说这是江南特有的梅雨,要下一两个月,真是开了眼界,只是什麽都粘乎乎的,到处长白霉毛,令人烦恼。
风雨又黄昏,方雨南坐在走廊上,静听雨声。不知道慕容翼飞现在怎麽样了,可能还在大发雷霆,生自己的气。福全犯下这样的大错,皇帝会原谅他吗?
“呜呜,呜呜呜……”一阵悲戚的呜咽声传来,破败的寺门发出“嗤嗤”的细微扒抓声。
方雨南顿时身子一绷,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小不点!
疯了似的扑过去拉开门,定睛一看,全身流水的小不点趴在台阶上,努力昂起头,欢喜地低鸣著。
“我的天,小不点,你怎麽会到这里来的?”方雨南急忙抱起那剧烈颤抖的小身子,紧紧抱在怀中。经过长途奔波,小不点早已消瘦不堪,四只爪子磨得稀烂,不住地淌著血水。
方雨南心痛万分,肯定是因为见不到自己,小不点偷偷跑出了皇宫,千里迢迢追踪而来。路途如此遥远,真不知从小便喂养在深宫的小不点是怎麽熬到这里来的。
“小不点,坚持住,我去拿米汤……”
无力地舔舔主人的手,快乐的光芒突然在小不点眼中耀起,灿亮如星,转瞬就熄灭了。
“小不点……小不点……”无论方雨南如何叫得声嘶力竭,小不点再无动静,温热的身体慢慢冰冷僵硬。
方雨南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跪倒在地。
在自己最困苦的日子里,是小不点给了他快乐与安慰……
这个深宫中忠心耿耿的小伴侣如今却永远离开了他……
悲恸到了极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头犹似火烧……
干涸已久的眼泪突然直涌出来,跌落在小不点的身上。
瓢泼也似的雨浇著方雨南,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
天地之间灰蒙蒙地连成一片,那风雨中的身影渺小如蚁,孤零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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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灵塔建立起来,里面供奉著小不点的遗骨。
方雨南默默陪伴在旁,小不点很胆小,怕黑,怕吓,晚上不钻在他怀里就睡不著觉。
天堂里,一定会有一双温柔怜惜的手抱著小不点,哄它安眠……
日出了,又日落,月亮升起又落下,又是一个日出日落。
此时已暮云四合,烟雾迷茫,远近峰峦浮沈在云雾之中。庙宇灯光初上,梵唱之声,隐隐交作。不时传来几下疏锺,数声清磐,越显寺院幽静,佛地庄严,令人意远。
方雨南心中一动,刹时灵台清明,一片澄净,大彻大悟。
径直走进佛堂,跪在缘修大师面前,双手合什。
缘修大师口诵佛号,“阿弥佗佛,施主尘缘未了,何必入我门来?”
方雨南摇头,伸指在空中轻轻地划:“佛在心不在形……”
缘修大悟,“施主虽然年轻,却比老纳了然,难怪先师坐化前曾说,三十年後方有高人指点。老纳不敢尊大,这就代先师收你为徒,法号缘尘。”
剃刀过後,乌黑的头发纷落,顷刻,三千烦恼丝已落尽。方雨南看了一眼,脸露微笑。
尘缘如一梦,今天方了结。
缘修合什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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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来临了。
小寺院忽然被大队人马团团包围。
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大步走进了寺院。
缘修仿佛没看见,仍然敲著木鱼,喃喃地诵经。
白衣人站在他身後,静静地等待著。
良久,缘修缓缓道:“施主是来找缘尘的吧?他已说过了,如果是一位名叫慕容翼飞的施主,就请进吧。无论施主有任何要求,他都可以答应。”
“他……怎麽样了……”
“缘尘虽不能言,可是生具宿慧,短短一个月,已通晓数经,实在是佛门高人。”
“他……不能说话了……”
白衣人明显抽搐了一下,猛然转身,大步向禅房走去。
小小的禅房空无一物,地上仅有一个蒲团,一个瘦弱的僧人正在闭目打坐。
虽然得到线报,早知他出了家,可是骤然看到如此情景,依旧痛彻心肺……
坚强的双臂抱住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南儿,我的南儿……”灼热的吻雨点般落在温润的唇上。
冷静,平淡,没有丝毫感觉,直视的眸子宛如青石般沈静空彻。
万分吃惊,以致对方轻轻推开自己都没有反应。
这是他的南儿吗?
忽觉怀抱中空空,急呼:“不要走……”
一杯茶奉到了面前。
微微颔首,如同僧人答谢所有施主一样的客气,重新坐回蒲团,再度沈入空寂之境。
慕容翼飞手一抖,茶碗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心中一片茫然。
直到此刻,才深深地意识到,他失去的何止一颗深爱他的心,而是一个曾经属於他和南儿的幸福世界。
锺太医悄悄地走了进来,拿过手腕诊了诊,黯然道:“赶快带方大人回京吧,他撑不过两个月了。只有宫里才能先配制出续命的药,然後再向天下征求解法,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正要伸手去扶,慕容翼飞已将方雨南抱起,迎著江南的阳光,走了出去。
缘修候在寺门前相送,“佛在心不在形,师弟此去,化去尘世孽缘,跳出红尘,早证我佛正果。”
方雨南微微而笑,慢慢合上了眼睛。
“快,回京城……”
辘辘车尘漫天,滚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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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沈浸在梦里醒不过来。
梦里,始终有人在耳边呢喃著,无法安心。
尘缘未了……
方雨南静静回味著这四个字,慢慢喝下了一碗苦胜黄连的药。
景华苑中依旧阳光灿烂,一切恍如从前。
“南儿……”慕容翼飞痛楚内疚的声音在屋里飘开,“要怎样,你才肯回到我身边?”
还是那心如止水的微笑,笔在雪白的纸上写著:“随缘如是,来日无多。”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慕容翼飞眸中跳跃著精光,“不管用什麽方法,哪怕上天入地,我都会治好你。如果,老天真的要带你走,我就追到阎罗殿去抢人!”
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头,倏地对上了慕容翼飞耀如日羲的眼睛。
无数人为之沈溺的眼眸……
曾经深深爱恋过的眼眸……
奋笔疾书:“我出家,是要向佛祖祈求:来生,君青哥投生在好人家,一辈子幸福安康……来生,会有一个深情温柔的男子陪朵儿在神湖边唱歌跳舞……来生,慕容翼飞不是皇帝,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可以让方雨南全心全意地去爱……”
写罢,掷笔,合什,入定。
慕容翼飞拈起这张白纸,凝视著自己亲手教出来的清秀字迹,长久地痴立著,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