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啊!他贵为皇子,堂堂亲王回到自己府邸中来,还得偷偷摸摸,跑到后面来爬墙,像话吗?这像话吗!
他把两手的东西一件件扔进墙内,仍然恼恨得紧。
这冷少怀是个什么东西!母妃说是从江西一个远亲来的孩子,却让他来当他府里的总管,还把他宠得无法无天,连他这个主子都不放在眼里,太可疑了!
咚地一声,墙内有经过的少年被鸡毛毽子打中。
少年停下来,抬头往上看。天外又陆续飞来不明物,他闪身避开,直到墙外平静,他确定再没有不明物体抛掷进来,才低头看看都丢进来什么东西?地上有鸣声陀螺、喜鹊纸鸢,还有女儿家喜欢的花扣彩珠发簪、镂空镶翠耳环,花草胸配……少年目光冷淡,显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不感兴趣,但他又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想不透墙外人奇怪的嗜好。
他弯腰捡起一支双花步摇发簪,轻轻摇晃,若有所思地往上看。
罗璟最后手上剩下一卷挂轴,他喜爱地抚摸着,挂画之内是经过他口干舌燥详细描述之后,让画师一笔一画描绘下来,光是这眼神部分就毁去了上百张纸,直到他看了满意的爱妻画像,这可扔不得。
他把挂轴塞进身后锦带,终于忍不住开口怒斥:“死奴才,拿着鸡毛当令箭,总有一天本王要你跪着哭爹喊娘!”
他往上跳,两手攀住墙沿,宽袖滑落,露出两只白皙细滑的少年手臂。看似纤细的手臂倒有些力气,很快地往上攀,撑起身体,单脚就跨上了墙。
墙内少年眼睁睁看着墙上黑色锦靴跨了上来,接着白色身影背对着他翻进墙来……看起来有些狼狈,动作倒是利落,似乎已经有多次经验……原来如此。
“哼!别以为你守住大门,本王就奈何不了你。”罗璟双脚安然落地,得意洋洋地拍掉两手上的灰尘,顺道挥挥白色华衣上的脏污,白皙俊俏的脸皮扬着年轻气盛的笑容,很快地转身低头寻找他扔进来的东西……
一双朴质的黑色布靴落入眼帘,靴子上头有灰色袍摆被夕阳微风轻轻吹晃。
罗璟愣在原地,瞪凸了眼睛,没料到会被逮个正着!再想到他方才的狼狈都落入这混帐眼里,脑袋更轰地一声,面色赤红!
“冷少怀!你干什么偷偷摸摸站在本王面前?见了本王不用请安吗?”他硬生生直起腰骨,两手拳头在后面压得作响,高高挺着下巴怒斥。
“属下参见王爷。”冷总管低眼垂眸,躬身行礼,看似恭敬有礼,却更有一股不与这少年王爷一般见识的味道。
“哼!”就是他这态度,才惹得罗璟更生气!
他刻意昂高下巴睨视他,可恨他长得比他高,又一副冷淡不苟言笑,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结果他“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这会儿反而成了没礼貌的小孩瞪大人的一出闹剧,真真气煞他也!等着瞧吧,他才十五岁,这冷少怀比他大两岁,眼前他比较矮是理所当然的,想他的父皇、皇兄们各个都高头大马,就不用怀疑过两年他会比冷少怀高的事实!他突然瞥见冷少怀手里拿着他在街集上买来的发簪,火大地一手抢下,高声命令道:“还不把本王的东西都捡起来!”
冷总管依言顺从,蹲下来拾起地上的物品。
罗璟孩童心性,看他态度服从,没有二话,马上忘了他平时的“晚娘面孔”,嘴角勾起,抚摸着手上的发簪。
“王爷买这些女子之物做何用?”冷总管拾起物品,若有所思地问他。
罗璟挑眉看了他一眼,虽然立刻想起他是母妃派来的眼线,不过他这个人心胸宽大,大人不记小人过……他此时正想找个人炫耀他的“丰收”,每次都只说给小六听,那小六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奉承话,也不会换些新词儿,实在太不过瘾,这冷少怀问得是时候。其实冷少怀这家伙只要不把母妃的信物搬出来,好好当他的总管,偶尔巴结巴结他,他这个亲王是很随和的。
“嘻嘻,这些都是给我心爱的宛儿买的。”他蹲下来凑近冷少怀,笑得一脸少年情窦初开的羞涩。买给宋宛儿?他倒不晓得“死人”用得上这些东西……他看罗璟蹲在他身边,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他冷淡地看着,没任何表情。
罗璟从身后掏出挂轴摊开来,脸上是骄傲又得意,完全只是想献宝。
“你瞧,我特地找人给我的宛儿绘了一幅画像。想想我的宛儿今年芳华十七了,倘若她还在世,正是娇花初绽的年纪。你瞧瞧,我的宛儿多美啊!”他说得情绪高张,口沬横飞。
冷少怀轻抹一把脸,盯着画中女子看。
画里女子穿着一袭娇嫩粉红春服,一张桃子脸儿,两条明显的双眼皮,大大圆圆的眼睛,眼神柔如春水,鼻挺小巧,鼻头圆润,丰润的双颊微染红晕,双靥挂梨窝,粉嫩唇儿弯弯朝他笑。
画中人儿果然是柔得出水的大美人儿,冷少怀特别看到她一头黑亮长发垂肩,头上插着一支双花金步摇,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上那支发簪。看来他为这张画费不少心神……
“……她是长这样吗?!”细长凤眼眨了两下,面庞带冷,双靥浅白,薄唇抿成一直线,长发只用一条黑色发带高高绾起,一身朴素总管的打扮。
原来十七岁的宋宛儿该是生得这副模样啊。
“哼,你那是什么口气?你怀疑本王的记性吗?”罗璟听出他口气里的质疑,立刻冷哼不悦。
冷少怀直望着画中佳人,冷淡直言:“属下只是听说,当年城外狩猎,王爷不听劝阻四处乱跑,当时王爷身形瘦小,在草丛之中钻动时被猎人误为猎物,一支箭朝王爷射来,宋宛儿惊见,将王爷推倒,却不幸中箭,而王爷也吓昏了过去。以常理而言,在如此惊慌急迫的情况下,王爷应该连宋宛儿是圆是扁都分不清才对。宋宛儿后来中箭昏迷,送回府中急救,伤重不宜见客。不久王爷伴随圣驾回京,两人从此永隔……属下只是不解,王爷究竟在何时记下宋宛儿容貌?”
罗璟眯起了眼,眼里喷出怒火,面色涨红,急言斥道:“你懂什么?我与宛儿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本王一双锐眼过目不忘!我的宛儿可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是本王的心肝儿宝贝,本王早已把她的容颜深深烙印在心坎儿里,每日每夜呵护着她在本王心里成长!我与宛儿虽然相隔阴阳,却是夫妻情深,心有灵犀,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这个鲁钝愚蠢的冷少怀,是不懂得“人人皆有梦”吗?让他看这幅画是看得起他,他不懂得赞叹也就罢,平时寡言寡语,今日却那么多废话!一点都不懂得欣赏他梦想中的宛儿的美,这个“不识货”的家伙,比小六还不如!
罗璟随即起身把挂轴卷起。
冷少怀也把地上东西捡齐起身,这时才说道:“王爷,张老夫子学识渊博,精通六艺,足迹遍布天下,见多识广,桃李满门。若非贵妃娘娘亲自登门请托,他老人家本已退隐,不再收学生。今日是张老夫子初次来授课,王爷却叫贾小六冒充王爷坐书房,欺骗夫子,如此行为过于荒唐。”
“咦?我是叫小六跟夫子说,本王今日有要事,请夫子先回。小六竟然冒充我吗?这小子可真求学若渴啊!”罗璟狡黠双眼闪亮亮,唇角笑着无辜,短短几语带过,把责任全推给他的贴身随从,随即扬起宽袖褊了褊俊俏面庞,在春日夕阳里高喊道:“哎,热死我了,热死我了!你把东西拿到‘宛芳园’去,本王要先回房休息了!”
他大跨一步想溜,却被冷少怀勾住腰带,冷淡平板的声音继续在身后响起:“王爷一不该逃课,二不该单独出府,三不该攀墙。王爷乃千金贵体,倘若有万一,属下如何向贵妃交代?王爷!”
“少啰唆!”前一句贵妃、后一句娘娘!罗璟转身挥开了他的手,终于忍不住破口吼道:“冷少怀,我早就怀疑你跟我母亲的关系了!”父皇已经是白发苍颜老人,而这冷少怀一双丹凤眼,薄唇红润,面皮白净,一身俊骨,恐怕母妃晚节不终,早已给父皇戴了绿头巾!“你们两人常固定见面,不要以为本王都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我母妃偷养的面首?”
难得冷少怀那双凤眼瞪大了,怔怔望着他,简直难以置信他嘴里竟能吐出如此不堪污秽的话来。他瞪他看了许久,一张冷脸沉了下来。
“冷少怀!你该死!”
砰砰砰!
“你们出去守着,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总管。”两名侍卫低头领命,两人头都垂得很低,恨不得有块布把脸遮起来。两人一转身,更拔腿就跑,就怕主子把自己的面孔记牢,来个秋后算帐。
“你们这些混帐,狗奴才!冷少怀,你胆敢把本王关起来,还不快开门!”眼见庭廊里只剩下冷少怀,没有人能帮他搬救兵了,罗璟气得狠狠往门上踹了一脚。
可恨门外横着大门闩,这根横木就跟冷少怀那死性子一样硬,就算他把脚踹跛了,那根大门闩也不见裂痕。
该死的冷少怀一点都不念及他贵为亲王的身份,竟敢叫人把他抓了丢进来,又把他给关了!
贾小六呢?这小六死哪儿去了!
“祯贵妃乃王爷亲生之母,王爷竟口出恶言诋毁名节,本该抓你到娘娘面前跪地忏悔,念及此事若让娘娘知情,恐娘娘伤心,罚你空腹在此跪地面壁思过一夜,明日一早我会过来开门。希望王爷能静心思过。”
“跪什么?本王身娇肉贵,膝下黄金,你不过是狗奴才敢叫本王跪!你休想!快开门!”
“属下奉贵妃之命,王爷年少轻狂,性情不定,贵妃深居后宫,母子聚少离多,对王爷难以管教,成日忧心挂怀,特令属下持翠玉令牌代母命之职。见此令牌如贵妃亲临,王爷若有不甘,可向贵妃说去。在此之前,王爷若不肯跪地思过,那就关上三日吧!”他手握冰凉玉牌,冷面冷情冷语,冷淡看着他,心思不透。
“冷少怀,你敢!你若让本王饿了、瘦了、掉了毫发,你就等着本王告御状,看我父皇不把你千刀万刚,凌迟至死!别以为你有我母妃撑腰,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你等着受死吧!”眼看冷少怀当真冷血无情要丢下他离开,罗璟可急了。
这不讲情面的混帐曾经把他关了两天,只给他汤水喝,事后他一状告上后宫去,却只听闻母妃淡淡一声叹息,转头吩咐冷少怀,要多顾着他身体,必要时,把太医叫到一旁,随时看顾,别出了意外才好!该死的!这冷少怀言出必行,这回当真要关他个三天三夜,他可受不了。
“死奴才!你给本王站住!你这个肮脏龌龊的奴才,下流没品的东西,你谄媚贵妃,横行无忌,厚颜无耻,你小心有报应!”他看见走出庭院的脚步终于肯停下来,一袭灰色袍服转过身来,扯开的嗓子才打住。
“王爷,你还准备继续叫吗?”
“本王就是要骂你这个狗奴才,怎样?你有本事放下令牌给本王开门,跟本王单打独斗!不要每次都只会躲在女人家的背后仗势欺人!我说冷少怀,你是不是男人啊!”
冷少怀抬头看看这座别苑。虽然宋宛儿已死,罗璟还是为她盖了这座宛芳园,把她的牌位供奉在此……
“王爷是不满在此地思过吗?”夕阳余晖照红了一张玉面,却见他脸上情绪不兴,内心更波纹不动。
罗璟张大嘴巴,本来还想破口大骂这个以下犯上的狗奴才,却看那一双教人咬牙切齿的冰冷凤眼透过雕花门缝投来阴狠邪恶的威胁,看得他嘴巴一抖再抖,内心一绞再绞,不停挣扎,一阵恼恨之后,终究还是忍住,磨牙切齿吞下一肚子来不及送给他的肮脏话。
“冷少怀,等本王出去,定要你好看!”再怎么吞忍,总要摇一句狠话以保他亲王的尊严。
本来嘛,被一个狗奴才关禁,还被他罚跪,已经够凄惨了,一个人跪在书房,面对一屋子难闻的纸味,更是乏味,所以他后来跟冷少怀“商量”,以后若要关,至少是把他关到宛芳园来,让他和心爱的宛儿为伴,他的怨念起码不会那么强。
“呜呜呜……宛儿,你死得太早了!你瞧瞧一个小小总管都能爬到本王头上来,把本王欺负得好惨啊!宛儿,你在天有灵,看清楚是谁欺陵你相公,半夜记得去找他……好宛儿,你温柔善良,定不晓得怎么做,为夫教你,你千万要摆出一副凶狠模样,狠狠的瞪死他,好帮为夫出口气啊!”
冷少怀眼看门内王爷一转身就跪在宋宛儿牌位前哭天喊地,看得他忍不住眯起眼,内心琢磨了起来。
王爷的确是软下双腿“跪地”了,但他这是“跪宛儿”,而且他这叫“哭”,压根不是“跪地思过”王爷这一招强要保住面子的“跪法”,他是认还是不认呢?
“宛儿!呜呜……为夫好想你。”
罢了,有跪就好,明日一早过来开门。
“呜呜呜……心爱的宛儿啊!为夫真惨哪,你切记要报仇啊!”
……明午过后再来开门!
冷少怀两手紧握在一身灰袍之后,冷眉深锁,面孔紧绷,跨步离开宛芳园。
圆月当空,银光水泄春风处处飘香,春寒渗透骨髓,他拉紧了身上的披风,让月光引路,走进园子里。
庭廊上,传来打呼声,他听而未闻,视而未见睡在廊道上,睡相不雅,一脚跨在大门上的贾小六,两手抬下横在门上的大门闩,推门走进屋里。咚地一声,一条长腿掉了下来,挂在门坎上,打呼声不断。屋内漆黑,两扇门开,水亮的月光拉长一条影儿照进屋内。
来人步伐无声,走进厅堂,静静看着本来安放宋宛儿牌位的地方。桌案上不见牌位,后方墙上多了一幅画,就是罗璟请人绘来那幅十七岁的宋宛儿。
他留意到,供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纸鸢、发饰、胸配、陀螺、耳环等等物品。
他站在桌前,看着这些东西,月光照不到的脸上一片阴暗。他凝思许久,才把目光转移,落在地上。
本该是被罚跪的王爷,如今蜷缩着身子,两手交抱,大摇大摆倒睡在地。
他忽然发现王爷怀里似乎抱着东西?
他走近蹲下查看,顿时表情一僵,凤眼掠过惊讶,神色一瞬间显得复杂!
没想到他连睡着都抱着宋宛儿的牌位!
……因为是救命恩人吗?还是欣赏宋宛儿的过人胆识,所以要求皇上赐婚,满足他共结连理的欲望……
但是人死了……人都死了……还执着不放……
复杂的神色盯着他好一会儿,逐渐恢复清冷,转身欲走,向前两步却又迟疑回头。
地上冰冷,他身无遮物,倘若着凉,结果又是给他添麻烦,实在不能不管。
他四处看了一下,找不到一件御寒物,只好两手解下身上披风。正欲披在他身上,却看他怀抱宋宛儿牌位,这件披风一盖下,好像盖了两人……他一顿,扯眉挥去脑袋里一瞬间窜出的不干不净,弯身披上……
盯着他怀里的牌位,内心起伏,两手怎么也无法放下披风。
他终究还是把牌位从他怀里拿出来。
“宛儿……宛儿,别离开我……”
他把披风盖下,看罗璟一面低喃,一面抱着披风,满足地弯了嘴角继续睡。
他把牌位放回供桌上,转身离开厅堂,却听身后传来他暧昧的梦呓……
“宛儿……好宛儿,你真香……好香啊……来,来亲一个……”
走到门口的背影僵硬,一点都不想回头去看,脑袋里却主动浮出他抱着他的披风,嗅着披风上的味道猛亲的画面!他两手紧握,迟疑一阵,才忍下回头抽走披风,任他冷死的冲动,在月光的窥视下步出厅堂,匆匆离开。
隔日一早,罗璟醒来,发现屋门已开,身上多了件不知是谁的披风。
他把披风丢到一旁,赶紧溜去厨房觅食。
等他吃饱喝足,回房梳洗更衣,贾小六告诉他,贵妃一早派人过来,不久冷少怀就跟着出门,肯定是去见贵妃了。
他怕冷少怀又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也恼他和母亲过于亲近,深怕在宫内传出难听的耳语,他赶紧进宫去找父皇,决定这次要把他总管的地位连根拔除!
他把冷少怀的“恶形恶状”加油添醋说了一遍,说他巴结谄媚母亲,在母亲面前说他的是非,却背着母亲,在亲王府邸里做了主人,把他这个正牌主子关起来,还想把他给活活饿死,幸亏他机伶逃了出来。
可怜他被关了三天三夜,睡在冰冷地上,滴水未进,差点去见了他心爱的宛儿。他求父皇一定要严办冷少怀,最好把他吊起来毒打一顿,发配边疆去,永远不许再回来。
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煞有介事,皇帝却听得满脸狐疑,看他儿一身清爽,唇红齿白,眼清目明,脸皮光滑,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被虐待过的痕迹。
不过他这七子虽然骄纵了点,却是软心肠,若非冷少怀当真做了什么事惹怒他,他断然不会要求严办他。
既然他说是贵妃给了冷少怀作威作福的天大权势,皇帝直接宣了祯贵妃来问话。
贵妃得令,正巧冷少怀在场,她为避免皇帝问起话来,她一问三不知,令冷少怀把事情交代详细。
冷少怀本不欲说,但没想到罗璟一状告上皇帝。他既无情,就不能怪他无义,他把昨日经过说了出来。
祯贵妃闻言好气又好笑,却暗暗内心忐忑,深怕自己当真生了一个“不知轻重”的孩子。
到了皇帝面前,她先听皇上说明,究竟这儿子安了什么罪名给冷少怀,听完之后,心里才松一口气。她就知道,她这儿子虽然爱玩爱闹,还分得出轻重是非来,不敢随口在皇上面前说自己“不贞”。只是她实在觉得好笑,便当笑话说给了皇帝听,顺便把自己儿子不求上进,只知玩乐,才遭冷总管责罚一事说明白。
皇帝听完,瞬间拉下脸来,二话不说叫人把七皇子拖出去打了几大板,传来冷总管把人给领回去。
七皇子这一顿被打得错愕莫名,无辜又伤心,从此不再“告御状”。
“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
罗璟光着屁股,趴在床上哀叫不停,声音大得传出屋外。一群仆人听见主子凄惨叫声,都暗暗心惊,想这皇帝竟如此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出手如此之重。
冷少怀站在床边,目光盯着太医用药。他凤眼炯炯有神,看太医调药,太医所用有治创伤、消炎,还有一味舒缓镇定的草药。他闻着一股扑鼻而来的清凉草药味,两手紧握在身侧。张太医调好了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冷总管,老夫这两日手腕小扭伤,怕动作不顺弄疼了王爷,敷药之事可否请你代劳?”
“张太医!你手伤了就多带个太医过来啊,干什么要他代劳?我这伤都是拜他所赐,你叫他帮我敷药,你是跟我有仇吗?”罗璟紧抱着枕头,不知是痛或是气,他俊脸冒汗,青筋直暴,紧咬牙根。
“不、不……王爷……”张太医是哑巴吃黄莲,有口难言,他不能说,他这“手伤”是“奉命”的。他望一眼冷总管,本欲向他求救,只因他是祯贵妃相当看重的青年,但看他年纪实在很轻,也不过就比七王爷虚长一点,而且这七王爷还相当讨厌他,他若开口万一成反效果,更惹怒了七王爷可怎么办?
“太医,这药需要敷几日?”冷少怀两手折起袖口,接过调和好的药膏。
“呃……视王爷情况而定,直到红肿消退,不再疼痛为止。”
“冷少怀,你退下,本王不要你敷药!小六,小六,你死哪儿去了!”
“好,多谢太医,有劳了。李副总管,送太医出府。”冷少怀唤进守在门外的李忠。
“是。张太医,请。”
张太医一愣,眼见十五岁的七王爷怒骂不断,年纪很轻的冷总管却不把天大的皇威放在眼里,稳重持冷地往床沿坐下,漆黑目光检视王爷光裸的屁股,细看伤势……
“张太医,请。”李忠约三十多岁,高头大马,肌肉发达,看起来像是练过武的人,一双眼睛往上吊,一副横眉竖目的凶恶模样,让他时时脸上都努力地端着亲切无害的笑容,避免吓到人。
“李忠!你把冷少怀给我轰出府去,本王立刻升你当大总管!哎哟,痛死我了!”罗璟本欲起身,但才一翻身就扯痛了伤口。
“属下无能。”李忠瞪大眼睛,脸上诚惶诚恐,对王爷深深鞠躬,以表忠心,转身却是听从冷总管吩咐做事,“张太医,请。”
张太医瞠大了眼。原来这晋亲王府,当真是“冷总管”在“当家做主”,七王爷所言不虚,这几大板子被打得冤枉了……呃,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明哲保身哪-告辞、告辞。
“王爷,下官告辞。”快、快,快走、快走,他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更不知道。
“张太医,你这老浑球!冷少怀,本王不要你,随便找个人进来替本王上药,你滚出去!”
张太医捂紧了耳朵,当作什么也没听到,匆忙跟随李忠出去。
冷少怀手捧药碗,调棒搅和几下,把药膏敷上他的伤处。
“气死我了!哎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啊!”他两手紧抓枕头,气得七窍生烟。经过这一次杖责,更加没人听他的话,没人把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了,气死人了!
“死小六跑哪儿去了?”
“小六为王爷贴身随从,王爷轻率行事,他不知劝谏还帮忙掩饰,如今也在受罚中。”
“混帐!关他什么事?他谁啊,本王的事他管得着吗他!”
“正因他人小卑微,无权自主,今日才得跟随王爷受过。王爷一言一行,牵动!”
“够了、够了!本王不想听你废话!”罗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情绪一阵烦躁,忍不住又哀叫:“痛死了,痛死我了啊!”
看他喊痛,喊得痛入骨髓,冷少怀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换成别人,二十个大板打下来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一命归西。但你是王爷,谁敢当真打你,这几板子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做做样子,看王爷伤势也只是打红了皮肉而已,有这么痛吗?”
“混帐!你懂什么?本王何等身份,何等身份啊!我曾几何时受过如此屈辱!”他、他心痛啊-岂止心痛,他尊严受损,从此以后没脸见人了!这比起被打得火烧屁股似的痛要来得严重多了!
冷少怀脸上全无表情,内心更无怜惜之意,手持调棒帮他上药。
罗璟侧脸趴在枕头上,忽然安静下来,不动也无声。
冷少怀望他一眼,没有理会。身为皇子,位高权重,一呼百诺,本该谨言慎行,他却少年骄纵,仗势凌人,言行轻率,不听劝戒,若不让他受些教训,纠正行为,日后恐怕会有更多人因他而受苦!
“那一箭……刺穿了她,穿透血骨,一定很痛、很痛吧……我这皮肉之苦,都疼如火烧了,何况贯穿内腑之痛……太医说她不曾喊痛,一定是昏迷不醒的缘故……这也好,希望她生时不曾体会真正的椎心刺骨之痛,否则……我会更难受的。”罗璟突然出声低喃、声音哽咽,满含歉疚。
冷少怀停下动作,望他一眼。他脸埋枕头,肩膀颤动……在哭?
……宛儿已死四年,没想到他还能想着宛儿之痛。他移开目光,继续为他上药,动作轻缓许多。
房内无声,过了片刻思忖,他才开口:“王爷,少怀进来王府做事,功利无求,只想忠于职守,此心可表。当日进府,总管一职曾签七年书契,待七年期满,少怀自会离开。”
他把药敷好,贴上纱布,这时目光才避开他光裸的臀部,两手迟疑一阵,才为他拉上裤子。
见他没有动静,他以为他已经听进了他的话,日后该能与他好好相处!
“宛儿……呜呜,宛儿……”结果,罗璟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心只想着为他死去的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