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轻纤长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干净的地板瓷砖,不算小的空间里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你家的浴室不错,这么整齐,真不像你的风格。”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风马牛不相及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何况喉咙有点干,所以这句话称赞听起来呆板又缺乏诚意,让人完全没有要感谢的欲望。
因此王烨只是头也不抬地专心帮他搓着后背。“不好意思我没浴缸,只能给你这么冲着洗。你醒了也好,否则我一个人还真弄不过来。”
他是把他半抱在自己怀里,一手拿着篷头给他冲着。沈烟轻恢复了知觉,才留意起自己正一丝不挂,不过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顺应要求地稍稍直起了腰。
他从里到外都是一片散沙。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致值得他去计较的了。
“你多久没睡过觉了?”王烨扫了眼他眼眶下青黑的阴影,手上也没停。心脏早已在发现他不是给昏过去而是睡着了之后就恢复了正常。早知道这个人生来就是要让他担心过度的。
“……不记得了,”沈烟轻艰难地想了一下,“大概……过36个小时了吧。谁知道。”
本来熬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不仅从昨天早上七点起床后就没合过眼,而且昨晚上脑力运动完体力运动,今天又马不停蹄地折腾来广州,肚子里仅剩的昨晚的晚餐也早已消化殆尽,上楼梯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要散架了。熟睡到连被王烨扒光了也没感觉的地步,可见他有多累。
“手上怎么弄的?”继续漫不经心地打探,王烨伸长手臂开始帮他洗胸口。
沈烟轻闻言,才抬起手来看看,指节上青紫的一片,还有些被划伤的破口,打人的时候所有感觉都封闭了,现在看到了才觉出酸痛。如果王烨不问,也许到都好了他也不会发觉。
他的一切感觉现在都迟钝得比恐龙尤甚。
不当一回事地又闭上眼睛,梦呓般地答:“揍了个人。”
“小雨啊?”像是早等着他这句话的,几乎是肯定的问句立刻就上来了。
他的身体一僵,闭上的眼睛又闪电般地睁开,王烨似乎听到他的喉头模糊地有些什么音节要冲出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又什么都没发生。只是重新垮下了肩,将漆黑的瞳重新关进眼帘后,口气里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可能么?”
这是他们俩见面后第一次提到那个人,每个心湖里被激起的涟漪那么相似却又丝毫不同。
王烨不再多问了,手搓着往下。
忽地被一把按住。沈烟轻闭着眼用平静的声音说:“我自己可以了,你出去吧。”
王烨哼笑了声:“你又来了。每次都这样。我就这么让你不放心?”说着把他拉着站直,拉开浴帘,指着斜对面的洗手池上那块梳洗镜让他看,“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地步吧?!”
沈烟轻缓缓地看过去,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青白,形容憔悴,胡子拉茬,这样的距离也看得到眼睛里的血丝。他嘲弄地笑了笑,镜子里的人立刻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奇怪表情。
“那你就更要出去了。”他缓缓地垂下头,从他手中拿过篷头。“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受不了……”
一个柔软的东西轻柔地落在他的颈后,那是王烨的唇,贴着他的皮肤轻轻地说:“你更狼狈的样子我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沈烟轻心下微叹:“出去吧,给我弄点吃的,飞机上的那些我没胃口,现在饿得很了。”
王烨撇撇嘴,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坚持。到了浴帘外,擦着身子,才问:“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我去弄。”
“我想吃……”沈烟轻看着他,忽然一顿,一时也不知想吃什么,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鱼片粥。”
王烨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才点点头:“好。我去弄。那个清淡也好消化,对你正合适。”
鱼片粥说起来也很简单,只不过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比较花时间——谁家冰箱没事会放条鱼?
沈烟轻来得太突然了。他们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以后的事。
他出去了之后,沈烟轻打起精神在热水下足足冲到手脚皮皱,整个浴室云山雾罩,考虑到再不出去大概会闷死在这里,才慢慢地关了水摸出来。
挂钩上有全新的毛巾,显然是给他准备的。他拿过来擦,擦干之后再伸手要拿衣服,忽然才发现就两条毛巾。除了他手上的,剩下就是另一条王烨刚用过的。旁边桶里倒是有他的衣服,不过一大堆包括他背来的包,全是湿的。他小愣之余想了想,大概是王烨把他弄进来再剥光已经十分不易,当时他又睡得死沉,所以也没有余暇出去给他准备衣服。
想明白了之后他也无所谓了地拉开门。谅这里一时也没有外人——
“烨,你洗好了?快来吃!我今天买了好新鲜的——”他一只脚伸在门外,身子在半出半退间定格,那个刚端了荔枝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男孩话卡在半道,一双清亮的眼睛满是惊讶地望着他,嘴角还挂着半个甜笑,嘴巴里却像忽然被塞了个无形的塞子,张得僵硬。
还是他先回过神来,淡淡地说了声:“啊,抱歉。”迅速地退回去,关上了浴室的门。
在浴室里呆了两秒,才拿了刚才擦过的毛巾围在腰间,庆幸王烨的“女朋友”没过来。
重新开门出去,那个男孩已是一脸通红地站在屋子中间,看到门开了,手足无措地连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王烨在洗澡……真对不起……”
沈烟轻无所谓地笑笑:“没关系。”
“对不起,你是烨的朋友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在经过男孩时,听到他用他那如同冰糖掉进咖啡里的仿佛有一丝不经意的缠绵的声音问。有礼得小心翼翼。
“烨?”沈烟轻不觉地一抬眉,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浅浅地弯着,挂起一个清冷又让人觉得疏远的笑,“我不知道。”说着很熟门熟路地就进了卧室。
不管在哪里,王烨住的地方对他来说从来就跟自己家一样进出自如。
男孩被晾在屋子中间,本来是这么熟悉的地方,竟因为这个陌生人的闯入而觉得尴尬起来。仿佛闯入者才是他。这个人是谁?从没见过,但好像跟烨很熟的样子。虽然烨的朋友很多,但是这么熟稔的表现,总难免让人不舒服吧?而且又这么帅……秀丽的眉不由地稍稍皱了起来,不安又涌上来了。
因为带来的衣服都跟包一起淋了个透湿,于是沈烟轻很自觉地在王烨的衣橱里翻出了新的内裤,又顺手找了件他的白衬衣,当然还有牛仔裤。
穿完了,挽着袖口出去,男孩看到他这一身,又一愣,脸色不由自主地难看起来。他看在眼里,也不理会,不动声色地带着随意的笑,扒扒还湿着的头发去厨房开了冰箱找喝的。
这个男孩是什么人,他根本不在意。能自己有钥匙开门进来的,自然不会是王烨的普通朋友。不过,也没到需要他认真对待的地步就是了。所以他当人似空气,当这里是自己地盘。
找了半天就看到些可乐之类的饮料,他素来不喜欢喝碳酸饮料,又关了冰箱,四处找找有没有水壶一类的东西。
“呃,你是想喝水吗?”男孩又进来了,看他翻得乒乒乓乓好似抄家,又小心地问,“我来吧。喝茶吗?这里还有点茉莉花茶……”
沈烟轻便让了地方出来,靠在一边随意地答:“白开水就可以了。”
“哦,好。”男孩熟门熟路地在柜子里拿出玻璃杯,又从冰箱旁的立架上格拿下个水壶,边倒水边露出个抱歉的笑对他解释,“还好今早我烧了壶新的开水。因为他很少喝茶,所以我总是把这个收拾到上面去。给。”
接过杯子,也没道谢,沈烟轻只是深深地看着男孩,弯起一边的嘴角:“你也住这儿?”
这话很有点无礼,连口气都是轻飘飘的不以为然,如果换作昨天之前的沈烟轻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绝对会在面子上留一两分分寸,不会这么给人难堪。可是现在的他愿意用这种措辞,就已经是看在王烨的面上了。
“不,不。”男孩看起来虽然单纯,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当然听出来他是什么口气,不过他的脾气向来平和,所以也只是装作没听懂,微笑着答,“我跟姐姐住一起。这里……经常来就是。”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了,继续友好地对他笑,“呃,我、我叫江漓。你是跟王烨很熟的朋友吧?是从外地来的吗?”
沈烟轻端着杯子笑笑,反问:“他的很多朋友你都认识?怎么知道我是从外地来的?”
“呵,也不是啦。他的朋友那么多……只是听你的口音也不像广东人啊,他不是本地的朋友我多少都会认识一些,所以我想你大概是从外地来的。或者就是从L市来的吧?”他歪着头问,样子十分单纯。
只是让沈烟轻看得很不爽,于是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注视着那只透明的杯子,慢悠悠地答:“我叫沈烟轻。是从武汉过来的。不过跟他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了。”说着一抬眼,斜长的丹凤眼滑过一道光芒,竟让江漓不由得心慌了一下,“很多年的朋友了。”
他愣愣地看着他,几秒钟之后才回过神:“啊,你就是他在武汉上大学的朋友啊,我听他说过。他上次还去看了你一次呢,对吧?呵呵。”
“你也知道?”
“嗯。”江漓的笑始终很热情,又有点害羞地补充,“他出差的次数不多,所以我记得。”
沈烟轻一楞,倒没想到他跟王烨这么早就在一起了,于是回忆起春节时王烨跟他说的话,更是明白这位看起来在这里像半个主人的江漓其实在王烨心里根本不算什么。王烨那个烂人虽然没什么节操观,但其实心里守旧得很,说一心一意他是信的。不过这个江漓看着单纯无害,倒也是有几分心眼的,颇知道说话的分寸,晓得在没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前把他们真正的关系说得模糊而保留。还真不能小看了。
暧昧地笑笑,点点头,两个人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沉默下来。
江漓怕冷场,赶紧又说:“啊,你饿吗?我刚买了荔枝回来,去吃一点吧。我先把饭煮上,等他回来再炒几个菜就好了。”
沈烟轻又晃回客厅。其实他不仅饿极,而且累极。刚到的时候身上像是背了座山,压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洗了澡之后,浑身轻松极了,轻飘飘得仿佛连力气都已经洗没了,要不是实在饿得慌在等王烨回来,他随时都可以睡死过去。所以跟江漓说话的时候只有一半是清醒的,回句话也是爱理不理的调子,剩下一半当做在梦游。
没胃口吃甜食,所以只撇了眼红艳艳的荔枝,他就绕开了。电视机前的茶几上有筒品客,让他眼睛一亮,立即拿过来大嚼。
门外钥匙响,亏他饿得精神恍惚还听得到,丢下品客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
“我靠!我还以为你出海打鱼去了!”自己抢过王烨手上拎着的塑料袋,坐到饭桌前解开来,拿起上面放着的塑料勺,全神贯注对牢用方便碗装好的粥,立时开动。
王烨在门边换鞋,还得边留意叮嘱他:“小心烫!周围没有粥店,我开车去五羊新城买的。生滚粥又要现时煮,所以花了点时间……喂!我说烫,你没听到啊?”
过去就直接把他的苦脸抬起来,仔细地想看他的舌头:“要不要紧?给我看看。”
“给你看有屁用啊?”沈烟轻一把挣脱他的手,舌头被烫麻了,吃个粥也不舒服。他浑身已经不舒服了,现在更是不爽到了极点。
王烨还是笑嘻嘻地刚要说句“让我亲亲也许就没事了呀”,忽然听到一声:“烨……”猛地抬头,看到江漓站在厨房的门边对他笑。
“阿漓?……哦,你来了?”他重新换了个笑走过去,“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江漓看到他,整个人一下觉得轻松了很多。否则他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应付看起来实在算不上和善的沈烟轻。
“你们……呃,认识了?”他一根手指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晃了晃。江漓点点头。
“我进来的时候沈……先生在洗澡,还差点把他当做你。真丢脸!”不好意思地对他吐吐舌头,连语调都带上了很明显在撒娇的口气,压低了声音,用着情人间的口吻,“你去五羊新城买粥啊?早知道就让你顺便在菜市买些虾米回来了。我还想做个冬瓜汤的。”
“现在都几点了?菜市有也关了。”王烨刮刮他的鼻子,宠溺的表情也一副标准情人的样子。“你做了饭没?我买了烧腊回来,其它的随便弄弄吧,我也饿坏了。”
“嗯。饭已经在煮了,我再炒个青菜就好了。”江漓甜甜地应着,转了身就回了厨房。
沈烟轻吃得一脸漠然,房子本来就不大,他们的声音也没有小到足以让他听不到,这番情人的甜蜜对白让他不爽到极点的精神直接转成肝火上升,一碗粥吃得飞快,三下五去二就把碗一放,也没理王烨的叫喊,到浴室的湿背包里翻出飞机上送的牙刷,草草刷完牙,旁若无人地径直进了卧室。关门,睡觉。
王烨还是跟进来了,看他倒在床上,过去凑近轻声问:“一碗粥就饱了么?那是给你垫底的。你这么久没吃东西了,再吃点饭再睡吧。”
他缩在被子里摇头,连眼睛都不睁。
“那……好吧。等你觉得饿的时候再跟我说。”王烨轻轻地摸摸他的发,忽然发现不对,“烟轻,你的头发怎么还是湿的?不行,不能这么睡!起来,我帮你弄干了再睡。”
“你好烦啊!湿的就湿的啦!”沈烟轻闭着眼睛皱紧眉头,缩得更里一点。
“湿头发睡觉对头不好,以后你老了就知道头痛了!快起来,我帮你弄干,很快的。快啦——”
“哎呀,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啦!你怎么这么烦!”翻了个身,后脑勺对他。
“烟轻——”起身去又找了条干毛巾出来硬是给他垫在脑袋下面,再去浴室拿了吹风机,“那你躺着别动啊。”
江漓端了菜出来,走到卧室门边正要叫吃饭,便看到王烨坐在床边动作轻柔地给脑袋正枕在他腿上的沈烟轻吹着发。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在王烨脸上会出现这样温柔的表情。
温柔得慈悲。
原来王烨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原来。
***
王烨醒来的时候,四周依然漆黑一片,就着夜光表看了时间,还是半夜。
他蹑手蹑脚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卧室前慢慢地推开门。
只要想到沈烟轻今天从天而降似的出现,现在就睡在里面,他就根本没法静下来睡个安稳。心上仿佛有双脚在不停地来回踱步。那是种慢性的焦躁。
轻声进了房,模糊的光晕在淅沥的雨点上折射,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外透进来,那床上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的身影,面对着窗外坐成仿佛已经石化的僵直姿态。
他愣了一下,走过去从后面抱住那团被子,不出声地说:“怎么不睡了?不是累了吗?”
沈烟轻没出声,也没对他同样在这样奇怪的时间悄声摸进他的房间有任何不快或疑问,只是呆呆的,仿佛根本没听到身外的动静。
王烨早就习惯了他的各种表情,也很若无其事地把头挨着他脸边的被子侧靠下来,用一种懒洋洋的调子说:“我也睡不着。”还是没反应,他夸张地叹口气,继续说,“你看,因为你在这儿,害我失眠。怎么补偿吧你说。”
沈烟轻被子下的身子动了动,肩膀挪到个好受力的地方让他的脸不会从被子上滑下去,才面无表情地讥笑:“因为我占了你们的床,所以害你孤枕难眠是吧?简单啊,我明天马上另外找地方住……”
王烨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地立刻打断他,口气上是明显装出来的小心翼翼:“沈烟轻,你在吃醋是不是?呵,快承认你吃醋了!”
沈烟轻冷冷地“哼”了声:“是是,我在吃醋。恭喜你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一幕。”
他却乐呵呵地笑了,凑近他的耳边,黝沉的眸子里满是虔诚不见一丝笑意:“只要你在,其他任何人对我都没意义。你还不知道吗?”
沈烟轻慢慢偏了头,黑亮的眸对上他的,同样轻声答:“你这句话对我也没有意义,你难道也不知道?”
王烨还是笑,笑意漫上眼角:“那我说我的,你听你的,反正说多少也不会对你有妨碍,是不是?”
沈烟轻看了他一会儿,阴森地答:“我要睡了。”说着便要往枕头上倒去。
却被王烨抱得紧,要倒便是倒进他的怀里,于是只好又坐稳了。王烨呵呵笑得越来越大声,声音却还是低:“烟轻,你明明做不到冷血,却又总是要装出一副无情的样子。这其实就是种引诱的姿态,你还不明白?”
沈烟轻回望他,斜长的眼睛里的光闪了闪,眉目间终于被他的样子打动了似的,慢慢地浮上一层忍俊不禁,就这样静默了好半天之后,忽然很无厘头地用广东话说了句:“无心的,原谅我。”
王烨一下喷笑出来,抱着他狂笑不止。他自己也笑,微微地撇过头,嘴角挂着他那独有的似嗔似讽的半笑。
终于放开了他,盘着腿坐在他旁边,王烨笑停下来,低了头,话里是似乎根本未被刚才那大笑影响的冷静声调:“无论你怎么说,你对我的意义终究和别人不同。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像你那么了解我。”
沈烟轻的眼睛似无意地垂下扫了眼他的某处,其实看得并不清楚,只是微嘲:“是吗?我以为很明显而已。”
王烨也低头看了看,又看看他身上的被子,错愕:“原来我的被子这么薄?”
“还好。够暖了。”沈烟轻漫不经心地答。没说出句本来夏天还用被子的人也不多见了,难道你还打算用棉被?
王烨叹口气:“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就可以吻上你了?”遗憾加挫败。
“知道。”他依然事不关己地望着窗外,“而且我现在体虚无力,就算有什么后续发展大概我的抵抗也成效不彰。”
“可是……还是不行呀。”王烨大叹一声,侧倒在床上,梦呓般地简直是在呻吟。“还是你有本事,我好不容易鼓起点勇气兴起点歹念,就这么轻易给你瓦解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把我捧得太高,”这回沈烟轻也叹,扭了头看他,“我是无所谓,难受的反而是你自己。”
王烨像是没听到,还在自言自语:“我宁愿什么也得不到,也不希望你讨厌我。只要还能靠近你,其他的我都不在乎。这么看来,阿漓、阿漓嘛……”
“哼。”
他立即精神抖擞地撑起头笑:“喂,真的吃醋了?”
“同样的笑话不要说第二次。而且还一点都不好笑。”
“既然没不舒服,那干嘛不给他好脸色?”
“哈?难道他跟你告状?”沈烟轻给他一个“真无聊”的眼色,爬到床的另一边倒下。
“呵,阿漓这么乖,怎么会告状?不过试他两句,看他反应就知道了。又不是不知道你。”
“喝,真是情深意笃相亲相知啊。”他的语调里是去不掉的嘲意,自己也觉得没有道理得很,所以边说边翻了个身,朝着另一边说的。
“呵,那不是你们么?我还以为要修炼到这个程度起码得十几年朝夕相处的功力呢,怎么现在逮谁都能用啊?啊?”王烨也不是省油的灯,爬过去,看他又没反应了,一根手指伸出来,戳戳。“说吧,出什么事了要跑到我这里避难?小雨人呢?”
“我这么千里迢迢地专程来探望,竟然还不相信?真是不知好歹!”
“呵呵,花光最后一分钱都要来我这里,我要再迟钝点是得乐得蹦到天上去。不过,呵呵,叫逃难会不会更恰当一点,沈公子?……喂,你别给我装聋作哑啊,咱俩谁不知道谁?趁着天黑,赶紧招了吧啊。”
“你明天不上班么?快去睡觉!”
“我明天就专门用来对付你了。你就不要抵抗,老实交代吧。”
“……”
“喂!”
“……我头晕。”
“我还口渴呢!”
“……”
见他沉沉的还没动静,终究是不放心,探过头去,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一碰到那皮肤就被烫得低呼:“你还给我来真的!”赶紧坐起来,在他额上,颊上,领子里都试了试,“发烧干嘛不早说啊?!”
没等他回话,立即下了床,翻箱倒柜找了体温计出来。
开了灯,沈烟轻的脸色还是白,白里透着灰,脸颊两边又有一小块不正常的红晕,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热乎乎的。
“刚才跟你说话时还挺正常的啊。”王烨抱着药箱,边翻退烧药边嘀咕。
“本来我也觉得挺正常的,就是被你加重的病情。”沈烟轻没好气地拿眼横他,即使这样也有气无力得很。
他是硬生生给噩梦吓醒的,醒来就觉得一身冷汗,还浑身发热,又不想吵王烨起来,就一个人起来坐坐,吹吹空调又冷,于是把被子卷起来吹。才慢慢感觉出好点的时候,王烨进来了。也许是精力再度透支,硬压下去的不适现在终于加倍地翻涌上来。
37度9。王烨倒了温水,伺候他把药吃下去,又关了灯,正经八百地拿了凳子坐在床边。
沈烟轻继续拿眼瞪他,立即被他反瞪:“还看什么?快给我睡觉!”
“你呆会儿是不是要学人家端盆水拿两块毛巾蘸湿了放我头上?我告诉你我对那东西敏感得很,你要放了我就根本没法睡。”
上次沈雨浓这么干的时候他没说是因为他正在享受被沈雨浓精心周到照顾的难得体验,所以还能忍受。
王烨吊着眉角歪着嘴笑:“你还真娇贵啊。呵,就算你愿意我还不干呢!你当你才几度?超过40这么使唤我我还勉强给你跑跑,就这度数?你就给我老实躺着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什么事都没了。”
沈烟轻气岔,怒问:“那你坐这干嘛?”
“干嘛?”他瞪圆了眼,“看着你!省得低烧变高烧,窜上了40!”
沈烟轻一时语塞,好半天才低声出一句:“担心就说担心,嘴硬什么?”
王烨气得差点掀他被子:“本来就担心,这还用说么?!你睡不睡?不睡……”
“怎么样?”沈烟轻的眼睛半眯着睨他。
“我小弟还精神着呢!”
“有你这么威胁人的么?”沈烟轻本来还横眉竖眼的,说到后来,自己先笑了起来。
王烨慢慢给他掖了掖被角,手在他的被子上停了很久,才无声地叹口气:“烟轻,我们这是怎么了?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么?以前我们不管说什么都很轻松,不是吗?”
沈烟轻呆了呆,扭了头,望到天花板上:“不要问我,我也正觉得别扭呢。好像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好像……不这样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一样的,还是一样的,烟轻。我对你……”王烨想了想,使劲咬了咬牙,才接着说,“我对你还是那样,你知道。不管你怎么要求我,本能是骗不了人的。但是……既然已经跟你说好了,我就绝对不会把我们的关系变成那样。我说了,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讨厌我。哪怕一个人难受死,我也不会做出让你讨厌我的事。”
“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尴尬。一开始本是不想回家,于是根本没有经过脑子,就来了这里。一路风尘仆仆地杀到,王烨那初见他时的错愕惊讶他也不是没看到。只是硬装着厚脸皮,死撑。心想再怎样都是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跟以前一样与他相处。偏偏后来见到了江漓,面上是不动声色,其实里子早就挂不住,自觉丢脸到家了!就像原本有条爱犬,本以为一辈子都将只忠于自己,所以无论打骂呵斥若即若离都尽随心意,现在才忽然发现,它已经找到了新的主人,自己早已失去依赖撒娇的资格。而在前一刻,偏他还在自以为是地撒娇,丢人啊!这让心高气傲的沈烟轻如何咽得下自己这口气?
他难受得觉得天地间竟再没有一个能去的地方了。
只是这么想着,感觉王烨把手伸进被子里,找到了他的手,握紧:“我知道你在河堤那跟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的也是。但更早以前,最早那次,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烟轻,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你能第一个想到来找我,我就开心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你看,只要能这么握着你的手,我就很满足了,真的。你说的,我们是好朋友。这是你要的,我就会做到。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样,全看你的意思。无论如何,我配合就是了。所以,对我你不需要改变态度,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不好么?”
沈烟轻的眼睛动了动,轻声地答:“好。”这么答了声,他也没力气去问那么江漓和他又是怎么样的座次关系?既然王烨这么说了,那么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王烨在被子里捏了捏他的手,笑了笑,也不说话了。
沈烟轻转了眼,望着他慢慢:“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连小雨也留不住了。”
一整晚不管怎么问都在回避的话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又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了。也许再不说,闷在心里,发了霉就真会成了夺命剧毒。
王烨一直闷声不响地听着,听到他说揍了李嘉时,才插了一句:“呵,真不像你会做的事。”口气是迟缓的,迟缓得听不出褒贬。好像只有些感慨罢了。
“那是因为揍自己的话会很痛,所以就揍个该揍的人。”
“你一直在后悔。在对小雨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后悔了吧?”
沈烟轻把头扭到另一边,低低地说,“后悔得想把舌头割了……想掐死自己。”
王烨不说话,听他又说:“他们故意让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走来,梅琳、莱特……甚至李嘉的不对劲我也觉察了。可是只能眼睁睁地看,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就是这样让我明白我的无能为力,直到把我的自信全盘瓦解。平时看着我多神气,对谁都有办法,哼,那是因为我没碰到真正厉害的角色。就像只坐在井底的青蛙,光看着头顶的天空就以为这都是我的天下。这个局,从开始就注定了我们要做输家,连小雨都比我清楚,我却总是不肯承认。徒然垂死挣扎,让人家看尽笑话。”
“那不是笑话,烟轻。”王烨在被子底下握着他的手,用力摇了摇,
“是战斗。即使是青蛙也有要保护的宝物。就像你对小雨,我对你。当时小雨一定很为你骄傲。可惜我不在场,否则保不准我不会为你穿迷你裙跳啦啦队舞助威。呵呵,不过也许会先兽性大发——你像只母鸡张开翅膀护卫小雨的样子总是很迷人。”
沈烟轻清冷地笑笑,闭上了眼睛。
“王烨,你总能让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他最后说。
“真巧。我也是。”
***
站在他们房间的窗前,就能看到大院门口,门外是条巷子。他们以前不管上学放学都要经过的巷子。
于是,很自然地,他又想起来王烨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他上小学三年级时的一天傍晚,王烨送他回家。原本两个人默默无声地走在路上,他冷不防就冒了这句话出来。淡淡的,并不带着任何强烈的语气和感情,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如果真要深究起来,也不过似乎还有些浅浅的叹息。
13岁的王烨对9岁的他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望着前面的某个商店的招牌,忽然说,你天生是个王子。
我不是。他当即反驳。心里说不上的不舒服。
你是。王烨很肯定。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他有些生气了,从没觉得“王子”是个这么让人生气的名称。
你凭什么说不是?王烨比他大太多了,跟他对话就像跟小孩子闹着玩一样,漫不经心的。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我说不是就不是!他大叫起来,突起的音量连路人都吓了一跳。
王烨眯起眼来笑——这个表情他敢肯定绝对是抄袭他哥的——还是没看他,嘿嘿地笑:你看,喜欢这么说话的就是个小皇帝。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差点没哭。
王烨当没看到,慢吞吞地又说:做王子有什么不好?看你急成这样。如果是我,还巴不得呢。
他愣了一下,仔细想想,也对啊,王子又不是骂人的话,干嘛这么抗拒?要说起来,也就是因为王烨开始的那个口气。试想,如果他把“王子”替换成“金鱼”,他也一样会叫的。哪怕他对金鱼也没什么恶感。
因为他那根本就是那种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的陈述句。
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怎么说。
有点感叹,又有点嫉妒。从本来就用强悍压抑自卑的王烨嘴里说出来,又送进小心翼翼努力要把自己融入人群的沈雨浓耳朵里。效果是惊人的。
从此他就不喜欢“王子”这个词。能因此而对一个单纯的名词反感到产生严重的偏见,也是他绝无仅有的怪癖了。
两年之后,他小学毕业。最后一次,王烨送他回家。
在大院的门口,王烨长舒了口气,像是忍受了很久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他也长舒一口气,跟这个讨厌的王烨一起回家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难得这么高兴,两个人都面带笑容。
王烨对他轻松地一摆手:再见咯。说完就想走。
他及时地拉住他,问:你一直护着我是不是我哥让你……
那人笑笑:早点长大吧。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你哥才能长命百岁。
他一抬头,骄傲地断言:我哥当然能长命百岁!
那人歪着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也是。那,就早点放他自由吧。
他一时愣在当场,看着那霸王扬长而去。
后来,中考,他哥上了D高。知道D高是要住校的那天,他难过得几乎无法言语。他觉得王烨说得没错,原来哥果然这么想离开他。一定是他让哥太累了,现在才急于摆脱他好松口气。
沈烟轻去D高报到的那天,他一个晚上没睡。房里少了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有一半的房间沉寂着,像怪异的异次元空间。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送哥一块去,为什么要赌那口气。
哥不在,跟老妈不在是不一样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妈时常不在家,他就从没想过。但他想哥。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又想了一整天。到了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下了课就往公车站冲。
因为D高在郊区,10路车不多,等了快半个小时才等到。到D高门口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下了车脚步也虚浮得很。越走就越害怕。不是怕见不到哥,是怕哥真的对他露出厌烦的表情。怕哥对他说,我照顾你已经照顾得很烦了!
他觉得害怕。这么荒僻的地方,哥实在没有理由要来,除非就像王烨说的那样。
然后真的见到了,哥还跟以前一样,没变。他开心又放了点心,小心翼翼地打探。
其实在公车上没人欺负他。他撒了谎,就想证明现在他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想说,哥,你回来好么?
“咦?这个,”他回头,看到梅琳站在那堆他们的书本箱中间,手里翻着本显然刚翻出来的旧本子,正好奇地问,“是你小时候的本子呀?”
他走过去,就着她的手上看了看,点点头:“嗯。”
他小学二年级时的作文本,当初是全班最精美的一本本子,是沈妈妈从国外带回来的,曾让同学偷偷地羡慕了好久。现在也一副因为过时而灰头土脸的样子。因为小学生初学的字体,跟外国学生初学中文时的手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梅琳也是在费劲又充满亲切感地辨认。
“喜欢?”她指着第一页上的那篇作文题目。
“喜欢。”沈雨浓点点头。
她开心地继续,作文很短,所以很快看到了最后,又一指:
“很很喜欢呢?”这句话超出她所学过的语法范围,需要原作的精妙解释。
“那是比喜欢还要喜欢。”
“比如?”她好学地抬了头,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
沈雨浓看也不看那些文字,头一转,看着窗外,仿佛这个例句只是随手拈来:“比如,‘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哥哥。我永远永远都很很喜欢他。’”
梅琳终于明白了这篇作文的含义,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忽然沈妈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吃饭了。”
沈雨浓一声不响,转身过去。只留下她脸色难看,心绪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