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琳打了个电话,确定完回去的行程,经过他们的房间,看到沈雨浓又站在窗前出神。她犹豫了一下,重新打起精神,笑嘻嘻地凑过去:“你又在想什么?”
沈雨浓回过头,注视着她的眼波柔和,如同四月里清晨中的薄雾,让她觉得他刚才一定是在回忆一些很美好的事。“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只要他能好好的,自己哪怕被抽筋扒骨也无所谓。你有没有?”
梅琳有些吃力地把他那呢喃般的低语听清楚,也没全懂:“抽什么?你说爱一个人要抽什么?”
沈雨浓笑笑,转了头:“没什么。”
她也不真傻,认真地用目光追着他的眼睛:“你是在说你和沈烟轻吗?你想他了?”
他还是微微弯着唇角,出神地注视着窗外,梦呓一样:“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他……眼睛无论落在哪里……都是他的影子……”
梅琳被他那像灵魂出窍的表情骇到了,有些紧张地想用手推推他,可又不敢碰上去,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冒出一句:“慢慢的……就、就会好了。”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半天都没反应,就这么看着窗外的夕阳。她有些尴尬,迟疑着是不是该出去了,就见他忽然扭头对她笑了一下。这一笑表示他刚才听到了,只是竟让她觉得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很傻。十分无谓的傻话。
她忽然一下子开了窍,有些能体会到那种直抵骨髓深处的触动。细细地品味过来,竟是不自禁的羡慕。
如果能这样爱过,即使失去了,也已经是得到。
“有首歌,我听过的,兰解释过给我听的,叫,呃,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是这样吗,沈雨浓?”
他还是浅浅地笑,不作声,什么也不答。
她叹了口气:“你恨我们吧?”
终于变了脸色,那个笑容渐渐冷下来,冷成一张虚无的表情,仿佛有几分不快,更多的是懊恼。“不,”掩埋在喉间的字一个个挤出来,又因为勉力从声线上抖落下来而显得凌乱不堪。“我恨……我自己。如果,我就只是他弟弟,谁能把我们分开?谁能?!现在,我是谁?什么也不是……”
梅琳被他的样子吓得不由颤抖了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只是他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她想起了以前兰教过她的一个词,慌忙去查了词典。那个成语——
万念俱灰。
沈妈妈拨了电话,等那边接起来,扫了眼守在一边的沈雨浓忐忑不安又急切渴望的样子,定了定心神,才开口:“喂,王烨啊,我是你沈阿姨。……嗯,我知道,多亏有你照顾,嗯,不,你别这么说,阿姨真是谢谢你,幸亏有你在啊。啊,好,你让他过来跟我说两句话吧。……呵呵,好了,你放心,我不骂他……”说着趁那边交接的功夫小声嘀咕了句,“给我逮到,就直接扒了他那身皮!”
沈雨浓神经紧张得都快绷成一条直线了,急得直叫:“妈——”
沈妈妈瞥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听到那边动静立即就转了口风:“喂,沈烟轻,你翅膀够硬了是吧?敢把弟弟丢在虎狼之地自己一个人撒腿就跑啊?行啊,你啊!这么有本事把人家打到住院,就干脆自己一个人全扛下来啊,把烂摊子丢给弟弟和你妈收拾,算什么英雄好汉?啊?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沈英雄,你知不知道小雨给你当替罪羊被那人的家长当孙子似的训了三天?要不是我及时赶回来,连晚上陪护都要他一手包了!我回来的时候都快不认识他了!人瘦得跟脱了形一样,现在眼圈还是黑的!你说你——”
沈雨浓终于受不了了,拉她的衣角,小小声地催:“妈,说正事吧!”
沈妈妈白他,不过还是拿过放在电话旁的本子,照上面写的念了一遍:“是不是这个地址?你现在还是住在王烨那儿吧?这是人家王烨爸爸给我的……我要干吗?哈,你以为我这么好精神还亲自去广州拎你回来啊?美得你啊!人家王烨在那边无亲无故,有工作也是养自己的,现在多你一个吃闲饭的……呵,你倒清楚我要说什么啊。不过我看少爷你是很酷地坐了飞机去的吧?……你给我少来!你去抢银行啊你还有钱!连小雨都是我去把他接回来的!那家人抓着他要他赔医药费,可怜他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沈雨浓哭笑不得地听他老妈掰,忽然手里就一下多了个话筒,“腾”地头发就竖起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妈妈很雍容地扶了扶头发,说了声:“替我接着,我去厕所。”施施然地就出了房间,还很顺手地关上了门。
抖着手,迟疑地把话筒放在耳边,心脏像去蹦极一下被拉高到了极点,咬着牙才能不带抖音地叫了声:“哥……”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怀疑在电话线里还没走出这栋楼的线程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那边没答话,不知道是真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不回应。
但只要没马上被摔了话筒,他就已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鼓起勇气又说:“哥,你还好吧?……王烨那边,他那边还住得惯吗?妈要给你汇钱……你要在广州住得久么?是不是……暑假都不回来了?三千够不够?我听说广州租房挺贵的,我让妈给你汇五千好不好?其实你别看她刚才说成那样,她是真担心死你了。听说了……那件事之后,她硬是请了假回来的。听说还跟他们组长吵了架。从肯尼亚转了三次机才到的武汉,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脸色白得吓人……前天我还看到她偷偷地在哭。哥,其实、其实我们都想你,我、也……”
“李嘉家的人为难你了?”平静得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就这么打断了他。他忽然听到这个声音,手竟然禁不住一抖,赶紧用另一只一同握紧了,稳了稳心跳,才故作轻松地答:
“没、没有啦,你别听妈瞎说。她吓唬你的。刚开始是有点……她爸妈还硬拉着陈老师到寝室找我呢,好夸张,哈哈。不过李嘉说你们只是小误会,又一口咬定是他先动的手,说跟你没关系,其实学校都已经不太想管了,但是他是他们家的独子,他家里好像在湖北有点来头,所以他爸妈开始不肯罢休……不过也就是开始,后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再后来妈到了,你也知道咱妈的厉害……”
“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早点走?何必留在那里做靶子?”
“……你走了,我怎么能走?万一他们趁我们家没人在乱给你加罪名怎么办?况且还有学校要问起来,老师们我也比较熟,也好说话……”
“嘟嘟嘟”,还没等他说完,那边忽然传来被挂断的忙音。沈雨浓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寒得连心脏都要麻痹了。
怔着呆住了,一股酸痛从心里涌上来,竟连呼吸的力气也被猛然地抽了空。
呼——呼——呼……像困在浅滩的鱼,吐着白沫拼命想重获在润湿的水中呼吸的生机,却是抖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得感觉干涸的空气研灼着脆弱的肺部。
他慢慢地,轻轻地放了话筒。沈妈妈悄悄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这个僵硬地坐在原地的样子。
“铃——”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叹了口气,过去接起来:“喂,哪位?……啊?……哦。”短暂的电话一分钟也没有,沈妈妈放了话筒,又看看他。
沈雨浓抬起头,本来清澈的眼里只有一片空白,神情疲倦地随口问:“谁?”
“他说,”不用多的解释,只是个不言自明的代词也立刻就让他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精神。“刚才王烨手机没电了。还有,你的信他都看到了。每一封。”
脸上一下绽放出了希望的光彩:“然后?”
沈妈妈扁扁嘴,很习惯地作了个耸肩的动作:“就这样,没有然后。”
“哦。”光彩又黯淡下去。继续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还有,梅琳走的那天,莱特来跟我谈过了,”沈妈妈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来,“既然是你主动答应的,我也没话好说。他让我转告你,他们办理那些手续还要段时间,因为不想大张旗鼓,所以很多事情要私下里慢慢进行,嗯,让你不用着急。不过,我看你这样,应该也是不急的。”
“妈,你也怪我么?”他只是低低地问出这句话。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沈妈妈轻轻地摸摸他的发,“你长大了,自己的人生当然要自己作主,我对小烟,对你都是一样的对待。这是你自己的路,无论怎么样,都要一个人走。没有人能帮得了你。所以不管你决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小烟,应该也是一样的。”
“不,”他抬了头,脸上一片惨淡,“哥怪我。他觉得我是背叛者。”
“小雨,”沈妈妈叹了口气,了然又怜惜的目光落下来,不知望的究竟是谁。“小烟那种性子,一旦有事从来都是先怪的自己,这么多年来了,你还不知道么?”
沈雨浓一震,只听她幽幽地叹了又叹,仿佛十几年来时时悬着的心都在这一次统统叹了出来。如今有了结果,不管怎么样,都不用再担着这份心了。
他眨眨眼睛,眼眶里一片干涩灼热,平静地低语:“所以我走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沈妈妈原本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一紧,面上倒没什么变化,还是忧伤地看着他,声音里也听不出变化:“怎么会?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了,妈妈又怎么舍得你走?”
沈雨浓只是低下头,更轻地径直说:“妈,哥就是喜欢我,他不是喜欢男孩子。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你又老不在家,我总跟着他,我们、我们从来没分开过……所以……他也许也喜欢女孩的,只是老给我缠着,没机会。……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们其实还是……不踏实。所以以后,如果有机会,有合适的,你就给他……也许他会……”
沈妈妈终于慢慢坐直了身:“小雨,你是说真的?”
沉默。
慢慢地闭上了眼,牙咬了又咬,还是抵不住那把锥子在心里捣得钻心的疼,再开口时,声音都在发颤:
“……不是……我希望他就爱我一个。从我知道生日可以许愿开始,年年的愿望就只有一个——他能喜欢我,像我这么喜欢他的喜欢我。就喜欢我一个,一辈子。这么多年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开心我就开心,他要不高兴我就觉得天都是灰蒙蒙的看着难受。我爱他。你让我说多少遍都可以。我们相爱,这份爱就像长合在一起皮肉,如果你认为长痛不如短痛,那么硬分开也只能剩下死皮和死肉。”
“妈,”他一直低着头,这声却把沈妈妈叫得难受起来,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又调开了目光。“你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是无罪的。兄弟也好,同性也好,我们真正渴望得到的不过是你的祝福。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这算是亲情还是爱情,也不知道要是能一直在一起的话,这段感情能活多久。未来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但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的人生,只能我们自己走下去,谁也帮不了,也没有人有权干涉。老天怎么安排,那是它的事。我只希望你对我们的爱,能全部化为祝福。因为我们也一样这么爱你。”
沈妈妈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这样,面对着小儿子,竟不知该怎么说话。
好久,才长叹一口气:“小雨,我果然没有看错,奥齐的儿子,又是小烟带大的弟弟,怎么会是个迟钝的孩子。你总是很少出头,一直那么乖巧听话,而性子看着又比你哥的有韧性,所以我才一直担心的都是他。”
沈雨浓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我也想少说话做个笨蛋就好了。哥就像个华丽耀眼的发光体,不管站在哪里都能让人注意。而我,光为隐藏这个外表都来不及了,所以只要能骄傲地看着他散发光芒,就觉得已经是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如果还能看到他为我用心,这样的甜蜜就算给我全世界,我也不换。”
他像只是说给自己听地轻声说完,出神地注视着眼前的杯子,又平静地说:“妈,你给我讲讲我爸爸妈妈的事吧。”
沈妈妈一愣:“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他抬眼对她笑笑,难掩苦涩,“反正都要回去了,我不想从别人嘴巴里认识他们。而且这么久了,我都没把他们的事放在心上过,哥知道的都比我多,这么想想,好像挺不孝的。”
沈妈妈认真看他的表情,轻声说:“小雨,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好了。”
沈雨浓还是笑,只是笑容更惨淡了:“不,哥告诉我爸爸不在了的时候,我已经哭过了。没关系,妈,你讲吧。”
“那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说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或者,是如何相爱的,他们的生活……随便什么都好,我只是想多少了解一点罢了。”
沈妈妈只好开始讲了。像讲一个跟他们都无关的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是怎样的人,女主人公又是怎样的出身,他们如何相识,又是怎样相爱……
讲述时,她看着沈雨浓不知是听得入神,还是其实自己在想什么想得出神的凝固的表情,眼光清幽地专注着那个杯子,但只要她稍微有些要迟疑地停下来询问的意思,他就会立刻在间隙插上句“哦,是这样。”或是“原来她是孤儿。”再或是“波兰吗?也是个美丽的国家啊。我还真的算混血儿啊……”诸如此类,偶尔她有意讲起他们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也会配合地轻笑一下,虽然那个笑意根本到不了无神的眼里。
沈妈妈心痛如绞,终于恳求:“小雨,你哭一次吧,你这样……我看着难受。”
他转过头,像是想安慰她地微微笑笑,却不知不觉地泛着倦意:“妈,如果我说我正在哭,你会不会不相信?可是真的很奇怪,自从那晚之后,我就再也流不出眼泪来了,好像被一次都用光了一样。所以虽然我在哭,你却看不出来,是不是?……妈,你过几天也要回去了吧?其实我只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我们也不总有机会这样聊天,你的声音还跟小女孩似的清清脆脆,很好听。你以前就老不在家,以后我要是想听就更听不到了。你走了,哥也不回来,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好像我真的该到挪威去,否则总是一个人,多冷清,对不对?……妈,我不说了,你别这样。”
沈妈妈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反而是他空茫的眼睛像平静得仿佛漂浮着死亡气息的海面,透明地绿着,却缺乏生气。
***
七月二十五日,广州,白云机场国际候机室。
沈雨浓把一直拖在手里的大行李箱交给沈妈妈,露出个让她放心的微笑,示意她该进关了。
沈妈妈虽然也微笑着,眼里却泛着泪光,不舍地摸摸他的脸,转身往海关入口走。
沈雨浓注视着她的背影,看到她正要把机票和护照交给入口工作人员的时候,忽然迟疑了一下,对那位小姐低低说了声什么,匆匆走了回来。他赶紧迎上去。
“怎么了?是不是忘了什么?”
“对不起,”沈妈妈只是在他面前微低了头,平视他胸前的扣子,用颤抖的声音轻轻说,“小雨,是妈妈对不……”
他一把抱住她,把她的话截断在胸口:“别傻了,妈。你是我们的妈妈,当然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对我们说对不起。”
一片暖暖的湿意在他的肩头化开,沈妈妈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啜泣。
他拍拍她的背,看到机场工作人员在频频投来询问的目光,于是放柔了声音:“海关快关了。你不是最讨厌法航这个死板的提前一个小时checkin么?还不赶紧去,省得又去跟他们那讨厌的投诉处打交道。”
“小雨,我之所以那样做……不是因为同性恋或者道德、社会什么的,而是……爱情太容易伤人了,你们爱得太死太危险了,明白么?这条路走起来又那么难……伤心,比伤身要难治得多。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些,也不那么清楚,只看到眼前的快乐就以为都是开心的,但妈妈知道。所以我才举棋不定,主意改了又改……”沈妈妈摸着他的脸,艰难地想说下去,“但是你那么聪明,知道跟妈妈说那些话,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妈妈总以为能为你们做点事,让你们将来不要后悔,或是受到太大的伤害。我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想着也许分开一段时间对你们还是有好处的。可是我明明自己都吃过这种苦头……对不起,是妈妈糊涂。”
沈雨浓用手给她擦着眼泪,像哄孩子地安抚着:“妈,你看你……你真的不用解释,我都明白。我们又没有怪你。好了好了,你再哭下去妆都糊了。”
沈妈妈安慰地笑笑,下了决心地凑近他的耳边,像是怕给谁听到地悄声说:“莱特要签我的文件,我故意拖了几天,最后那份我还没给他。剩下的需要你的签名,你……”
人来人往的国际候机厅里,很多人都不由地看着这对相拥饮泣的男女,浮想联翩。直到海关最后一次广播通知发出,美貌的东方女士才在英俊的西方少年耳边把话说完,依依不舍地亲了亲他的颊,转身再次往海关走去。工作人员检查了证件和机票,女士按照规定把行李放上检测仪的传送带,再由工作人员检查了周身,安然过关,继续往里面的checkin处走。少年忽然跑向海关,站在隔离带外面,对她大喊了声:“你到了记得打个电话回来。还有,我们都爱你,妈!”
沈妈妈回头对他挥挥手,泪光闪烁间笑颜灿烂。
沈雨浓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道道的防护栏后,才慢慢地转了身,却发现周围的人似乎刚从地上纷纷爬起来。
***
D……E……F座,是这栋了。
攥着那张几乎已经给捏出了水来的小纸条,他抬头看了看。按照格局,501的窗户应该从外墙就能看到。所以他看着那扇虽然夜幕已经渐渐降临,但还没有灯亮起来的窗子,心想大概还没有人回来。不知怎么的,又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满腹紧张。
他退到几栋楼中间空地上的小花园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惴惴地开始等。
好一会儿,天都慢慢全黑了,进出那扇楼门的人也有,却没一个是他要等的。他就着微弱的路灯看了看表,又抬头看看那扇窗子,却发现窗户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了起来。
他忽地站起来,原本悬着的心一下提到了极限,深呼吸了几次,正巧有人从楼门里出来,他身不由己地快步走了过去,在门关起来前拉住了门。又迟疑了几秒,终于硬着头皮进了去。
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他沉重的脚步一盏盏地亮起来,虽然楼层不算低,但还是给他很快磨蹭到了五楼。站在501室前,又胆怯了。手举起几次,又不得不颓然地放下,直到把那铁门上挂着的《XX日报》投报箱研究了三遍,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按门铃!
机械的音乐响了两次,门里传来脚步声。他的心跳得比第一次亲那个人时还要猛烈。
又等了几秒,似乎是门里的人透过猫眼看了看,立刻就开了里面的门,王烨惊讶的脸出现:“小雨?”铁门也同时打开。
他站在门外,带着紧张的笑正要开口,忽然在目光落到王烨身上时顿住,连笑容也一并敛去。
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少年,自然光是看到他的样子,那种剧烈运动后特有的慵懒神情,哪怕只是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气息,也能猜到在一刻钟,或者更短的时间前,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尖锐的冰冷从头顶刺下,像极地的风暴,带着不可抗拒的凶猛的冰寒叫嚣着要将他冻僵在这里。
就连王烨继续带着惊讶又疑惑的表情请他进去的声音也没听到。
王烨望着他,望着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样子,那个眼光,泛着灰蒙蒙的酸楚,整个人像是被定了身,完全呆住了。他不由看了看自己,只一转念,就明白了沈雨浓僵直的涵义,嘴角一弯,露出有点好笑的表情,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烨,是谁啊?你不是说这个星期天没……呃,这位是?”
沈雨浓听到那个声音,像是忽然被唤醒了一样,眼珠动了动,转向赤着双脚出现在王烨身边的人。待那眼光投来,一时间江漓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某种由急至缓的“怦怦”声,仿佛某颗已经停止了的心脏在重新恢复跳动。
王烨在一旁看着,不出声地笑,再次说:“赶紧进来吧,别光站在门外。”
沈雨浓也没动,只是转向他有点尴尬地低声问:“呃……我哥呢?”
“你哥?”江漓跟所有第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外人一样,露出的讶异都来不及掩饰。不禁也看向看起来跟他很熟的王烨。
只是目前的焦点所在似乎先沉吟了片刻,才问:“今天不是你生日么?你怎么跑来了?”
沈雨浓苦笑了一下:“是啊。所以……我想他……我想见见他。就算他不愿意见我,让我看他一眼就行。知道他在这儿好好的,就行了。”
王烨看他委屈求全的样子,忍住笑,摇摇头:“可惜他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扫了江漓一眼,“他是另外找了地方住么?”
王烨不好再逗他,转脸问江漓:“烟轻是昨天下午6点的火车吧?”
“嗯。”江漓想想,点点头,“5点45。你不是找停车位找了半天,差点没赶上,你忘了?”
“对。”王烨笑,又对沈雨浓扬扬眉:“那估计就是今天中午到的。”
“到……哪儿?”沈雨浓隐约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又不敢相信,有些傻愣愣地问。
王烨笑得更厉害了:“你生日,你说他到哪儿?”
沈雨浓转身就往楼下跑,给王烨一把拽住:“哎,你急什么?反正都没碰上,先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你难道专门为了看他,就跑来了?”
“我妈今天的飞机,我送她过来,顺便就想……来看看他。我以为……我没想到……”
王烨闷笑:“你们俩这么心没灵犀地错过,也太好玩了吧?不过你现在跑下去顶什么用啊?难道又买车票回去?你知道还有车吗就这么赶?”
“那也总得去看看啊。他……”
“他要没见到你,也这么赶回来呢?”
“……不会,他不知道我来了广州。”
“哼,说不定他正是以为你已经不在家了,才回广州呢。”
给他这么一说,沈雨浓安静下来,是啊,万一他回到家,发现他不在,以为他跟莱特那些人走了呢?“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先打个电话确定一下吧。”半天没出声的江漓终于勉强弄清楚了怎么回事,插嘴提醒,“免得又错过了。”
两个人一起看他,王烨赞赏地笑:“还是我的阿漓有主意。”
江漓顿时满脸通红,幸好沈雨浓心有旁骛,也没多理会,看着王烨去打电话。
听着沈家的电话空响了十几声,王烨放下话筒,冲他摇摇头。他的心一沉。江漓想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觉得沈先生如果在家里扑了个空,不会是急呼呼地马上赶到另外一个地方的人。”看到两个人都因为这样而看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赶紧补充,“我只是这么觉得。呵呵,猜的啦。他至少会在原地停留一下,考虑接下来的打算吧?因为他那个人看起来好像很冷静的样子……不是吗?”怯怯地用探问的目光回视他们俩。
剩下两个跟沈烟轻认识了十几年,号称有绝对发言权的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很冷静的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很不冷静的表现种种……沉默。
“也有道理。”沈雨浓想想,“我还是回去吧。在这里我也等不下去。”
“也好。”王烨想想,“不过直达的火车是肯定没有了,不如坐长途大巴回去吧。阿漓,你知不知道车次?”
“这个倒比火车方便,”轮到江漓想想,“每小时一趟,到晚上10点前都有。”
“长途大巴啊?安全么?”沈雨浓没在外面跑过,第一次要坐这种东西,想起以前的很多关于公路安全的报道,难免有些迟疑。
“我坐过几次,还不错啦。而且晚班的乘务员都是帅哥哦。”江漓笑眯眯地保证,刚说完发现自己嘴快了,赶紧看王烨。
王烨老神在在地靠在放电话的沙发旁,盘手扬眉若有所思地笑看着他对沈雨浓说:“帅哥啊,呵呵,那你就更得去坐坐看了。看完了之后回来告诉我,到底有多帅。”
***
轻轻的“咔嗒”一声,再慢慢一推,门就开了。沈雨浓摁亮门边的开关,大厅顿时亮堂起来。
现在是凌晨5点多,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他在门口换鞋,忽然留意到鞋架上的拖鞋少了一对,眼睛立即在鞋架上来回找了四遍,可都没看到有新的鞋加入。期待了一路的心刚刚扬起又一下沉到了谷底。
显然他哥果然是回来过了,但是……难道真的又走了?
他失望到了极点,进到大厅,疲惫地随手把包往沙发上一放,进了洗手间。可是不到一秒,又猛地从洗手间里冲出来,跑到他们的房门前,深呼吸一下,颤抖地推开了门。
洗手间里扔了双被弄脏了的跑鞋。他哥的。
大厅的光亮从渐渐大开的房门透进去,那床上盖着薄毯的身影静静地躺着,在阴影里勾勒出一道微微起伏着的优美的曲线。
沈雨浓站在门口,一时间心跳如雷,见不到他时一直在想着他,见到了,竟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绕到床的那侧——他们俩挤在一张床上这么多年,睡在哪侧都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现在这床上虽然只沈烟轻一个人,他还是习惯地往自己那侧靠。于是不自觉地就留出了另一个人的位置。
他哥的呼吸平稳,睡得正熟。沈雨浓看着他平静得一如以往的睡颜,这么多天来的酸楚一下都涌了上来。因为太多了,争先恐后都想冲出来,于是一齐堵在了心口,反而无法释放,挤压成一团,沉闷得要喘不过气来。他有些难过又急促地喘息,微微弯了腰,手贴近却虚空地在那张脸的轮廓上划过,眼神是连自己也没有觉察的痴迷。痴痴地抚摸他的气息,尽管触摸不到他的皮肤,但那温热的气息熟悉的轮廓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不是在做梦。不是。
他弯下了腰,手撑在沈烟轻的两侧,脸压得低低的,颤颤巍巍地靠近他,一直看着他的睡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感觉到那熟悉的鼻息,皮肤上散发出的温度,和细致温软的嘴唇。
沈烟轻的眼睛一下睁开了。迎上他朦胧的目光,冷静而清醒。仿佛他从没睡着过。
温热的液体滑下来,流过他的脸颊,流过他们四瓣相贴的唇,流到他的领子里,又慢慢渗进了衣服和枕巾。
还有一些泪珠滴进了他的眼睛,让他不由眨了眨眼,又让它们流了出来,仿佛也是他的眼泪。
沈雨浓低低地呜咽着,泪流不止的绿眸和漆黑的瞳仁相互映照,不知哪一个才是倒影。
“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哥……哥……”他贴在他的唇上一直说一直说,哭得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