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眸说道:“这具身体还活着,只是……”
她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他尴尬地想抽回,她硬是将他的掌心压在自己怦怦跳的心上,“这具身子是红蔌的,我剪下埋进冢里的发是红蔌的,连这心跳都是红蔌的,可我——是红蔌吗?”
望着他,她毫无避讳。她的坦白对他来说却是一种残酷,残酷得他无法逃避。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逼我?”
“我失败的人生告诉我:面对现实总比逃避来得强一些。”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向来自私的她是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更不会为一个已不存在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逼他面对现实?
许是借住了别人的躯体总要给些回报,许是他们的遭遇与她和步忍的两小无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许是……那晚在景秀宫中他肩膀的温度依旧残留在她的脸颊上。
“如果你觉得我是,像抱红蔌那样抱着我。”
她在逼他面对现实,海日楞无声地走上前,双臂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紧紧的,像是要将她勒在怀中。她剪短的发搔弄着他的面庞,惹下两行清泪,滚烫地滑过他的脸,连同他的心一起烫着了。
默默地闭上双眼,背对着那埋藏着“红蔌”的墓穴,她沉声对他说:“红蔌走了,永永远远地离开了你。”
这日子想发疯的绝不只是海日楞一个,幼微就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她找了筌筌本想和她谈大婚一事,筌筌却笑眯眯地向她讨要恭喜,当她看不出她的笑有多假吗?
她找到汝嫣寻想办法,他却自始至终闷不吭声地坐在屋顶上,结果只是累了她的脖子一整天酸痛得要命,她怀疑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自那上面掉下来。
她想找海日楞商量,那家伙却跟不知是红蔌还是舞雩的姑娘一起去自开草堂屋后的林子里种花去了。
现在谁能告诉她,还能做些什么?
一股闷气冲上胸口,她想也不想直接冲进了一个她最不该去的地方——皇宫。
御临王不知道今天的太阳是不是升错了地方,还是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幼微望着他的眼神是……那样那样的?
好像他不是御临王,而是她的小厮,惹她不高兴的奴才。
“找本王有事吗?”
“把石头还我。”
见着他,幼微索性连礼都不行了,直接伸出手要东西。
御临王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突如其来的口气说愣住了,直觉反问:“什么石头?”
“我七岁,你六岁那年,你见我手里拿的石头很漂亮,非要了去。你当时说只要我肯把石头送给你,等你以后当了御临帝你会答应我任何要求。”
她说得理直气壮,他听着哭笑不得。这个向来对他毕恭毕敬,绝口不提儿时,绝对不拉关系的幼微今天怎么想出这么一招来?
够绝的!
御临王插着手等着她的嘴里还能跑出什么奇怪的下文来。
“现在,要么你还我那块石头;要么,你履行承诺答应我一个要求。”
要他还那块石头?不是吧!
他早八百年就不知把那石头丢哪儿去了,他压根不记得那石头长什么模样。
“你希望我答应你什么要求?”都说承诺不能乱给,即使处于儿时,说话也得小心,做人难啊!
“撤消旨意,不选筌筌为后——你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不为难你吧!”
瞧她话说得多轻松,的确是他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不为难?还真是不太为难他呢!
人家说得有理有据,没办法,他只能抬出王上的架子来,“本王选后,幼微大人好像逾越了吧!”
“那就还我石头——王上身为御临王,君临天下,说话总要算数吧!”你要抬王上的架子,行!我亲自把你搁那上头,身为王上还能赖臣子的账不成?
赖不了,我就耍威风震住你。
御临王端着君主的威严劲,“旁的事本王都可答应你,大婚一事已公告天下,容不得你胡来。”
赖完了,我就闪。
“来人,送幼微大人回府。”
一旁的侍官接到王令,赶紧上前请幼微离开。她见无计可施,不得以只好顺着侍官向大殿外走去。可是越走她那口气越往上涌,走了没两步,那口郁结之气终究沉不住了。
她调转脚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御临王面前,抄起书案上的文卷就往他脑袋上砸。
“跟我摆架子!你不仅赖我的账,还在我面前装王上!你以为你是个王,我就怕你了?小时候哪次在外面玩,不是我护着你。你要这个要那个,我都让着你。现在岁数大了,长能耐了,是不是?你当上王,就把我当奴才看了,是不是?我要你赖我账!我要你说话不算数!我要你给我摆脸色!我要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要你……”
她每说一句,手上的书卷就重重地砸在他头上一次。御临王被她突来的凶悍吓傻了,直愣愣地坐在那里,忘了躲也忘了挡,就这么给她一下下打得眼冒金星。一旁的侍官赶忙上前拉住幼微,可她怒气引发的暴力谁都挡不住。
直到她怒火稍稍平息,准确说是打累了……
甩着酸痛的胳膊,幼微一屁股坐在书案下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起刚刚疯狂的举动,她没有恐惧,也没有后悔,有的只是两个字——
好爽。
自从她入朝为官,日日俯首听着皇位上的那个人对她颐指气使。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重申:坐在那上头的人不再是儿时的玩伴小随,而是她的主子、她的王上、她的御临王。
可每提醒自己一次,那份不爽就埋在心头多一分。日积月累,终于等到了爆发的今时今日。
后悔吗?
后悔!
后悔刚才没选一卷用竹签编制的古本,那玩意打起来光听声就啪啪作声,更是过瘾。
惊魂未定的御临王揉揉自己有些肿的脑门,在侍官叫来护宫侍卫之前将他们都遣退了。俯视着坐在石阶上的幼微,他盯着她久久,好似他们头遭相见。
“你不怕本王杀了你?”
“怕!”谁不怕死,她又不是生无可恋了,“可是如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打爆你的头。”积怨太深的结果。
“那你之前为什么克尽职守,对本王毕恭毕敬,对王朝尽忠职守?”这样总是低着头说话太累,他给自己挪个位置——她屁股底下的石阶看上去颇为凉爽,可以一坐。
幼微白了一眼那个凑到她跟前的小子,“你是明知故问吗?谁都知道我这官是为了我哥做的。我只想有朝一日他得以恢复健康,重回朝中。若他脱离王朝太久,再回来势必会与朝野上下格格不入,所以我替他占着这个位置,每日下了朝将朝上的大事小情都告诉他。现在哥都不在了,我还眷恋这个官位做什么?”她没好气地瞪着他,“我说小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贤妻良母——被唤做“小随”的御临王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小时候他们四个常常聚在一起畅谈梦想,小寻子的梦想是做本朝第一武将;幼微姐的梦想是做个贤德的夫人,讨得全家上下的欢心;筌筌的梦想永远只有那一个——做小寻子的亲亲老婆;而他的梦想……他的梦想……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梦想——游历天下,用手中的笔写尽天下美景。
现在想想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好可笑,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梦想——他真的笑了。
毕竟能过那么简单又快乐的日子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有时候我还真希望你们叫我‘小随’,而不是‘王上’。”他托着腮帮子不忘强调,“只是有时候。”
能有个“有时候”幼微就很满意,歪着脑袋她像小时候一样点着他的肩膀,那时作为孩子王的她有资格指挥他、筌筌,还有那个永远不服她的小寻子。
“就今天、就现在——别用‘王上’称呼自己,我只当你是‘小随’。”
他苦笑着摇摇头,“筌筌倒是常‘小随’、‘小随’地叫着。”
“这不会是你娶筌筌的原因吧?就因为她常常不把你当‘王上’,还当你是从前的那个‘小随’?”幼微猜测着——他,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就懂得深藏不露,玩尽权术把戏的王上也有孤单感伤的时候啊!
横看竖看,她都不觉得筌筌是合适的王后人选,当小随的玩伴倒是她擅长的事。
“有件事忘了对你说,”小随苦歪歪地笑望着她,“不是我选择了筌筌。”
“呃?”
“是人家指明要嫁给我。”
就这他还委屈?找什么借口呢!幼微大喝一声,“那你就不知道拒绝吗?”
“不准拒绝——筌筌就是这么说的。”
他撇撇嘴,一副他也很无奈的模样,让幼微看着就生气,“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筌筌不愿嫁给你,你就取消大婚?”
她当大婚是他们小时候玩过家家,一会儿他娶筌筌,一会儿筌筌嫁给小寻子吧!
他犹豫的眼神让幼微看着极不耐烦,手一伸,她使出绝招,“不答应就还石头。”
她还惦记着那块石头呢!他倒要问问:“小时候我到底拿了你什么石头?”容她惦记到如今?
幼微无法置信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好半晌,她才提起气大声告诉他:“那是一块雕刻成龙的石头——你……你你你你不会忘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