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三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冯延已·长命女
“夫人,您看,巧儿没骗您吧!这园子里的花都开了呢!红红绿绿的,着实美得紧,您成天窝在卧云轩里,怎么看得到这样的景致呢?出来走走多好呀!不但可以透透气,又可以欣赏这些美丽的花儿。”巧儿兴匆匆的拉了赵雅出来,一路上咯咯的说个不停,像只小麻雀。
“您看!夫人,那丛菊花听说是爷打西域叫人运过来的,叫什么……呃……翠华芳云,巧儿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绿色的菊花哩!开得真美,夫人,您说是不是?”巧儿扬起天真的笑颜,仰起头寻求赵雅的认同。
赵雅瞥了巧儿所指的“翠华芳云”一眼,果然是极稀有的品种,花儿只有铜板大小,呈现淡淡的水绿颜色,迎风招展,怯怯惹人怜。
赵雅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淡淡地道:“的确是很美的花,巧儿,你若喜欢,就一个人在这儿玩吧!我先进去了。”身子一转,她举步朝卧云轩走去。
“夫人……”巧儿连忙追了过去,“还有好多稀有的花儿您还没瞧见呢!”她好不容易拉了夫人出来,就是希望她能好好的散散心呀!
“我对这些花啊草的没兴趣,还是你自个儿去看吧!”赵雅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夫人。”巧儿顿了顿足,还是追了过去。“夫人,您总不能成天把自己关在卧云轩里呀!这样会把人给闷坏的。”
“而且,就是因为您老把自己关在房里,所以人家才有机会害您呀!”一想到昨天出现在夫人被褥里的那条蛇,巧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要不是夫人反应快,迅速用棉被包住那条蛇,恐怕她们早被咬了。
一想到这点,巧儿忍不住又说:“夫人,您该让巧儿把这件事告诉爷的,巧儿听说,蛇头要是呈三角形,那蛇便是有剧毒的,昨儿个那条蛇就是三角形的头……”打了个哆嗦,她又继续道:“一定是潋滟夫人她们放蛇来害您的,这回咱们侥幸逃过了,下回可不一定这么好运。”
“别胡说了,那蛇只是凑巧溜进卧云轩里。”
巧儿可不信,“哪来那么巧的事!夫人……哎哟!”
赵雅突然停住脚步,巧儿不察,一头就拉上赵雅的背,疼得她喊了出来。
“夫人,巧儿太笨手笨脚了,您没事吧?”捂着鼻子,巧儿连忙问,却见赵雅怔忡着神情,澄澈的眼神幽然地看着前方。
“夫人……”
“这柳絮……是打哪儿来的?”赵雅蓦地问。
“柳絮?”巧儿困惑的蹩起眉头,看着赵雅伸手掬住飘过眼前的白色棉絮,而后恍然大悟。
“西苑那边的池塘旁种着两排柳树,可能是风把这些柳絮吹过来的吧!夫人,您有兴趣是不是?巧儿陪您去看好不好?”难得夫人主动关心起某件事,巧儿兴致勃勃的道。
看着手心里的白色棉絮,赵雅怔忡了好一会儿,没察觉到巧儿正兴匆匆的拉着她到西苑去。
西苑地岸种着一排柳树,茂密细长的柳叶低垂水面,枝叶间点缀着白色棉絮,倒像是新雪堆在枝桠间,浅浅的搁上轻愁。
“说来奇怪,都入秋了,怎么还会有柳絮呢?”巧儿不解的喃喃自语着。
这柳絮也未免开得太过灿烂,宛如雪花一般片片飘落,迎风飞舞……
赵雅的心神一下子飘远了,冷淡的娇颜上,尽是飘忽之色。
漫天的柳絮飞舞,仿佛是久等不到离人归来的痴心女子所洒下的无奈泪水……
巧儿突然惊呼了一声,“咦?是兰茵夫人和潋滟夫人。”
池畔柳岸的另一端,两名夫人正在交颈互谈,听到巧儿一声惊唤,两人立即回过头来。
杜潋滟一脸高傲的看着赵雅,而魏兰茵则堆起殷切的笑意道:“雅妹妹,难得见你出来散心呢!”
巧儿轻经推了出神的主子一把,躬身行了一礼,“兰茵夫人、潋滟夫人”向杜潋滟行礼时,脸上净是勉强,显然是认定杜潋滟就是放蛇害她们主仆俩的元凶。
赵雅被巧儿一推,飘忽的神情这才转向魏兰茵、杜潋滟,轻蹙着两道柳眉,好一会儿才像从出了她们是谁似的.轻轻地颔首为礼。
杜潋滟沉下脸,将赵雅的举止当成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示威心态,心头不说,“哼”了一声,转头便走。
杜潋滟一走,巧儿便按捺不住了,“兰茵夫人,您在同潋滟夫人说什么啊?”
在她孩子气的心里,认定魏兰茵是自己人,而杜潋滟则是死对头,总以为彼此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却没想到魏兰茵居然会好声好气的跟杜潋滟说话,令她心里无法接受,说起话来语气也就不自觉的隐带诘问。
“巧儿。”赵雅蹙起眉低唤。
倒是魏兰茵抿着唇笑了,亲爱的捏了捏巧儿细嫩的脸颊,转向赵雅,“雅妹妹,你真好福气,有个这么忠心为主的丫环,教姐姐好生羡慕。”
魏兰茵又揉了操巧儿的发,柔媚的娇颜上笑得亲切和善,“到底是个孩子呢!说起话来也是孩子气得紧。你认为我既然跟你家夫人好,就不该跟潋滟夫人说话,是不是?”
巧儿没有回答,但抿起的小嘴却表明了她的心意。
“或许你再大个几岁,就会知道,有很多事,都不是能由着自己心意的。我的确跟潋滟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大家都是服侍爷的人,平起平坐,见了面,打声招呼也是礼数呀!就像你再不喜欢潋滟夫人,看到她还不是得唤她一声?”
“可是……可是……她放蛇要害我家夫人呢!”巧儿不甘心的说。
“巧儿。”清淡的声音加入了警告的意味。
“放蛇?”魏兰茵大吃一惊,连忙转向赵雅,“雅妹妹,你没事吧?”
“我没事,是巧儿大惊小怪了,不过是一条蛇溜到我房里,倒被她以为有人故意要害我,你别信了她。”赵雅轻描淡写的说。
“夫人,我才……”巧儿还想争辩,却在赵雅严厉的眼神下,不得不闭上嘴,圆圆的小脸上净是不情不愿。
“这件事爷知道吗?”魏兰茵问。
“只是一件小事,不需要惊动爷。”赵雅的表情始终淡淡的。
魏兰茵眨着桃花媚眼看向赵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像下定决心似的道:“雅妹妹,我要说的话,或许不中听,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心地好,那日饶了那些欺你的人,但你可知道,你的宽宏大量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
赵雅还没回答,倒是巧儿急急的问:“杀身之祸?兰茵夫人,这怎么说?”
魏兰茵叹了口气,“你家夫人那日饶了欺你们的人,但是,不会有人感激她的!那些人只会当雅妹妹是位着爷的宠爱,故意向她们示威,好表示自己的地位高她们一等;尤其是爷对她的宠爱更是她招嫉的缘由,这惊雷堡里,哪个女人不想得到爷的专宠?女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大家都想拉下雅妹妹,好让自己成为爷最宠爱的女人,雅妹妹又是这么不忮不求的性子,你说,她还有安稳日子可过吗?”
这番话吓得巧儿的小脸全变白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最好的方法,就是雅妹妹去同爷说明一切,让爷彻查,有爷的保护,她才有好日子过,不然……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任雅妹妹再厉害,也防不了暗箭伤人呢!”
这话结结实实地吓坏了巧儿,她连忙转向赵雅,冲口道:“夫人……”
赵雅知道巧儿要说什么,先一步打断她,“好了,你别说,我心里自然有数。”
巧儿跟着赵雅已不是一天、两天,知道当她用这种口气,自己便是说到唇焦舌烂,也无济于事,于是咕哝着,“这些夫人的心肠怎么这么坏呢?我家夫人明明就没惹到她们啊!”
魏兰茵失笑了,“巧儿,你还小,不懂得女人为了争宠,可以做出任何事来。”
“可是……可是兰茵夫人您就不会呀!”
“我?”魏兰茵笑得更加柔媚了,“我不过是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做过分的要求罢了。”她接着转向赵雅,“我的话,你就当作参考,好歹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豪门难居呀!”
“多谢兰茵姐。”赵雅淡淡的说,淡漠的目光已再次飘向漫天柳絮……
☆☆☆
转眼间,赵雅在惊雷堡中已过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来,拜雷傲天之赐,她又“得罪”了不少人物。
就像前些日子,矿坑无端端失窃了一大批的金矿,那个不安好心的男人,硬逼着她陪他审问三名嫌疑犯,要她揪出主嫌。在他的逼迫下,她不得不设了个陷讲,让主嫌自动露出马脚。
在主嫌不敢置信的眼神下,雷傲天开怀的呵呵大笑,“真不愧是我的小野猫,如此聪敏、如此机智,洛阳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跟着,他又将惊雷堡的帐务交予她管理,在她核对出帐本里有一大笔银两不明亏空时,那昔日的管帐者自然是被雷傲天给严惩了一番,逐出惊雷堡……
算一算,她的仇家大概已经可以绕惊雷堡一圈了,至今她还能安然地活着,也算奇迹一场。
这些都是雷傲天一手精心设计的,偏偏这男人还一派悠闲的说:“赵家庄早该由你做主的,若赵家在由你掌事,也不致落到今日的田地。”
“赵雅再精明十倍,也比不上爷您。”
她淡淡的回他。
“怎么说?”
雷傲天支起下巴,好像对这个话题深感兴趣。
“今日的事,教赵雅的敌人又多上了好几倍,恐怕赵雅哪天死了,连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这不都是拜爷所赐吗?”
雷傲无闻言,爽朗一笑,“我就爱你这聪明的脑袋,不会被一点小事冲昏头。”
他勾起赵雅的娇颜,“你可以求我,我会保护你的。”
他这般对她用尽心机算计,就是要她求他,这一点,赵雅岂会不明白。
但她不会求他的!反正她也只剩烂命一条,死就死,人总归要死的,只是迟早而已,所以,她不会求他。
抬起美丽清凝的容颜,望着眼前漫天飞舞的柳絮,自从发现了这片不依时节飞舞的柳絮后,这西苑池畔,便成了她最常流连之处。
雷傲天也注意到她对这片柳絮异常的留恋。
“记得初次见你时,也是在一大片飞絮之中,这柳絮对你有任何意义吗?”他双手环胸地问。
赵雅淡淡一笑,并不做正面回答,“你不觉得这一大片柳絮非常美吗?枝上柳线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骚人墨客提到春日,莫不用柳絮衬景。”
“这两句词,都有感叹春日早逝的意味。”雷傲天一针见血的点出来。
“是呀!柳絮纷飞,就代表春日将逝。”赵雅缓缓地仰起头,清凝的眼眸膘向了遥远的天边,“柳絮是警惕……”
至于警惕什么,赵雅没说,雷傲天也没追问,只是用他那双深幽难测的眼眸注视着她。
是呀!警惕……
☆☆☆
早晨的池边微带凉意,垂柳低掠水面,因风撩起阵阵涟漪。
匆促的脚步声响起,巧儿满含慌乱的眼在看到坐在池边的淡漠身影时,才放下心来吁了好大一口气,并举步朝那身影走去。“夫人,一大早的,您要出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害巧儿担心死了,就怕……”
出神地看着漫天飞絮的人儿被清脆的嗓音一惊,回到现实,“我人在惊雷堡里,会有什么事。”
“您还说呢!您难道忘了这几天来,不是有人下毒要害您,就是有刺客要杀您,巧儿吓都吓死了,您还敢这样到处乱跑……”小丫头嘟起嘴,一脸不悦。
“不用怕啊!巧儿,人家要杀的是我,我都不怕了,你又有什么好怕的。”赵雅淡淡一笑。
“夫人,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总要有人替您顾着您的命呀!”巧儿不依的说:“您就依了巧儿,让巧儿把这些事告诉爷,由爷来处理吧!要不然……要不然总有一天,巧儿会见不到夫人的……”说到最后,她的眼眶儿已经红了。
便咽的声音让赵雅回过头来,将巧儿像兔子般红红的眼睛全收在眼底,素来淡漠的眼神忍不住柔和下来,毫无自觉的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
这么天真的性子、这么热的心肠,又一个劲儿的替她着想,面对这个小丫头,素来冷硬的心,也不能不软下来呵!
“可是……可是人家不要夫人死嘛!”巧儿想起连日来的惊险画面,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早死跟晚死罢了。”
赵雅不在乎的说。
“我不要夫人死!”巧儿拼命摇头,拉住赵雅的手,“夫人,您就让我去告诉爷好不好?让爷来处理这些事。”她看着赵雅的汪汪泪眼中满是恳求。
赵雅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过什么,竟让这小丫头对自己这般死心塌地,然而;她的一番心意,却也教自己不得不感动。
“巧儿,你当真以为这堡里发生的事,瞒得过堡主吗?”她叹了一口气道。巧儿一怔,不太了解她的话。
“惊雷堡里,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堡主。”她破例把话挑明了说。
巧儿困惑的皱起秀气的眉头,好半晌才道:“夫人,您是说……您被下毒、被暗杀,这些事堡主都知道?”她小小的脸上全是不敢置信。
“可是……堡主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派人保护您?堡主是那么的宠爱夫人您呀!”巧儿呐呐的问。
“你真以为堡主宠爱我?”赵雅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看着巧儿迟疑的点了点头,“他只是想掳获我罢了,他想着我求他,想要我臣服于他,他要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反抗过他,只有我例外,所以更激起了他的挑战欲,想要看我降伏。”
巧儿秀气的眉头揪得更紧,显然无法理解赵雅的说法。
看着她的神情,赵雅失笑了,“我真是的,居然跟你说起这些来。你还小,不懂复杂的人心,人是很奇怪的一种动物,当他有了一切时,就不容许自己的身上出现一丝不完美,所以,他们拼命的去掠夺一切,不管是属于自己的,还是不属于自己的,他们非得让自己想要的东西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能从中得到快感。即使他们对那样事物并没有多大的喜好也是一样,侵略满足了人寻求刺激的欲望,等东西一到手,他们就没了兴致,弃若敝屐。”
“夫人,您是说,其实爷待您这般好,只是因为您不喜欢他,而不是因他宠爱您?”巧儿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结论。
赵雅又是淡淡一笑。
“可是爷待您这么好,什么好的东西都给了您,像昨天,总管不是才送才干织访新产的布匹‘翠华秋色’,还有西域巧匠鲁阿奴打造的‘星月晶璨’全套首饰来给您吗?巧儿听说,这些东西只有您有,别房的夫人分到的都只是一些普通的布料和零星珠宝而已。”
赵雅望着巧儿天真的脸蛋,难得的笑了,“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正感兴趣的时候,哪个不是拼命的讨好女人?当初潋滟夫人和兰茵夫人受到专宠时,不也收过价值连城的宝物?巧儿,你自己也看过潋滟夫人身着千织坊出产的‘雪夜纱’,以及兰茵夫人颈上挂的‘倾城之泪’,那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呀!可现在爷的宠爱不再后,她们只能得到普通的布料、零星的珠宝,前车之鉴不远,男人的宠爱真的能相信吗?”
赵雅举证历历,教巧儿不得不信。
“只有愚昧的女人,才会相信自己绑得住一颗傲视天下的心。没错,我现在若是去求爷,爷会为我处理一切,可等爷腻了我之后,我能怎么办呢?我的仇人还在呀!爷会忘了宠爱的女人,但敌人却不会忘记仇恨,届时我该如何?”
“那……那……既然不能求爷,夫人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等死吧!”巧儿焦急的问。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赵雅轻描淡写的带过。“就看我什么时候运气用尽,还是那些人先死了心。”
将视线转回湖面上,清澈的眼神再度飘忽了起来,那身影,让巧儿心头一紧,想也不想的冲口道:“夫人您别怕,巧儿会保护您的!”
赵雅一愣,转过头来。
巧儿的话原是一时冲动,但出口后,反而更加深了她的意念。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神情像在宣誓,“巧儿一定会保护夫人的!”
赵雅仍是怔忡着,一阵风忽地吹过,扬起漫天飞絮,也扬起了她的发,在迷雾笼罩的早晨,带来了些许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