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来宝的目光被画中女子吸引,负手上前一幅幅地欣赏,看到第八幅仕女图时,目光猝然一凝!
画中的女子发挽螺髻,一袭宫装,正在飘着细雪般的柳絮中抚琴,几个蝇头小字标明画中女子乃江南花魁柳非烟!
画卷右上方题了词: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危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落款赫然是关中冯啸天!
是父亲为母亲作的画!
词中道不完的深深情愫,绵绵相思,表露着一段至死不渝的感情!
“至死不渝吗?”喜来宝唇边泛出一丝嘲弄的笑,握住隐隐发颤的拳头,死死瞪着“冯啸天”这三个字——爱了,却没有勇气给她幸福,这个懦弱的男人!
心中怨极、气极,也没多想,他已挥拳砸在画卷右上方,“砰”的一声,却把一旁的公子们吓了一跳。
屋内猝然响起“啪啪啪”一阵鼓掌声,一人笑道:“好好好!”
这尖尖细细、缺乏阳刚之气的笑声莫非是……
喜来宝转身一看,果然,一张书案后方坐着的中年男子,不正是武侯爷吗?
今日,他同样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绛色绣麟锦袍,坐在酸枝太师椅上,面带笑容打量这最后一组应选的公子,满意地颔首道:“你们都上前来!”
五人走到书桌前一字排开。
喜来宝看看这张书案,上面没有文房四宝,仅仅摆放着一枚铃铛与一份名单,正觉着奇怪,只听武侯爷笑道:“此处乃四全斋,今日,本侯就来考考你们,何谓四全?”
他这一问,众人心中诧异,纷纷将目光转向他身后那扇屏风。
云母屏上,贴了两张火红的对联。
上联:琴棋书画。
下联:礼仪廉耻。
横批:答案在此。
喝!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还用得着费心去猜?
四位公子想也不想,一指屏风,尚未答话,武侯爷就已点头认可:“你们已通过考验!”
他持起书案上那枚铃铛一摇。
随着“玎玲玲”的响声,几名剽悍的护院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一左一右热情地挽住三位公子的膀臂,硬是将人押入屏风后头。
这回,就只剩喜来宝一人了。
武侯爷看了看书案上那份名单,笑道,“翰林院大学士的公子,文采必定不弱,你也来答一答何谓四全?”
喜来宝信手拈来,“麟凤龟龙!”
武侯爷微讶,“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怎能与四全沾边?”
喜来宝答:“麟为祥瑞,龙为尊,凤为贵,龟为长寿。吉祥如意,富贵长寿,得此四全,天之骄子!”
“说得好!”武侯爷目放异彩,霍然起身,走上前来拍着喜来宝的肩膀,“本府有卧龙院、栖凤院、潜龟院、降麟院,今日来此应选的人当中,唯独你一人说到了侯府四全。”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
喜来宝趁热打铁,又道:“四灵中以龙为尊!说到龙,小生于三年前偶然知悉宇内有一件奇宝,乃九龙纹隐金盆!据说此盆通体金灿夺目,往盆内倒入清水,即可浮现九条金龙。小生有心寻得此宝献给侯爷,怎知苦苦搜寻三载,竟一无所获!说来惭愧,小生至今仍不知这宝盆流落何方!”
“哦?世间果有此等奇宝?”武侯爷啧啧称奇,“本侯真想见识一番!”
喜来宝暗自皱眉:他这是在与他装糊涂?看来他是有心隐瞒!
“炅贤侄哪!”武侯爷瞧着这温文尔雅、机智灵敏的书生,越瞧越觉这人儿称心,一握他的手,称许道,“今日如能让本侯亲自选婿,本侯定当选贤侄为婿!”言罢,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亲自将他拉向屏风后。
事到如今,喜来宝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屏风后头,一扇小门,步入门内,顺着一道阶梯往下走,到了一条地下甬道。
甬道两侧燃着火把,喜来宝左右张望,这条甬道还有数十个岔口。原来武侯府的地下凿有秘道,不知金盆是否藏在暗道某个角落?转念间,人已不由自主地被侯爷拉着往前走,走到甬道一端,顺着一排石阶往上走,穿出一扇小门,豁然开朗处正是一座院落。
武侯爷将这位“炅二子”拉到院落中间站定,才松了手,转身步入东厢。
绣球得在高处往下抛,才抛得准些。因此,潜龟院中临时搭起了一座二层高台。台上站着一个紫衣丫头,时不时往东厢那边焦急地张望。
须臾,武侯爷急匆匆从东厢走出,向一名护院喝问:“阿骄呢?她人到哪里去了?”
护院一愣:“小姐不是在房里头吗?”
侯爷怒道:“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还不快快把她找出来!”
护院们分头去找,潜龟院、栖凤院翻了个遍,仍不见小姐踪影,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武侯爷阴沉着脸,突然道:“你们都不必找了!”
他走至潜龟院前门,放声喊:“阿骄,你要是再躲着不出来,那就由为父来帮你选出一位公子,当你的相公!”
话声刚落,潜龟院内突然响起一阵脆生生的笑声,有人笑道:“爹,您急什么嘛!女儿不就在这院子里吗?”
喜来宝闻声辨位,抬头直直盯着院落一隅那棵老槐树,刚才的笑声就是从这棵树上传来。
茂密的槐树枝桠一阵抖动,一道人影从树上飞射而出,贯虹似的沿着系在树枝上、与高台相连的那几根绳索,滑行至二层高台,如大鹏展翼回旋数圈,悠然飘降于台面上。
轻盈灵巧的身法,似天外飞仙,底下一拨人瞧得一愣一愣,以为是神仙下凡,争先恐后地仰起头来,往台上一看——
娘啊!那是啥子怪物?
以极其优美的身法登台亮相的人儿,一身打扮却让人不敢恭维:松松垮垮的一袭红袍,猩红似血!人儿披头散发,脸上涂成锅底似的漆黑一片,额头、眼皮、嘴唇洒了磷粉,惨绿惨绿的,手里头还横握着一柄阔斧,斧刃沾了鸡血,血珠滴答滴答地溅在台上。像极了阴曹地府里杀出来的索命厉鬼!往台面上这么一站,大白天院子里也刮起一阵阴风,乌云遮来,众人顿觉头顶一片电闪雷鸣,一袭猩红的衣袍在狂风中飞扬,一道惊雷中,巨斧缓缓举至众人头顶,锋利的斧刃闪过一丝血光,斧头一挥,只听“砰砰砰”——
院子里的人倒下一大片,一个个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活活吓破了胆!
台上的红袍人儿嘿哈嘿哈耍弄了一阵斧头,甩了甩发酸的手,指着底下那幕横尸遍野的惨状,得意洋洋地冲身旁一名紫衣丫头炫耀道:“鹊儿,看到本小姐斧头的威力了吧?”
“小姐,您躲在房里大半天,梳洗打扮,就弄了这么一个怪模样?”鹊儿半捂着眼睛,透过手指缝隙瞄了瞄身边的人儿。武天骄原地转了一圈,献宝似的问:“怎么样?本小姐精心刀尺的这一身行头,像不像威风凛凛的江湖大侠?再加上这柄无敌霸王斧,够不够威风?”
鹊儿抖着眉毛,斜着眼,答:“够溅狗血的!”
狗血一溅,妖魔现形!这丫头拐着弯儿说她是妖怪!
武天骄一瞪眼,忽又格格笑道:“管他是侠是魔,只要能吓到人就行!你看看台子底下,还有哪个敢站着接本小姐的绣球?”
鹊儿往台下一看——早已练出一副金刚铁胆的护院们还笔直地站在院子四周,正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惊吓过度、已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公子们。咦?院子中间显眼处不是还站着一位公子?鹊儿两眼一亮,无比激动地指着那位公子,连连欢呼:“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没被小姐吓倒呢!”
原本自信满满地翘着下巴望到天上去的武天骄闻言一惊,赶忙低头往鹊儿所指的方位一看,院子中间果然还站着一位以手掩面的蓝衫人儿。
“是个书生?”武天骄皱着眉哼道,“这人像块木头似的站在那里,我看他一定是吓傻了!”
喜来宝不是被吓傻了,而是怕忍俊不禁,才一手捂着脸,不去看台上那滑稽的人儿。
台上的人儿并非他想象当中那虎背熊腰的凶悍婆娘,她的体态非常轻盈灵巧,如此娇小的人儿穿起一袭肥大的红袍子,两只小手很费力地挥舞斧头,一脸乌漆抹黑的,那模样在他看来简直滑稽得很!
她在台上装腔作势,他在台下几乎笑破肚子!
绣球招亲尚未开始,院子里这些人晕的晕、傻的傻,真个成了木头人的只有一位,那就是武侯爷!
他站在院门前,不言不动,看着台上挥舞巨斧的红袍人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悔不当初,在这活宝一出生时,他就该一把掐死她,免得长大了要将老子活活气死!
好好一场绣球招亲,却被这活宝搞成厉鬼招魂,他好不容易邀请来的豪门公子全都仰着肚皮倒在地上,成了死鱼!她这是存心与他唱反调?好!今儿个若不能给她顺顺利利地选出个相公来,他就干脆把这武侯府换一块门匾,专叫耍宝府得了!
他阴阴地哼笑几声,冲着台上的红袍人儿放声喊:“宝贝,别再耍那破斧头,该开始抛绣球了!你往底下瞅准些,诸位公子可都躺在原地等着你的绣球往他们身上抛呢!”
这一喊,威力不容小觑,原本仰着肚皮躺在地上的一条条“死鱼”,突然蹦了起来,满院子地乱逃乱窜,口中哀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
应选的公子们杀猪似的惨叫,一个个是拼了命地想往院子外面逃。
武侯爷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啪啪”两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院落四周围墙上,倏地冒出一批侍卫,手持弓箭伏在墙头,箭尖直指那些想临阵脱逃的公子们。
“现在还有谁胆敢擅自离去?”侯爷阴阴冷笑。
公子们面如土色,畏畏缩缩地退回院落中间,瑟缩着身子挤靠在一起,像一只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嗯,这才乖!”侯爷面色稍霁,抬头冲台上的人儿喊道,“宝贝,是时候了,快抛绣球吧!”
武天骄一低头,父女俩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侯爷打了个手势,示意女儿待会儿把绣球往蓝衫书生身上抛。
武天骄顺着爹爹所指的方位瞧了瞧那书生,嗤之以鼻:“百无一用是书生!好!我倒要看看是爹的弓箭手厉害,还是女儿的绣球厉害!”她一挥长袖,下达命令,“把本小姐的绣球吊上来!”
众人一听,隐隐觉得不对劲:这绣球怎么也得让人“吊”上来?
八名护院答应一声,上前解开捆在槐树树干上的八根以牛皮编成的粗长绳索,一人拽着一根,一松一拉,用力扯动着。
繁茂的树枝剧烈抖动,共有四根绳索从繁茂的枝叶内穿出,与对面搭建的二层高台连接后,又通向正房屋顶,穿入屋脊凿出的四个石眼儿,再绕了回来,穿出四根,绕回四根,圈在槐树粗干上的总共八根绳索!
四根往前松放,四根往后收拉,绳索不停滑动,树枝也不停抖动,树身吱咿吱咿地呻吟,逐渐歪斜,原本藏匿在茂枝中的一件物体终于显露出来,顺着绳索的滑动,晃晃悠悠地往前移。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由八根绳索从枝桠内吊出的这件物体,此物体积巨大,笨重无比,外面还裹上一层层的红绸,绸端系成一朵花的形状,粗略一看,不过是一只超大型的绣球。
绣球荡在院子上空,八根绳索隐约发出吱勒勒的响声,与高台连接的绳子绷紧、拉长,台楼基部的木桩逐渐蔓出裂纹,台面隐隐颤动,站在上面的人儿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正得意洋洋地瞅着底下这班应选的公子,哼道:“这绣球里裹的是武侯府的镇府之宝——狮尊!分量惊人!你们谁能接住它,本姑娘就认他为夫!”
吓!绣球里绑着的居然是一尊石头狮子?!
公子们脸色刷白地盯着晃晃悠悠悬在头顶上的绣球,这玩意真要砸下来,小命还不得玩完?
众人看一看墙头的弓箭手,再瞅一瞅头顶上那要命的玩意,咬着牙把心一横——横竖是个死,不如赌一把,往外冲!冲出去一个算一个,总比站着等死强!
一人率先高呼:“冲——啊——”
一呼百应!公子们慷慨激昂地呐喊着,一脸悲壮地往外冲。
护院们被这些公子义无返顾的气势唬了一下,没去阻拦,只急着往门上落闩,彻底封死所有出口。
第一个冲到院子大门前的公子过于激动,收势不住,“砰”的一声,撞上了门板。
后面还有人猛烈冲上来,一个叠一个,片刻工夫,院门前堆起了一座人肉山丘,压在最底下的人两眼翻白,哼都哼不出声了。
当众人往外冲时,喜来宝反而往里头跑,跑到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下一站,料定绣球怎样也落不到这里来,他便悠闲地往高台基座的木桩上一靠,两手环胸,瞧热闹。
台面上的人儿也正瞧着热闹,看到精彩处,她连连蹦跳,拍手大笑,“哈!鹊儿,你瞧这些呆子!”
“小、小姐!”鹊儿脸色发白,拉了拉小姐的衣袖,颤声道,“您觉不觉得咱们脚底下在晃动?”
武天骄低头看看脚下,台面眯眯晃动,一向注意不到细微处的她,满不在乎地笑,“你别穷紧张,你看,这台面可结实了!”说着,她抬起一脚用力跺了一下。
倚靠在台下的喜来宝只觉背后那桩子“咯嘣”一响,整座高台轰然倒塌!
台上的两个人儿惊呼一声,直直往下坠,落在一面挡板上,鹊儿的衣裙被一根断裂的柱子勾住,整个人挂在半空,吓得晕了过去。武天骄被挡板弹了出来,继续往下坠!
喜来宝反应敏捷地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时恰巧接住了直直坠下来的人儿。
人儿落入他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惊魂未定地伏在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