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还真不能乖乖就范!
在暗巷中移动再移动,就在一处阴影下稍作调息,然后实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他背部紧贴着的那面墙突然不见,他顿失重心,瞬间整个人往后跌。
不!不是跌倒而已,他是掉到一个陷阱中!
「啪啦」一声响,顶端有个像盖子的玩意儿当头罩落,一切光源骤然被绝断。
他被逮住了,困在一个圆圆的空间内,像似被关在一个……嗯……底宽口窄、肚能容人的大酒缸里?
酒气甚烈,醇厚的浓香一下子钻入口鼻、渗进脾肺。
在饮酒上他虽称不上海量,但一口气灌个小半坛烈酒尚不能夺他意识,怪的是这大陶缸里留存的酒气,究竟是何种酒?竟才嗅闻了几息就够让他脑袋瓜晕乎乎?
已分不清是酒气薰染抑或中毒之因,他仅能攥紧余下的几丝清明,试图击破酒缸,但掌劲未出,缸子却猛地滚动起来,似有一条不断延伸的轨道,大陶缸沿着轨道螺旋向下,滚得他七荤八素。
不知缸子何时停顿,亦摸不清已过去多久时候,顶端突然「啵」地一响,酒缸盖子被骤然揭开。
管不得姿态是否狼狈,他想也未想蓄力窜出!
情势浑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挣脱囚困就一滚再滚倒在某处墙角,虽匍匐在地一时间难以立起,亦颇有负隅顽抗的意味,一双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敌……敌人吗?
入眼的景象与他所想的差别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显是处在一处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坛摆满四面墙上的条架,一个个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则齐整排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宽敞,那个装着他滚落下来的大陶缸就横躺在那儿,离它不到两步之距的地方蹲踞着一名年轻女子,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边。
她们定定望着他,两双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间窜出陶缸之举惊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个眨眼,瞳仁儿滴溜溜的。「……姨姨,偷咱们酒喝的,是他吗?姨姨开了机关要逮偷儿,然后他、他掉进大缸里滚下来了。」
她奶声奶气,以为自个儿说的是悄悄话,实则非也。
姜守岁也回过神般一个眨眼,眸底幽光轻掠,并未刻意压低声量地说着「悄悄话」,答道:「姨和小苗儿确实逮到一条大鱼,但这条大鱼是不是来偷酒喝的,还得再瞧瞧呀。」
「大鱼吗?」小小姑娘元苗苗歪着可爱的脑袋瓜儿,嘟嘟的小嘴抿着自个儿的一根食指,望着角落那人,忽地叹了口气。「可他不是大鱼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适当不过的形容,于是小脸蛋漾起笑。「是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还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儿觉着他比姨还要好看吗?」姜守岁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脸上,似认真评估着,最终头郑重一点,认同女娃儿的评语。「嗯,小苗儿说得没错,人家确实长得很好看,眼睛是漂亮的凤眼,眼尾一挑比什么都撩人,搭上两道英挺的剑眉,眉目间显得柔中带刚、刚中透柔,实耐人欣赏得很,欸欸,好吧,总归人比人能气死人,不想被气死,姨这回就乖乖认输了。」
元苗苗很快安慰道:「姨没有他好看,但苗儿最喜欢的还是姨姨。」
她笑了,摸摸孩子的头。「乖宝儿。」
这一边,路望舒却是眼角直抽,心头火骤窜。
上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说他长得比女子还要好看的人,坟头上的草早都生到天边去了,眼前这女娃儿莫非没半点眼力劲儿,感受不到他凌厉的注视和杀意吗?竟隔着几步之距冲他咧嘴笑开?
还有那名女子,竟那般不矜持,瞬也不瞬直视着他便也罢了,还论起他的长相!
混帐!真不惧他吗?
为何不惧?
他随便一个眼神就能令大小官员低首,令底下人匍匐于地,眼前这一大一小的姑娘家凭什么例外?
等等!莫非原因出在他身上?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正摆出一副狠戾的面孔,双目寒光迸发,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却未察觉暗器上的毒素再添上无端浓烈的酒气,已消磨了他脸上、身上所有的锐利?
那现下的他……是何种神态?
他一掌撑地试图站起,尚未将身躯打直,腿一软又单膝跪地。
女子的嗓音徐徐响起——
「你嗅入的是『闻香坠』的酒气,小店酿的这款酒光凭酒香都能醉人,所谓『三息醉、五息睡』,你被封在酒缸中足足超过十息,最后还能自个儿窜出来,实在挺出人意料。」略顿,似带轻叹。「不过还是奉劝督公别逞强,都站不稳了,若真跌倒受伤那可不好。」
她称呼他「督公」!
这女子知晓他的身分!
路望舒颈后一凉,老实说已许久未有这种感觉,宛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而自身毫无反抗能力。
他大口喘息,晕眩感越来越严重,最终意识模糊,颀长身躯蓦地往前栽倒。
但好像……没有趴倒在地。
有谁过来撑住他,那人靠得极近,轻柔的布料、软软的肩头、软软的颈窝……散出好闻的甜香,似染了酒气的花……
不对!不对……这肩头和颈窝的主人,眼下除了那女子还能是谁?
他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只须拿刀轻轻往他颈项一划,一切便灰飞烟灭。
没想到,他路望舒会把命抵在这儿,被一个彷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给了结。
在完全丧失意识之前,躯体最后的感觉是浑然一震,因那属于女子的绵软气息扑面而来,着实离他太近——
「督公就安心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吧,外头那些人寻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
他身在何处?
为何会醒在这样一个陌生所在?
啊!等等!他记起来了,记起自己的恶梦和率性出宫,记起在四合院不太舒心的探访,亦记起后来的遇刺以及莫名其妙跌入一个陷阱。
而他,朝野内外树敌无数,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当朝权宦……竟还活着?
诡谲的是,明明中毒加上酒气影响,他彻底昏迷了却似乎睡得很好,这种坠进黑甜乡深眠、醒来后四肢百骸都得到充分休息的「饱足感」,已好长一段时候不曾来访。
他太习惯失眠,即使能够睡去,也太常受恶梦折腾,如今这一觉睡得他不禁怔愣,想着他出宫未归都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底下人都不知乱成何样,但脑子里想归想,一时之间却不想动。
好想就这样待到地老天荒,纯然松懈,无须再去勾心斗角只为牢牢掌控权势。
便在此际,女子与小女娃儿的交谈声透过轻纱床帏荡进他耳中,路望舒选择定住不动,两手仍交叠在被子上保持直条条的睡姿,耳朵已悄然竖起——
「一早天都没亮,小苗儿就钻出被窝寻来,还跟姨一块儿逮到一条好神奇的大鱼,此刻都过午了,瞧,累了吧?啃块糕点也能啃得脑袋瓜直钓鱼,就不信小苗儿当真精力旺盛用不完。」
女子说话的语调果然如他所记得的那样,轻徐中渗出浅浅笑意,柔软中带着戏谑,彷佛心甘情愿又莫可奈何地纵容着谁。
女娃儿发出模糊的哼声,困倦的喃喃着,「姨姨……」
「好了好了,不吃了,来,漱漱口擦擦嘴巴,姨抱你回你爹娘的屋子里,小苗儿得眠好觉、睡饱饱才能长高高啊。」
「唔……」女娃儿想睡,嘴里还含着话,囫囵嗫嚅。「爹爹不睡,好吵……压在阿娘身上滚来滚去,娘也哼哼吵着,就、就把小苗儿吵醒……爬下小榻,小苗儿找姨姨,然后……大鱼就滚下来,是很好看的美美大叔……呵……」
女子忽地噗哧笑出,跟着带笑叹息,「苗儿啊,你爹爹和阿娘他们滚来滚去其实是在……欸,咳咳,没事没事,他们那样其实挺好,虽然吵了点,但挺好,唔……小苗儿往后再被那样吵醒的话,就过来找姨吧,姨香香软软的榻子大方分给你睡。」
女娃儿发出憨笑。「唔……呵呵,姨姨的香软榻子被美大叔睡走了,小苗儿想睡……」
闻言,女子又一次笑叹,而那位被女娃儿评价为「美大叔」的男子则禁不住以眼角余光悄悄觑看,隔着一面轻纱,就见女子将娃子一把抱起,让那扎着两条麻花小辫的脑袋瓜偎在颈肩处。
「乖娃娃,想睡就睡,姨抱小苗儿回你自个儿的榻子睡午觉罗。」柔声低语。
「喜欢……」嗫嚅。
「喜欢吗?小苗儿喜欢什么呢?」女子边动作边说话,不经意地问。
「姨姨喜欢……」
「噢?我喜欢什么?」
「姨姨喜欢美大叔,小苗儿知道,姨姨喜欢,那我也喜欢的,就……就不怕他……不怕……」
女子朝外走的脚步陡然顿住。
她杵着好半晌,那孩子应是在她臂弯里睡着了,才见她回过神又是一记笑叹。「欸,你这小鬼头也太有眼力。」
然后她再次举步,那修长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而轻纱床帏内,清清楚楚听到「喜欢」二字的路督公继续平躺在榻上,非常不明就里,不论是思绪抑或躯体,皆僵化到难以动弹。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1)
小女娃说的是哪门子鬼话?
为何那女子没有驳斥?
路望舒双目大张,映入眼底的是浅雕花纹的床顶,浅淡的香甜味荡在四周,令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女儿家的架子床上。
他倏地推被坐起,撩开那太过柔软的纱博,迅速套上黑靴,思绪亦快速转动起来——
先是遇刺,紧接着掉进陷阱,接着莫不是要对他施展美人计?
对方没有趁机取他性命,是因他有着极高的利用价值吧?
净身入宫,已然称不上是真男人,但他自然知道有许多太监公公们会在宫中寻个看对眼的宫娥、甚至是女官,结契成为「对食」,又或者在宫外私宅养着妻妾,就为寻求那可笑的慰藉。
也曾有人有求于他,将美人们往他身边塞,美人当中有男有女,清纯俊秀、娇媚妖娆,任君挑选,然而他只觉糟透,像被狠狠扫了几巴掌,提醒着他就是个身有残缺之人,永远失去一个真正男人该有的活法。
所以这一回若真对他使上美人计,对方会怎么做?最终对他是何所求?
这一边,姜守岁送孩子回去午睡后,重新回到自个儿院落,甫撩开那一幕厚重门帘,踏进屋里的一脚还没能着地便遇上攻击。
「督公!」
讶然唤出,避得手忙脚乱,她以小巧腾挪的招式顶顶顶,勉强顶了几招,惊觉双臂像被他缠住,让她难以拉开距离。
既然如此,那……那只好「以进为退」!
骤然撤去臂力,她顺着对方的牵制力道,任身子被拉扯过去,于是就撞进他怀里,她凭借本能欲稳住身躯,索性张臂抱住了对方,拿他定锚。
路望舒被狠狠惊吓到。
即便不愿承认,但他的的确确被吓得不轻。
女子绵软身子扑过来,一股圈抱的力道束紧他的腰身,他本能地一退再退,却发现已退无可退,一瞬倒坐在一张圈背椅上,把一旁茶几上的小盆栽撞翻在地。
啪啦——盆栽陶器坠地的碎裂声响令他眉眼陡抬,蓦地与那张近得呼吸可闻的脸容面面相觑。
似乎直到此刻,才得以看清女子长相。
那是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柳眉杏眸,鼻梁到鼻尖的线条修长且柔和,唇如樱瓣,与两颊上的淡红相应,就连鬓发后的两只耳朵都有些泛红……
她脸红了?为何?
脑子里浮出疑问的同时,答案已呼之欲出。
路望舒心头陡凛,随即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的姜守岁用力推开,后者往后踉跄好几步才稳住,后腰还险些撞上红木圆桌。
「督公一下子出手逮人、一下子又将人推得远远,如此难以捉摸,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姜守岁揉着小臂,刚刚与他对招时被弄疼了,她边揉边垂眸睨人,瞧起来并无半分着恼模样。
正在气恼的是被女子淡淡笑问的路望舒。
这感觉甚为古怪,好像整件事到得眼下,他路望舒是在无理取闹的那一个,而她是自始至终的纵容和笑看。
敢如此对待他,这股子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气归气,他表情更加面沉如水,凤目里一片冰寒,忽略她的提问,轻沉启嗓,「你何以得知本督身分?」
姜守岁抿唇一笑。「小女子在帝都开铺营生三年有余,帝都里的风流人物多少有所耳闻,加之督公也挺常策马出宫门,自是见过几回你的马上英姿,甚是有幸。」
有幸?路望舒薄唇微勾,皮笑肉不笑,「既知本督是谁,还敢戏耍于我,如此无礼,就不怕本督把你办了?」
立在红木圆桌边的女子目光笔直望来,路望舒以为会在那脸上觑见惶惶神态,她却将双手缓缓举起,轻捧着自个儿的鹅蛋脸,略歪着脑袋瓜。
「敢问……督公所谓的『把我办了』,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呢?还是另有所指呢?」姜守岁问得腼腼腆腆。
路望舒暗吸一口气,心脏鼓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她是在害羞吗?
害羞给谁看!
他大马金刀端坐不动,一下子竟忘记要喝斥还是撂狠话,凤目厉瞪,想将那张鹅蛋脸瞪穿似的。
姜守岁揉了把脸,放下手正了正神色,像也没期待他会答话,便接着往底下说:「我想督公是有所误会了,造成眼下这状况,并非小女子想戏耍你。小女子经营的是酒坊生意,前铺后坊,自家酿酒自家卖,这两日酒坊里遭小偷,在酒窖里弄倒了空酒锣子,是有谁溜进来偷酒喝呢。后来经过大伙儿勘验现场、抽丝剥茧才推敲出来,那偷儿八成是只有着好酒量的大狗子。」
略顿,脸上笑意不减,她两手一摊。「所以才设下一个陷阱欲请君入瓮,哪里知道督公不请自来,酒缸一打开,没见大狗子,督公倒有一位。」
路望舒冷笑。「那是让姑娘失望了?」
姜守岁摇摇蟒首,轻声道:「没失望啊,得见督公,心里欢喜。」
她神情恬静,眉目间显得真诚,是很认真在回答他的问话,而正因这认真模样,使得路望舒再一次哑口无言,气息都不顺了。
此时她忽地移步靠近,倾身而下,路望舒惊觉自身竟想往后退缩!
这着实也太可笑,他一个总领事提督,司礼监与宫外处那一大群罗刹般的锦衣卫全归他管,他岂会怕她一名小女子?
牙根陡然紧咬,他拳头暗握,微眯凤目紧盯着离他仅余半臂之距的鹅蛋脸。她的眸光落在他左边颊面上,道:「督公左颊挨了一记,口子散出淡淡异香,伤得虽浅,坏就坏在伤你的利器上淬了毒,且见血毒发……你中毒了,又跌进满是『闻香坠』酒气的大缸子陷阱里,自然是要晕得不能再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