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眸轻眨,细细梭巡,略显得意的语气转成喃喃般的低语,「真好,瞧着左颊上的口子已然合起,痕迹变淡,应不会留疤才是。」
一只柔荑大不敬地探来,路望舒头略侧,以手背及时挥开她的碰触。
姜守岁直起上身,手被挥疼了也浑不在意似的笑叹。「督公左边眼尾下的小痣原来是暗红色,得近身去看才能辨得出真颜色,以往只能隔着距离匆匆瞥见,不想今日有这般机缘。」
路望舒眼角一抽,暗自调息后镇定道:「话说了这么多,莫非是要本督记得你的恩情?」
闻言,姜守岁一指轻挠着脸蛋,表情腼腆,「当然得让督公记得小女子的好啊,督公中毒,我替你解毒,还把香软榻子让给你睡了个饱觉,待你睡醒了又陪你说话……我这么好,督公可不能恩将仇报,回头命手下寻我酒坊的麻烦。」
路望舒眼角抽跳得更重,终于瞧出些许端倪。
「本督暗夜遇袭又落陷阱,姑娘一开始便知本督身分,却直到现下都未向官府或宫里递消息,原来是怕你的酒坊遭官兵包围,若被不分青红皂白地疑为刺客同谋,当真生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所以想同本督先说个清楚明白才肯放人,是吗?」
姜守岁忽地「噗哧」笑开,忙抬袖掩唇,颊面泛轻红。
「本督说得不对?」凤目微眯。
「不是的,督公说得对极。」她很快回答。「小女子与你之间,本就不愿生出误解,有什么皆说个清楚明白,这样最好……不过我没要扣着你不放,督公如今清醒了,事儿也跟你说清了,你若想走,小店哪里敢多留。」
她话说得坦然,路望舒又因这份坦然忽觉心跳异样。
什么叫与他之间不愿生出误解?
她这话入耳,实令人浑身不对劲儿!
「在本督看来,姑娘这算盘打得可精了。」他目光略沉,语调徐缓,有种山雨欲来的气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早知本督将遇袭,所以趁势让本督落入陷阱,神不知鬼不觉,隐密到连袭击我的那些人亦觉察不出,对他们而言,本督宛若凭空消失……」
「嗯,那然后呢?」她笑抿樱唇。
「然后你大胆出手替本督解毒,我若得救,你便于我有恩,能容你顺势攀附享荣华富贵,这间酒坊更能咸鱼翻身,名响帝都。倘使救不得,本督毒发身亡,一条命暗暗了结于此,姑娘也能毁尸灭迹来个船过水无痕。」
他说完,发现鹅蛋脸上的怔愣表情挺妙,柳眉儿飞挑,杏眸圆瞠,小嘴忘记合上。
姜守岁很快便回神过来,清清喉咙忍笑般道:「欸,是督公多虑了。首先,小女子的酒坊绝非『咸鱼』,用不着翻身的,虽谈不上名响帝都,但熟客甚多,老主顾常来常往,生意算得上兴隆。」
「再者于我而言,要解去督公身上的毒绝非难事,因此一开始就不存在『救不得』那样的可能,又哪里需要毁尸灭迹?」
「为何不可能救不得?」他下意识问。
路望舒这个反问全凭本能,亦是鸡蛋里挑骨头,皆因眼前女子太让人难以捉摸,是他从未见识过的。
然而她并无答话,脸容略侧,轻敛眉睫,唇角那一丝笑意淡若清风却藏有深意。
路望舒的心又一次怦怦重跳。
他难以精准理解,但隐约间似能读懂她的眼神和那一抹笑,彷佛无声说着——他若毒发身亡,她如何舍得?
「轰」地爆出巨响,有极度陌生的什么在胸中炸开,震得他神魂发麻。
从未有过的热气透出毛孔,渗得他背部一片汗湿,为了不出粮只能死命抵挡。
结果就在你我皆无语又像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状况下,他的问话被她有意无意地略过。
只见她挠挠脸蛋沉吟着,最后慢悠悠问道:「是说……嗯……小女子虽无须督公过虑,却还是想刨根究底问个水落石出。」她吞了吞津液,脸颊红红,「若小女子真是想借机攀权附贵,巴着督公这棵大树吃香喝辣,督公允我攀附吗?」
她那带试探的提问,路望舒最终选择忽略,充耳未闻一般。
他不作答,却是从皂色常服的暗袋中取出通行铁牌,直接抛给姜守岁。
「让你的人拿着这块铁牌去锦衣卫宫外指挥所,传本督之意,命锦衣卫副指挥使赵岩带人来迎。」
尽管他声音清冷,面无表情,姜守岁内心仍喜孜孜,皆因捧在手心里的那方铁牌,这玩意儿又沉又冰,上头除有细致的雕纹,更镌刻着「御赐通行」四个大字,一瞧便知能凭着它在皇城宫中畅行无阻。
「督公竟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意交托,想来小女子适才那一问,督公的答覆应是允的。」她非常能顺着杆子往上爬,抓着铁牌,双眸都笑成两道弯弯月牙,殷勤又道:「这御赐之物太过贵重,既是督公托付,那小女子亦不能辜负所托,锦衣卫的宫外指挥所就由我亲自去一趟。」
姜守岁带着御赐铁牌欲踏出自个儿院落的同时,一名精气神十足的老嬷嬷替路望舒送来一盅滑蛋粥和几色酱菜,还备上一壶清茶和两块糕点。
即使姜守岁对那位老嬷嬷尽说软话且拼命使眼色,老人家仍光明正大瞪了他好几眼,显然极不乐意这酒坊的女老板同他亲近,摆盘在他面前时力道甚大,茶水因此还溢了些出来。
似乎……已许久没被人如此对待。
敢明目张胆鄙视他、对他大不敬之人,这些年都被他杀尽了吧?
那么,他有何理由要放过这座酒坊里的人?
此际屋中仅他一人,下意识饮着淡香清茶,脑海中浮现的一幕幕令他气息陡窒了窒。
彷佛历经过杂七杂八的一团混乱,到得现下一人独处,才让思绪能够倒转回去,细细品茗般回想那女子到底都对他说了什么。
如此难以捉摸,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
把我办了,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呢?还是另有所指呢?
得见督公,心里欢喜。
温柔的眉眼,笑意不绝的神态,从容且认真的口吻,她凭什么这样?
双耳异常发烫,他探指去摸,发现那股热气已然不受控,从心口源源涌出。
他在她面前死死撑住的面皮,此刻热到近似着火,都不知一张脸红成什么样儿。
调戏。
他这是被姑娘家玩在股掌间了吗?
她图他什么?
真是为了攀附权贵,不惜舍了女儿家的矜持和名声,不知羞耻地贴靠上来?
抑或,她确然真心?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路望舒,听好了,这绝无可能。
嘴角僵硬一扯,灌酒般一口饮尽杯中清茶,他重重放下茶杯。
*
其实这一日天未亮,姜守岁便醒了。
整座帝都尚在睡梦中,如此静谧,酒坊外陡然响起的杂沓脚步声便格外引人留意。
循着声响,她透过一个个围墙暗洞往外觑看,在瞧清那个遭刺客狙击的目标人物时,一颗心怦怦急跳,那心音重到都能震动自个儿一双鼓膜。
这是一个绝佳机会,她不能放过。
她想接近这位正遭刺客追杀的当朝权宦,并被他所识。
所以督公大人因遇劫避到酒坊外纯属巧合,但之后跌进大酒缸陷阱则是她有心的操作。
能近近看他,仔细端详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男子面容,当真是件奇妙的事儿,只是以锦衣卫先逮人下狱、酷刑加身,然后再细细查案的作派,为保酒坊众人不受牵连,她怎么也得等他清醒过来,博他一个好感,才好通报他的属下前来相迎。
结果持着那方御赐通行铁牌走出酒坊不到一刻,便见锦衣卫满大街搜寻,搅得人心惶惶,应是路望舒出宫久久未归所惹出来的。
她于是大胆上前,亮出那方御赐铁牌,直接表明欲见锦衣卫副指挥使赵岩。
铁牌的威力着实令人吃惊,短短半刻,赵岩已出现在她面前,态度异常恭敬。
姜守岁心中暗喜,想着眼前这位副指挥使应是路望舒的心腹,得知她是持铁牌者,待她犹如贵人,那便说明了这方铁牌是路望舒极为私人之物,见铁牌如见路督公本人,而路望舒敢轻易托付,证明他至少是有那么一点点信任她……即使仅有一点点,也足以令她心花绽放。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1)
等她领着赵岩一行人回到酒坊,锦衣卫们听令列队在铺子外头,赵岩则随她快步入内。
这阵仗立时惹来街坊邻居与行人们关切的眼神,但仅敢隔着一小段距离观望,毕竟锦衣卫出马,没谁敢大剌剌上前围观。
酒坊里的气氛儿也不寻常。
姜守岁一踏进自家铺头,就见大小伙计和帮佣的大娘、婆婆们直冲着她挤眉弄眼,跟着才知,原来是她「藏」在院落里的男人自个儿走出来,还胡乱逛起酒坊。
少数几个知情的人懒得去拦他,大部分不知情的人则被她「屋里藏男人」一事吓到忘记要拦,所以也就任由督公大人在偌大的酒坊里信步闲晃。
大伙儿替她指路,一指指到后院的大酒窖。
未经督公传唤,赵岩不敢擅进,遂恭敬候在酒窖外,姜守岁这个主人家只好先进去一窥究竟顺便帮忙通报。
推门,走下沿壁而建的石阶,踏进酒窖重地,映进她眼中的是那硕长挺拔的背影,男子正背对着她,面对那道从上到下的螺旋梯轨打量。
这……是在研究自个儿是怎么中招又如何滚落到酒窖里来吧?
脚步声入耳,未回首已知来者是谁,路望舒语气徐缓,彷佛有些心不在焉的说:「从外围那道石墙暗门,到那口会自动封盖的大酒缸,再到这一条梯轨,计算得如此精密,操作起来这般流畅,你这酒坊用来逮偷酒贼的机关,瞧着不像寻常圈套,倒有几分奇门遁甲的模样……」
略顿,他旋身向她,目光深邃,皆是辨不出的意味。「竟不知姑娘还擅此奇技。」
姜守岁下意识轻拿了下鼻子,咧嘴笑,神态像很不好意思。
「什么奇门跟遁甲,小女子当真不知,酒坊里这座从上到下一麻溜儿的机关是我家老太公的手笔,而今老太公成仙去了,这座机关平时的上油保养,小女子是能做得到的,但若需要修缮,那得从别的地方请来能手,总归是我不成材,仅从太公老人家身上习得酿酒这一门技能,幸得还能脚口,也管得了大伙儿一日三顿饱饭。」
见他嘴角一勾,透着凉薄,似认为她在跟他打马虎眼儿,她内心叹气,遂提醒道:「吩咐之事已办妥,督公要见的那位赵岩赵大人,此刻就候在酒窖外,是否让他——」
「将它打开。」他截断她的话,俊秀下巴朝嵌在地上的一方石砖努了努。
姜守岁丝毫未掩饰讶异神情。
她挑着秀眉,一会儿才莞尔道:「督公逛起小店这座酒窖逛得可真够仔细,连这『窖中窖』都被你瞧出来,果然好眼力。」
地上满满铺就石砖,也不知他如何觉察出其中的不同。
「也好,择期不如撞日,刚巧有一物要请督公品监。」她低柔说着,随即敛裙蹲下,按着顺序敲点四块石砖,第四下甫落,石砖滑开,地上立时出现一个小方洞,洞挖得不算深,洞内事物一目了然。」
路望舒尽管察觉到地砖底下有异,却找不出打开之法。
这座酒坊处处透着谜团,本以为迫她解开这一道机关可以发现点什么,结果方洞中就藏着三坛子酒,石砖一滑开,酒气整个扑上,香气竟透坛而出。
他先是一怔,过了三息才辨出那透坛的香……原来是梅花清香。
他看着眼前女子陆续将酒坛子抱出,又从一旁架上取来两只试酒用的小玉碗,再看她出手俐落地拍开酒坛的红泥封口,拔了塞子,用竹制酒杓舀了些酒分别倒进玉碗中。
她将其中一只小碗盈盈捧到他面前,微微屈膝作礼,柔声道:「藏酒窖中窖,这扇地砖的小窖门一开,酒香喷泄而出,便是熟成之时……还请督公赏脸,一起品一品这三年窖藏的梅花酒。」
所以意思是说,倘若他没命令她打开这座窖中窖,那三罅梅花酒还可继续窖藏着,而越藏,酒定然越发香醇,价值更能节节攀高。
如今一开窖,这窖中窖自然形成的酒气全散,三绰梅花酒一下子成了「三岁酒」,仅仅三年窖藏,老酒醇酿什么的完全排不上边,也就值不了多少钱。
路望舒想明白她所说的,心中并无歉疚之感,但对于递到面前的那一碗梅花酒,待他意识到时,已接在手中。
「那小女子先饮为敬。」姜守岁像要证明梅花酒绝对无毒似,捧起自个儿那只玉碗,先行啜饮一口。
她微敛眉眼,略歪着脑袋瓜,两唇轻轻抿挈,默默品评这刚开封的梅花酒。
路望舒没察觉自身正被她的举措和表情所驱动,亦举碗就口,学着她啜饮琼浆。梅花酒,琥珀光,雅中醇,淡里香。
他的口腔里先是被偏浓的甜味占据,随即一股微辣酒气漫上,滋味渐渐堆叠、交融,尾韵在舌根和喉间缠绵,酒香回甘。
是给女儿家饮的酒,这酒,并不合他口味——虽如是想,他仍再次啜饮,一口接一口,未留意面前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
姜守岁忽而道:「这梅花酒是我亲手所酿,取名『梅香』……那一年初来帝都,头一回见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树的花瓣酿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着,哪天得遇督公,与你说上话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当真在这儿。」
「咳!咳、咳……」最后一口酒没能顺利滑入咽喉中,路望舒只觉酒气突然喷涌,肤下热气骤然飙升,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抑下胸中与喉间那股骚乱,狠咳了几声终止住。
「喝太快呛着了吗?」
凭本能,她一手抓着袖口上前欲替他擦拭嘴角,他没让她碰着,头一甩迅速避开,玉碗在他指间被捏出裂痕。
最终,他将破裂的小碗放在一旁酒架上,头也不回地跃上石阶离去,未回她一字半句。酒窖里,姜守岁安静伫足,好半晌才见她双肩微垮,摇摇头苦笑。
「是太自来熟,把人惊着了吧?」她喃喃自语检讨着。「然后他这个人啊,好像除了酒坊里的机关,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欸,连我姓什名啥都没问,想来对他而言都是一样,不过区区一个小老百姓……」
胸房里闷塞塞的,她承认,是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