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肩膀借你靠靠。」苏慕白突然说道,「要是累了就不要强撑。」
「我,我没有。」她倔强地说,挺着脖子,就是不肯靠在他的肩上。
为了不让自己尴尬,她连正面面对苏慕白的勇气都没有,只好看着庭院之上的那一方天空。
此时正值月落日升之时,淡淡的红光已经在深蓝色的天边晕上了一层美丽的色彩,而这蓝色也有着深浅之分,不断地变化着,越来越淡。
「要天亮了。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是大年三十,我爹又在外面欠了钱。因为那家打手实在太厉害,爹爹就带着我半夜跑路了。
「我们坐在船上,顺着河水向城处驶去,夜深的时候,城里燃放烟花,就像是无数朵花开在深黑色的天空之上,我觉得那大概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了,万紫千红,光华灿烂,却又转眼即逝。那个时候的我就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那烟火是为我放的。」
珏珍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两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苏府上下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那天边红日犹未出,一切都是江南那种湿湿,润润,沁沁的感觉。这让她突然伤感起来,悠远的往事一瞬间涌上心头。
身边一时无两人,心事何以倾诉之。
除了和他说,自己又能和谁说呢。
「于是,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掉进了钱眼里,只想着银子啊金子啊,就想着有朝一日,我要买上一整船的烟火,坐在江心放上一夜。」
「我从未想过你会拥有一个这样的愿望。」苏慕白突然说。
「因为这个愿望很笨啊,你这样优秀,又怎么会想到我的心思呢。」珏珍珠轻轻地打了个呵欠,她费力地眨眨眼,好像直的又回到了小时候,「不过再笨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你说是不是……」
「是。」苏慕白轻轻地答道。
可是,过了半晌,却没有听到回答,只是自己肩上一沉。他转头一看,珏珍珠垂着双眼,竟然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你借了我的肩膀,其实借多久都可以,一生一世也可以。」苏慕白小声地说着,不知身边的人听见没有。
他看着天空,从深蓝变浅蓝又变成了浅灰,原来江南多雨,今天又是一个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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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儿摇呀摇,你要去哪边?东边日出西边雨,何处得阴凉?
小船儿摇呀摇,我要采莲蓬,道是无晴却有晴,无处不阴凉。
不知道何时听过的童谣,恍恍惚惚地在耳边响起,是什么人在跟自己说话呢?而且一直说一直说,就像是绿头大苍蝇,嗡嗡嗡嗡,赶也赶不走,更是讨厌。
珏珍珠勉强睁开眼睛,挥动双手,那只绿色的大影子就盘旋在自己上方,叫个不停。
「小姐,醒醒啊,小姐。」
真的好奇怪啊,为什么这只绿头大苍蝇会说人话?
不不不,是说人话的人怎么会像绿头大苍蝇?
使劲眨眼睛,想看清楚这是谁,只见进宝一张睑凑在自己面前,鼻尖挨着鼻尖,绿色衫子,头上的绿色丝带扎成双图大发结,活像绿头苍蝇的一对大眼。
「小姐,你终于醒了。」绿头苍蝇张开翅膀使劲一抱,让珏珍珠本来就不清醒的神智又迷糊了几分。「外公和总管催人叫了几回了,他们想见你,都等了很久了。」
珏珍珠这一下彻底醒了。
该来的就是要来,这就是人生不是吗?
半晌后
苏府大厅中,苏老太爷和苏慕白正襟危坐着。
珏珍珠一进门来,便发现这两人脸上神情郁郁,一脸沉重,想也知道和自己脱不了关系,她内心忐忑不安,一时之间也不知这两人心中做何想?自己的父亲到底怎么样了?突然之间彷佛万千重担压于一身,叫她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外、外公好,哥哥好。」她低着头走了进来,期期艾艾地说出这些话,也不知现在自己这样称呼到底是对还是错。
「你坐吧。」苏慕白面无表情道。
「哦。」她应了一声,其实她最想问的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到底如何了,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刚坐下来,她的手就被苏老太爷给抓住了,「珍珠,你果然是我们家的孩子。」
「啊?!」她把目光投向苏慕白,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怎么一眨眼,自己就「肯定」变成苏家的骨血了呢?
「外公已经见过你的父亲珏宝财了。你大概也不知道吧,十多年前,珏宝财不叫珏宝财,他的真名叫王玉。」苏慕白语气平平地说道。
「王玉。」珏珍珠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珏宝财,珏字不就是由王玉二字所组成吗?
「我爹爹他醒来了,我要去见他。」
「他还没有醒来,不过,你父亲的面容样貌与十多年前几乎没有改变,所以外公一见就认出来了。」
珏珍珠看着一直握着自己手不放的苏老太爷,只见这位老人眼中湿润,竟是一副悲痛万分之情,「都怪我当日胡涂,才叫你吃了这么多苦,都是外公不好。」
「不,不。」珏珍珠也不知这时的自己要做什么表情才好,原来父亲没有说谎,自己真是苏慕白的妹妹。
天哪,世事无常于此,老天无情于此。要真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让她一见到苏慕白就芳心乱跳,不能自己?
她看向苏慕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苏老太爷身体不好,握着她的手稍仔叙述祖孙之情,很快就回房去休息了,大厅之中只剩珏珍珠和苏慕白两人。
「我……」珏珍珠想解释一下自己昨晚的行为。
「我带你去见你的父亲。」苏慕白站起身来,根本就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她望着他森冷的背影,满腹的话语全部咽了下去,面对这个人,自己所拥有的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她已经一片混乱,完全无法理清。
两个人一起走出去,缓步在长长的廊之上,外头细雨纷飞,如纱似缦,天地之间一片静寂。
「又下雨了。」珏珍珠被这压抑的气氛弄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突然说了一句。
「是啊,还记得几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第二次见到你,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都是阴雨绵绵。真的很奇怪,我每见你一次,就对你印象深一次。
「人这一世,要见过多少人,有多少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相遇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这都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那样多,却只对你与众不同。」
苏慕白的声音原本就温润动听,现在说这番话,平淡之中竟是缠绵之意,一听之下珏珍珠眉头一皱,那心中酸涩翻涌,眼泪眼看就要落下,她强忍着哭意,不敢做声,听到他又接着说
「原来,是冥冥之中血缘亲情牵引,是不是?我的妹妹。」
珏珍珠看着眼前人的背影一顿,那宽宽的背,淡淡的青衫,正在微微颤抖着。
她整个人彷佛定住了一般。
是,还是不是?自己要怎样去回答?
那「我的妹妹」四个字如针一般,扎得自己鲜血淋淋,痛彻心扉。
她眼一闭,突然冲上前去,一把从背后抱住这个男人。上天啊,请给她这一小会儿时间,让这短短的一刻,这个人不是她的哥哥,只是一个她暗暗喜欢了好久的男人。
「珏珍珠,你在做什么?」
「给我一点点时间,让我不要当你是哥哥,只要这一点点时间,我要用它来怀念一生。」她紧紧地抱住他。
他的背好宽,长衫下的身体一点也不瘦弱,鼻息间是他的味道。珏珍珠贪婪地吸了一口,却让热泪滚滚而下,不能控制。
苏慕白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告诉自己一定要拉开她的手,两个人就算是亲兄妹,这副样子也是不成体统,何况自己对她根本就不是兄妹之情。
可是手抬起来,却怎么也放不下去。
她的胳膊又瘦又小,她整个人贴在他的背上,其实也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可是,背上却像贴着一只火炉一样,他整个人热了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
「珏珍珠,放手吧。」
听到这话,她惨然一笑。是啊,弄到这般田地,自己的确是要放手了,不放又能如何呢?
「嗯。」珏珍珠点点头,却觉得自己抱住他的双手十指紧扣,好像怎么也无法松开。
苏慕白轻叹一声,她答应了却还是没有松开,低下头来一瞧,那眼前的指尖泛白,想是用力过度了。
他双手落下,握住这小小的手掌,一点一点、一只一只地扳开她的手指。
珏珍珠就算是眼泪蒙胧,也知道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地解开两人这一点可怜的交集。
这是两人第一次身体接触吧,那火热的触感,彷佛能焚尽世上的一切。
终于,松开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她则向后退了一步。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该说的都已说尽,从今以后,自己就真的成了他的妹妹。
这短短两步的距离已成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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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爹爹现在怎么样了?」珏珍珠暗暗抽泣着,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那走吧。」苏慕白说道,他看着廊外,他看夭,看雨,看风中之花凋零,看水滴敲石而落,他就是不敢去看她。
他是苏家大总管,他在所有人眼中是优秀的,沉稳的,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敢回眸一望。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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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尊的病情实在古怪啊。」
「古怪?!」珏珍珠咬着下唇看着这位据说是杭州城中最出名的大夫。怎么也不明白,她爹爹的病怎么会古怪。
「令尊,应该从前身体颇佳吧。」
「没错,我爹爹一向身强体健,打起牌来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
「这就奇了,令尊之病初看像是风寒入体,表裹不调,仔细一瞧又发现其脉像混乱,舌根发黑,就连他的指甲,也呈青灰之色。」大夫捏捏自己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不像是病,倒像是中了毒。」
「中毒。」珏珍珠和苏慕白异口同声地叫道。
这怎么可能呢?自己的爹爹自己最了解,小恶不断大恶却从来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人怎么会中了毒呢?真是百思不其解。
「这是什么毒,有药医否?」苏慕自到底成熟冷静许多,并没有像珏珍珠那样一脸惊慌自乱了阵脚。
「有倒是有,但都是些贵重药材……所费甚巨啊。」大夫说道。「而且可能收效甚微,他的毒已然渗入血脉,看造化了。」
「救活这个人,无论花上多少钱都可以。」苏慕白斩钉截铁地道。
等到大夫写下药方,进宝出去抓药之后,珏珍珠才松下一口气,她看着苏慕白,「谢谢你救我的父亲。」
「哼,谢什么?我也在盼着他醒来,问问我娘当年和他到底过得如何?」
「想来想去,我和我爹爹都亏欠了你许多。」
「欠?」欠下钱财、欠下亲情……欠下的东西数也数不清,可是,最重要的是你还欠了一样永远也还不起的东西。
珏珍珠,你欠了我一颗心。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苏慕白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对这纷乱的命运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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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灌下去了,针也扎过了,可是珏宝财仍然没有醒转的迹象。珏珍珠虽然心情沉重,疲惫万分,但是她从小便与父亲相依为命一起长大,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休息,只想守在这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她不去休息,苏慕白自然也不会去。
她变成了自己的妹妹,那么总有一日她会嫁做他人妇,离开自己,一想到这里,他就迈不开步子,只想着在这里多看她几眼。
为自己的父亲擦了脸,又强灌了几滴汤水进去,珏珍珠只觉得自己头昏眼花,脚步虚浮,她想站起来,突地一阵昏乱,眼看便要倒地,被苏慕白一把抱住。
「你该回去了,苏……哥哥。」事情既然已发展至此,她就不想再有所牵挂。
「做哥哥的看到妹妹如此辛苦,怎么能够忍心离去。」
「你不恨他吗?就是他拐走了你的母亲,让你的童年默然无光,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恨?是想恨,可是恨有用吗?」
两个人站得如此之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珏珍珠别过脸去,「你终究还是有点恨他的,这是人之常情。」
「不,我不再恨他,哪怕这只是为了你。」
夜半灯火之下,两人眼中都闪着一些不明所以的光芒,可叹世事无常,可怜有缘无份。
「咳……咳……」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突然从妙帐中传出,打断了他们俩的胶着。
「爹爹醒了。」珏珍珠轻呼一声,这让她在愁云惨雾之中感到一丝丝的高兴。
爹爹醒了,将来好起来之后,她要跟着他离开此地,她不要什么苏家小姐的地位,她只要能够回到从前那样平静的日子。
她骗得了天下人,能骗自己的心吗?就让一切都复原吧,就好像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珏宝财躺在床上,虽然脸色黯然,但是目光清亮,想来已是完全清醒。
「爹爹。」珏珍珠喜极而泣的叫着。
珏宝财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从珏珍珠的脸上又流转到苏慕白的脸上,过了好一阵子,他几乎是艰难地开日,「珍珠,你出去吧。」
「不,爹爹,我要守在你身边,我不累。」
「出去吧,我有话要和苏家大总管说。」珏宝财神情微颤,显然是下了一重大的决定。
「知道了,爹爹。」珏珍珠站起身子,急步走了出去。
爹爹要和苏慕白说些什么?她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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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白看着这位牵绊了自己几乎半生的人,长到现在这么大,他可以说是在想象中,将这位能将自己母亲迷惑住的男人描画了千万遍。
等见到面,却不知自己应该失望还是别的什么,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或许可以称得上英俊,但那双眼睛目光飘浮,总是缺乏踏实之感,也不知自己的娘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
「请问您要和我说什么?」苏慕白看躺在床上之人半晌没有说话,忍不住问道。
「我都看到了。嘿嘿,虽然我老了,但是你和珏珍珠之间的事骗得过谁啊?」
苏慕白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男人,枯井一般的脸上,眸子里透出的一点星光,彷佛可以看透人世间一切的事情。
突然之间,他好似明白自己的母亲会对他一见锺情,非君不嫁—离家出走了。
「珏老前辈,你是不是有些误会,我和珍珠是有着一半血缘的兄妹,就算曾经因为不知道而种了情缘,现在也一丝半点都没有了。」苏慕白冷冰冰地说,这兄妹爱慕怎么能承认,就算自己可以放下一切,那珏珍珠呢?她是个姑娘家,还要嫁人,还有安安稳稳的后半生要过。
只要她幸福,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间总有痴情事,可怜天下有情人。」珏宝财淡然一笑,「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怎么这么容易说断就断?」
「我就是因为喜欢她,才只能抽刀断水。」苏慕白霍然站起,「而且要断得干干净净,你是她的父亲你应该更清楚,如果我们还继续错下去,那将是多么严重的后果。」
「咳……咳……阿温的孩子果然是个好孩子。」
一听到这句话,苏慕白几乎情绪失控,这么多年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将这个名字视为禁语,从来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而他自己也不敢面对这个名字,这个让他爱极恨极的名字。
苏温温,他母亲的名字。
当年丢下他,一走了之的母亲。想当初,多少次午夜梦回,幼小的他都在被中哭醒,一再地反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母亲不要他?都是因为这个男人,自己才从小没有感受过母亲的爱。
「我不许你提她!」苏慕自已然失态。
「我接下来所要讲的事一定要提到她,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的故事吗?」珏宝财瞪着他,大声说道。「年轻人,你应该心平静气的听一听,假如你还当阿温是你的母亲,对珍珠也是一片真心的话。」
顿了下,珏宝财长叹一声,「听完了,你再恨我也不迟,反正我是罪孽深重之人,原本就打算早死早超生。人多流连红尘处,不知红尘多苦楚,愿抛世间红尘物,又恐离别伤红尘。唉,我早该说出事情的更相了。你要不要听?」
真相,什么真相?苏慕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男人,他是珏珍珠的父亲,那编故事的本事也应该是一流吧,自己要不要听,要不要信?
珏宝财闭上了眼睛,他不管这苏慕白到底做何感想,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个故事讲出来。
可怜天下有情人,既然珍珠和他已是情根深种,自己看着珍珠长大,又怎么忍心断送她的幸福呢。
「其实,珏珍珠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她也不是苏家人。」
「你说什么?」苏慕白双手一震,差一点就将身边的桌子敲碎。「你再说一次。」
「她不是你的妹妹。这件事要从十几年前的一个春日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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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当年,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珏宝财还是一个落底的秀才来到杭州散心,在那西子湖畔,金山寺中,他偶遇了一位清秀美丽的姑娘。
那天,细雨翻飞,江南春早,绿草绣街边,柳叶拂面上。
才子佳人,并肩同游,你谢我一伞之恩,我敬你出口成章。烟雨桥旁,两人相望依依不舍,原来一见锺情,再见倾心。
也曾想过名媒正娶,可怜他是贫家子,她是富家妇,就算丈夫不在人世又如何,她抱着贞洁牌坊也要过一世。
无论是婆家、娘家绝不容她再嫁。
「我曾跪在苏家的门口三日三夜,希望你外公能让你母亲下嫁于我,可是你外公说,先不说寡妇再嫁是多么失德,就凭我这一介平民书生,也配。」珏宝财说到此处,语气激动,竟又开始咳嗽起来……
「当天晚上,阿温托人传话于我,说你外公要将她关入寡妇楼,永世不得下楼,于是我们就商量着私奔,无论从此会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也不愿永远守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楼上。苏公子,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办呢?」
苏慕白愣愣地听着,若是他他会怎么做?「带她走。」
「是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带她走。于是,我就带她走了。」
「那我呢?有没有人想过我?那一年我才几岁,你们也忍心。」
「苏慕白,你错了,你母亲当初是要带你走,但是,苏老太爷识破了我和你母亲的私奔计划,临时把你藏到了另一个地方。而你母亲,也不想因为一己之欢就让你跟着她过穷困的生活。她后来只带走了你的玉珠子,说是看到它的时候就如同看到你。」
「原来是这样,然后呢?」苏慕白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原来母亲的离开是逼不得已,而且她不是不爱自己,只是那时不能爱。
「然后?然后我们也过了一年左右的神仙生活,我们并没有走远,只是去了苏州,我教几个顽皮童子,她帮人绣花补衣,日子过得清苦,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后来,她怀孕了,我们是多么高兴,几乎是数着指头盼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一点,在产下那个孩子后不久,苏州城爆发了百年大瘟疫,有染病的就在城中等死,没有染病的全都在想方设法往外逃,而那个孩子也在那场瘟疫中夭折了。」
「所以说,珍珠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我的妹妹?!」
「是的。」珏宝财眼中已是泪光闪闪,「你母亲产后本来身体就弱,再加上出城之时车马劳顿,身子哪里受得了。我为了不让她的病情再恶化,怎么也不敢告诉她女儿已死,只得花了十两银从县衙差役手中买了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珏珍珠?」
「是的,你母亲当时已经病重,整日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她哪认得出怀中的那个粉团团已经被换过了。所以,直到她走的时候都非常平静。也许是她认为她到底也按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了一段时间,还为自己喜欢的人生下了血脉。
「接下来,再然后,就只剩下我和珍珠了,我本来就生性散漫,认识你母亲之后我很是振作过一阵,但是你母亲一走,对我打击过大,我又故态复萌。但是,对于珍珠,我从来都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次,我自知来日无多,所以才叫她上门认亲,因为在我的眼中,她是我的女儿,也是阿温的女儿。可是我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和你居然有男女之情。
「我可怜当日我和你娘是如何苦苦相恋想在一起,所以不忍心拆散你们,才会把真相告知。
「你外公如果得知真相,会如何对待我们?珍珠得知真相,要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世?你得知了真相,要如何对待你的家庭、你的爱情呢?苏慕白。」
「我……」苏慕白一时语塞,这个故事太过震撼,让他一时之间也无法理出什么头绪。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瞒到底,当作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珏珍珠还是你的妹妹,一切不变;二就是将故事告诉所有人,这血淋淋的伤疤一掀,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你也应该知道。但是这样,你和珍珠就有机会在一起了,虽然希望茫然,但也是希望不是吗?」
苏慕白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难以抉择之事,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无论怎么做都会令爱着自己的人流泪。
「人这一辈子都怕做错事,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事就是遇到了你娘,爱得太深以致半生郁郁。你知道吗,这毒药其实是我自己服下,我原想珍珠入了苏府,一生有靠,我也可以去找你娘了。」
「什么?!」苏慕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从小到大恨着这个男人,万万想不到,这个人居然爱自己的母亲至此,想到待珍珠成年,就准备追随而去。「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只要我一死,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都变成黄土下的秘密,苏慕白,这个故事要如何延续下去,便看你的心意了……」
珏宝财轻叹一声,他突然觉得人活一世真是辛苦,不如长睡不醒,梦中回到多年前的西子湖畔,那时两人初见,烟雨蒙蒙,小桥流水……
感觉多么美好,可惜一切随风而逝,流年从此无处追。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阿温的脸,轻眉浅笑,顾盼生辉。
是你吗?
是我。
原来,你还等在原地,等我来找你……
珏宝财露出一抹浅笑,闭上了眼睛。
苏慕白愣住了,他难以署信地看着床上之人,他睡着了,作了一个美梦,还是……
苏慕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要怎么办?说还是不说?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
他打开门,正想无论如何也要先把这个真相告诉珏珍珠才行。
门开了,门外站满了人,进宝,苏家的三个表兄,自己的外公,还有那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珏珍珠。
苏老太爷冷冷地环视了一下,然后说道:「将这一对骗子给我扔出门去,无论是死是活都和我们苏家没有任何关系。」
是的,这两个人,这两个其实和他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人,他已是恨极上个骗走了自己的女儿,一个又来骗自己的外孙。
「你们还妄想混进苏府,你们也配!」他咆哮如雷。
所有的一切都和当年一样。
还要什么选择,就如同自己无法选择和母亲离去,无法选择说与不说,原来,自己又一次被人选择。
珏珍珠彷佛没有听到他们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她只是如同一个扯线木偶一样,走到了床前,摇着床上的人,拚命摇着,希望就算是扔出门,自己也是和亲人在一起。
她摇啊摇啊,最后发现,自己的父亲睡得太沉了,怎么摇也没有反应。
她呆了很久,才转过身说道:「不用你们扔,我和爹爹自己会走。」
后面的发展简单得惊人,珏珍珠真的背着她的父亲,一步一步走出苏府,她走得绝然,走得义无反顾,走的时候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等到苏慕白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马车之上,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在细细烟雨中化成模糊的剪影,终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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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苏慕白也走了,他走的时候,没有拿苏府的任何东西,只穿了一身最便宜的衣服和一双布鞋。
干干净净的走,净身出户。
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写道——
我已不是当年的我,那时的我无法选择,这时的我却可以。我就如同我的母亲,永远向往着一片自由的天空。大家自求多福,各保平安吧。
传闻苏老太爷拿着这张纸枯坐一夜,终是郁郁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