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过他问:“谁啊?”
小太监撇撇嘴,似乎责怪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怀德总管啊。”
“不认识。”我摇摇头,又道:“还是让他进来吧,说不定他很会玩小鸟,可以来陪陪我,总不会都像你们这么笨吧,连逗小鸟都不会!”
小太监却不再答话,立时便出去宣了,不一会便有人进来,正是我刚刚见过的那人。
脸上还是恭谨讨好的笑着,毛发稀疏的面孔,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宫里的太监有八成都是这个样子。
我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你不是什么总管?似乎是很厉害吧,那就过来陪我看小鸟。”
怀德忙朝我行了大礼,这才走了上来,躬着背站在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皇上,我们今天不玩小鸟,我们来讲讲江山社稷可好?”
我心中一惊,可仍不露声色,“什么?那是什么,比小鸟好玩吗?”
他又一笑,却不对我说话,而是对着门口轻喊一声,“豆儿,怎么样了?”
应着他的声音,一个小太监从门口进了来,点头道:“师傅放心吧,全做该做的事去了。当差的去当差,没当差的,都拿了银子玩骰子了。”
他说话时声音细致,却又有种绮丽的妩媚,再看他尖尖的下颔,白生生的手腕,正是那天我看林停云带在身边的男宠,却比那时多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媚意,虽然现在仍然清淡,可也足以让一般人酥麻到心口。
不过是几日光景,他怎的成了阉人?
怀德朝他点头,“你先出去守着吧,我和皇上逗小鸟。”
看豆儿闻言退了出去,怀德又转向我,“皇上不必担心,豆儿这孩子乖得很,很听话也招人疼,偏就命苦了点,本是林停云公子的伴读,可前些天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净了身送进来。奴才看他可怜,也就让他跟了奴才,奴才说的话他定是听的,绝不会出去到处乱说。”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闭了嘴,倒要看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他却不做声,只上下的打量我,脸上却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
又过一会,怀德的眼睛对上了我。这会他却笑了,下摆一掀就跪了下去,“奴才罪该万死,过了这许多年竟看不出皇上是心如明镜,平日里的糊涂不过是逗着奴才们好玩罢了。白白的把光复江山的大业耽误了好多年,还请皇上降罪!”
我瞳孔骤紧,当然不会立时相信他的说辞,于是走到他身前不解道:“你这人真奇怪,尽说些有的没的听不懂的话,快起来陪我玩。”
怀德仰头看我,又伏身在地上磕了一记,用我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声“得罪”。然后我便觉得双眼一花,他竟一下子站起来拿住我的手腕。
怀德一只手捉着我让我动弹不得,一只手朝我脸上伸来。我奋力挣扎,奈何他两螫如铁,夹得我动不了分毫,偏头也逼不开,却又不能叫人进来,只能眼睁睁的看他撕下了我脸上的易容。
这时却觉得捏住手腕的力道渐轻,怀德的脸上也浮出了慈爱的表情。
等他放开我,我竟不觉得刚刚被他捉住的地方疼痛,再看上去,也没有淤痕,可见他力气出得十分巧妙。我心知再也无法遮掩,而且他竟知道我容颜一事,又隐约知道他恐怕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已经是避无可避,到还不如把话打开来说清楚。
我凛然望他,“怀德你可知罪?”
他躬身跪下,“奴才知罪,皇上想怎么罚都成,可奴才没有后悔,若是一句句说给皇上听,圣上不知何时才能信了怀德,才有此下策,望皇上体谅奴才的一片苦心。”
我等的自然是他这句话,于是扶了他起来,“你的辛苦我自然是知道,如此用心良苦,我又怎么会怪罪?”
怀德这才惊喜的看我,“那皇上是信奴才了?”
“那是自然,可我到底是要知道前因后果的,还请怀德说来听听。”
“皇上看天下的形式如何?”我本是要试探他,谁知他却不答反问。
“这……”我略一犹豫,终是道来,“要说这天下最弱的应是佑施,小国寡民,又兵弱,林自清却灭了……”
“那最强呢?最强又是谁?”仿佛看出了我心中隐存的不信,怀德立即追问。
“最强……那应是北方夷族了,他们本是蛮人,成日马上来去,又喜好征战,武功是一等一的强。”
怀德却笑看着我摇头,“夷人虽然各族强大,可各个部族分崩离析,就是铁剑也熔成了沙子,目前根本不是对手。”
“那就是雷君远了。”我话锋一转,“他少年得志,据说能臂负万斤,千军压于眉头谈笑自若,又握有重兵……”
怀德还是笑,“可是他到现在仍无动静,虽说是得志,可此人过于骄横,自负之人,要赢他并不太难。”
“这便只有林自清了,他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他如果没有林停云的辅佐,以他的狠辣心肠,荒淫骄奢,又怎么能快意得了许多年?”
“那……就是林停云了?”
怀德这才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是厉害,虽然只有十多岁的年纪,可心智并不亚于沉淫多年的谋士,当断则断,该下手时决不留情,心思缜密,出手无情,可称之为最强之人。”
“是吗?”我轻飘飘的笑,心却有些定下来。
要知道他刚才说的这些,牵涉到多少机密,竟是连我这个皇帝都不晓得的。
林自清为了怕我这个傻子误了朝政,奏折根本不经我手,后宫不得参政,太监宫女们也不会说这些。我虽是至尊,可天下人哪里知道,我对宫中的事情清楚,可若说是军国大事,却是连普通的百姓也不如。
如今听怀德娓娓道来,豁然开朗,自然也知道如果不是真心为我,哪会对我说这些话?
我正想着,却听他继续说道:“其实要说最强……还有一人皇上却忘了。”
我看他,他却恭敬的下拜,“皇上,您其实也是最强。”
听怀德说了这话,我略一沉吟,良久才道:“此话怎讲?”
“皇上。”怀德微微笑,“能隐忍十几年之久,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况且当年先皇离开时,您不过是个才三四岁的孩子;而且奴才虽然愚笨,可这老眼也不是什么都看不清,可偏就是看了皇上好多年,却到皇上为奴才解围时,才猜了皇上不过是卧薪尝胆罢了。就这份耐力,已是不凡。”
我居高临下的看他,怀德也不慌,“再说,那夜皇上和琴音太子的事奴才斗胆也知道了,就凭那份决断,也够奴才五体投地了。”
我心中凛凛一凉:怀德知道那夜的事情?他竟是如何知道的?可有其他的人知道?
怀德却仿佛知道料到我所想,继续接道:“只不过皇上当时太急,没注意到有几个多长了眼睛的小奴才,可请皇上放心,那些不懂事的人,都已经料理好了,永远不会乱嚼舌根的。”
我这才松了气,自然知道他说的“永远”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松气却又令心思一转,难道我已经将这怀德当作自己人了吗?他竟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取信于我,可不知怎么的,信任却仿佛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不由得就信了他,觉得他不会害我。
他既知道琴音,那自然也看见林停云了,可他没有说,我当然也不提。
此事暂且作罢,我隐忍已久,如今既信了怀德,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这有了帮手,又得了称赞,不免想立即大展宏图,轰轰烈烈的大干一番,于是问他,“那我们从哪里下手才好?”
说着话把他扶起来到椅子上坐下,“你既是我的长辈,如今又是我的知己,不如铮儿就叫您一声叔叔吧。”
怀德忙站起来告罪,哪里敢坐,又要跪下却被我搀住,“皇上这是折煞奴才了,皇上您是真龙转世,天子临朝,怀德小小内臣,担不起这样的福分,会折寿的。”
我硬压他坐下,“怀德叔叔别推辞了,这声‘叔叔’是定要叫的,否则父皇在天之灵也饶不了我。”
听我说到父皇,怀德眼中痛楚一现,随即隐去,却被我瞧个正着。“那怀德叔叔看我们现在要如何呢?”
怀德深深笑,却不再推辞“叔叔”的说法,只朝我摆摆手,“皇上别急,我先带皇上去看件东西。”
我轻点头,让他带我出了寝宫。
穿过御花园,见的仍然是暮夏景色,却比上次注意时又零落了几分。天末云横处夕阳残照,微弱南风载泪,映着流水惨逝,分外凄凉。可随着怀德
慢慢走进残花深处,清幽的宫中小居外却是一派春意融融。
仍是那夜的琴声,仍是那夜舞琴的手。
却没想到,万念俱灰的琴曲外仍可奏出如此情意缠绵的凤求凰。
听曲若观粉蝶纷纷,腻水潺潺,万艳丛中,妲娥体态婀娜,一派国色天香。春心少年踌躇不前,纵然万般相思,却是有口难言,只得把绵绵恨缕缕思化作琴声,只为同做那凤凰台上吹箫人。
我听这袅娜的琴声却似被封了喉管,发不出声响,只能怔怔的看着屋中的一对玉人。
琴音本是明眸善睐,可如今却更添了风采,眼若二月桃花潭水,真似他的曲子,化作明媚春色,满腔爱意。女子也是文雅娴淑,胭脂素雅,珠翠雍容,一看之下便知是才德双全的娇俏娥眉。
她看着琴音的眼睛含情脉脉,看来两人这是彼此爱慕,只怕已永结同心。
我已说不出话来,只想远远离开此地,更没有心思想怀德为何把我带来,转身便要离去。
谁知却被怀德抓住了手,伏在我耳边说,“皇上难道不认得那女子了吗?”
我哪里有心思去想,只想挣脱离开,怀德却不放开,“皇上……那是你的皇妹优佳公主啊。”
经怀德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的确有个叫优佳的皇妹。可我满心都在复国上,哪里管得了这小小的庶出公主,只不过知道她通晓音律罢了。
仿佛早知道如此,怀德又说:“那皇上可知道,林自清正准备要她去和雷君远和亲?”
和亲?!
我这才稍稍定下心神,尽力不看不听屋中的浓情蜜意。
林自清与雷君远一向并不见多友好,双方相互试探,若是说和亲,那林自清就是有意拉拢他了?
我不信的看怀德,他也不多说,只道:“这是林自清的主意,日子定在皇上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届时,该来的人都会来的。”
“林自清要和雷君远联手?”
怀德赞赏的看我,“皇上圣明。”他朝我点点头,又转眼去看屋内倾情的男女,“林自清把琴音太子放在宫中,原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万万没想到这二人人琴瑟相和,思恋萌动……”
说到此处怀德又回头看我,“他们若不是这突生的变故,也算是才子佳人,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即使是情深似海,又能如何?”
我也看他们,仍然是心痛难当,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竟然连我和怀德在窗边站了这许久都没觉察。
人说动情之人物我两忘,看来不假,可他们难道忘了自己是何处境?
尤其是琴音,看来那天林停云并没有为难他,即使是满腔情爱令他花容复苏,却竟然忘了令他投水的林自清?他在宫中有多少耳目,这样的情事又怎么能瞒得了他?
“皇上。”此时怀德也在耳边轻轻道:“本是要把消息传给林自清的,看来已经不需我们了。这和亲之举,定然作废了。”
我猛地扭头,刚好看到花丛间,宫女裙角一翻,瞬间不见了踪影,似是有人急急的退了出去。
“圣上放心,她没看到我们。”又隔了一会再道:“只是可惜了琴音太子……”
于是拉了我从原路走回去,一路上我无所反应。
回了寝宫,任他为我戴好了面具,又招了豆儿离开,出去时怀德终于初次收了笑脸,“皇上,凡事要想开些、想远些。”
对着空旷偌大的寝宫,我一人苦笑。
带我去看这一幕,不就是为了断我的念头,如今目的达到,倒叫我想开些。
却是要如何想,又要如何想开?
可偏偏放不下那句话——只是可惜了琴音太子……
林自清若是知道了……
我竟有些想不下去,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不准他人进来。
曲折身心,断思斩念,脑中却萦绕不去琴音的笑貌音容,和那般的琴声。
去时终须去,住要如何住?
那样哀婉苍怆的人,总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的深情,一样的无奈,一样的决然。
我月下花间的那个梦,琴音是否一直是我的梦中人?
思来想去,到底是放进了心中,便再也放不下。站起身,略略思量,终是摘下了面上的伪装,沿着怀德带过的路行了过去。
轻轻拉开窗户,小心的藏好了身子,我窥入窗中,探看屋内的情形。一看之下,却发觉下人们跪了一地,有一人面朝下趴伏在地上,血染白衣。
我正几乎要叫出声来,却听林自清邪邪道:“琴音太子不喜欢被人看,不懂事的人都是这个下场,不过不怕死的抬头也没关系,本监国一定给他一个痛快。”
此语一出,所有跪着的人都剧烈的抖起来,却也同时深深的埋下了头。
林自清这才从身后拽出一个白衣人来,狞笑道:“这下你可喜欢了?那就来吧!”一连几下,他身上的衣服就被撕去,水玉凝香的身子赤裸在了明灿的烛光下。
乌云柔缎似的流泻下来,青丝红唇,不是琴音又是谁?
林自清把他按在地上,折起了身体,撩起自己衣服的下摆,就在众人的面前进行着兽行。我只听到在林白清进入的时候,琴音微弱的轻哼,面上却似是麻木,双眼空洞的睁着,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无比。
我不忍再看,转身正准备离去,却见月下一人遥遥的看我,朝我笑,“怎么,不看了?吃醋了?”
这脆生生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冷得像三九玄冰。
月色下,这人竟像是整个儿用白玉雕成,皎若月下芙蓉,一肌一肤极妍极艳。
——却是我最不想见的人。
见我不作声,林停云走近我身边,执起我的手,“筝,这你就看不下去了吗?这怎么行?后面可有更精彩的。”
林停云拉着我的手劲不轻也不重,却让我没办法动弹,手臂也同时环在我的腰侧,看似情人间缠绵的拥抱,其实却是抵住了我腰间的穴道,不让我有丝毫的反抗。
他的笑脸一如荠荷芙蓉,只是多了悲滞阴狠,说不出的可怖。
如水冰冷的月下,我和他一起目睹房中的酷刑。
此时的琴音已套上了一件素白的衣衫,宽衣长袖罩在纤细的身子上,更显得瘦弱,似乎一捏就会被折断。
林自清又是衣冠楚楚,刚才不堪的言行似乎只是一场梦境。
以指尖托起琴音低垂的下颔,抬高他的脸,林自清饶有兴致的笑了,“我倒是看走眼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胆子,真小看了你。”
说话时,伸手去触那渗血的唇瓣,却被琴音奋力的扭头避开。
林自清竟也不生气,言语更加轻佻,“平常看你只差立贞洁牌坊,到头来还不是淫贱得很,骨子犯了骚,春心大动了吧。”
闻言,琴音的脸色更加苍白,却依然不语。
可林自清却仿佛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有兴致,“那个优佳也是个小浪蹄子,什么公主,都是唬弄外人的。怎么?和她背地里野合的滋味如何?要不要我教你……”
一口和血的唾沫落在了林自清的脸上。
琴音这时却笑了起来,仿佛带着无限的神往和幸福,清丽的月辉般让人不敢逼视,“我与优佳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又岂是林白清你这等轻浮鄙贱之人能懂的?”
看着林自清渐渐变黑的脸色,琴音仍是一字一句的说着,比青峦定定,“林自清,你可以有天下,可以富贵荣华,可以杀了所有不满之人,可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等他说完,林自清的脸也黑如锅底,眼中凶光闪烁,连我看得也不禁慌乱起来,却也只能站着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思量间,林自清已恢复了寻常脸色,踱步至琴音身前,“听说你们如此暗通款曲,是从她听见你的琴声开始的。”
抓起琴音柔长的手指,用力的在掌中搓揉,林自清阴惨惨道:“你本叫琴音,除了美貌,还以琴艺高超闻名列国,却不知道……如果没有这抚琴的手指会怎么样?”
我心中“突”的一跳,见琴音瞬间惨白了脸色。
林自清倒是“嘿嘿”的笑得高兴,转身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把专门替琴音公子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跪在地上的奴才们如蒙大赦的起身,争先恐后的奔出去,不一一会便拿了东西过来,打开来摊在琴音面前。
那竟是一排参差的竹简,又是用绳子绑好了系在一起,竹简问可以自由伸缩拉紧。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连心都颤抖起来,几乎忍不住要去求身边的林停云,可又只得忍住,我若说了话,只会让琴音更苦。
林自清把那东西套到琴音手指上,每个竹简间都放入一根手指。指头纤纤的被竹片隔开,如横斜的花枝,并蒂开在那里,在夜色中黯然销魂。
林自清也仿佛极欣赏似的,轻轻的拨弄了一二,这才不舍的放开,一个手势,下人们开始收紧了绳子。
我扭过了头,却被林停云握住了下巴,强迫我直视屋内。
琴音咬住下唇,唇上的血同指根的艳色一起流下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慢慢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然后是手臂,再是整个身子,急速的颤着,却阻止不了丝毫的疼痛从十指逼过来。
我的内脏仿佛被人拉扯般的疼痛,可连闭眼都做不到,却突然听见琴音断断续续的声音,“……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后面的音色微弱,我几乎听不见,可这首词却是我知道的。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