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已不能称之琴声,只是个个单音击在本来的节拍上,拨琴的人显然是对音律极熟悉,即使已经不成曲,也仍能拢出《夕阳萧鼓》上阕原来的风骨。
本是琴,却让他奏出了原曲琵琶的味道;本是欢曲,却让人品得清江无春,却也仅仅是拨弄而已。
所谓鼓似天,钟似地,罄似水,竽笙琴瑟似星辰日月,也不过是如此。
我自然知道这人是谁,自然知道他为何不再能奏出连绵的琴曲,却没想到,在此地还能再见他一面。
叶横波放开我,幽幽一叹,“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一生已经毁了,只盼他今后能自己想得开些。”却又看我道:“你去瞧瞧他也好,可别让他知道是谁,稍有差池,不只你,多少人性命都会不保。下次就是再想见他,也不可乱来,一定要顾虑周全,千万不能乱闯。”
拉我走至窗口,叶横波轻声道:“我也不可久留,自会去通知人接你,别要乱走动,安心等着就好。”说罢身子一晃,在我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此时我也想不了这许多.尽是惦着屋里的人,却又在叩门之际停下。
他可记得我是谁?他可还认得我?他若不记得我了,我该怎么说?
思前想后,推敲良久,终还是微微吸气,推开了门。
恍惚烛影摇红,雍穆广袖旖旎。
仍是雪白纤细的指尖,却不再灵活,只能在弦上困难的拨着。
鼻中满是酸涩,我闭上眼,又睁开,脑中都被这凌乱的声音填满。
腿自己移过去,步步近了那个背影;手自己动起来,缓缓的拥进了那细瘦的人,把那仿佛没有重量的人移进自己怀中,竟看不见他吃惊的眼神。
我抱着琴音,心中万语千言,却都堵在咽喉,到头来是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谁知他却认得我,片刻惊讶后平静下来道:“你是那夜救我的恩公?你怎么来到此地?”
我却仍不知要如何说话,似乎在他面前,舌头总不听使唤。
他见我不答,也不追问,低头片刻,却又突然抬头道:“恩公,你既从宫中来,可知林自清为难了一位叫优佳的公主没有?她可好?可受苦了?”
我愣愣看他,一时间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用力了几次,竟真的发不出声音,正要苦笑,却听自己着了魔般地开口:“告诉你是可以,可我若要你的身子来换。你愿意?”
琴音直直瞧我,又冉冉垂下眼睑,遮住黑水晶样剃透的眼眸,然后勾起唇角浅浅微笑,从我怀中挣脱。
我张了张口,却觉得字字艰辛,想要道歉想要收回,却是卡在了喉中。
仿佛是了然的表情,他转过了身,撩起了垂肩的黑发,白衣青丝一起落下。
晶莹的雪背,柔柳似的腰肢,修长的腿,瞬间裸露在我眼前。
“原来要的也不过是这个……”琴音黯然转头,越过逶逢地上的白衫,径自走到床边躺下,张开双腿,带着轻飘的笑容,“快点吧,记得完了后告诉我优佳的消息便成。”说完这话便把脸扭到一旁,不再看我。
见他如此,我一时如万箭穿心,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巴掌才好。
心中无限悔意,口中却无法道来,只得拾起地上的白衣,轻轻盖在他身上,踌躇片刻,还是浅浅坐在床边。
感觉衣衫覆上了身子,他转过头不解又防备的瞧我,却仍是坐了起来,只是蜷着身子退到了床角。
“琴音,我……”想要解释,我却不知如何开口,怎能说是为了嫉妒一时烧昏了头脑,吞吐半晌,终于挤出来一句不成话的话,“这几日不见,你清瘦了许多……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这昏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错了,真是无话找话,怎么偏问他有什么烦心的事?怎么每次见他都如此口拙?
他却也不答话,甚至不曾看我,只顾抱住自己,细弱的手臂微微的发抖,我再也忍不住的心酸。
这原来是那般清贵的人啊,却到了今日如此地步,我竟然还忍心逼他,真是禽兽也不如。
想要出声,却真不知要如何安慰,只得恻然道:“优佳没事的,你不要多虑。”
琴音沉沉的眼神颤抖了一下,有些混沌的眸子这才有些清明过来,转头有些茫然的看我,“你要什么?如果是这副身子,用不了这些功夫,拿去便是了。”
我略略闭眼,伸手拉过他僵硬的身子,把他搂在怀里,“琴音……我开玩笑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就当我失心疯,一时犯了傻……”
他这才真正看我,目中凄清一片,薄暮烟雾一样让人沉沦,“……犯了傻……我倒希望自己犯了傻,不然,真的哪一天说不定就疯了,谁也不认得……”
我闻言心中一恸,只觉得细细的丝穿过了心脏,绵绵的抽动,竟连疼痛也感觉不出来了,只知道想就这样搂着,感觉他纤细的身子深深的陷在怀中。
他仿佛也累了,并不急着挣脱,却又似乎是什么也不在乎,任由我抱着说些听不清楚的话。
“……我第一次遇见优佳的时候,那是在……杏花疏影里,她就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好多年好多世……她的箫声太美,我怎么也忘不了,就好像现在,我还能听见她的箫声。她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的,知道我是林自清的禁脔,知道我不堪的身份,可还是和我在一起……我何得何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身已残,再不能与她琴瑟相合,只愿了此余生,来世与她再相遇时,同生于平民百姓家,生生世世结发同游,便是死了,也是甘心的。”
他絮絮的念着,全然无我插口的余地。
我只觉得每个字都撞着我的心口,五脏六腑都被压在一起,只能抱住他。
如此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双怨毒惊绝的眼睛出现在面前。
神思一时恍惚,满心忧思,竟没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中一轻,琴音已经被打倒在地上,苍白的前额撞上床角,深红的血立即蜿蜒而下。我则被按在床上,牢牢夹住了脖子。
“你……”林停云手抖得厉害,声音凄厉,每一个字都想被嚼碎了再吐出来,“我道你去了哪里,果然……果然……”
我看着林停云,忽然有些想笑。
他爱的是谁?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吧。如此与我纠缠,如此情意缠绵,如此强迫自己曲折温婉,仍是瞒不了这怨毒的心思。
即使刚刚作了那般温柔婉约,也不过是唬弄人罢了,可笑我却差点被他迷了心智。
……其实我们也该是同病相怜呢。
都爱上不爱自己的人,收不回播出去的心。
如此想着,不顾颈子上掐紧的手指,忍不住想把手贴在他脸畔细细磨蹭。
以前没觉察过,这人竟有一双这般美丽的眼睛,是残月冷光中哀嚎的白狐,是萧风瑟雨中伶仃的飞花,满满水光的眼波后藏着遮不住掩不住的脆弱。
如果是自己的话,想要让他伤心,应该是件容易的事吧?只要接住那承接上来的心,赤裸裸的放在掌中,一点点的收紧手指……应该就会碎了吧?
到那时,多汁而甜美的痛苦,他是否承受得起?
对着那水波潋滟的眼睛,我轻轻的笑出声。
林停云,你真的爱上了这个叫“筝”的人?
爱上,就是输了。
你可知道?
林停云蹙紧细长眉,死死盯着我的笑颜,却又在一时间愣愣的望着我,久久没有反应,放任我的抚触。
“筝,你笑了呢……真的真的,我没有看错……”他似乎还有些不信,放开压着我的手,指腹点过我的唇瓣。
“真好真好……你笑了啊……我真要以为这是在梦里了。”他缓缓的俯下头,却因为这个动作扯动了伤口微欠嘴角,却还是降下身子靠近我,如蔷薇柔软的嘴唇轻轻贴上我的眼皮,泪落进我的发中。
我反手搂过他,感觉他柔软的身子贴住我,再没有一丝缝隙,手掌压上的地方觉出一片灼热,薄薄的布料挡不住脑中仍然残留滑腻肌肤的记忆。
闭上眼,不必努力回想,那片雪白酥香似乎就在眼前,食髓知味般,竟然忘不掉那种极致的诱惑。
微敞的衣领下,隐约显出细致锁骨的阴影,颈窝处还有我留下的痕迹。
刻意用力咬下的殷红齿印,不分力道啃咬下去,偏要看他把红唇咬作惨白的忍痛模样;寻着他敏感的地方下手,恶意的挑逗,却迟迟不给他满足,冷眼看他欲海沉浮;毫不留情的闯入,刻意刁难的速度,引他几乎叫哑了嗓子,直到无声的啜泣,点点泪光落在凝固的空气里。
心仿佛已是固若金汤,严丝合缝,却偏偏看着他此时恼怒凶狠的表情柔软了起来。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叫“筝”的人啊。
松不开手,放不下心,脱不开身,定不下神。
真正的爱了,竟是这样的脆弱。
只要他的一句话一个字就能彻底的寒心伤心,却恰恰死不了心;仅仅他一个眼神,就能重新雀跃起来,为了这少得可怜的温柔,施舍的温柔。
我此时心中存的,不知道是对林停云还是对自己的叹息,凝着这流霜的美目,心中起了怜惜。
感觉他热得不太正常的体温,竟有些揪心起来。
发烧了吧?
……这也难怪。
经历了那样的情事,若是普通的人非躺倒在床昏迷上几天不可,他却硬是醒了过来,怕是梦里也怕我离开。
恶梦成真的感觉如何呢?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个人拥被坐着,大概好久不愿意相信是真的吧?看着染血狼籍的床单,定是心痛难忍吧?跌跌撞撞的套上衣服,强撑着还流着血的身体,开始四处寻我……他一定很怕呵……
任他从我的前额,鼻梁,双眉,眼眸……直到嘴唇……没有拒绝。
重重的湿气从他仅着的单衣上渗过来,诉说若他在更深露重的深夜找了多久,又是这样虚弱的身子,难怪发烧了。
异常炽热的呼吸轻轻的吹过脸颊,更烫的唇贴近了,柔软的舌尖顶开了唇齿,蛮横又温柔的探进来开始缓缓在我口中探索。
清甜的味道渡过来,甘醇而静洁,这淫靡的人,竟还保有这般纯净的滋味?
我却没有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扫过琴音的位置。
他仍是木木的坐着,一句话也没有,已干涸的血结在脸上,似连容颜也已毁坏,见我和林停云如此,竟连丝毫表情也未动过。
真的不在乎吗?我有些想笑。
如果我和林停云合欢于此地,他是否还会这样从容这样无心?
心底冷冷凉凉的,任由林停云拉开我的衣带,手探向我的身下。
闭眼之际,忽觉身上一重,他竟瞬间倒在了我身上。
不变的视线望过去,林停云软软倒下的身体后——原来是他!
我轻轻的把林停云从自己身上移下,确定他已经昏睡过去,这才走下床。
“怀德救驾来迟,请皇上治罪!”不等我说话,怀德已经跪倒在地上。
我抬手示意他起身,然后径自走到琴音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血看来是止住了,伤口也不深。我稍稍放下心来,这才转身对怀德道:“怀德叔叔怎么知道我被困此地?难道是那个叶横波……?”我记得那个女子说要找人来接我,原来通知的人竟是怀德?
听我如此说,怀德微微一笑:“皇上圣明,奴才的确是接了她的飞鸽传书。”
“那她是……”我心中仍有疑惑,这女子似乎能在监国府中来去自如,而且对地形也是熟悉非常。
“这个……说来话长了……”怀德欲言又上。
我听他意思,自然是现在不会说了,却知道他们一定有许多事情瞒我。可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得先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看看怀中的琴音,我终究是放他不下,“怀德叔叔,可否让他和我们一起离开?”又对琴音道:“和我走吧,你再不用受如此的苦了。”
怀德看着我们,也不打断,可也没等琴音回答,“皇上请放心,琴音太子自然是要同我们一起走的,这是原本就说好的。”
我暗暗吃惊,琴音这才有了动作,却是脱开我的怀抱,“是啊,早说好的,你们助我和母亲出去,我以施佑国残剩的实力帮你重拾皇威,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你就是那个皇上,不仅不聋不哑,口齿还流利得很。”
琴音语气中带着淡淡讽刺,我怎会听不出来,他大概是恼我瞒他许多,正要解释,却见他拿过一边的烛台,费力的用肘部夹紧把红烛抽出来,又用变形的手指握住台柄,露出那尖尖的一头,就要向昏睡在床上的林停云刺去。
我几乎连心跳都停了,脑中还来不及反应,手已经牢牢捉住了琴音的手腕。
“你做什么!”我的声音竟有一丝惊惶失措。
琴音捋过一侧的头发,回眸望我,“我做什么?自然是要杀他……这两父子是我们的仇人,此次不杀要待到何时?”
我呼吸一滞,喉头头动,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说的没错。
林自清如此飞扬跋扈,至少有五成是靠了林停云。如果没了他,说不定,他国可复,我的仇也可报。
可一想到这静静躺在榻上的暗红人影若要消失在我面前……那心中翻涌的疼痛又是什么?
琴音冷笑着看我,我咬紧牙关,却仍是紧紧抓着他。
怀德冷眼瞧我们片刻,突然笑吟吟的走到我们身边,一手捉住我,一手抓住琴音,也拿下了他手里的烛台。
“琴音太子,您似乎太急躁了些。”怀德把烛台扔到一旁,又把琴音微卷的袖子放长,遮住他毁去的双手,“如果此时杀了林停云,您和您母后又不见了,优佳公主怎么办呢?”
琴音身子一颤,皓齿咬住红唇。
只听怀德又接着说下去:“林自清定会想到此事与您脱不了关系,那优佳公主的日子,恐怕就不是一个‘难过’可以说清楚的。”
琴音闭着眼睛,灼灼月色撒遍周身,下唇嫣红血丝蜿蜒而下,竟已咬出鲜血,良久,才恨恨道:“那还等什么,快去救母后吧。”
怀德忙应着,赶紧带他出了屋子。
我却也只得叹息,原来再也不是那个冰清冷月下的人了吗?
还是,林自清毁了你的人,而你,毁了自己的心?
又望过那平躺在榻上的袅娜身影。
不会再见了吧,但愿,不会再见。
出得门去,怀德赶忙应上来道:“奴才私自和琴音太子有了约定,并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情势所逼。”
“好了,不必说了,我自然晓得。”我摆手阻止他说下去,“这要救琴音的母后又是怎么回事?”
怀德双手拉住我和琴音,借力带着我和琴音高来高去,气息竟然丝毫不乱,仍是镇定答我:“据奴才所知,原来施佑国的皇后,也就是琴音太子的母后,就被囚禁在这监国府中。太子答应我们,如果助他救出母后,自然会用剩余的力量辅助皇上。”
我转眼望向琴音,见他神色如常,显然是怀德所言非虚。
那怀德怎会如此糊涂?施佑本来就是小国,自保尚不够,以前全是凭了地利之因强撑了这好些年,如今又已然亡国,能力更是有限,又怎么能辅助我?
我如此想着,片刻,那似曾相识的假山又在眼前。
我迟疑的望怀德,却听琴音道:“没错,母后就是关在此地。”
他话音未落,怀德已经放了我们下来,借着月光在假山上摸索,不多时,便见他似是捉了一个突起轻轻一扭,这鬼森森的假山便开了个口子,露出其中曲折向下的台阶。
我们细看都来不及,琴音便已急急的奔了下去。
我转头看怀德,发觉他也正望我,略一犹豫,还是咬牙跟了下去,怀德也紧随其后。
谁知这一走下去,却是幽邃阴虚,旁边的火把却闪着荧荧绿光,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一级级的台阶生着青苔,非常湿滑,空气也是冷湿露重。扶着还在滴水的石壁缓缓向下,大概拐了七八个弯道,一声凄厉的喊叫却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吓得一连寒颤,这分明是活活把自己血肉撕开的痛楚!
可……仍然依稀辨出是琴音的声音。
心跳得飞快,我恨不得立即飞过去,还没动身,便被怀德点住了穴道,拖到一边洞穴的重重的阴影中。
我怒瞪他,却见他神色如常的请罪,只是放小了声音,“一切都为了圣上的安全,还望赎罪。”
可笑我连捏紧双手的力气也没有,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多时,听见外面传来了人声。
“小贱人,我就知道你会过来救你那个老娘!”林自清阴毒的声音即使隔着墙壁也能要人阵阵发寒,“怎么样,知道她死很久了?还是你又想我了?”
接着便是让人欲呕的衣服摩擦声。
我实在是难忍,瞪着怀德,他却不看我,似乎在聆听些什么,过了一会竟在我耳边道:“林公子也在呢!”
林停云?!
没等我回过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虽然有些沙哑,可我又怎么忘得了?
就是这个声音,曾怎样的在我身下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停的哭着求饶,从小声的啜泣,到高声的呻吟,直到弄哑了嗓子。只听着他的声音,我的身子仿佛热了起来,全身敏感的地方,一阵阵发紧发疼。
此时这个声音却是冰凉的,无情而苍白。
“父亲,这样的人你也要?品味可真是越来越差了!”他淡淡嘲讽,我仿佛能看到林自清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
“……停云……”
“好了,别说了。等我问完了话,你要怎么都行。”林停云淡淡道,似乎很不耐烦。
接着,琴音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林停云拽着他的长发,一路把他拖到光明的地方,刚好对着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