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让你一整天都很不舒服,你总是说很万一有一天我忘记你怎么办。我总是安慰你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永远会记得你。
没有想到也有恶梦成真的一天。
只是角色有了点改变——
你站在我面前,却忘记了我是谁。
***
翊捷向公司请了两天的假,到医院来陪家驹。
“自从上次那几个人来过之后,只有你来看我。”家驹坐在床上吃着翊捷削好的苹果。接近一百九十的身高让病床看起来特别的小,好像只要一个翻身就会从床上掉下来,而家驹总是摇过来晃过去,不肯安份地躺在床上休息养病。
我又没有生病。
每一次护士提醒他要乖一点的时候,家驹总是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这么说。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家驹受过伤或是脑震荡,完全是健健康康、没病没痛的样子。在头盖骨底下的东西也差不多,奇迹似地在车祸中没有受到什么大伤害——除了失忆之外。
医生说再观察个两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但出院之后才是烦恼的开始。
家驹原本是一家高科技公司的产品经理,常常在几个国家跑来跑去,这是一个挂了“经理”两个字但实际上不管人只管事的基层主管。也许因为没有属下也没有常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公司里的人并没有来医院探望家驹,只有直属上司有代表公司前来关心一下。
最关心的事自然是家驹的状况。因为家驹手上还有两个案子等着他去完成,时间虽然不紧迫可是也不能拖太久。
在听到家驹失忆之后,这位直属上司就以公司还有要事离去了。当翊捷带着三岁大的儿子到医院来时,还正好和不顾医院禁止使用手机规定仍然拼命讲电话的上司错身而过。
“我以前是不是很没有人缘?”家驹还来不及和离去的上司道别就看到翊捷走进来。
“……应该还不错吧?”
“可是没有同事来看我,只有你和文勋那群人而已。”家驹看到翊捷带着儿子来时露出一种讶异的表情,“你结婚了吗?”
“是啊。”
好年轻就结婚啦,真可惜。
家驹掩不出心中的讶异,翊捷一点也不意外他会有这样子的反应。不慌不忙地补上一句,“更正确一点地说,我离婚了。”
“什么?”
完全无视于因为这句话而张大嘴巴的家驹,翊捷把儿子抱到床上,“你替我抓着他,别让他乱跑。”
家驹紧张地伸出绕在小男孩的身体两侧,深怕小孩子乱动从床上掉下去。但是翊捷的儿子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用一双又无辜又忧郁的大眼睛盯着家驹看。从这孩子的表情看来,应该见过家驹很多次,所以一点也不怕他。
仔细看,可以发现翊捷的儿子眼睛很大,和翊捷长得很像,特别是鼻子和眼睛几乎是同—个模子,可以想见长大以后应该会和翊捷—样帅气。家驹努力露出微笑想要讨小男孩欢心,但小男孩反而皱起眉头,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深受打击。
难道他不只不受同事欢迎,连小孩子都不喜欢他吗?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他浩浩吧,只有叫他浩浩他才会回答你。”翊捷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你可以抱浩浩没有关系,他和你很熟。”
“真的吗?”家驹伸出手想要抱浩浩。
浩浩犹豫了一会之后才向家驹伸出手,在家驹抱起他的一瞬之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叔叔,叔叔。”
叔叔?
家驹又有一种深受打击的感觉,他还没有这么老吧。
翊捷收好东西之后,从家驹的手上接过浩浩,让浩浩坐在他的腿上。家驹有些着迷地看着翊捷抱着浩浩的模样,没理由地就感到安心。
“现在要从哪里开始?”翊捷逗了一下浩浩之后,抬起头来对家驹说话。
“啊?什么东西从哪里开始?”家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翊捷说的是什么事情。
“医生说可以谈以前的事让你慢慢想起来。”翊捷很有耐心地解释,“你想要从哪些事情开始谈。”
“先谈你的事怎么样?”
“我的事?”这下子换翊捷愣住了,“不是应该从你自己的事先开始吗?”
“没关系,我比较想知道你的事。”
他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原因,反正他就是对自己的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却很想知道和翊捷有关的事,像是为什么翊捷离婚了,还有翊捷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只有翊捷每天都会来看他。
他有满肚子的疑问。
“我的事吗?”翊捷想了一想,决定从最普通的事开始说,“我的名字是林翊捷,和你同年次,都是二十八岁……我想这些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还有呢?”
“还有,我是一家大型公司的系统工程师,去年从新竹调回台北,平常在汐止上班……然后,我喜欢运动、音乐,偶尔会看一点金庸的小说和漫画……对了,我不抽烟。”
翊捷尽可能地从记忆里找出大学毕业时写的第一张履历表,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写的有多么地无聊。一个当面试官的人要怎么从这些片片段段,和流水帐差不多的讯息之中拼凑出他这个人?难怪他最后没能去成那家公司。
当时他找了—段时间,并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没多久就接到兵单去当兵。退伍之后,所有的同学都念硕士,他就跟着回去考研究所,现在待的这间公司是研究所毕业时由指导教授介绍他去的。
“嗯,听起来很普通。”家驹记不住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翊捷说他不抽烟,“我抽烟吗?”
“你戒烟了。”
“是吗?”家驹睁大了眼,“为什么戒烟?”
能说是因为自己很讨厌烟味,所以家驹才戒掉的吗?翊捷在心里苦笑,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对身体不好。”
“……好像很有道理。”虽然他嘴上这么回答,可是在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这样。他才不是因为对身体不好才戒烟,可是那个声音却又不告诉他原因,“嗯,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你为什么离婚吗?”
因为我结了婚才发现我是同性恋。翊捷再度在心中苦笑,可是他还是没办法说出口,“因为我和妻子个性不合,一年前就离婚了,她和新的男朋友很少在台湾,所以同意把小孩子的扶养权让给我。”
“她不想要这个小孩吗?”家驹有些讶异。因为浩浩相当乖巧,长相又很可爱,他以为翊捷的前妻会舍不得把孩子的扶养权交给翊捷。
“她的新男朋友不想要。”翊捷顿了一下,“而我很想。”
“真奇怪,要是我是她的新男朋友我还是会想要这个小孩,实在太可爱了。”他们在聊天的时候,浩浩就开始玩着自己的手指,玩了没几分钟就开始打瞌睡。
“可能是因为很像我吧。”
“像你为什么不好?”
“……是没有什么不好。”翊捷笑了笑。家驹大概不能体会前妻的男朋友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看浩浩吧。
“那你呢?”家驹看着翊捷,“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和你是恋人。翊捷好想好想这么说,但是家驹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又怎么会记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现在的家驹根本就不“爱”他。
“我……我和你是朋友。”看到家驹听见朋友这两个字之后失落的神情,翊捷连忙又补上一句,“我们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想想看……”翊捷开始回想以前的事。他们认识是几年之前的事呢?仔细算了一算才发现已经超过十年了,“我们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你家离我家不太远,你父母不在的时候后还常常到我家来吃免钱的晚餐,我爸妈都很喜欢你,虽然你很没有礼貌可是给他们一种很爽朗的感觉。”
“……听起来我好像你的酒肉朋友。”家驹做了一个鬼脸,想要逗醒快要睡着的浩浩,但浩浩只是动了一动,在爸爸的怀里找了个好位置又继续睡,“然后呢?”
“然后我们考上了同一间大学,还很凑巧是同一个科系,不过研究所就不同了。对了,之前来探望你的是文勋是大我们一届的学长,他人很好也很聪明。”
“他是同性恋对不对?”
“咦?”家驹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让翊捷的心漏跳了一拍,“你还记得这件事啊?”
“不是。”家驹摇了摇头,“我只是看到他就有这种直觉,而且,和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去了?”
“阿伦。”
“对,阿伦。他看着文勋的眼神很暧昧。”
“是吗?”翊捷有些心虚的回答。倒不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去注意阿伦的眼神,而是他忽然害怕自己在看家驹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眼神。
他忽然开始害怕自己的秘密在家驹面前被揭穿。虽然说,在他们之间根本不应该有这样一个秘密。
“很明显,不过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你讨厌同性恋吗?”翊捷小心翼翼地询问,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很害怕答案是“讨厌”,只好在心中拼命地念着不讨厌、不讨厌、不讨厌……
“不讨厌。”
听到家驹这么说,翊捷马上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要脱口而出说自己也是同性恋,但家驹的下一句话让他马上打消这个主意。
“不过也不喜欢就是了。”这句话让翊捷从天堂掉到地狱。
“不喜欢啊……”
“你喜欢吗?”家驹慌张地解释,“我的意思不是讨厌他们,我只是很难想像自己是同性恋……呃,其实这也很难说,如果对方长得帅又有个儿子——比如说是你——或许会是例外也说不定。”
家驹话还没说完就笑了,那是带着开玩笑表情的笑容。
翊捷也扬起嘴角。家驹今天说的话总让他一下子充满希望却又马上失望,但当他每一次觉得“啊,人生该不会就这样完蛋”的时候,家驹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满怀希望。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真的,可是你不是同性恋吧,你结婚、离婚又有小孩,怎么可能是同性恋嘛,哈哈。”家驹笑了几声,翊捷只好也跟着他笑,但是笑得好心虚。家驹完全没有注意到翊捷笑声中的苦涩,又继续问别的问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我的父母呢?我有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怎么可能有女朋友,要是有女朋友他现在就会掐死家驹了,“你没有女朋友,和父母也很少见面。”
“我和父母的感情一定也很差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
“住院这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父母,也没有兄弟姊妹,还是因为他们住在国外所以没能回来看我。”家驹又哈哈地笑了几声,并不是很在意父母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联络你的父母吧。”
其实家驹的父母知道家驹是同性恋之后,就一直没有往来。仔细算一算,家驹大概也有一年多没有回去见父母了。翊捷从来不会开口问有关于家驹家里的事,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家驹的情况。家驹自己当然是绝口不提,所以连翊捷都不知道该怎么联络家驹的父母。
车祸发生的那天翊捷是有想过打电话给家驹家里的人,但家驹的每一张证件,填过的每一张表单上紧急联络人都是翊捷,根本找不着家驹家里电话。
“也好,等我出院之后再去,他们也会比较放心吧。”
“应该是吧。”翊捷决定还是先不要提家驹其实很久没有见到他父母的事,“虽然不知道你家的电话,但是我大概还知道你家要怎么走,等你出院了之后我再载你去吧。”
“谢啦。”
接着翊捷又开始讲起了高中、大学时的往事。
他们高中时是住校,那是一间规定很多可是管理实在不太严格的私立学校。家驹总是带着翊捷在晚上溜出去玩,没有驾照也没有安全帽,可能连方向灯都不会太会打地骑着机车到处玩,然后在晚点名的前一刻翻墙溜回房间。
对十几岁的青少年来说,那样就够大胆了。
虽然冒险的过程之中随时有被学校开除的危险,但他们躲舍监的本事还算是不错,一直都没有被抓到。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没有丢掉小命还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他们翻过三公尺高的围墙,常常飙到时速八十、一百,两个人在高三那年身高都超过了一百八十公分,体重可想而知也不会太少,那辆破破旧旧的五十CC小绵羊竟然没有散掉也算是一种奇迹吧?
那时候很大胆,现在却很多事都不敢做了。
他们开始乖乖地戴上安全帽,把时速维持在六十左右。翊捷并不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变胆小了,而是因为有了一些让他想要安安全全回家的理由。
两个人聊到快中午的时候,浩浩就醒了,一直吵着要吃冰。翊捷苦笑着对家驹说要带浩浩出去吃饭。
“我也要去。”
“咦?”翊捷愣了一下,“可是医生说你还不可以出院。”
“我不是要出院,只是要出去吃个饭,不会太过份吧。”家驹一边说就一边站起来换衣服。
“可是,没有医生的允许你还是不能出院啊。”翊捷看了看左右,希望哪个路过的护士来帮他阻止家驹。
“那不然折衷一下,到医院地下室的餐厅找东西吃,可以接受吧?”
“嗯……好吧。”翊捷转念一想,反正家驹看起来比他还健康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虽然说,家驹兴奋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是带着两个小孩出门。一个是只有三岁,身高不到一百公分的浩浩,另一个是身高接近—百九十,比他更高大的家驹……
***
即使是单亲家庭也很难体会他现在的心情,离婚之后带儿子的单身男人也许不少,但很少会有一百九十公分高又这么难缠的小孩。
家驹一直吵着要吃汉堡王,不管他说那有多么不营养,接着,浩浩开始对着汉堡王喊起来。浩浩拉着翊捷的袖子,一只手指着汉堡王的招牌,当翊捷拉着一大一小两个不想走的人离开汉堡王门口时,浩浩扁起了嘴,“把拔,把拔。”
“不行,那个没营养。”
“偶尔吃一次没关系啦。”家驹感觉到口水快要从嘴角流出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喜欢垃圾食物,大概是因为医院的食物太难吃了吧。
根本就没有人听他在说什么,两个人都双眼盯着汉堡王的招牌。
“你想吃到肥死没有关系,可是浩浩才三岁大,老是吃垃圾食物对他不好。”翊捷用力地拉着两人,可是家驹实在太高也太壮了,根本就拖不动。
“又不是每天吃。”家驹为了自己的利益,很认真地开始说服翊捷,“而且,其他间的食物也不见得比较干净,你放心让浩浩吃吗?”
“……好吧。”翊捷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他再次严正声明,“只有这一次。”
“没问题,没问题。”家驹高兴地抱着浩浩开始寻找座位,“浩浩,我们要去吃汉堡王啰。”
浩浩虽然听不太懂他的话,可是被抱着往汉堡王的店里走,他大概也知道爸爸答应让他们吃汉堡王,因此马上就笑了出来。
“你呀,不要带坏小孩子啦。”翊捷一边抱怨一边掏出皮夹,不甘愿地踱到柜台旁边点餐。家驹抱着浩浩跟着过去,在翊捷付钱的时候偷偷地注意翊捷的皮夹。
皮夹里很整齐,各种卡片证件整整齐齐地放在不同的格子,钞票好好地将一千元、五百元、两百元和一百元分开,零钱没有收在皮夹而是放在口袋里。家驹注意到,皮夹里的照片是翊捷和他穿着西装抱着也穿着小西装的浩浩。
三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若不是三个人都是男人的话,恐怕就是一幅全家福的照片了吧。
这让家驹觉得很得意,可是仔细想想却不知道应该要得意什么。得意他和翊捷一起照相吗?还是翊捷的皮夹里放着他的照片?
可是想得更深一点,为什么翊捷的皮夹里放着他的照片?
他忽然好想知道为什么。
“你吵那么凶怎么不吃啊?”翊捷把沾酱打开让浩浩沾着吃。
“喔,我在想要从哪里开始吃。”家驹连忙伸手拿起盘子上的汉堡和咖啡,他看着翊捷小心翼翼地照顾浩浩吃东西,“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已经问了一个了。”翊捷笑着抬起头,“还有什么问题?”
“你的皮夹里为什么放我的照片?”
“你的照片?”翊捷愣了一下,打开皮夹看到照片才想起原来家驹说的是什么,“这个不是你的照片,是我儿子的。”
翊捷一边说一边用宠溺的眼光看着浩浩。家驹忽然觉得又嫉妒又羡慕,好想把翊捷的目光抢过来放在自己身上,但又觉得跟一个小孩子抢未免太孩子气了。
“你没有其他和儿子一起照的照片吗?”
“有啊,可是都是和我前妻。”翊捷笑了笑,把皮夹收了起来,“不过她希望我不要再放她的照片了。”
“可不可以也给我—张。”
“为什么?”翊捷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你以前从不会保存照片。”
“是吗?”家驹用沾了番茄酱和美乃滋的手指擦了擦头发,“浩浩太可爱了嘛,我也想放在皮夹里。”
“但你以前根本就不用皮夹。”翊捷把纸巾递给他,指了指他的头发,“你以前都把钞票和证件夹在一起随便放口袋。”
“真的假的,不是像你那样收得好好的吗?”
“……如果你真的收得整整齐齐,我反而会吓死。”翊捷用一种吓了一大跳的表情看着他,“你连袜子都收不好,更别说是其他东西了。从高中开始你的衣服、课本、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帮你整理的。”
“是吗?”家驹有些沮丧地开始擦头发,“听起来我好像很没有生活能力。”
“是完全没有,哈哈。”翊捷笑出了声,他很少看过一百九十公分的人会把蕃茄酱沾到头发上,更不可能看过这么大个人在擦头发,感觉起来就像是一只大熊一样,“不过不用太沮丧啦,大部份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
“你就不一样。”
“我前妻常说我很怪,干嘛每一样东西都一定要整整齐齐的,像是睡醒马上就要把被子叠好,领带袜子都要一个一个收整齐,同类的衬衫一定要挂在一起。”翊捷一边说一边笑,家驹注意到他在谈起前妻的时候没有太多的避讳,既不难过也不会特别怀念,平平淡淡的好像没有特别的地方,“她以为工程师都是乱七八糟的不大懂怎么生活,应该会比较自在,哪知道我非得把每样东西摆在固定的位置上不可。”
“你怎么会和她结婚。”
“就是认识了,又不小心有了小孩,然后就结婚了。如果没有浩浩的话我大概不会结婚吧,不过也不会离婚就是了……”翊捷看了一眼浩浩,反应敏捷地接住快要掉下来的蕃茄酱,“拿好,快沾到衣服了。”
“把拔,吃吃。”浩浩将吃到一半的东西递给翊捷面前,要给翊捷吃。
家驹在心里发出谁也听不到的惊叫声。
不会吧,不会吧……
没想到翊捷连犹豫也没有地就张口吃下去,还顺便拿纸巾帮浩浩把手指擦干净,“剩下的浩浩要自己吃完喔。”
好羡慕。家驹在心里偷偷地加了这一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感觉起来颇像是嫉妒或是幼稚的小孩子。
“吃吃。”浩浩笑着重覆着同样的句子,又抓起一块鸡柳条开始吃。
“我发现你实在很疼你儿子。”家驹的语气里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酸意,可惜翊捷忙着照顾儿子没能注意到。
“我当然疼我儿子啰。”翊捷将纸巾当作围兜塞在浩浩的领口,“因为我没打算再生第二个。”
“是吗?这么可爱怎么不会想生第二个?”
翊捷先了愣了一下,接着苦笑着回答,“……没有对象我一个人也生不出来吧。”
他总不能说是现在的对象生不出来吧。
“找不到对象?”家驹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觉得好苦,“你长得这么帅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倒追啊?工程师都遇不到女孩子?”
“并不是。”翊捷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驹解释他其实不需要女朋友。
“那我呢?”
其实你也不需要女朋友。
翊捷好想这么说,可是却说不出口。最后他只好说,“你说工作就是你的情人,还说要四十岁才结婚所以还不急着交女朋友。”
“真的假的?”他忽然觉得生一个像浩浩那么可爱的儿子也不错,这应该就是想结婚了吧。不过没有女朋友也没办法结婚,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办法生一个浩浩……家驹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真的是又苦又难喝,“这咖啡会不会太苦了一点。”
“很苦吗?”翊捷把自己用了一半的糖和奶精递给他家驹,“你以前很喜欢喝黑咖啡,老是说我加两包糖三个奶精跟小朋友喝咖啡牛奶差不多。”
“可是黑咖啡真的很难喝。”家驹皱起了眉头,“我以前一定是在逞强,认为喝黑咖啡才像男人所以耍帅吧。”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没错。
还没失去记忆的家驹从高中就开始喝黑咖啡,他也问过家驹为什么不喜欢糖和奶精,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是这样才像男人。
翊捷是不知道为什么喝黑咖啡才像男人,明明就是喜欢甜食讨厌苦味的人何苦用黑咖啡来折磨自己,对骨头又不好。不过他倒是还蛮喜欢家驹逞强的模样,每一次都让他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从他们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家驹很爱逞强,在有人的地方就要装出很坚强很男人的样子,不想把心中永远是小男孩的那部份暴露出来。
失去记忆之后的家驹变得很单纯,一点也没有想要掩饰心中还是男孩的那一部份。这原本应该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但翊捷却有些害怕。因为他认识的家驹应该是一个爱逞强的人,是一个很强硬的人,虽然有单纯、任性的—面,可是绝不会表现出来的人。
现在却正好完全相反。
家驹现在又任性,又单纯,就像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你差不多也该回病房了,要是出来太久让那个啰嗦的护士小姐找不到,我又要被骂一顿了。”翊捷站起来赶家驹回病房。
三个人把桌上的东西拿到垃圾桶边,也不管分类就全部丢进去,结果被整理垃圾的欧巴桑念了一顿。接着,翊捷抱着吃饱之后又开始想睡的浩浩和家驹顺着原来的路往回走,没多久就走到电梯旁边。
“你先回去吧。”翊捷用下巴比了下电梯。
“那你呢?”家驹有些不安地问。
听到翊捷要离开的时候,心中有某一部份痛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几个他认识的人,所以变得特别的依赖人。
“我带浩浩回家换衣服,晚一点会再过来。”翊捷看着浩浩沾了蕃茄酱的衣服叹着气,这套衣服不知道又要洗多久了。
“那我就自己上去了,晚一点再见面啦。”知道翊捷晚一点又会过来之后家驹似乎放心了不少,愉快地对翊捷挥了挥手就走进电梯。
翊捷抱起浩浩,看着电梯门合上,家驹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当电梯的灯从地下一楼亮到三楼时,翊捷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露出了又疲倦又担心的表情。
如果这是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他搞不好会哭出来也说不定。
过去的家驹消失了。
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家驹出现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感觉,明明是很熟悉的脸,很熟悉的灵魂,可是他却完全不认识了。
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这个家驹是不是会再记起以前的事,特别是——会不会记起他们曾有的感情。
“把拔,把拔。”浩浩拉着翊捷的衣角。虽然只有三岁,可是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由翊捷独自扶养,对于翊捷的一点点表情变化浩浩都能清楚的感觉到。
他小小的心灵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可以感觉到爸爸变得沉默,没有笑容。即使不明白理由,也跟着担心了起来。
“把拔,不生气。”浩浩伸出手,想要把翊捷皱起来的眉头抚平。
贴心的动作让翊捷笑了出来,轻声地对浩浩说,“不用担心,爸爸会没事的,家驹叔叔也会没事的。”
一切都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