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长得很帅吧。”家驹笑得很得意。
“才怪,你是脸帅心不帅。”翊捷做了个怪表情。
平心而论,家驹的外表绝对不差,光是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看起来就很不—样了,更何况是有四分之一德国人血统的深邃五官在东方脸孔中显得特别突出。
在绿灯亮起时,汽车转进巷子,开进大楼公寓的停车场内停妥。家驹在停车位的一角看到了浩浩的脚踏车,上面挂了个小手套。
“那是棒球手套吧,浩浩会打棒球?”
“丢丢球而已啦。”翊捷把浩浩从后座抱出来,坐了二十分钟的车之后浩浩已经昏昏欲睡。
“搞不好将来浩浩会去打美国职棒大联盟也说不定。”
“别把你高中时的白日梦加在我儿子身上。”两个人边斗嘴边牵着浩浩搭电梯,到翊捷位在十二楼的公寓。
出院之后他们还去买了一些家驹需要用到的东西,加上护士姊姊们给的花和礼物,东西多到不只翊捷、家驹手上提了两三袋、甚至连浩浩手上都拎着两盒巧克力。但这些可怜的礼物一到家就被丢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两大一小全部累得坐在沙发上不想爬起来。
家驹勉强提起精神看着他未来要住一段时间的新家,对太过整齐的房间感到有些惊讶,“你家还蛮整齐的。”
“没办法,我讨厌乱七八糟。”翊捷振作起来把浩浩抱进浴室,“我先帮我儿子洗个澡,等会再煮点东西来吃。”
“你自己煮?”家驹不可思议地看着翊捷,没想到翊捷还会做菜。他很难描绘出自己穿着围裙做菜的样子,光用想像的他都觉得很有可能会切到手。
这大概是结过婚有小孩的男人和没结婚的差距吧。
“我只会煮简单的东西,不要期待太多了。”翊捷的后半段话和水声同时从浴室里传了出来。
趁翊捷替浩浩洗澡的时候,家驹无聊地看着四周围的家俱摆设,黑白两色样式简单的家俱很有工程师的味道。虽然他才“重新”认识翊捷没有多久,但可以感受到工程师的性格在翊捷的生活里展现无遗。他的目光在扫过一圈之后被电视柜吸引,倒不是因为那台四十二寸的电浆电视,而是电视柜的上面摆了个有海豚装饰的相框。
那是整个客厅里最没有翊捷性格的东西,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款式。也许是翊捷的前妻留下来的吧。
家驹弯下腰让视线相框平高,注视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翊捷和浩浩的合照,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蛋糕,上面插着不知道哪里找来,大得夸张的一支蜡烛。不知道拍照的人是谁,可是把那个画面抓得很好,照片里的翊捷和浩浩部在笑,除了一大一小之外,那笑容几乎是一模一样。
看起来很幸福。
家驹不自觉地扯动嘴角,走回沙发旁坐下。
他很喜欢翊捷和浩浩,因为这两个人让他有很亲近很安心的感觉。他也很喜欢翊捷和他聊天斗嘴,大部份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但有时候却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一些记忆的影像在脑海里,但想要仔细去回忆的时候那些模糊的影像就消失。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没有记忆之后他还会做很多事,像是说话、写字、吃饭,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知识也没忘记。比如说,他会在报纸上画红线,甚至在不知不觉之中加注几句连自己看了都会吓一跳的笔记。翊捷说那是有关经济之类的的东西吧,还说以前的他常常会这么做。虽然记不得自己是谁,可是对日常生活好像没有妨碍。
但他常会觉得有些不安。
少了二十八年的人生,他好像很容易就可以听到体内传来空空荡荡的声音。
特别是在翊捷和浩浩不在的时候,他更容易感到空虚。好像有某一部份的他被某个人给偷走了,而且,那是很重要的一部份。
“你吃义大利面吗?”翊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家驹着才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翊捷已经帮浩浩洗好澡,开始做菜。
“应该不讨厌吧?”家驹也不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
他随手拿起摇控器打开电视,转来转去不是通缉犯逃脱的新闻就是哭来哭去的连续剧,不然就是听起来很像是杂音的流行乐。家驹不知道自己过去喜不喜欢这些东西,可是他很肯定现在的自己很不喜欢。
他关上电视,溜到厨房的门口看翊捷煮饭。
熟练的动作看得出来翊捷对做菜这件事驾轻就熟,在把面条下到水里之后就开始削花椰菜的皮,削完之后在另一个锅子里有和牛奶颜色相同却浓稠得多的液体。翊捷似乎可以同时分心做好几件事,等东西煮熟的时候就收拾流理台,等到义大利面端上桌的时候,流理台又恢复到原来的干干净净。
他发现翊捷喜欢有条不紊的生活。
“好吃吗?”翊捷从冰箱里拿出啤酒递给他一罐。
“嗯……”家驹吃了一口,翊捷煮的义大利面味道清清淡淡的,不错但是称不上是很好吃,“还不错。”
“哈,这是你第一次称赞我。”翊捷坐在家驹对面的位子上,拉开啤酒的拉环,“你以前一定会说我煮的东西普通到没办法再更普通。”
“我以前说话都这么失礼吗?”虽然很普通,可是吃多了不会腻反而会觉得意犹未竟,“平常人就算不好吃也会说些好话吧?”
“你以前根本不懂得说话的时候要怎么样才不会得罪人,想讲什么就讲了。”翊捷笑着回答,“不过知道你讲话很直的人就不会觉得讨厌,其实这是你厉害的地方吧,每个人都觉得你很爽朗,好像很好相处。其实你只是……”
“只是因为我比较笨而已吗?”
“宾果。”翊捷露出促狭的微笑,“其实你应该记得的还记得嘛?”
电话铃声在此时响了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翊捷和家驹对看了一眼,同时露出迷惑的表情。家驹是“第一次”听到电话铃响,翊捷则是不知道晚上十点了还有谁会打电话给他——或者是他们。
“喂,我是翊捷。”他拿起餐厅旁的分机电话,另一头拿电话的人好像在—个很热闹的地方,好几个人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是我啦,文勋。”
“学长啊,有什么事吗?”翊捷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家驹看到翊捷的微笑时,忽然有一种讨厌的感觉。他不是讨厌翊捷的微笑,相反的,他很喜欢这个笑容,他讨厌的是电话另一端的人。
为什么翊捷听到这个人讲话就会露出这么好看的表情?
“我们可以到你家开PARTY吗?”文勋的背后传来阿伦说“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的声音。
“我家?为什么是我家?”
“为了庆祝家驹出院。”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你们只是想找地方胡闹而巳。”
“因为只有你家的顶楼够大又会有人嫌我们吵,所以才要去你家。”文勋在电话的另一端笑嘻嘻地说着。
“有人嫌你们吵还过来。”
“这样才有趣嘛。”
“好啦,好啦,你们什么时候会到?”翊捷忍不住翻白眼,文勋学长和他的那群朋友真的是缺乏社会性。
“哈哈,我们一分钟就到。”
“一分钟,你现在在哪里啊?”翊捷皱起眉头,走到窗户边去看楼下的马路,可是刚好被各家的阳台档住,根本就看不到有任何的人或是车在道路上。
“我在你家的楼下,我把电话拿给管理员伯伯,你跟他讲叫他让我们进去……”
文勋话说到一半就中断,在翊捷的错愕之中,传来楼下老管理员破口大骂的声音。翊捷皱起了眉头,把电话拿离到一公尺远的地方,转头对家驹摇摇头。
***
文勋、阿伦和六、七个家驹现在不认识可是以前应该很熟的人抱了一大堆东西到翊捷家,其中还包括了睡袋,偏偏没有任何吃的东西。家驹怀疑他们是不是只要想来白吃白喝兼住免费的旅馆,翊捷倒是很认命地打电话去叫披萨和啤酒。
等披萨的过程中,一群人就在客厅里闲聊起来,“文勋,我先警告你,要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在我家胡搞的话,你们就再也不用到我家来了。”
“放心,我们才不喜欢在你家这个没气氛的地方办事。”文勋做了一个鬼脸,“浩浩到哪里去了?”
“他今天跟着我们在台北市绕了一整天,已经睡着了。”翊捷讲到浩浩就露出温暖的表情,接着又说,“你们要是吵醒他,以后也不用来了。”
“那我们不就只能看电影了吗?”文勋的脸都皱在一起,一大群男人难得聚在一起只能看DVD实在是很无聊。
他们这一群人里有的人是工程师,有的人是艺术家,也有人是老师,大部份的人都很忙禄,像是还没有失忆前的家驹一个月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待在台湾,翊捷除了休假之外,大部份都在公司忙到三更半夜。他们也很少和其它的同性恋圈子交流,因此除了各自和伴侣聚会之外,一群人大概一个月只会聚在一起一次。
“没错,好好地看那一套魔戒完整版。”翊捷用一种很故意装出来的遗憾表情对文勋说,可是没两下就又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家真的很无聊……”文勋虽然这么说,可是很快地就和一大群围在一起看电影了。
原本很安静的屋子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翊捷却找不到家驹到哪里去了。他没有和文勋他们挤在一起看电影,也没有在房间里陪浩浩睡觉。正在着急的时候,翊捷忽然想起了以前家驹很喜欢跑到顶楼吹风。
他再一次警告文勋不准在他家胡来之后就把一群人丢在楼下,拿着啤酒和一大盘粘在一起的披萨跑到顶楼。
不出他所科,家驹果然就站在顶楼的中央,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翊捷不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笑出声。
从他们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家驹就喜欢最高的地方,所以他们曾经从安全梯爬到他们应该不可以上去的大楼上,大学的时候几乎也是一有空就去爬山,虽然没有登过百岳里的每一座山,可是有名、难爬的那几座他们全都去过了。
家驹还说他有一天要站在喜玛拉雅山的山顶上。
虽然现在的家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但却没有忘了要站在最高的地方。
而这附近最高的地方就是他家的顶楼了。翊捷拿着披萨走到家驹的身边,“从楼下那群饿死鬼那里抢来的,还吃得下吗?”
“谢谢。”家驹伸手接了过来——不过接过来的只有啤酒而已,“我住你这里会不会带给你麻烦?”
“我不知道,不过应该还好吧。”翊捷开始想像他的老板知道之后的脸,唔,也许会被开除也说不定。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老板只要有钱赚就好,似乎不会管几千几百个工程师里到底有哪一个是同性恋。
“我看到你的衣柜里有一叠好像不是你的衣服,你的女朋友吗?”刚刚上楼来的时候怕天气冷,他就自己在翊捷的衣橱里找件衬衫。那时才想起来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买衣服,不知道是翊捷也忘记了还是因为已经准备好了。
翊捷的衣服对他来说还是小了点,肩膀的地方有点窄,他又翻了翻,没想到底下一层就有一堆颜色都很花俏的衣服,他是没有拿起来仔细看,可是这种俗俗的花色不知道哪种人在穿……不会是翊捷的女朋友吧?
他想不想就用力的合上衣橱,跑到顶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自觉地跑到顶楼,仿佛他对这里很熟悉。
“女朋友?”噗地一大口啤酒从顶楼往地面飞落,最后落在十七楼的阳台上。翊捷忍不住翻白眼,女朋友……个头,就是你啦。那个胸围说不定有四十五吋再加上C罩怀,瘦小的女人恐怕还要两个才能填得满咧,“拜托,那是你的衣服。”
“是喔,那我该不会是你的男朋友吧?”
噗!
又一大口啤酒从顶楼往地面落。
楼下的邻居探头出来大骂,“妈的死小孩,林杯的仙人掌会被你浇死啦。”
翊捷连忙说了几声对不起了,楼下的人骂了几句之后就把阳台上的盆栽搬进室内,接着用力地关上阳台的窗户。
“呃,这个喔……你要不要吃披萨,等一下冷掉就只能丢掉了……”哈哈哈,我在讲什么啊。翊捷好想给自己一巴掌,为什么忽然慌乱了起来。
家驹失忆了为什么第六感反而这么灵啊?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家驹拿起啤酒又灌了一口,“我并不是说你是同性恋,只是文勋那群人让我想开玩笑……”
“是玩笑就早说嘛。”翊捷苦笑着说。
其实,他很希望那不是玩笑。
他比谁都希望家驹快点想起来,想起他们的过去,想起家驹自己的过去。
前几天在公司和医院之间来来回回,要照顾浩浩又要照顾家驹让他忙得没机会想起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可是当一切都恢复正常的时候,空虚、寂寞就慢慢地从心底浮出水面。
他们之间的回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拥有,不再拥抱,不再接吻。
而且,他可能会永远失去家驹。
“我发现我这个人很糟糕,以前的我应该很没有人缘吧?”家驹空手将啤酒瓶压扁之后对翊捷说。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觉得你的人缘还不错。”翊捷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他们会突然谈到家驹的人缘好不好。
“文勋他们那群人知道我失忆时好像都很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以前的个性很差常常欺负人所以现在换成其它人喜欢欺负我?”家驹假装哭了起来,“呜呜,我好可怜喔,一个人也不认识还要被欺负。”
“不是这样啦。”翊捷连忙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可是又觉得家驹假哭的样子实在是太假又太可怕。可是,就某个角度来说,却又让他觉得很可爱,“大家只是觉得太神奇了。嗯,反正就是太神奇了。”
文勋和其它人都太惊讶。
总给人嚣张印象的家驹,总是做什么事都会是第一名的家驹……这些才是他们所熟悉的家驹,不是现在这个什么都不知道,有点傻傻的,感觉纯真得像一张白纸,甚至——很有礼貌的家驹。
现在的家驹好像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也不是爱他的家驹。
翊捷觉得自己开始想哭了。
“是吗?”家驹猛然把翊捷拉进怀里,吓了翊捷一大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直觉地想要一些体温,而且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说翊捷不会生气。
“耶,你……”翊捷的脸马上红了起来,心中又开始抱着一丝期望。
家驹是不是突然想起来了?
他的幻想像是小鸟在天空中飞翔不受控制,可是在家驹的下一句话又马上又让幻想的小鸟被飞机引擎卷进去,尸骨无存。
“这几天,真的很谢谢你。”
“哈哈,不用谢啦。”翊捷尴尬地笑了一笑。
他不需要家驹的谢谢,而且平常的家驹是不会对他说谢谢的。
“我很高兴你一直帮我,翊捷。”家驹对着翊捷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觉到安心!”
家驹开始描述翊捷多让他放心、有家的感觉,但是翊捷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不管是上帝、阿拉、佛祖、妈祖、观世音菩萨都好,谁来听听他心里的想法——他要的不是这样子的家驹啦。
当家驹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翊捷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住家驹的嘴,“唉唉,别再说了,我都快哭出来啦……”
***
翊捷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出门了,说是公司有什么急事要必需要马上处理。
家驹则在半梦半醒之中被翊捷吵醒,翊捷说了句要他帮忙带一下浩浩,因为他没办法在半夜三点时送浩浩到托儿所去。家驹还以为工程师是一种没有人管只要把事做好的职业,半夜被一通电话叫去这种事感觉比较像是业务员。
“没办法,我的工作可以准时上下班不过偶尔也要应付偶发状况。”平均一个月大概会有一次这种事情吧,翊捷一边打领带一边说,“早餐昨天晚上就准备好放在冰箱里,你醒了之后把他加热让浩浩吃完再去托儿所。”
才怪,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二次帮翊捷带浩浩了。
家驹不太清醒地点了点头之后又倒回床上去睡,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浩浩抓着他的衣角说要吃饭。
他先倒了一杯牛奶给浩浩,接着把翊捷昨天晚上准备好的三明治放进微波炉。
透微波炉黑色镜面,他看到了一个很陌生的自己,蓬松的头发往左边翘起来,眼睛有点张不开。
在被浩浩吵醒之前,他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每一个人都以为他是另一个人。一直问他为什么没有胡子,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无法回答。答不出来的结果就是他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只鸟飞走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家驹摇摇头,坐在餐桌前和浩浩一起吃早餐。浩浩的动作很慢,切成一小口一小口的三明治还是没办法一口吃下去所以掉得乱七八糟,可是不会挑食,而且吃得动作看起来很有教养的样子。
相比之下,家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野孩子,吃得满脸都是。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用各自的牙刷并排在浴室里刷牙,只不过浩浩个子太小只能把水吐在浴缸里。家驹意外地发现以浩浩以年纪来说很独立,除了刷牙之外,还会自己换好衣服穿鞋子牵着家驹的手去托儿所。
以浩浩的年纪应该还不能上幼稚园,可是翊捷白天还是得工作,所以一定得有人照顾浩浩。幸好离他家不太远的地方就有一间可以照顾像浩浩这种小孩的托儿所。
他们搭电梯到一楼时管理员和他们打招呼,家驹只能点点头,浩浩却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地跟管理员说再见。走出大门之后,家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翊捷可能是太忙了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他,家驹只好蹲下来问浩浩,“爸爸开车载你去上学吗?”
原本应该是家驹带浩浩去托儿所,可是现实的情况反而像是浩浩带家驹去托儿所。
“用走的。”浩浩摇摇头,用手指着右边。托儿所就在离公寓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光看接送小朋友上下学的车就知道。
家驹一边走一边对浩浩说话,“浩浩喜欢托儿所吗?”
“托儿所?”浩浩偏头看家驹,不知道什么是托儿所。
“嗯……就是上学啦,浩浩喜欢上学吗?”家驹尽可能地用浩浩可以懂的句子说话。
这种对话和牵着浩浩去上学的气氛让他觉得自己也有了一个小孩,然后和翊捷组成了一个家庭……天啊,他在想什么?
家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他竟然想和翊捷、浩浩组成一个家庭……大概是这几天和文勋那一群人在一起太久,想法也被他们同化了,家驹用力摇头想要把那些想法都甩掉。
“喜欢。”浩浩点点头,“讨厌看不到把拔。”
“我也很讨厌看不到翊捷,很无聊。”家驹露出同意的表情,“浩浩喜欢爸爸吗?”
“最喜欢。”浩浩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大楼的伯伯呢?”家驹比着公寓的方向问浩浩喜不喜欢他最讨厌的管理员大叔,“没有胡子的那一个。”
浩浩点了点头。
“那浩浩喜不喜欢叔叔?”家驹指着自己。
浩浩偏头想了想,想了好久都没有回答。
这让家驹很受伤,浩浩喜欢翊捷、喜欢楼下的管理员伯伯、甚至也喜欢上学,为什么只有喜不喜欢他要想这么久呢?他这几天都在照顾浩浩耶……
当他一路伤心到了托儿所门口时,浩浩对他挥手再见,“浩浩喜欢叔叔,可是叔叔让把拔伤心很讨厌。”
家驹愣了一下,在托儿所老师的催促下对浩浩挥了挥手说再见。
在回公寓的路上,家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喜欢我,但让翊捷伤心很讨厌?什么意思啊?”
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让翊捷伤心了,顶多就是那天在顶楼的时候抱了一下翊捷。而且那时候是翊捷说再抱下去就要哭出来了,他才放开了手,可是翊捷最后还是在笑没有哭啊。还是说,他以前做了什么对不起翊捷的事自己却不知道啊?每到这个时候都让他有点气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这么没用。
当他走进电想要搭到十二楼的时候,不管怎么按电梯都没有反应,他才想起自己应该要拿钥匙卡片。他把手伸进口袋翻来翻去,结果只翻出了两张一百块的钞票,哪里有钥匙卡片的影子。
狗屎,他又忘了带钥匙卡片出门了。
家驹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笨。”
***
翊捷在放了两台笔记型电脑的桌子前打了个哈欠,等着另一端传来确认的电子邮件。
离他起床已经有十八小时了,今天一整个小组的组员全都因为澳洲那边的机器出问题而忙得手忙脚乱,到了早上八点,问题又延伸到公司在大陆的主机,这种坏事好像一开头就没完没了地一直延续下去。
幸好还是他们的能力可以解决的问题,只要等到最后从大陆那边例行性发过来的电子邮件就可以结束他一整天的工作。
“结束了?”佑如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佑如是翊捷的同事,小组里唯二的女工程师之一。她是一个有着爽朗的大姊头性格,对摄影很有研究的女性,她也是公司里唯一知道翊捷是同性恋也很支持翊捷的人。翊捷家里那张浩浩一岁生日的照片就是她拍的。
“嗯,就等大陆那边确认我就可以下班了。”
“真好,今天换我值夜班。”佑如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我可不想像昨天值夜班的人一样倒楣。”
他们和设计工程师不同,主要的工作是在维护系统,所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有人值班。虽然公司没有规定,不过女性工程师通常比较少排夜班,听到佑如要值夜班让翊捷有点讶异,“又轮到你啦?”
“还不就是阿崇肝指数过高被医生关在医院,不然怎么会轮到我。”佑如无奈地双手一摊,“你最近常请假该不会也是不行了吧。”
“不要诅咒我,我的身体可好得很。”翊捷瞪了她一眼,“倒是你常常日夜颠倒都没事,该不会你的真实身份是女超人吧?”
“想太多。”佑如露出你的玩笑很难笑的表情之后接着说,“究竟是发生什么事?自从你和你老婆……对不起,讲到你前妻。”
佑如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没关系,”翊捷不以为意,“是家驹。”
“家驹?他回国啦?”佑如露出暧昧的表情,“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请假的原因是起不了床吧?”
“当然不是。”翊捷又瞪了她一眼,接着叹了口气,“如果只是起不了床还比较简单,现在啊……”
“现在怎么了?”
“家驹失忆了。”
“啥?”
“失忆,讲话、日常生活的事情他没问题,不过记不起以前的事。”翊捷耸耸肩,想要装作没什么大不了,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一直按滑鼠左键,不停地击点收信按钮,恨不得马上就收到大陆分公司的确认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将来生活比较麻烦而已。”
“翊捷。”
“万一不能工作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以暂时让他住我家,不,其实一辈子也没关系,我的薪水养三个人没问题。”
“翊捷。”
“可是,我并不是要……”
“翊捷,够了。”佑如用力拍了翊捷的脸颊,“不要再说了。”
“啊,对不起,我好像真的讲太多了。”翊捷苦笑着说。可是对另一个人说这件事之后,他好像比较舒服了一点。
“跟我讲是没关系,你的压力真的太大了。”佑如摇摇头,“你说他全都忘记了,连你和他之间的事都忘记了吗?”
“嗯。”翊捷点了点头,“他甚至不记得我的名字,虽然觉得我很熟悉,他甚至还不知道他父母因为同性恋所以没和他来往的事。”
“你们之间的事他知道他多少了?”
“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翊捷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这件事,他现在甚至不是同性恋。”
“你怎么能肯定?”
“……好吧,现在不是。”翊捷苦恼地抓着头发将身体埋进椅子里,“我和他之间现在是重新开始,只不过我和他的立场对调了。”
以前是家驹一直喜欢翊捷,翊捷却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现在两个人的关系正好相反过来,他喜欢家驹,可是家驹却不知道,当然也不知道翊捷是同性恋,只不过他现在的状况比过去的家驹还要困难—点,过去的家驹和他之间有着许许多多的回忆和牵绊,而他也在那次不太成功的婚姻之中开始意识的自己的性向比较偏向另一边。
“不管他会不会记起来,你们都可以重新开始啊。”佑如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虽然不了解但是也可以想像那种担心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好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家驹了,但是,从某些角度来说他其实还是原来的家驹……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翊捷无奈地苦笑。
“翊捷,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灵魂这种东两。”
“……其实我不大相信。”
“我很相信。”佑如对翊捷说,“不管是上帝、阿拉、观世音菩萨、妈祖还是宋七力,只要是有名字我可以找到的我通通都拜。”
“佑如,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上帝不是用拜的?”翊捷忍不住笑出声。
他早就知道佑如是一个超迷信的女人,先别管那些有名的神鬼,连没有名字的街头,路边看起来有点怪的石头通通会停下来拜。
“这个你不相信就算了,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有命运、姻缘这种东西,你要相信家驹和你之间有一些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佑如急切地说,“就算他忘记了,一定也会再一次爱上你,你们在—起那么久了,一定会发现有某些说不出来的东西把你们连在一起,就算家驹失忆了那些东西还是在。”
翊捷默默地听着,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在家驹和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看不见碰不到的线,他仍会努力去试着让家驹和他连在一起。
“翊捷,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有啊。”翊捷回过神来,有点心虚地点点头。
“对你有帮助吗?”
“有啊,当然有。”翊捷点了点头,“这种事,你们女人比我们了解得多了。”
“那帮我值夜班。”
“……女人都是这样子吗?”
“我这么好心帮你做心理咨询……”佑如敲了他一下头,“至少请我喝一杯咖啡吧?”
翊捷回过头去看桌上的电脑,收信匣的后面有一个阿拉伯数字的一。他—看到标题就露出了微笑,根本没有点进去就开始关机,“好啊,明天早上我来上班的时候请你喝。”
“明天早上?”佑如一脸林翊捷你太过份的表情说,“明天早上我要回家补眠,你请我喝咖啡会不会太没有诚意了。”
“那下次我请你吃天母那家要排四小时队的甜甜圈吧。”翊捷愉快地把电脑收进包包里,在佑如对他喊没义气的声音里逃出办公室。
他现在好想好想回家。
回家看浩浩。
回家看家驹。
不管以后会怎么样,现在的生活还是很愉快的。
他走进电梯时,露出了连佑如也没有看见的幸福表情。
***
翊捷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大楼门口管理室的椅子上睡着的样子,管理员一看他就指着家驹和浩浩对他笑。
便利商店的袋子就放在沙发椅的脚边,高大的家驹几乎占满了整张沙发,浩浩则躺在他的怀里,两个人都睡到口水流出来了。家驹的一只手环过浩浩身上,浩浩的腿缠在家驹身上,手也抓着家驹的衣角。感觉两个人就像是真正的父子一样,翊捷看着他们的样子也笑了出来。
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还有他最爱的恋人。
心中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满满的要溢出来。
“你这个朋友也真的有够笨,钥匙忘了带连电梯都坐不上去。”管理员在一旁数落着,不过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笑意。
“还好我没有这么笨。”翊捷笑着摇醒家驹,“我回来啦。”
“唔……翊捷你回来了啊。”家驹一睁开眼就看到翊捷的笑脸,莫名地就有种幸福的感觉,“我忘了带钥匙,不过我有送浩浩去上学。”
“我知道。”翊捷把公事包递给家驹,自己则把浩浩抱起来,“我们上楼去,你帮我拿一下电脑。”
“喔。”家驹跟在翊捷后面走进电梯,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带钥匙,不过浩浩很乖。”
“浩浩是不怕生,不过要在我以外的人面前能够睡着很不容易,看来你还蛮适合带小孩的嘛。”翊捷笑着说,“要是想不起以前的事,搞不好你可以去开幼稚园。”
“幼稚园?别闹了,我最讨厌这种小小的生物,没两下就开始哭,一下子就会融化掉。”这几天他带浩浩去上学看到很多小孩子一离开爸妈就哭个不停,真是可怕极了。像浩浩这种又乖巧又可爱的小孩真是太难找了。
“你不喜欢小孩吗?”
“绝对受不了。”家驹摇了摇头,看了浩浩一眼之又补充说,“浩浩是唯一的例外。”
“我儿子嘛。”翊捷骄傲的说。
翊捷打开门之后就看到了答录机一闪一闪的亮光,把浩浩交给家驹抱进房间里之后没多想就按下播放键,一边听留言一边收着各房间的垃圾。
‘翊捷吗?我是妈妈啦。今年过年你有没有休假,休假的话带浩浩回来吧。我也想看看你和浩浩,顺便给你爸上个香,都一年没有见到你啦。要回来之前打个电话给我,妈准备炖你最爱吃的猪脚。”
翊捷听到这里忍不住露出笑容,妈还是老样子。今年大概得带家驹一起回去,妈看到了不知道会不会吓一跳。
翊捷的母亲在他和家驹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了,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不能相信,可是没多久之后就接受了,还常叫他带家驹—起回来。但翊捷总认为母亲嘴上虽然说是接受了,可是实际看到恐怕还是受不了,所以一直没有带家驹回家。
不过,在回去之前他大概得和妈先谈谈家驹的事,不然万一妈一不小心就把过去的事说溜嘴就不好了。
原本翊捷还是一边笑一边听,可是接下来的几句话就让他笑不太出来了。
“还有啊,家驹的爸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家驹出了车祸,状况不明,我想要是有什么事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嘛,我就跟他们说没事,他爸妈好像还是很担心,你叫家驹跟他爸妈联络一下吧。”
翊捷本来在绑垃圾袋的动作停了下来,后面母亲又说了什么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一直忘了要带家驹回去看父母这件事。
是因为现在的生活太幸福了,所以刻意想要忘记不愉快的事?还是因为他一直对家驹回去看父母这件事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才会下意识的把这件事忘记?
“怎么啦?”家驹看着手里拿着垃圾站在客厅发愣的翊捷,一脸疑惑地问,“垃圾车应该已经过去了吧?”
“家驹,我妈打电话来,要我过年的时候带浩浩回去看她。”
“喔,那不是很好吗?”家驹点了点头,过年回去和家人团聚很好啊,翊捷为什么要站在客厅里发呆。
“我妈还说了你父母的事,他们好像知道你出了车祸。”
“我的父母?”家驹很意外这时候会听到父母的消息,“真奇怪,我的父母怎么知道我在你这里?”
“他们只是问我妈有没有听我说。”
“反正我现在没事了,应该也不用……”
“他们希望你回家去看看他们。”翊捷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个星期六我开车载你回去好了。”
“咦?”家驹愣了一下,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他不要回去,这让他对回去看父母这件事有一点小小的抗拒,“不用特别回去吧,他们似乎也没有联络我。”
“不,我想还是回去一趟好了。”翊捷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如果浩浩和你发生一样的事,我应该也会希望他没事之后回来看我。”
“是这样吗?”家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翊捷,他总觉得翊捷瞒着他什么事。
不,应该说翊捷的眼底有一种希望他想起某件事的表情,偏偏他却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家驹不禁开始生自己这个没用脑袋的气。
这时正好大楼开始广播所有人把垃圾拿出来,翊捷连忙抓着垃圾袋往电梯冲,一副好像会来不及倒垃圾的样子,但从家驹的眼中看来倒比较像是落荒而逃。
可是为什么要落荒而逃?
他真的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