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低低的问着:“今天的水温怎么变了呢?”
江流水又作梦了。
梦中的他还是放着风筝,诡异的笑着。笑的比平时更加的叫人心悸。
于是他安慰自己,我已经死了,不是么?所以,我怎么还能做梦呢?
他笑了。
命运和梦都是很超然的事物,它在须弥间诞生,又在须弥间死亡。在你尚不能听到车马喧嚣之时,它将一个人拉离你的身边,又将一个人送到你的眼前。
江流水笑着醒来的时候,只见到十根纤细的手指,十根手指轻轻抚过他面颊,不如想象中的冷,却是十分十分的温暖。
“你醒了?没有死,真好。”
江流水睁大尚且朦胧的眼,就看见了说话的人,也是这双手的主人。
一个很奇特的人。
这人穿着粗布的白衣,看起来还很年轻,却隐隐带出一种长期缺乏营养的苍白。眼睛很大很黑很深邃,黑白分明。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梦魇,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觉得想要珍惜。
之后,他这才注意到他自己所处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张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而对方就坐在他的身边。
“是你救了我?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对方笑到:“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江流水倏忽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人笑的时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挥上一挥。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传上来,他顿时哎呦了一声。
“小心啊。你的右手臂骨断了。我先帮你绑上了。也不知道绑的对不对。”那人平静的说,“绑的时候可真是费劲啊。我也看不见,只好一点点的摸着绑。幸好你那时晕过去了。否则就我这种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说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听在江流水的耳中,只为那一句“我也看不见”而心痛。那种痛,是风流的诗人等到了阳春的三月,却见不到满树芳华。
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见?”
“你这人真是个好人。”
“哦?”
“你不先关心自己的手,反到先关心我的眼睛。”
被说中了心思,他赧了双腮,却忍不住再问:“那……你的眼睛还能治么?”
“不晓得。”那人说,“其实我认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别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别人少多少。”
“可……”话到了嘴边,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儿们发现浮在潭水里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里。”
“猴儿们?”
“对啊。就是这里的猴子。”
“那,这里是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
“我记得我是从地面上上直直的落下来。”
“这里或许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得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为何要骗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时一刀捅了你了。”
想一想,说的也不错。
那人欠然的笑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部不记得了。”
“你失忆了?”
“或许吧。”
“对不起。”
“没什么。”
“那我,”江流水迟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还好,还好,他真的没有生气;“可不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可以?”
“我该怎么称呼你?”
“恩……是啊,总得有个称呼。没有个称呼是不能从千千万万的人中把我分别出来的。”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这样……风筝,叫我风筝吧。”
温暖暧昧的风自屋外吹来。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梦,想到了梦中另一个自己,想到了那只绘着云彩的风筝。
“怎么?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么?”风筝问。
“这名字……”江流水嗫嚅。他该如何告诉一个人,他的梦里总是有一只风筝呢?何况这个人叫做“风筝”;何况梦中的风筝叫他害怕;何况梦中的风筝是攥在他的手中,一个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风筝应该是个很仔细很体贴很敏感的人。他察觉了他的犹豫,便问:“说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称呼你才对?”
“江流水。汉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听了这个名字,不会叫人和听了我的名字一样欲言又止,是以,当然是好名字了。”
边说,边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点点的惊豔。自然而然的,忆起了那树红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忆起树干上不知谁刻下的——相知。
“我……”
“怎么?”
“可以送你个东西么?”
“好啊。”
得了允诺,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热热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当他终于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花枝时,他失落了。
“怎么了?”
那枝原本开的灿烂夺目的花,竟早已凋谢,只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干。原来再坚韧的事物,竟也是娇贵的。这花儿,怎么能和他一样经的起他连日来的变故呢?
风筝似乎感受的到他的伤怀,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抚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后,摸到了那枝枯枝。
“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风筝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树枝,抚摩着。
江流水看到风筝的嘴角满是温柔。
“好暖,我想我已经看到了灿烂的春天,谢谢你。”
***
江流水醒来的第五天傍晚,终于能下了地,出了屋。
这地底原来自有一片洞天。
这在地上上是看不见的。从上面望下来,是层层叠叠的云雾,每每当雨水落下来的时候,那烟雾就往往变的更浓更烈。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汉的话——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从上面下去,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么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边看不到,这地底是上边窄下边宽的瓶子形。烟雾是从瓶底一个池塘蒸腾出来的,笼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云。所以,上边看不到下边,下边也见不到上边。
风筝的小屋是在池边不远处,四周环绕着无数的雪白的梨花。这白色,一直飞上烟雾之中,间或的几声猿啼从梨树间传来,颇有几份神秘。
风筝原本是坐在水边的,背对着他,悠悠闲闲的,是自远古便存在的石像。靡靡的水气抚过江流水的面庞,他便忽然的看到风筝动了动,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恩。”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风筝很轻松的辨别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转过头来。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来,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会意,攥住了风筝的手。却不想,反被那瞎眼的人一抄,扶住了身体:“身体不好的话,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江流水顿时哭笑不得:“我身体壮的跟头牛一样,不信你……”想说“看”,但话在口里滴溜溜的一转,又咽了回去,只好岔开。
风筝知道,可他不说破。只了然的笑了笑。这一笑风也淡淡,水也淡淡,云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风筝,你笑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风筝的脸红了一片:“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犯贫。”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么看也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风筝,没来由的颇感得意,“真想要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弟弟。”
在家里,他是老小,上头那个哥哥整天欺压他作威作福。想到了哥哥,自然的想到了他的嫂子。
那个他偷偷喜欢的人。
乱七八糟的想了这些,江流水又变的沉默了。不安如火焰般的在他眼中跳跃。抬头看看云雾缭绕的山谷,问出了几天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问题,“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出口?那是什么东西?”风筝默念着。
“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满心期待的看风筝。
被看的毫无感觉,自顾的偏过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苍天。
只是,苍天望不到,哪怕仅有的重重水雾也望不到。“出口?”许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语,“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找一个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紧,宁愿根本没有醒来。
“你不开心?”风筝问。
被问的人叹了口气:“我是有点不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体、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种戏谬涌上心头:“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这个,不大可能。”
“为什么?”
“我好象二十五了吧……”想都没想,风筝接口回答。
“怎么可能?你那么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会有二十五?!”
“我很老么?”风筝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风筝体贴的想到了江流水的身体:“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了?回小屋吧。”长久的重复同样的路,即使他看不见,但直觉也能给予他准确的指示。
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风筝的手。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双无神的黑眼,似乎要透过那不能见物的瞳望进他的心里,“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记得你的年龄?”
风筝一愣,半开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记忆,所以我又怎么能记得我的年龄呢?
“你说啊!”
“我……我……我……”
风筝无从开口。他是谁?他连自己都记不得。他的过去,是从偶然发现了少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现在,是面对少年的质问却手足无措;那么将来呢?将来他会是什么?
江流水叹了口气,有些心痛。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一点一点,试探的。
“你不要皱眉了。”
“你……”
“你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苦。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气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气熏的人如痴如醉。风筝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风吹动他未束的头发,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觉到风筝的拇指、食指、中指长着厚厚的茧子,握住自己手掌时,很粗糙。
那是长期劳累的结果。
便想到这几天来,他吃的东西只有一味梨子。水煮的,煮的烂烂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依靠味道勉强辨别出来的梨子。
又想到风筝满身的病容,细细瘦瘦,连脸色也是白里带着灰黄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顶,风筝之所以会一身的病态,只怕是长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结果吧。
他看不见。——江流水心中不无酸楚的想——看不见,很多事情做起来比平常人难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这边,江流水的同情怜惜如潮水汹涌;那边,风筝却开始煞风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风筝笑。
“废话。不暖的是死人。”
风筝也不争辩,笑眯眯回头进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个人转不过情况的发呆。
明明刚才还在郁闷的要死啊,怎么这会儿就变了?
——十指连心,你懂不懂?“明眼人”!
***
古人说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时,那个少年,皱眉,皱眉,皱眉。
还把鼻子拧成一团。
他啊,正对着风筝喂到他嘴边的水煮梨发呆。
看了看风筝认真的表情,江流水认命的吞下面前的这一口。
他发呆不是因为被喂,毕竟他的又手还不能动;不是因为风筝每喂过一筷子来,他必须先发出个声音以表示他的位置,省得被一筷子杵到鼻子里,毕竟风筝目不见物,只能靠声音辨别方向。他讨厌的是——究竟,还要吃多少天这种东西啊!!
水水的,甜甜的,软软的,素素的。
“那个……风筝啊……”
“啊?”风筝又夹了一筷子送来。
“这里,除了梨还有什么可吃的么?”江流水吞下。
“什么?”继续再夹。
“例如猪牛羊,例如飞禽走兽,例如水稻白面,不过最好有豆腐鱼汤和藕……”又是一口不甘的吞下。
“你不喜欢吃梨?”风筝重又夹起的一块梨肉落在半空,喂也不是,放回也不是。
江流水皱了皱眉,伸嘴,叼走了那一块梨肉。
风筝没再夹。
“也不是不喜欢……任谁……”——任谁每天只吃煮梨都会讨厌吧?
风筝垂下了头:“我以为……只要满足能够生存需要就足够了。”
江流水好象明白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明白。
***
江流水醒来的第六天晚上,他坐在水中,被极度惊吓的神志还没有能够完全清醒。
风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今天一清早,江流水看到的不再是水煮梨,而是一碗温度正好的鱼汤,雪白雪白的。尝一口,没有任何调味,鲜香反而直侵入喉咙,而鱼肉更是入口即化。即使是从小在江边喝着豆腐鱼汤长大的江流水也要感叹,从来没有偿过如此的美味的汤。鱼好,治弄鱼的手艺也好。
有水,那么有鱼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可,要什么也看不见的风筝为他抓来鱼,该是多么困难的事。
喝着喝着,眼睛微微湿润了。
堪堪喝下半碗。
出门,却见那人在屋外,一小口一小口,不快不慢的吃着水煮梨。眉眼间的神情,没有讨厌,到像是嚼着人间美味。
一股辛酸再次涌上江流水的心头。
幸好风筝看不到。
风筝只微笑:“一会儿带你好好看看这里。”又笑,“虽然这儿也不大……”
话未说完,到被江流水一下子拥住了。
虽然江流水的右手还不能动,可只一条左手,死命的,颤抖的,懊悔的,紧紧箍住自己。连那温暖的呼吸也徘徊在自己的肩头。
风筝的心口狠狠的抽痛了一下,总觉得,有那么一种被风雪覆盖的东西在默默的复苏了。
“其实,你不必自责。”他说。手,也轻轻抚上了那个看不见的孩子的额头:“对我来说,抓鱼并不比说话难上多少,真的。”
“不信。”那孩子撅着嘴,低声嘟囔。
“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未知的事物,你又怎么能一味的否定它们的存在?”
江流水没有再说什么,将双眼直直的望着风筝波澜不兴的眼。很深很深的黑暗,很深很深的温暖,那是风筝的双瞳。
风筝拉了流水:“你该信我。为什么人总要怀疑呢?”
于是,不久之后,江流水完全的呆掉了。
不是江流水太好糊弄,江流水原本真的不相信风筝的话。风筝拉了他来到水边。当他的手指伸到水池里的时候,江流水清楚的看到有鱼儿游来,轻轻的用身体碰触他的肌肤,那个时候,风筝是鱼。当风筝将手伸向天空时,有盘旋的鸟儿落在风筝的手上,用它的喙逗弄风筝的指尖,那个时候,风筝是鸟。
风筝可以是鱼,可以是鸟,也可以是猴子们,更可以是风是雨是雾是云。
除了一个凡人,风筝可以是这个世界上任意一种东西。
所以只要风筝想,他可以随手抓住任意一种东西,包括鱼。
这是江流水第一次吃惊。
江流水第二次吃惊,是因为那水。
那看起来毫无特别三千弱水,竟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细微的烫!温泉,真真正正的一潭温泉。江流水忽然明白了,笼在断壁间的云雾就是由这水形成。而鱼,怪不得味道也不同一般。
禅说三千弱水唯取一瓢饮。流水不懂了,若那三千的水也如这温暖人心的泉,是不是也可以代替“仅此一瓢”?风筝或许也曾想过,若是没有“仅次一瓢”,三千的水,也会如同瓢中的一般宝贵?
江流水没有想到答案,他没有时间去想答案。
就在他注意水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水底的岩石。由于前一天是黄昏,以至于不能看个清清楚楚,如今,看明白了,也震惊了。
水底的岩石是十足的黄金!
凌乱的,凹凸不平的,随意的散落在水底。如一个个慵懒的孩子,等待着被发觉和唤醒。
如果说温泉的发现叫流水感叹造化之鬼斧,那黄金的发现足够叫他双唇颤抖不已。
没错,他激动,也恐慌,一个趔趄跌坐在岸边,半身的衣服浸了水。不是没见过黄金,好歹他是汉江会的少爷,只是没有见过如此之多。
忽然的一瞬,恍如一年。
“流水?”风筝低低的呼唤着。
江流水已经开始全身发抖,牙齿打架了。声音咯咯的,在安静的短崖怀抱里异常的明显。
“流水?!”风筝寻声音摸到那个异常的人,“流水,你怎么了?”
一只烫的如火冷的像冰的左手按住风筝的肩,力气大的可以捏碎骨头,那刚才还在颤抖的人急切的问:“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么?没有的,至少我不知道。”
“不会!不会!不会!”他狂燥的喊,声带沙哑,“不会!这里一定有出口!你不知道就不代表没有,不是么?!”
“你,究竟是怎么了?”
“风筝!风筝你看!”江流水自水底摸出一块黄金,兴奋的递到风筝手中,“你摸摸看,这是黄金啊!真正的黄金!水底铺满了黄金!金灿灿,我的眼睛都快被迷瞎了!我敢保证皇帝老子一生也没见到过怎么多的金子!风筝!难道你不兴奋么?!”
风筝摸着手中的东西,没有说话。
好一阵。
热烈的风被静默的空气搅散,热烘烘的头脑渐渐冷却,江流水这才注意到他的默然。
“风筝,你怎么了?”
小心的试探的问着。
“这种石头很重要么?”
“不要说的跟不食烟火一样!黄金谁不爱?”
“可是……这石头很冷很冷。”
“有么?”江流水摸了摸风筝手中的金子。那金子因为长期浸在温泉中,所以带上了难以抹杀的热度,捧在掌心,也是可热的炙手,“明明是暖的。”
风筝不再接那金子,反而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我要买很多很多东西;也可以扩大汉江会,那时侯……”
风筝置若罔闻,重又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要买……”
我要买——
心是忽被闪电剖开的暗夜,一切都暴露在死亡的光芒下,变的悲凉起来。
是啊……在这个地方,有了这些又能作什么呢?在这个地方,黄金美玉玛瑙石也无异于粪土。
风筝温柔的说:“不要灰心……或许你是找的到出口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流水回忆他少年的往事时,才豁然发现,在那一番对话之中,那个曾经神秘的人的语气,始终是淡似涧水暖似东风的。
风筝拉起半浸在水中的流水。
“风筝?……”
“你身上湿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我没有替换的。”
“穿我的。”
“你的?”
“粗布的,将就一下。”
进了屋,脱下湿衣,回头时,便见风筝早已抱了一身白衣站在身边。
粗麻的衣服,短短的上衣,包身的裤子,穿在那小小的少爷身上,还是有点小,也有些不习惯的笨重和粗糙。低头细看,却见布与布的连接处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巧的手工。
“你做的?”
“是啊。”风筝微笑,“还看的过去么?”
“这里与世隔绝,你哪里来的布和线?这样说来,你煮梨子的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又在怀疑我了。”
“这么奇怪的事情,我怎么会没有好奇?”
“这里四面的峭壁住着好些猴子——就是告诉我你在潭中的猴子。它们喜欢喝酒,我就用梨子酿酒给它们,它们感恩,就回报我一些日用之物啦。”
“真的?”
“哪会有假?”风筝反问,“这两天猴子们或许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亲眼见见不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如果有酒的话,我也想喝……”
风筝的酒,也是叫江流水吃惊的一个引子。
那酒是梨子酿造的,埋在那片梨树下。江流水顺从的随着风筝来到这个陌生的神仙之地,一片耀眼雪白,雪白之间还点缀着或大或小的梨实。春华与秋实同在,惟有仙境才会有的异景。
一切还是因为那温泉。
温泉改变了这谷底的气温,一年四季都是暖洋洋的。而且温水浇灌。那梨树得天之灵秀,汇地之精气,竟然变的时时花开,日日结实。
风筝一身雪白,在白花中时隐时显。
挖开黑色的泥土,陶瓷的瓦罐,细长的玉手拍开污泥的封印。缕缕的梨香,缕缕酒香,缕缕的醉人。缠绕了流水的思绪。害他想,这样的灵巧的人,真的是瞎了么?只怪苍天见不得十全十美。
美酒和歌而饮。
清淡却浓香的酒水流过口腔,不烈却美味。那是梨花的芳魂所托,一场春梦无了,梦中有谁吟,南风不怜春无意,窗外冰肌落如雨。
零落如泥碾作土,惟有香如故。
流水醉眼朦胧看着微笑着的风筝。
梦中的梦有一个少年。少年是自己,捏一根拴着风筝的线,笑啊笑的。远方的风还在远方,远方依旧把它交换给比远方还远的远方。蓝天白云下,他想明白很多,但他什么也不明白。
风筝,风筝……
那是一双比黑夜还黑的眼。
比夜还黑的眼睛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色彩调匀?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一直品着梨的酒。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看到风筝一直娇宠的对他微笑。
直到月上了柳梢儿,朦胧的月光飞过重重的水雾,在温泉上跳舞时,流水才警觉,原来又是一天了。
流水执意要洗个澡。清醒的六天的汗水,昏迷的不知多久的汗水,粘腻在身上。流水到不是厌,堂堂的男儿怎么会为这小事厌呢?他只为身上穿的风筝的衣服。
浸了他的汗水,不好吧。
左手无力。于是风筝毫无怨言的站在身边,帮他解开纠缠的衣扣。流水只消低了头,就可以看见风筝那双黑眼;流水只要抬了头,眼帘中便充满了黑黑亮亮俯冲而下的头发。
当他终于坐在水中发呆和回想这一天的惊讶时,却不料风筝探身过来,问:“可以洗么?我帮你?”
没有为什么,他连自己也奇怪的红了脸。
他谢绝了。
后来一阵衣服声。一阵水花声。
他回头。
然后他的脸更红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惊艳。可,有什么办法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风筝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料。赤裸着身体,静静的,静静的站在水中。
且不必说冰为肌肤白玉作骨,且不必说夜色融成了远山的眉;也更不必说脊椎流动肩膀消瘦。
单说他的发。
那真是一头美丽的发。水滴沾染了没有的束缚,月光笼罩了细细水云,他身边反射出淡淡的光晕。是三千烦恼长过了双臀,纠缠半生,叫流水穷尽了苍穹宇宙,却也难以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只觉是生平最初也是最原始的纠缠,一种似喜还悲、似咏还叹的美。
若自月中乘风来。
“噗咚”一声,江流水直直的跪倒在水中。
惊了风筝,忙问:“怎么了?不舒服?”
那江流水却痴痴的叹:“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下凡的嫦娥。”
我知了,你是月中嫦娥,叫我饮进万壶月的琼浆,我醉倒你的身旁,看见你微启的双唇。淡淡的笑。
我欲醉眼倚婵娟,问君可似秋月白?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长随无别离。
“风筝……”
“恩?”
“我可以摸一摸么?”
风筝没有回答,也没有躲避。
江流水的左手就抚上了那具苍白的躯体。指尖滑过尖细的下巴,滑过小小的喉结,滑到深陷的锁骨,最后终在引诱了他的湿发中穿梭。
白日里,包住躯体的布衣连细细的脖子也不肯露出,又怎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身子呢?
时间,静静的流,泉水,静静的流。流过风筝赤裸的躯体,流过江流水同样赤裸的躯体。江流水知道全身正被自风筝那里流来的泉水包裹着。
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嫂子了,忽然想不起水底的金子了,忽然想不起太多太多了……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
夜深难眠。
江流水在床上辗转反侧。下了床,推开门,满谷的月光尽收眼底。月光下,那把唯一的床让给客人睡的主人就睡在门外满是石子的地上。
江流水盘腿在他的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月光,看水光,看着不远处被夜色染灰的梨花。
还有风筝。
他,真的有二十五了么?
明明娇小的身子,明明乌云的头发,明明连一点点胡须的痕迹也没有,明明喉结那么几不可见。
你若是生活在外边,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那么你呢?你有喜欢谁么?你真的有二十五了么?
比星星还多的好奇。
江流水眨眨毫无困意的眼,他知道,已经再也无法怀疑这个人了。
月下,梨花边,一个睡着的人,一个醒着的人。
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