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下头,望着方才被兰美人触及之处,脸庞上的冷意因思及一物而软化许多。
伸手入衣衿,他勾出了一条红丝线与系在上头的红色小物。
仔细一瞧,那是个褪了色的平安符。寻常歹姓人家去庙里祈求的平安符,却让堂堂一国之君贴身收藏。
解开平安符上的结,小心取出里头早已泛黄的纸,从那短短的几个黑色字迹上,汲取那独属于他的温暖。
那一夜,不知何故,他睡不安稳。
他作梦了,梦见自己掉入一个又黑又深的洞穴里头,迟迟着不了地。
他想挣扎起身,却毫无力气,陷入梦境的他出了一身冷汗,彷佛被一张张黑色的网网得动弹不得。
奋力一挥,他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黑影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未醒。
「动手。」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黑衣人惊慌地催促声让他明白,他遇袭了。
自小习武的他,武功已是不弱,即使他敏捷地挡下黑衣人的第一掌,无奈不听使唤的身子仍是硬生生让黑衣人将第二掌印上了他的胸膛。
碰的一声,他撞翻了桌椅、撞上了梁柱,满口腥红止不住地狂喷而出。
昏迷前,他见着了黑衣人俯身捡拾的令牌,一个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的令牌。
那一掌,几乎令他死去。
断裂的肋骨、受创的腑脏、棘手的毒患让群医束手无策。
或许是天意如此,或许是他命不该绝,他活了,让群医无法置信地活了下来。
自此,他从不让人随意碰他的身,只除了她。
她,随同她爹一道来探望他,或者该说她随同她爹前来晋见皇上,顺道看看他。
他知晓她的身分,她更小时他便见过她几回。
几年不见,她长高了,细致的脸蛋上看得出往后会是美人一个。
她直直朝他走来,水漾明眸紧紧地盯着他的冷眸不放,桃色的唇上带着暖暖笑意。
「二皇子答应过,等我十岁那年要陪我下盘棋。」她望着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布条。「我将棋盘带来了。」她的眸光移向他的手。「二皇子伤在胸膛,下棋的手不碍事吧?」
「这么急着想当我的手下败将?」她那自信满满的眼让他觉得好笑。
「我会等二皇子的伤全好。」她眸中的笑意更深了。「我怕胜之不武。」
「大胆。」
「我的大胆可是来自神明的庇佑。」她说得理所当然。「为了公平起见,我也替二皇子求了一个。」
「一个什么?」和她说话能让他提振精神,这点他从以前便知晓了。
突然走上前两步,她迅速地将一样东西挂上他颈项。「求一个符得先向神明磕一百个响头,我的额现下还疼着呢。」她赶忙伸手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扯下平安符。「二皇子如果将它丢了,得先磕一百个响头还我。」
她按着他的手好暖,望着他的眸好柔,尤其是那倔强不肯妥协的神情令他的心怔了一下。
真是个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ㄚ头,而他竟也由着她对他动手动脚的放肆起来?
忽然间,他笑了。
低低的浅笑扯疼了他的伤口,他却停不下来,也不愿停不来。
「好等我十日,十日之后我必让妳俯首称臣……」
十日之后的他以一局险胜。
然,他虽胜了那一局,却只有他自己明白,其实他输了。
他输掉了他的心。
收回飘远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摊开那仔细折妥的泛黄纸张。那是他无意中的发现,致使他仍将平安符贴身收藏的理由──
祈求神明保佑我的皇哥哥万寿无疆。
※※※※※※
「大纳言请留步。」方下朝的万十八,前脚方离开大殿,便让人唤住。
回过头,万十八看清了对方,心中的诧异被她脸上的微笑所掩盖。「三王爷有事?」
「能否耽误大纳言些许时辰?」三王爷来至大纳言身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靠她很近。
「不敢。」拱手回礼的她借机退开一步。
这一退,让愠色染上三王爷的眸。「听闻大纳言住进皇宫?」
「是。」她答的直接,这种事没什么好不让人知的。「近来有许多事需要与皇上商议。」
「可有本王爷着力之处?」
「往后还需三王爷多多帮忙。」这么说总不会得罪人吧。
「那现下呢?」三王爷不放弃地再问。
「现下?」
「皇上政务繁忙,有些事或许还无须劳烦皇上,本王爷也可略尽棉薄之力。」
她懂了。原来是要她别拿些鸡毛蒜皮的事去烦皇上。
好歹她也是堂堂的大纳言,有女诸葛之称的一品官,官位虽是世袭,但也得禁得起众臣与皇上的考验才行。
她为人从不骄傲,但她绝对有自信时至今日她仍对得起这世袭之位。
「下官从不拿芝麻绿豆之事去烦皇上。」
「大纳言误会了。」见她微蹙的眉,三王爷解释着:「本王爷的意思是皇宫里不比外头,若大纳言住不惯皇宫,王爷府的大门永远为大纳言而开。」他又道:「许多事情平时咱们可一块儿商议,若真有事求见皇上,王爷府离皇宫最近,倒也方便。」
没料到三王爷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王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万十八想着该如何回绝才得体。「皇宫内院里头有许多新奇少见的珍宝,下官正想藉此机会开开眼界。再说,皇宫里的藏书阁书量惊人,想必定有下官所需文献,此时能住进皇宫,正合下官之意。」
「大纳言是拒绝了本王爷的邀请?」让大纳言留在皇宫与皇上更亲近绝非他乐见之事。
「下官感谢三王爷的体谅。」先将好话说在前头,三王爷也不好太为难她吧?
她话中之意,他懂。
看来要疏离她与皇上,还得多花费些心思才行。
「不谈这个了,只要大纳言明白本王爷的心意就好。」
「这是当然。」万十八的冷汗已偷偷冒出来了。
「那有件事大纳言可就不能再推辞了。」三王爷另外出招。
「三王爷请说。」语毕,万十八突然发觉自己错了。
她错了,一直以来她皆错怪了皇上。
她总以为伴君如伴虎,于皇上身边的她得战战兢兢、得小心翼翼、得思前顾后、得避免祸从口出,如此的合该她最是累人。
可如今想想,她同皇上说话,何时斟酌过用词?何时修饰过语调?何时不是大剌剌地直言不讳、语不惊人?
但她却未曾因此而受过责罚。
偶尔,她会让皇上气得说不出话来;偶尔,她会让皇上突来的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偶尔,她会同皇上唇枪舌剑争吵不休。
这样的她,不曾矫饰、不曾伪情,她依然是她,皇上口中那就事论事的万十八。
原来,待在皇上身边的她,才是最真实、最自在的她。
「听闻每逢中秋大纳言必上金佛寺烧香祈福。」三王爷问得试探。
「是。」猜不透三王爷的用意,万十八觉得好累。
「今年本王爷与大纳言同行可好?」
「三王爷也信奉金佛?」据说三王爷是不信神佛的。
「本王爷见大纳言拜得诚心,心想或许这金佛果真灵验,那本王爷倒有件事想祈求金佛庇佑。」
三王爷那别有所图的眸瞧得万十八颇不自在。
这样可好?
若让三王爷与她同行,她隐藏多年的秘密可就难保依旧是秘密。但若拒绝三王爷……
「怎么?大纳言不愿与本王爷同行?」三王爷问得刻意。
「不。」万十八挤出一抹笑。「此乃下官之幸。」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三王爷总算满意地笑了。「不耽误大纳言了,就此告辞。」
「三王爷慢走。」万十八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瞧见她的苦恼神情。
中秋礼佛之事她一直小心处理着,并非刻意隐瞒,而是不愿滋生事端、惹人非议。
倘若不信神佛之人也能因她的诚心而好奇地想一窥奥秘,那一直神佛庇佑的「他」何时才会陪她走一遭?
呵。忽然间,她抿唇笑了。
想想,多年前那恨不得立即将平安符自身上扯离的「他」,恐怕是不会有踏进金佛寺之日的。
唉,心下一叹。今日的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