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奇怪,打电话去幼稚园问。
“不会吧!我们的校车很准时的!”接电话的小姐告诉我。
“车没来。”我坚持。
“你再告诉我一遍小朋友的名字……乔小露……”她那边发出翻动纸页的声音,然后突然振奋了起来,“咦,乔小露今天根本没来上学嘛!小姐,你贵姓?你是谁……”
我挂断电话,还听见她尖锐高亢的声音在空中响。
小露没有上学?生病了?还是我偷偷带她去吃汉堡的事被发觉了?
我不敢打电话到乔琪家问,如果孙国玺知道了,并不是好事。
我约海伦出来。她带来一个大野餐篮,里面装满了我要的东西,针线刀剪,一项不缺,还有各色绸缎。非常精致。
“这些都是我去要来的,漂亮吧?”她在表功,“有的还十分名贵,是做礼服剩的。”
“谢谢!”我接过那一篮布。
“你若肯说实话,我可以帮你赚许多钱。”
“什么实话?”
“你改行做玩偶设计啊!你马上会有单子。”
“我怎么敢跟你说实话?”我笑,“海伦,我连线都不会穿。”
海伦真是个好朋友,篮子里还附有穿针器,指头只消在弹簧处按两下,线便唆唆而过。原来电影上慈母颤抖的手、微眯的眼是神话。
我把针线活儿带回去做。陈诚下班回来时,我正伏在他的桌上画纸型。
“你在做什么了”
“衣服。”
他看了那么小的纸型笑了:“你有什么特别的秘方可以减肥?”
我没空跟他说俏皮话。千辛万苦地画好了,拿起剪刀就剪。
他早把洋娃娃抱出来,用各色缎子配色。他最中意的是一块粉红色的闪光绸。
我不相信小露会喜欢无敌超人。
“我会抿裤角。”他又自告奋勇。
他把我的千秋大业跟抿裤角相比。
“为什么不去吃晚饭?”我叹气。
“我减肥!”他笑得高兴,“这块布给我做衬衫刚好。”
做衬衫的口袋刚好。
“别吵我。”
“公平点!这是我的房间。”他委屈地说。
我这才发现自己坐的位置是他的床,面红耳赤地逃了出来。
“我帮你串项链总可以吧?”他从玻璃盒中取出五光十色的珠子。
我随他玩去,但那双大手竟十分灵巧,三弄两弄,做出条十分精致的手钏。
“喏!送给你!”他把手钏往我腕上套,隆重地像那是钻石镯子。
套完了,我继续缝我的飘带和花边。
“怎么不说好看?”他满脸受伤的表情。
“好看。”我完全心不在焉。
“你敷衍我。”
“还要怎样?”我只好放下针线。
他逮着机会,迅速地在我颊上印了吻痕,然后傻笑。
没有比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这般跟你傻笑,更动人心魄的的了。我胀红了脸。
“你坐在那里缝衣裳,真像一个完整的家……我好喜欢。”他非但不道歉,还更语无伦次。
我不是谁的新欢,也不做过度期,我提起篮子就走。
“我说错话了?”他在后头失望地喊。
我关起房门。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回头一看,窗子被推开了,他用根丁字尺挑了件白内衣在那里摇晃。
我大笑不能止,他这才“万分害怕”地从墙下伸出脑袋来探看。
“嗨!”他说。
“嗨!”我停住了笑。
“我们讲和。”
“投降者对胜利国有什么贡献?”我板起脸。
“明天早上换我做早餐。”
“我要吃TunaFish和木瓜。”
“冰箱里没有木瓜。”他是个标准的住家男人,尽量不在外头应酬。对家中存粮瞭若指掌。如果发生核子大战,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懂得如何贮备粮食与求生。
“没有就去买。”
“你陪我。”
“没空。”我已经快缝好娃娃的小裙子了,实在是漂亮,我开始相信自己是天才。
“你真应该到楼下的超级市场去看看,新到的一种蓝梅圣代,好吃极了。”他在游说我,他是个世界级的骗子。
“我怕肥。”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有危险。”他愁眉苦脸。
这是什么?险恶的秘窟吗?随时都会有钟楼怪人来访?我笑出声来。
他只好一个人去买木瓜和蓝梅圣代,但门才关上又跑了回来。在那里学猫叫。
他学得实在象,让人相信他已被九命怪猫所附体。
“什么事?”我打开门叹气。
“我一个人不敢去超级市场,我好害怕。”
超级市场里的镜子也是超级明亮,令人无所遁形。我没化妆,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年轻,在这却面青唇白,跟白马王子走在一起,着实自卑。
我急急拿了架上的木瓜就要走,陈诚房东却悄悄地告诉我:“别拿那个,不会甜的。”
“你怎么知道?”
“木瓜告诉我。它说它只是外表好看,里头是苦的……”
“胡说。”
只见他拿起木瓜,东看看,西捏捏,最后拣了个麻麻癞癞的。
“你没弄错吧?”
“不甜我我。”
“那——这个呢?”我拿了一个哈蜜瓜。他接过去,深深地嗅了嗅,然后放进篮里。
“你做过农夫还是卖过水果?”我问。
“这是小常识。”
“你读家政专栏。”
“不!我读整本常识百科。”
我碰了一鼻子灰,是自找的。人家是读书人,深知读书的妙用,所以能落实在生活上。我不识之无,所以样样吃亏。
我们又买了桶装的冰淇淋、鲜奶、橙汁,最后还买了张浴帘。
“浴室那张浴帘已经褪色了,你看,这张多漂亮!”他指着一张黑白相间的。
我希望他要买便买,千万别站在这里穷蘑菇,万一有人撞见,还真难以解释。
但就有这么巧的事,张祥瑞竟向着此地而来。我来不及躲,只有跟他面对面,他也一样地尴尬,只好跟我打招呼,而这才看见站在我身旁,挑拣浴帘的陈诚。
不知情的陈诚,还偏偏拿浴帘给我看:“怎么样,就这一块吧?”
张祥瑞泛起—个古怪的微笑。我真希望地上能裂开一个洞,好让我进去避难。
“你怎么啦?”张祥瑞走后,陈诚问。
“没什么!”我的名誉已经败裂,用不着迁怒于人。
我们回去后,我继续缝娃娃衣服,陈诚做超级东方百汇。
他所读的百科全书,包括水果雕切。那杯百汇捧到我面前时,着实让人眼睛一亮,只可惜我吃不下。
“不好吃?”他很失望。
“我不吃晚饭。”
“冰淇淋不是晚饭。”
我一阵心烦,针刺到了手,血流了出来。我用力一挤,把血沫子整个挤了出来。
“你流血了。”他大惊小怪。
这也叫做是伤?也叫做流血?我笑:“血挤出来就不要紧了。”
他慌慌地拿了碘酒跟棉花棒,还预备用QK绷裹紧我的手指。
“裹起来我怎么缝?”
“我帮你缝。”
我没这个福气。让大工程师这样对我。
“我回房去了。”我把篮子又提回房里,一心一意地缝。
完工后,已经半夜了。
“可以看看吗?”陈诚还没睡,听我开门,就从他房里探出头来。
我把娃娃抱了出来,粉蓝色的缎子,细纱蕾丝,层层堆叠,华丽的裙子似波浪一般。
“越红!”他看着我,灯光下,那张英俊的脸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好好的家。”
“你不是有吗?”
“我父母的家?那不是家,那是战场。”他笑了笑,“我不跟我兄弟以外的人说他们的坏话。”
“如果你愿意,你会有一个美满的家。”
“你确定?”
“你的人品、学识、工作都高人一等。”
“这是你评估一个人的条件?”他捉住我的手。
“评估房东的条件。”我躲回房间。
幼稚园的娃娃车在三点半时经过乔琪家门口,但并没有停下来。
也许小露今天又没去上学?
我抱着洋娃娃,再也耐不住地去打电话。铃声一响,就有人接,是小露。
“小露,你怎么没去上学?”
“林嫂不让我去。”林嫂是乔琪的女佣。
“为什么?”
“她发现我去吃汉堡,骂我。”小小人儿,难为她说得字字清楚。
“姊姊要送洋娃娃给你,怎么办?”
“林嫂去买东西了,现在没人在,我帮你开门。”
我上了楼,小露立刻开了门:“快进来。”
把洋娃娃给她时,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抱着不放。
“喜欢吗?”
“好喜欢。”她亲吻着洋娃娃,珍惜地摸着洋娃娃粉红色的脸庞。
“其它的娃娃呢?”我在她的房间内张望了半天,除了一张床、一个壁橱,什么都没有。
“没有啦!”
十一乔琪在虐待这个孩子!我真不懂她既然对孩子没兴趣,为什么还让她去上幼稚园。
“如果妈妈问起这个洋娃娃怎么办?”
“她不会问的。”
“可是林嫂会看见。”
“我藏起来。”
“你藏不住。”我咬住唇,昨天买洋娃娃时,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安慰自已会想出办法的。
“放到床底下。”她撩开了床单,指着床底,里面都是灰尘。再仔细地一看,还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问。
她一样样捡出来给我看。有用完的香水瓶、过时的皮包、掉了宝石的项链。
“你弄来这些做什么?”
“玩。”她不好意思地笑。一张脸蹭得稀脏.“这有什么好玩?”我问。
她不解地看我。
我心里一阵酸,堂堂孙国玺的女儿只能玩这些令人恶心的旧东西?为什么没有人想想,她也会需要玩具。
我把那些脏东西拖出来,小露找了抹布来,我跪在地上把那儿抹干净。
小露以后可能真只能把洋娃娃藏在这儿了。
抹完了地,我帮小露擦干净手脸,告诉她:“姊姊要走了。”
“不要走!”她抱着洋娃娃,瘪着嘴要哭。
我要走也走不成,就在这时候林嫂回来了。我正在想脱身之计,门铃又响。我蹑手蹑脚走到走廊去看,不看还好,看到那人使我惊吓。
是孙国玺。
他来做什么?
后面跟着的是乔琪,再后面是孙国玺的司机老胡,搬运着大件行李。
“就放在这儿。”乔琪对老胡说,“林嫂会帮我提进去。”
老胡不敢接她手上的钱,着到孙国玺点头才收下。
“没事了。”孙国玺要他下去,大概预备在这里待到很晚。
小露在后面拉我的衣摆。
我随着她往里头走,她溜进了储藏室。我不知道她躲在那儿做什么,她对我招手,我凑过去看,墙上居然有个洞。
那个洞像是人工挖的。
“如果有我妈咪不喜欢的客人,她就会叫林嫂说她不在。”小露一口气能说出这样长的句子,颇不简单。
原来如此。
我可怜孙国玺,他应当正式纳妾,,便少了许多烦恼,但也很可能是乔琪不答应。她有她的明星梦,不能轻易成为谁的专宠。
我只看了一眼客厅中的情景,就离开那个洞。
“我该走了。”我对小露说,“这里有没有太平门?”
“什么?”。她听不懂。
想必她也不懂。
林嫂却走进了甬道,叫着:“小露,妈咪要你到客厅去。”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小露把洋娃娃藏进床底。
林嫂进来时,我已安全藏进壁橱。幸好壁橱中空荡荡的,足够我躲避。
“看看你,衣服弄得那么脏,我帮你换一件。”林嫂抱起了她。
“不要不要!”小露真是个精灵,手舞之足蹈之,两条小腿拼命乱蹬。
“怎么这样不听话!”林嫂拍她的小屁股,小露立刻大嚎。
“好好好,不换。”林嫂从围裙里抽出条手绢,没好气地替她擦脸。
我不禁要想起嘉露小时候,佣人拿的是孙国玺的钱,却总趁大人没看见时欺负她。有的人天性十分残忍,不但不疼爱小孩子,还视之可厌。
小露还在哭,林嫂也没办法,只好求她;“拜托你别在这节骨眼找我的麻烦,成不成?”
她们出去了,我也立刻从壁橱中出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找到了厨房,轻轻一推门,太美了,旁边正是安全梯。
回到家里,我洗头洗澡,冲去一身晦气。
陈诚下班前打了个电话,问我需要什么,他好带回来。
我需要一个妹妹,安慰我寂寞的心灵。
他回来了,带来大把花束。幸好我没有花粉热,否则光打喷嚏就打不完。
“喜欢吗?”
“太美了!”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
“我喜欢,花是花。我不喜欢,花还是花。有什么改变?”
“有!我的心。”他做了个受伤的表情。
“我以为是你的荷包!”我笑。那些玫瑰、马蹄莲、火鹤红、满天星,绝不是笔小数目可解决。
“老实说,我没花钱,是从人家展览会场的花篮中偷出来的。”
“告诉我,那个展览会场在哪里?我也去偷一点。”
“为什么?”
“去卖给花店,可值不少钱。”
“你不觉得太累了?”
“那怎么会?我最喜欢不劳而获。‘”我在胡扯,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怕,怕空间中没有声音,我会因寂寞而发疯。
“我明白了,你的地下工作受到了挫折。”
“知道就好!”我满怀疲倦地窝在沙发里。也许,这是周期性的烦恼,今天是月圆,应该随着大群野狼至郊外狼嗥一番。
“你笑什么?”他看我忽而皱眉,忽而发笑。
“笑天下可笑之事,笑天下可笑之人。”
“包括我在内?”他指着自已鼻子。
我的心情转好了。用摇控器打开了电视,两个丑角正在插科打诨。一个拿大鸡毛掸子打另一个的头。
“那个最谁?”陈诚问我丑角的名字。
“五百块。”
“有人叫这种名字?”陈诚是乡下人。
“合起来是两个二百五。”
“你连我一起骂了。”
“是吗?”
“你骂我二百五。”他挤过来跟我坐。看他外表温文尔雅,没想到这么麻烦。
“你承认了?”我赶紧换了张单人座,他再没有理由跟我挤。
“我觉得担当不起。”他大笑,“应该把这个头衔送给需要的人。”
“这年头二百五还真不少,只不过少有人承认。”
“你不骂我两句,一定会全身难受。”
我一向少与人接触,怕这种亲热。
“下一盘?”他取出棋盘。
我打呵欠。
“让你五子。”他很慷慨。
这太瞧不起人了!我正预备接受他的叫阵,但马上就发现这是个陷阱。
我只不过住他一间柴房,还用不着提供这种福利。
门口突然铃声大作。
“无论谁来都说我不在。”我逃回房里。
陈诚去开了。有房东真好,有什么阵仗。都可以由他去挡。
他回来时告诉我这一开门损失五百块钱。他欠缺社会经验,那两个来募握的定是假哑吧!
装哑吧最简单,不必任何表演,只要闭紧嘴,便可财源滚滚。
“不可能吧。他们看起来很可怜。”这个善心人士对我的话存疑。
谁看起来不可怜?
门铃又响,我猜假哑吧来过了,这回可能是装瞎子。
“这回你去开。”陈诚说。
他当我江湖奇侠,怕这是连环套。
我打开门,来的人是韦杰恩。
“我可以进来吗?”他很镇定地说。
这人脸皮奇厚,已抛弃我两次,昨天那一回还是当看面跑的。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不受欢迎。”我关上门。
“等等。”他站在铁栅外,手紧紧抓住栏杆,“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要跟他收多少谈话费才合算?
我瞪着他。陈诚适时地出现:“越红,你有客人?”
韦杰恩的脸色由红转白,发出五彩奇光,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原来,原来你已经——”
陈诚莫名其所以。
“找错人家了!”我把门一关。下次他敢再来,我会报警,我已受够他的骚扰。
却听见陈诚先生说:“原来是韦先生,你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我不认识他。”
“他昨天来找过你。”
“有些疯子是偏执狂。”
“遇到事情不应该退缩,如果不去解决,一辈子都会在那里。”
一辈子?我并没想活那么长。
“让我帮助你。”他握紧我的手,像二十年代的文艺片,非常地罗曼蒂克。
只不过,那些回肠荡气的文艺片里,绝不会有少女未婚怀孕、情人在八年后还来找的奇闻。
“算了!我自己应付。”我示意他走开。
打开了门,韦杰恩还站在那里,一张脸硬得像石膏浇出来的。
“我们出去谈。”
石膏像向后移动。我们下了楼,我无意间回头,陈诚站在窗口,正在往下张望。
我真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他是你的——”韦杰恩的声音有可怕的火药味。
“这跟别人无关。”
“与我有关。”他咬牙切齿地,“我要娶你。”
“这个笑话你重复过无数次,你不觉得无聊?”
“我不但要娶你,还要补偿你,但是你先把自己的麻烦解决。”
“什么麻烦?”
“你不该和另外一个男人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损我名誉。若非我对你有亏欠,我早就不忍耐你。”
我一定丧尽他的颜面,他才会如此气愤。可是我丢我的脸跟他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并没有任何丑闻发生,他为何非把一切弄得像恐怖电影。
“韦先生,你不必忍耐我,不必补偿我,只求你不要再来骚扰。”我诚心诚意地对他说。
“越红,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开始怒吼。每部米高梅的电影正片开始均如此,这是韦某人的注册商标。
“你现在见到了。”我温和地说。
他瞪了我,这才骂出一句真正难听的话来。
我面无表情,虽然纯属自找,但我也不必自卑,这是韦杰恩的注册商标。
“你一点也不难过?”他骂完了,觉得我太无羞耻心。
“我为什么难过?口出秽言的是你!”
“你——”他这下是气疯了。一个堂堂留美学人,到哪里都有人当凤凰蛋捧着,却在我这儿处处吃瘪,怎不教他生气呢?
但我可不是专程来欣赏他的生气模样。他开心点,世界便会多一个快乐的人。
“韦先生,各人头顶一片天,各有各的福气。”
“我可以给你幸福。”他气咻咻地说。
他口出狂言。这牛未免吹得太大。这年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辈子平安顺遂,他居然还想把别人的万事如意一起包了去。
一股苍凉涌上心头。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他抓住我的手。如果八点档的连续剧还像他这么老式,收视率一定跌到谷底。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多年以前,我曾给过他机会,他却迫我杀生。
“相信你,我有什么好处?”
“你可以得到幸福。”他斩钉截铁。
“你自己幸福吗?”
这个问题足够他思索一生。如果世上真有幸福保障券,贩售处会挤破头。
“我有什么不幸福?”他非常地不用大脑,“我有——”
他说出一大堆好处来。高官厚禄、人品、学识,最后还加上美国公民证一张。
总之,他是个宝藏,有多少人垂涎于他,但他只等待可怜的基督山伯爵去挖取。
我对他的藏宝没有兴趣,也不想当美国公民。
做美国人是人,中国人也是人,并不能让我多出一个眼睛或一只尾巴。但他可以帮助其他需要到美国去才能幸福的女人追寻彩虹。
“我毁了你一生——”他又说。
我笑得流出眼泪:“你以为你是谁?能毁我一生?”我不屑地说,“我自觉我的一生好得很。”
“我们再重新开始。”
“我对你没兴趣。”我的未来不在他身上。
“你是为了你房里的那个男人。”他像风车,转了半天,却永远留在原地。
我失去了所有耐性。
“对,你说得非常正确,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吧!你骚扰了我,破坏了我。”我掉头而去,发誓自此摆脱他。
“他配不上你。”他追着叫。
“哦?”
“你何必跟一个有妇之夫鬼混。”
“那要看我高兴。”我看不起为了不能达到自身目的,而不惜诽谤别人的人,即使他根本对那人一无所知。
“你会后悔。”
我没理他,快步上楼。
“你最爱护名誉,为什么此时又不再顾惜?”他叫得隔条街都听得见。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与有妇之夫鬼混。
我不想对一个失去理性的人生气,但上楼后,全身还是阵阵发冷,头晕眼花。
“你们——谈妥了?”陈诚一听我敲门,立即放我进去。
我点点头:“这个人下次再来,你帮我打—一九。”
“他说了些什么?”
“他对我胡说我不在意,可是他不该乱咬人。”
“他——说我坏话?”陈诚的脸好苍白。
“他说你——”我脑筋一下子转了过来,睁大了双眼。“天哪!他说的该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惶,可是我无法平复。
陈诚点点头,一切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我的手抓着门把滑坐在地上。
“你结过婚?”我听见自已空洞的声音在问。他并没有欺骗过我什么,为何我觉得受愚?
他又点头。
“巫美花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你?”我又问,一切都是机械式的,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
他的头垂了下去。
我只觉荒谬。我们之间,一个是房东一个是房客,他的婚状况如何都与我无关,但我就是悲伤。
那可怕的感觉渐渐吞噬了我。
陈诚伸手想扶我起来。
“别碰我。”我厉声地叫。
“我——没有——恶意。”他的表情好沮丧,身体也微微发抖。
我用手抱住了头,在这可怕的混乱中,我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
我真想质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但一转瞬又令我噤声。我凭什么问他这句话?当初是我自己要赖着住下来的。
“越红,对不起,”他蹲下身来,完全不敢碰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头埋在膝上,我听见自己的心灵在哭诉——我也不是故意的。
故意爱上他。
当我听见自己的心声,只觉万分骇然,不能动弹分毫。
“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得你原谅?”他轻声地问,身子触手可及。
看看我把事情搞得多糟!我叹口气。
“你有什么错?”我万分艰难地抬起头。但抬起之后,就立刻发现能面对现实了。
“我隐瞒了事实。”
“我只是借住你的房屋,你不需要把户口名簿给我看!”我居然笑得出来,这得归功于我的幽默感。
“对不起,我害你——失望。”
“我什么时候对你抱过希望?”
“我以为——”
“你的以为是不正确的。”我站起来,“明天一早我便离开,这样有个好处——不必多做一顿早饭。叫我这么懒惰的人做早餐是苦刑。”
“不要走好吗?”
“我不走,难道你走?”我笑,跟着笑容出现的,还有盈盈的泪水。我能让自己微笑,可是为什么不能遏止那份心痛?
“别离开我。”他嗫嚅。
我叹了口气。我真是吃香,今天有两个男人争着要我。一个是众所瞩目的科技专家,一个是有妇之夫,真应该心满意足。
“我在这里引人误会。”
“你以前为什么没怕过?”
“因为我是个小人,只想白住人家屋子。”
“现在呢?”
“我吃了良心药,受不了内在之声的苛责。”我笑。
“别说笑话!”他痛苦地说。
对对对!这是严肃的事,说笑太破坏气氛。他可不是天生的小丑,得受人捉弄。
“你预备怎么做?”
“你认为你有权利知道?”
“不!我恳求你告诉我。”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然也没有白住的房屋。”我摇头。
“你可以付租金给我。”
“同样的租金我可以住更好的房子……,”我把卧室让给你。“
我愈来愈像个不正经的女人。
“陈先生,我们再争执也不会比现在更有意思。如果我们现在能维持礼貌,还能为未来见面留一份余地,你说是吗?”
第二天一早,我便卷起行李,离开我的房东。
对于自己差点卷入丑闻做女主角,我真是心有余悸,这都得谢谢安海伦之赐。她乱点鸳鸯谱,却又不明真实情况,竟把一名有妇之夫点了给我。
可是我不能急着去找她算帐,我先得去找房子。
我背着行李,走到师大附近。正好有个公告构,栏里贴满了红纸条,有着各色各样的吉屋招租。
我把行李先寄在一个小吃店,然后一家家去看。租金并不贵,但房屋的环境却差了一点,我以陈诚房东的条件去比较,当然不会满意。
最后一个招租广告是个法国女生贴的。房子还差强人意,是个五楼的违章建筑,水电及浴厕都是独立的。她很喜欢我,最大原因是她喜欢成年人。
“我们可以公平地负担所有的开销,没有麻烦。”她说。
我答应考虑,然后回到寄行李的小吃店,叫了一碗汤圆,坐在那儿发呆。
眼见自己流离失所,怎不让人心焦。
直到有个男人走进来,我才知道我的麻烦并不止一点点。
“越红!”那人发现我时,庞大的黑影整个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着他,视线不能移动分毫。我们已经十多年未曾见面。久违了,父亲。
“我可以坐下吗了”他问。这些年来,他苍老了许多。曾经,他是个潇洒的男子;现在,是个潇洒中年人。
我瞪视着他。
“我找你很久,为什么不见我?”他坐下,掏出了香烟。“可以抽烟吗?”
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你父亲。”他吐出了烟雾,那袅袅上升的轻烟,足以蒙蔽世人。
他算哪门子的父亲?既无做到为父的责任,又不曾跟我亲近。
“失陪了!”我提起行李。
“等一等!”他拦住了我,“为什么躲避我?”
“先生,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我飞快地离开,一口气跑到那名法国女生的五楼。越明追不上我,他完全没法子掌握这儿错综复杂的巷弄。
他离开了十多年,已经成为半个外国人。
法国女生闻声而出,我气喘吁吁地告诉她。我考虑好了,决定租另外一半房间。
我们握手成交。
我彻底摆脱了孙国玺、母亲、越明、韦杰恩、陈诚,以及海伦。
再没人找得到我。
我要去找杀害嘉露的凶手。
以前的方法完全不管用,因为我未用足大脑,现在开始我要面壁苦思。
“你还好吧!”法国女生苦读完毕,发现我仍盘腿坐在床上,探头进来问。
我点点头。
“你不去上班?”
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关心我,洋人不是比较尊重别人的私生活吗?
“要不要一道去吃中饭?”
“我不饿。”
她去了,室内十分静寂,这儿是世外桃源,何以避秦。
我需要清静。
法国女生吃饭去了,一路听她关门、下楼。20多分钟后,又听她同样大声地上楼、开门。
“越红!”她敲门叫我,“我带了热包子给你,快出来吃。”
我在黑暗中默不作声,但她继续喊,喊得我烦了,只有打开门。
她跟另一个男生坐在客厅里。
“我来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皮耶。”她愉快地对那个有一脸络腮胡子的外国男人说,“这位是越红。”
“你好!”外国男人胡子吓人,笑起来还是很天真。
我问他点了点头。
也许,我又租错地方了。二房东有这许多亲朋好友,我想大概是应酬不起。
法国女生把热包子放进盘子,要我趁热吃。婆婆妈妈得可怕。
我把盘子端回房间,免得她再骚扰我。
“你应该好好照顾自己,你的脸色很不好呢。”法国女生善意地警告我。
我是招谁惹谁了?我关上门,叹了口气。
“奇怪,你墙壁上这张相片我愈看愈眼熟。”法国女生又敲门,“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看?”
天哪!她到底要烦我到什么时候?难道我想念嘉露,把她青苹果时代的海报挂在墙上也犯了她的忌讳吗?
我打开门让她看个仔细,不料,她又唤来皮耶:“皮耶,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上回吉米带的女朋友?”
“她是一个合唱团员。”我冷冷地说,然后预备请她出去,不必在此胡乱认亲。
“对对对!吉米说她是一个歌星。”不料,她叫了起来。“吉米说她在台湾很红的,吉米还说在东南亚也有许多歌迷。”
皮耶过来了,看了照片一眼,眼光竟十分不屑,“她何止是吉米的女朋友?她是大家的女朋友!”
“你说什么?”我的忿怒已到了顶点,也不管他是谁,跳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
“你干嘛?”他吓了一跳。
“她是我妹妹,你最好解释清楚一点!”我咬牙切齿地叫。
皮耶狼狈地退出去。我的表现一定像个疯人。海伦一直说丛老未见过我生气,她会遗憾没有亲眼目睹方才我对皮耶行凶的场面。我撕他、抓他,最后若不是法国女生奋力拉开血淋淋的争斗,我还预备狠狠咬他。
“好了!不管你是谁,都不准打我男朋友2”她气喘吁吁地说。
皮耶气走了。她又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孙嘉露怎么会是你妹妹?”
“那就是吉米。”法国女生指着录音间里的一个男人。他正坐在钢琴前,弹一首创作曲。微卷的长发像波浪一样披在肩上,气质非常地优雅。
“他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他是音乐家,皮耶的搭档,他们要合录一张唱片。你怎么从未听说过他呢?他在台湾很有名,青苹果从前唱的好些歌都是他写的。他是非常好的作曲家,是一颗钻石。”
“他是法国人?”
“混血,母亲是中国人。”
我狠狠地盯着他那张好看的面孔。就算他是钻石,那也只是最低级的棕钻,他所有的高雅都是假装出来的,骗不了我。这样的货色我可以随便在哪个钢琴酒吧找出一大票来。
想到连这样的龌蛋,嘉露都肯跟他走,我止不住一阵无法遏制的忿怒与伤心。
“走吧!”法国女生拉我。她有一个个很好的中国名字,叫香蒂。“你说只着一眼就走的。”
“我不走。我要找他算这笔帐。”
“可是又不止他一个人……”香蒂吞吞吐吐的。
“你胡说,嘉露怀的就是他的孩子,她竟为了这种人渣死……”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眼泪潸潸而流。
“啊!他出来了。”香蒂把手帕递给我,站了起来,“一定是皮耶告诉保他……”
我抬起头来,那颗棕色的劣等钻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他大概选择了面对现实,算他聪明。
“你是嘉露的姊姊?嘉露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遗憾。”吉米伸出手来。皮耶站在香蒂旁边,我相信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敢靠近我。
我不会跟一个杀了我妹妹的凶手握手。我瞪着他,眼光中充满了怨恨。
他不是瞎子,可是他表现出宽宏大量的气度,很自然地把手伸了回去。
“我替嘉露写歌词,私下也是朋友,但这并不代表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什么,你害死了我妹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的死与我无关。”
“你敢在警察面前这么说吗?”我狠狠瞪着他,“她怀了你的孩子。”
“孩子不是我的。”他并没被我吓唬住,仍用那种看起来颇为诚恳的态度说,“我对她父亲也一样是这么说。”
“嘉露的父亲?”我失声叫道。
“也就是你的继父,对吗?”他看我一眼。“越小姐,你可能与你继父有欠沟通,他很早就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
“他来找过你?”
“嘉露一出事他就来了。他跟你一样,以为是我……”他笑了笑。“如果是我,我会承认的。”
“你预备告诉我什么?”我全身颤抖,手心出汗。如果他说出的任何一个字侮辱了嘉露,我不会与他干休。
“嘉露很活泼,有很多朋友。”他无可奈何地说。
“这是一种指控吗?”我冷冷地问。
“不是,只是一项事实。”他仍该死地微笑。
我举起手来,想给他一记耳光,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有人阻止了我。
是孙国玺。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疲倦地对我摇了摇头。
那疲惫的神情,肴起来像老了十岁,我简直不忍心看他。为什么在转眼间,一切都像肥皂泡泡般破灭了呢?
“不要阻止我。”我哭了。
他紧咬住唇,抱住了我。“孩子!孩于!”他不断喃喃自语,“嘉露已经去了,让她安息吧!”
十二我搬回家住。海伦来看我,叨叨絮絮个不停,但我一个字都不跟她说。
“别不理我,我又没得罪你,看着我总成吧!”她被我恶劣的态度气坏了。
我仍没理她,兀自瞪着空白的墙壁出神。
“你实在很差劲。”她破口大骂,“对朋友不够尽心就算了,还把自己搞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打了一个呵欠。
“你以为谁一生下来就顺顺当当,万事如意?”她骂个不休。
我不是成心不睬她,我只是纳闷,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真相?
天真无邪的嘉露,真的竟是吉米和皮耶口中的放荡的、人尽可夫的女孩?
天!她还不到十六岁,甚至还不算是个成人。
想到这里我几乎发狂。但我紧闭着唇,紧握住拳,一声都不得出。
“你怎么啦?想吓坏人?”海伦被我的样子吓住了,轻轻搂住我。
可是我的思维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在想,嘉露她怎么会变成那样,那不会是她的本性吧?或者,她是在报复?
报复这个并不使她愉快的世界?
是吗?
她有什么不愉快的?她出身豪门,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用发愁,有自己的汽车、办公室、朋友,甚至还有自己的乐队,需要什么只消开口。她非但什么都不缺,应该说拥有的太多,太满、太过了……
但,慢着,这只是以一般世俗的眼光来看她,并不公平。她除了物质,还应该有精神方面的……
可是,她有吗?我不断地在脑中追索……不!她没有。我摇了摇头,她没有!
围绕在她身边的这么多人里,却没有一个是爱她的。她母亲早逝,父亲没空理她,我妈更不用说了,就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怕爱她。
我甚至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小女孩子,多么需要关怀与爱。
但我真的是不知道吗?还是假装不知道呢?
我把头放在膝上,慢慢地哭出了声。
我一直躲她,躲她……看看我做了什么?她是我的亲妹妹啊!
“越红,不要哭!”海伦叹口气,搂住了我的肩,轻轻地安慰我。
这回我没有再推她,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再也不必用推拒来逃避内心的渴望。
我跟嘉露一样,基本上是那么需要爱与关怀,不论是亲情和友情,我都应该坦然接受。
一时之间我可能无法做的那么自然,但是,爱是可以学习的,我为什么不真心诚意地去学习这一门功课呢?
越明来看我时,我没有再回拒。
孙国玺让我在客厅见他。孙国玺说:“不论你是谁的女儿,身为一个成人,你都该堂堂正正。”
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堂堂正正。
越明从前是个美男子,但正因缺乏堂堂正正的气质,以至于猥琐不堪。
“我来接你回纽约。”越明说。
我看着他。他抛弃我们母女这些年,怎么没想到来接我们?
“从前我没办法。”他尴尬地笑,“不过现在不同,我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境况转好很多,你应当随我去美国见识见识,那是个大地方。”
我没去过大地方,也不想去,但我很有礼貌地谢谢他的好意。
“为什么不去?这里太小。年轻人老待在这里,会待笨的。”他失望地说。
我笨吗?也许是,但越明就是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往往做的是糊涂事。
“是不是——你继父不让你去?”他靠近我,小声地说。
孙国玺并没有在一旁偷听,他也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不是我继父。”我看着他说。
“他当然是。越红,你是我的孩子,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我不姓越。”
“你怎么会不姓越?”他还是听不懂我的暗示,气得脸红脖子粗,青筋都冒了上来。
“我叫孙红。”
“你连姓都改了,是谁强迫你改的?没关系,告诉爸爸,爸爸去找他算帐。”
“没有人强迫我,我本来就姓孙。”我怜悯地看着他。这种事他不会不知道,骨肉至亲,像他这样聪明的男人,怎么会相信妻子的谎言?
“我明白了,孙国玺死了独生女儿,只好挑你做继承人,你为了继承他的财产,只好改姓。”越明的双眼眯起来,恶毒地看着我。
我对他这种低级的动作,既不吃惊,也不害怕。他一直就不是个慈爱的父亲,他这一套我小时候看多了。
“你说话呀!”他发火了。
我笑了笑:“你也知道谁是我真正的父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咆哮。
“你应该比我清楚。”
“清楚个屁。”他作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小红。你上当了,是不是你妈妈告诉你说不是我的孩子?你不会那么笨去相信吧?”
“我相信。”
“蠢!”他重重啐了一口,“你在这里待蠢了,怎会相信如此荒谬的谎言?”
这是他的惯伎。威胁、恫吓,软的不成就来硬的。他的口才好,表演技术也不错,往往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但这次不灵了。
为了征信,母亲曾把她和越明的结婚证给我看,离我的出生日期只有五个月。
就是早产儿,也不可能五个月就生下来吧?
“小红,听我的话,离开这里,别贪图孙家的钱。他固然是个百万富豪,但爸爸现在也不穷,你要什么爸爸都会给你。”
我明白他擅于作戏,但这一瞬间还是深深地被他感动。
“爸爸老了。”他的眼中出现了微微的水光,然后把头别过去,时间拿捏的一点也不差,完全掌握住我的心弦。若非母亲事先把我的身世交代得那么详细,我很可能会相信他。
但我现在有的只是同情。同情一个少年浪荡,晚年想极力去挽回却什么也挽不回的老人。
“回去吧!”我听见自己清楚地对他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去医院验过血,医生证明我是孙家的骨血。”
越明走了。我坐在沙发上,着着他踉踉跄跄而去的背影。他一定是忿怒至极,伤心至极。
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没法子冒充是他的孩子。或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跟他回纽约去。
“姓越的走了?”母亲走近我。我点点头。
“他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那你干嘛这样伤心?”
“他老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谁不老?.”母亲鄙夷地说,“这么老还演这般精彩的戏,真是难得。”
“你刚才——”我吃了一惊。
“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这老小子还真不要脸。”
“妈——”。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背后的坏话。
“我说他不要脸还算客气。”母亲生气地说,“小红,他是看你年轻可欺,想骗你。”
“他没骗我什么。”我不安地说。
“你真是天真。”母亲冷笑了一声,“明知道他是老骗子还戳穿不了他。你晓得他为什么要欺骗你吗?”
“我只知道你也同意我跟他见面。”我叹口气。
“我是要你发现他的真面目,没想到你还是一点也不聪明。”
“我什么地方不聪明了?”
“他来要你回去,是司马昭之心。”
“我还是不明自——”
“好吧!那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你,以后别再理这个王八蛋。他想拐你回去好讹诈孙国玺。”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他在纽约开的夜总会垮了,想靠你在孙国玺身上弄一笔钱,东山再起。”
“可是他告诉我——”
“他说他发财了?”母亲锐利地看着我。她其实有很精明的一面,只是我从未仔细观察过她。“他发财未必,发疯倒是真的。”她冷笑,“他穷疯了,竟然以为你是金矿。”
我没有再和母亲谈下去,我站起身走开。
对这发生过的一切,我只感到深深的失望。但我知道,那不是绝望。
不论我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我都坚持要更高贵地活下去,那才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
海伦说:“你变了。”
当然,从前的越红打死了也不会陪她满街乱逛。
“你和气亲切得不敢让人相信。”她夸张地说。
对我最积极的是黄百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茅庐,请他口中的女诸葛出山。
“公司不能没有你。”他痛苦地说,“我们是好搭档,谁也少不了谁。”
我客气地招待他,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想回去。
“你为什么那样特别?每个人都需要工作!”他诧异道,“你该做名品设计师。再合适也不过了。”
他一个人来游说太过势单力孤,所以拉了巫美花一道。
我相信巫美花不愿意来,她的秘密尽在我手里,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她也不会希望来面对着一个良心的裁判。但是黄百成死拖活拉。
其实她用不着难过,我看到她一样内心有愧。我们是先后期,虽然情节有轻重,但涉入的是一样深。
一样的痛苦。
但我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亲切地接待这位美丽聪明的女士。
渐渐地,她露出了笑容,黄百成看了很高兴,以为我们谈得十分投机,大为放心,伺机又提出回去工作。
“我已经有工作了。”我站起身,凝视着窗外,嘉露从前养的孔雀正漫步过草坪,走到了中间突然打开了尾屏,“哗”地一下,灿烂出令人目眩的光华,它是那样放心卖弄着。过了一会儿,才收起那把大扇子,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
“什么工作?”黄百成大感紧张,跳了起来,“你要跳槽?是谁?谁请你去工作?”
“百成!”巫美花看出端倪来,阻止了他。她的确冰雪聪明,配黄百成是太委屈了,但是她看上黄百成,必然也有她自己的理由,只怪我眼拙,这些年都看不出来。
“是不是大伦公司挖角?真阴险,昨天陈大伦还跑到办公室来……”
“你别乱猜。”巫美花站了起来,靠着他的肩膀轻轻说,“越红不是那种人。”
“我的新工作在这儿。”我指指地板。
“原来是孙国玺要你为他工作。”黄百成泄了气。喃喃自语,“自家人,天经地义。”
“我是为他工作,”我回过头笑了笑,“做女儿。”
“你本来就是他女儿。”黄百成在发傻。
“很多事情不都是‘本来便是’吗?”我不经心地看了看巫美花,她却一下子脸红了。
“做女儿还要特别上班?”黄百成又问。
巫美花把他弄走了。他有时候会做令人害羞的事,但她一点也不着恼,她包容他。
这也是爱。
能得到这样的爱,黄百成君不负此生。
我目送着他们互相扶持的背影,心中无限感慨。
她离开了陈诚先生,仍得到了爱,她的运气真好。这跟她的出身富贵一样,也是天生的吗?
我呢?日后的路上,我又会得到什么?
爱——为什么离我总是那么遥远?
“一个人在嘀咕什么?”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是海伦。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早来了,看到黄百成在这儿,在门边等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封信。
“谁的信?”
“拆开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收冒牌邮差的信。”我把信撕成了两半。
“你连一眼也不看?”她叫。
“我提不出该看此信的理由。”我坐了下来。落地窗外那只孔雀仍在漫步,但这回它找到了伴侣,两只鸟儿并肩踱着,十分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