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从未注意过。”
“你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
“不想知道。”我拿起了沙发上的手工,那是一袭洋娃娃的新娘服,过两天我想去看小露。
“陈诚要回美国去了。”
“噢?”我聚精会神地缝新娘服的金边。我得在孙国玺回家前完成,至少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在做这个。
“喂!你就不能一个人时回房再缝?”她忍耐不住了,伸手过来把针线扯开。
“你有话就说,犯不着使用暴力。”我叹口气。
“你太可恶,我只有自力救济。”她不依不饶,“真是奇怪,你在昨天看来很可爱,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是吗?”
“我知道了,你对某人不满意。”
“哦?”
“可是我是无辜的,你不该这样待我!我们是好朋友。”
“是好朋友的话就帮我忙。”我把新娘服的头纱和金冠交给她,“把它们缝在一起。”
“我是政府单位的服装设计师,怎么能做娃娃衣服?”
“别瞧不起娃娃衣服,没两把刷子还做不起来。”这是实话,愈小的衣服手工得愈精细。
“你做这个干嘛?”她无可奈何只好跟着缝,在她巧妙(此处缺两页)
“他最好打消此念。”
“你们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没有。”
“那你为何不敢见他?”
“我不想见的人,会用棒子打他出去。”
“太不成熟了。”她批评。
“随便你怎么说。”
“听你五分钟前的宏论,似乎对天下人都有情,都能施以爱心,为什么独独对陈某人刻薄?”她质问。
“海伦,如果我们是朋友。你不应该因为我对你友善,就来过问我的私事。”
“我没有过问,我只是关心。”
“你的关心到此为止。”
“看来我真是个二百五。”她放下筷子,吃饱喝足该回去上班。
“可不是吗?”我笑。
“越红。”她站起身、视线却在我身上久久不移。
“怎么样?”
“你的爱情运如此坎坷……”她顿了顿(此处缺若干字)
或许,海伦的话是对的——帮助一个陌生人很容易,因为你对他没有责任;但爱你最亲近的人,却要付出太多、太深,而且是持续性的,以至于许多人不敢轻易启开心扉。
“我在想过去的一些朋友。”我回答。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反问。
“没有。”
“也好!先休息一阵子,你从十八岁开始工作,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
“爸。”我叫住他。
他惊喜地回过头。我从没这样称呼他。
“有事?”
“没有,爸。”
他上楼时的步履变得轻快。嘉露去世所带来的那些愁云惨雾似乎消散了。
我缓缓站起身,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一切,并不困难……
“爸!”我在心中轻轻地、重复地叫。(此处缺若干字)
第二天一早,我到草坪去等报纸。
能惊动孙国玺的一定不是小事,也很可能会成为新闻。
早晨的空气好极了。我看着天色在灰黯的云层间一点点地亮起,微风徐拂,最后,太阳出来了,在亮蓝的天空上发出万道金光,霎时间蒸乾了草尖上晶莹的露珠。
送报生把报纸扔进来时,我跑过去接。
我一张张地翻着,翻到社会版时,答案出来了。
“乔琪”这两个字一映入我眼帘,我就浑身发麻。天!红透半边天的乔琪竟然自杀了,报上对她仰药轻生的动机作了各种可能性的猜测,但幸好一句也没提到孙国玺。我相信他已经在昨夜的一通电话就摆平了这件事。对他而言,这不是大事,只是有点麻烦而已。
报上也没有提到小露。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
占了半个社会版的自杀事件写得绘声绘影,乔琪还在急救中,情形并不乐观。记者用生花妙笔描述她在死亡线上挣扎,还有图为证。
他们把这一切处理得非常荒谬,一点也不似真实的人生事件,看起来倒像是一场电影或是一场秀,只不过发生地点在新闻报纸上而已。
我丢下了报,匆匆在抽屉里找了钱,骑上我的单车。我庆幸没有把它丢掉,否则在郊区找计程车不是那么容易。
我骑到大街上,把车寄在一个杂货店门口,再换计程车去乔琪家。
我从后门溜上楼,拚命按铃却没有人应。
“小露!小露!”我着急地喊。不久之后,门开了一丝小缝,一双小小的眼睛正在那儿看着我。
“小露!快开门,是姊姊。”
我刚抱起她,她“哇”地一下就哭了。
“怎么你一个人在家?”我急急关上门。
“妈咪去医院了,林嫂去照顾她。”她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小露乖,不哭,姊姊来了,不怕。”我轻拍着她。孙国玺真是作孽,生了她,却没能好好照顾她。恐怕自昨夜出事后,她就一个人待在这屋里耽惊受怕。
“姊姊,带我去医院,我要看妈眯。”她哭叫着。
“妈咪现在不舒服,你不能去看她。”我尽量安抚她,解释给她听。
见她眼泪汪汪,我心里好难过。
“小露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一张小脸哭得稀脏。
“姊姊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她点头。
我放下她,在小几上找到纸笔,正预备留纸条告诉林嫂我把小露带出去时,门一下子开了。
看到进来的人是谁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爸爸!爸爸!”小露奔了过去,抱住孙国玺的腿。
“你怎么——在这里?”孙国玺也呆住了。被我当场逮到,他的尊严尽失,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并非有意选择这种情况下与他见面。
“我来看小露。”我简短地说,“她一个人待在这儿又饿又怕。”
孙国玺让我抱起小露。
“你带她上哪儿去?”
“去嘉露的房子。吴妈还在那里,她可以帮得上忙。”我尽量不带感情地说。
“你——”孙国玺只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口。他叹了口气,“带她去吧!”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也许,他觉得抱歉,也许,他想谢谢我,但那些——都是太艰难的事。
“知道了。”我用纸巾替小露揩脸,“跟爸爸说再见。”
小露乖乖地说:“爸爸再见。”
我的心一下子好酸。
“就这样去?不带点她平常用的东西?”孙国玺问。
我把小露留在客厅,去她房里打了个包,再回客厅时,孙国玺抱着她正在发呆。看到一个被称作强人的男人这般表情,更让人难过。
“爸!”我轻轻叫了一声。
“啊?”他从沉思中醒过来,把孩子放下地。
“我们走了。”我拎着包,抱着小露。我想,孙国玺一定明白自己不用多问什么,小露肯这么相信我,已经说明一切。
“如果有任何需要,打电话到公司来,交代李秘书办。”他微咳一声。
我点头。
小露勾着他脖子,在颊上啄了一下。他倒是很大方,毕竟是个有气派的男人。
吴妈一见我们来,高兴得很,可是她弄不清楚小露的来历。
“这是小小姐。”我索性交代清楚。
吴妈呆住了。
“小小姐要在这儿作客。”我交代她,“任何人来按铃都不能开,只有老爷和我知道她在这里,明白吗?”
吴妈是个聪明人,她也不多问,立刻就去盛绿豆稀饭给小露喝。
这是她的拿手绝活。我虽然带着小露在路上吃过东西,但稀饭太香,她连连喝了两碗。
我开了菜单给吴妈去买菜,小露需要营养,蔬菜和水果是绝对不可缺的。
我带小露到嘉露从前的房间去玩。
“这是二姊姊的房间。”我告诉她,“二姊姊活着的时候很漂亮也很有名。”
“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过她。可是她怎么是二姊姊呢?”小露问我,晶圆的眼睛跟嘉露幼时一模一样。
“因为她叫嘉露啊!”
“小露的露吗?”她不放心地问。
我点头说是,她满意了,但过了一会儿又问:“姊姊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她叫越红。
她念了出来:“啊!孙红露。”
其实做红露、绍兴、五加皮都无所谓,但改了姓之后,自己已经觉得怪,别人若在背后喊这名字,我一定听不见。现在又跑出了个“露”字,岂不要发疯。
孙国玺中午来了。
看到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不好.“乔琪她——”
他对我点点头。
我赶紧去把电视机的插头拔掉,小露只有三岁,她不应该从电视中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
孙国玺没有和我们一道吃饭,他一个人在客厅的藤沙发上坐了很久。
不论他爱不爱乔琪,即使她一直只是个玩物,她的过世仍然是个打击。
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微妙的一瞬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他是老了,而且再也不会回复从前的活力。
“小露要在这儿待一阵子。”他疲倦地抬起头。他毫不掩饰地让我看到他的疲倦。也许,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比母亲跟他还亲。
因为身分不同,立场不同,他可以放心把私生女交给我,再加上我生性冷漠,不会去告谁的密。
“你妈妈那边——”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站起来。
也许他要表明的是,不管他在外头多么拈花惹草,他爱的,只是我的母亲。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蓦地想到,就算乔琪是为了别的原因寻短,但在孙国玺的生命中——已经有两个分量不轻的女人离去了。
她们——是为爱而死的吗?
我打了一个寒颤。
“姊姊,教我画图。”低下头,小露拉着我。但愿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不幸,我在心中祈祷着。
小露喜欢画画,也相当有天分,用色、构图虽然天真,但是已经看得出一丝端倪。
她画的是院子里的玫瑰花,白的、红的、黄的,画得天地一片灿烂,有点像嘉露小的时候。
“好不好看?”画完了,她爬到我膝盖上坐着。我还在发呆,她不耐烦地用牙齿咬我。
“好痛。”我赶紧抽回手,“你怎么可以咬人?”
“你不理我嘛?”她委屈地说,“大家都不理我。”
我心里一阵痛,抱紧了她:“姊姊理你,可是你要乖,不行没礼貌。”
吴妈切了一大盘西瓜来,又沙又甜,小露吃了好几块,我不许她再吃。
“吃多了胀肚子。”
“姊姊坏。”她嘟起嘴,可是我才一耸眉,她就立刻服贴了。
“擦擦手,漱漱口,上床去睡午觉。”我拍拍她的小屁股,她赖着不肯睡,教我唱歌讲故事,结果我累得先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嘉露的童年,她非常地活泼,非常地可爱,穿着一袭白色的小纱裙子,奔来跑去,像是一阵风。醒来时,无限地惆怅。
嘉露!
触手是一团温软馨香,起初我有些惊讶,但马上就明白,那是小露。
我轻轻坐起身欣赏她的睡脸。她睡得好香,两颊红扑扑,像只小猪,小嘴还嘟着,连做梦都在吃东西。
十三“大小姐。老爷的电话。”吴妈敲门。
我蹑手蹑脚地下床。
孙国玺在电话里头问:“小露还习惯吧?”
但这不是他的主题,他还是耽心我会向母亲告密。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我对他的婚外关系不感兴趣,也不想谈论这么尴尬的事。
“拜托你了。”他郑重地把小露托付给我。听到他这样认真,让人非常地心酸。
我让小露睡在卧室里,差吴妈去买晚报,我需要知道乔琪的所有事情。
晚报来了,果然登得满篇满版。
乔琪是昨天深夜服毒的,她先吃了超量镇静剂,还割了手腕,她求死的心太切,以至于医生花了十多个钟头救她,都徒然无功……
报上并没提到孙国玺,但已有了影射。
晚报从我手中滑落。我不敢想象倘若母亲看了报纸会有什么反应。
电话响了,竟然是海伦。
“孙国玺告诉我你在这儿。”她劈头就说,“你为什么不说乔琪跟你的关系?”
“我们之间没关系。”我的声音压得很低。
“天哪!我竟然做了帮凶,让你闯到她家里去。”她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背着我去找了她麻烦!”
“我是这种人吗?”
“那她为什么——”
“也许她受到刺激,但请你相信我,绝对与我无关。我即使不懂得尊重别人,也没有裁判别人的权利。”
“会不会是——你母亲?”海伦还在猜。
“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知道乔琪自杀时我吓坏了,直觉上以为是你,又到处找你不着……”
“没事了吧?”小露房里有了动静,我急着想去看看。
“我要过来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我拒绝她。但小露跑了过来,揉着眼睛叫:“妹姊,姊姊”。
“那是谁?”海伦耳朵一等一的尖。
“小孩子。”
“你这儿怎么会有小孩?”她不放过我。
“乔琪的。”我干脆对她讲明。她听了倒抽口冷气:“天哪!你还敢说你跟乔琪没关系?”
“以后再跟你解释。”小露已经爬到我腿上来了。我匆匆挂掉电话。
“姊姊带我出去玩。”小小人儿花样多,“去公园玩,吃麦当劳。”
“这里就是公园。”我指着院子,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看花。”
小露被我哄得服服贴贴,我教她认花的名字,看小池塘中游的锦鲤。
“鱼,鱼!”她高兴地大叫,本来悠闲自在的锦鲤,经她一叫,全部吓跑了。
“鱼鱼没有了。”
“它害羞,躲在洞里。”我指着太湖石下面的凹洞,有好几条避在那儿。
“乌龟!”她又看到一只飘在水面上的巴西龟,急急地想用小手去捞,那只只有一块钱硬币大的小龟,机灵地沉入水中,转瞬间不知踪影,死也不肯出来。
一只水蜘蛛掠过了水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又不管那只龟了,专心地看着水蜘蛛长长的脚。
我以为这么好的一个园子会使她乐而忘返,没想到她看过了花、锦鲤、巴西龟和水蜘蛛,突然哭丧起脸来:“我要回家,我要妈咪。”
“妈咪生病了,你不能去。”我只好有耐性地告诉她。
“为什么?”
“妈咪生很严重的病,怕吵,你吵了她,她就不会好。”我警告她。
“可是我不吵,我一定一点也不吵!”她急急地保证,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谁说三岁的孩子好骗?他们像小大人似的精明,却因为不讲理,比大人更难应付。
“我要妈咪。”她哭了起来。
“不行。”我扳起面孔。
她还是哭,我穷于对付,只有走开去,她一边哭一边跟着,如果不幸有人见着她这么可怜,一定会责备我狠心。
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我都走累了,她还没哭累。我停下步,她也停下,紧紧瞅着我,还一边抽泣。
看她哭得又可怜又滑稽,我无可奈何,只好抱起了她。
“小露不哭,小露乖。”我漫声哄着。
“姊姊不带小露去看妈咪,姊姊坏。”她才不放过我,一迭声地数落着。
“小露——”我皱起脸吓唬她,没料她不禁吓,“哇”地一声又哭了。
幸好我未选择幼稚园工作,否则愤怒的家长们必定会以“虐待儿童”的名义扭送我去警局。
“不准再哭!”我使出撒手锏,“再哭,姊姊就不理小露了。”
小露停止哭,惊奇地望着我,泪珠还在眶里打转,圆圆的面孔可爱极了。
“姊姊要走了。”我站起身。
“不哭!不哭!”她跌跌撞撞地在后头跟。
“真的不哭了吗?”我一个大转身,把她吓了一跳,“咕咚”一声摔倒了。静默了两秒钟后,发出了可怕的尖叫。
我赶紧扶起她,替她拍腿上的泥,幸好她穿的是牛仔裤,并没有摔着。
吴妈从屋里跑了出来,满脸的不以为然,我只好随便拔了一瓣仙丹花,堵住小露的嘴。
她尝到花蜜的滋味时,一下子不哭了,津津有味地舔着。
这法子有效,只要能教她不哭,怕是把满园的花采光也值得。
“好不好吃?”我又采了一把。
她点头。
“甜不甜?”
“甜。”她的眼泪还在往下流呢,就又笑了。
吴妈摇摇头,又回到屋里。
她以为我不会照顾孩子,其实我有的是法宝。
除了仙丹花以外,海棠也是很好吃的。我采了好几朵,小露一听我要变魔术,乖乖跟我回到屋里。
我把花洗干净,眼醃一下,拌上蜂蜜。小露睁着晶圆的眼睛看。嘉露小时候我也做过给她吃,她爱得很……但我再也没做过……
我放好蜂蜜,叹了口气。嘉露已经走了,我不应该再这样想她。
“姊姊!我要吃。”小露的手已经伸进了盘子里,鲜红欲滴的海棠大概使她无法忍耐。我轻打她一下,把叉子递给她。又酸又甜的海棠花吃得她又咂嘴又眯眼。
其实我小的时候还不是跟她一样用手抓!那时候我们太穷,妈咪教我去偷拔房东种在园里的花和果子,不是尝新,而是充饥。
我挨过饥,知道饥饿会使人下流;成人之后,更知道珍惜自己所能拥有的。
小露转眼间就把海棠吃得精光。吴妈偷偷问我:“这东西能吃吗?”
我请她吃了一片。看她满意的程度,我想那些花今后将保不了。
“大小姐,你今晚回不回去?”吴妈问,“如果要在这儿住,我收拾客房。”
我告诉她不用收拾了,我跟小露一起睡。
“要不要我来照顾她?”吴妈的表情说明了我预备在晚上照顾一个三岁的孩子是个伟大的妄想。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紧张,下午我们睡午觉不是好好的,一点麻烦都没有?
到了六点钟,小露闹着要看卡通片,我让她看了将近一个钟头。吃饭时,我把插头又拨了。
“大小姐不看新闻?”吴妈很奇怪。我只好跟她说明,小露的母亲出了意外,最好别让她知道。
“可是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吴妈说。
“能瞒多久就多久。”
“那以后——”她关心善后的问题。
“我希望带她回去住,不过也很可能留她在这里。”我不想跟一个外人讨论家务事,但有些话不交代她不行,虽然他是个佣人,也应该事先有点准备。
“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吴妈很喜欢小露,她一个人待在此地太寂寞了,更何况小露这样可爱。
“我知道。”我点头,“谢谢你!”
“如果留她在这里,不必另请保姆,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吴妈趋前一步。向我保证,“我只孤老太婆一个人,没有家累,可以全心全意地看她。”
门铃在这时候大作,我和吴妈对望了一眼。这么晚了,会是谁?难道是记者?天啊!倘若他们知道乔琪的女儿在这儿,怕不搅和得天下大乱。
“我去。”我告诉吴妈把小露带到里屋去,别让她受到惊吓。
“哪一位?”我靠近门边问。这种老式房子,没有装对讲机是大缺点,根本无法看见外面站的是谁。
“越红,是我,快开门!”海伦气喘吁吁地叫。
“你来干什么?”我确定只有她一人,才开门。
“朋友有难,两肋插刀,你还嫌我插得不够深?”她带着一个大包包。
“这是什么?提早过耶诞节?”
“你的换洗衣服呀!”她扬着眉,在表功,“我猜你会在这里过夜,你总不会只冲凉不换衣服?”
那也用不着这么多!我看着那个大袋发愣。她以为我被充军到月球去?这么大的袋,恐怕连下辈子的都准备了。
“乔琪的女儿呢?”她东张西望。
“在里头。”
“可怜的孩子。”她咕哝一句。
“等等。”我拦住她,“那孩子到现在什么都不晓得,我告诉她,她母亲在医院,她只是在此地作客。你别胡言乱语,穿帮了我唯你是问。”
“安啦!安啦!”她怪我不了解她,“我会那么笨吗?”
那可很难说。她平常精明得很,可是迷糊起来,也甚为吓人。
“我可以去朝拜她了吧?”海伦没好气地说。
“大小姐!”吴妈见她连人带大袋子闯进来,吓了一跳。
“这位是海伦小姐,吴妈,你见过的。”我喊她过来。她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笑道:“真是老眼昏花了。海伦小姐,请坐,喝茶还是咖啡?”
“不用张罗了,海伦不是外人。”
“我渴死了,有没有绿豆汤?”海伦走到哪儿都不忘记吃。
“你没吃晚饭?”
“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吃。”她白我一眼,“没良心。大老远巴巴地跑来,连杯茶都没得喝,去你的,什么烂朋友。”
她的确没交到好朋友,否则这些年来,我从未做什么事让她高兴过,总是找她的麻烦。从十七岁那年……再来是嘉露,现在连小露也……
“谁教我们是朋友呢!”她见我不吭声,以为是生她的气,又来逗我说话。
“海伦,谢谢你!”我真心诚意地向她道谢。
“你干嘛这么严肃,想吓死谁?”她抚着心口,瞪我。
“姊姊!”小露跑了过来,偎着我,怯怯地看着海伦。
“这是海伦阿姨。”我告诉她。
“喂!你有没有弄错?喊你姊姊,倒叫我阿姨!”海伦又鬼叫。
“好吧!小露,叫海伦姊姊。”我又凑近海伦耳边,“这样一来乔琪所有朋友都长你一辈喽。”
“别把我叫老了就好!”她不在乎地说,继而从大袋子中抽出一样东西,“小露,过来,海伦姊姊有礼物给你。”
她这样是在笼络人心,但礼物确实高明。那个穿豪华新娘礼服的大洋娃娃,是我花了好几天工夫做的。小露高兴极了,抱得紧紧地。
“看你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似的。”她做足了人情再责备我,“你送我送不都一样。”
“小露。”她又叮嘱孩子,“你要乖乖听大姊姊的话,不然给我知道了,我就要收回洋娃娃。”
“小露乖,小露听话。”小露忙不迭地满口应承,深怕谁会抽冷子把娃娃抢走。
“你去玩,我要跟大姊姊说话!”海伦又说。小露抱着娃娃跑开了。
“好威风!”我刺她一句。
“好说好说。”
吴妈把饭菜热过,又重新端上桌,色香味俱全。
“吴妈的莱烧得真好,以后我天天来报到!”她赞不绝口。
“欢迎!欢迎!”吴妈笑得合不拢嘴。她怕寂寞,一下子钻出这许多人来,她是打心底里高兴。
“人家是吃在嘴里望着锅里,你还更高明,居然连下下顿都预约了。”
“嫌我烦?”
“不敢”
“韦杰恩上午去找过我。”海伦吃了一块红烧肉,吃相十分可怕。
“你是协谈中心?还是生命线?”我糗她。
“我是什么都不重要,小姐,我在帮你解决问题欸.”她说。吴妈一见我们开始争执,立刻避开。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你还要怎样?”她冷冷看我,“已经有两名男子为你痴心疯狂。”
“即使是确有其事,总不能说罪过都在我吧!”
“我把韦杰恩打发走了。”
“谢谢!”我谢她,因为她的确有本事。
“不用客气,韦某人罪有应得。”她又吃了一块红烧肉。如果我深知她懒,从不做运动。否则我会怀疑她吃得这么多,每天得做五百个仰卧起坐。
“他也没做错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拒绝他?”
“过去已是错误,何必重复?”
“好吧!我同意你。不过别那么没精打采的。”她还在吃,真是食量惊人,而且一点不介意这是剩菜。
“我应该如何欢欣鼓舞?”我用手掌支住下巴。
“至少你对陈诚的事应该有点交代。”
“交代什么了”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等等,你凭什么这样说?”血液自我心底深处涌起,胀得我一脸紫。
“你否认就算了。不过我记得你从不爱说谎。”
“就算你赢。”
“你们互相吸引,为什么离开他?”她像女法官似地咄咄逼人。
“那是敝人的私事。”
“你不应该歧视离过婚的男人!”她冷笑。
“歧视?”
“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弄清楚你离开他的理由。越红,你是一个笨蛋,竟然只为他离过婚而抛弃他。”她愈骂愈起劲。
“等一等!”我阻止她继续骂街,“你再说一遍,他离婚,跟谁离婚?”
“当然是他老婆。我真奇怪,你怎么爱跟巫美花学,她嫌离过婚的男人,你也要嫌?”
有好几秒钟我都说不出话来。我把事情全弄错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太聪明了!聪明到让自己落人万劫不复,却还自鸣清高……
“你怎么啦?我随便说说,也值得你生那么大的气?”海伦见我似呆似痴,很不满意。
“没有。”我低下头。
所有的眼泪、痛苦都从心底冲了出来,刹那间,我觉得自己要发狂了。
我的身体发抖,心脏发痛,灵魂发热;我要……我要……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海伦的声音适时飘进我的耳鼓,像一柄刀,突然把所有的颤抖、痛苦与热流都斩断了。
我颓然地坐下。是的,我做什么?现在还能做什么?陈诚早在数天前就回美国去了,他曾要求见我最后一面,是我狠心拒绝的。现在,难道我的反悔能够来得及挽救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能。
我听到自己心在淌血的声音。这一世,从未这样伤心过。但就像是长江大河一样,澎湃汹涌全部在水面以下,水面上是完全的平静无波。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待一切过去。
小露九点正上床,刚睡下去时很乖,因为她惦记着她的洋娃娃,倘若她有一丝不乖,明天洋娃娃就会不见了。
我陪着她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不断在想,为什么我这般倒楣?为什么我不把话听清楚就妄下断语?
也许海伦说得对,这是性格上的悲剧。
从幼年起,我就有太多的阴影,我从不敢相信什么,我甚至不敢希望自己会有好运气,因为我知道那是不真实的,即使幸福仙子偶尔会光临,她也只是进来瞧一瞧,很快地就要从窗口飞出去。
我不相信,所以我拒绝……
现在我终于知道做自己命运的先知与操纵者,应该接受什么样的苦果。
奇怪的是,我不再像从前般甘之如饴。
我想反抗,非常地想反抗……或者我不会成功,但我总该给自己机会一试。
“我不甘心!”我一下子叫了出来,叫声之大,在黑夜中听起来,非常地可怕。
“妈咪!妈咪!”小露一下于被我吓醒了,大哭起来,睡眼惺松地要找她的妈咪。
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她。
“要不要我帮忙?”吴妈也起来了,站在外头问。
“我可以应付。”我要她回去睡。
哄了好久,总算把她又哄睡了,我自己也累得阖上眼睛。
朦胧中,我见到了嘉露,她跟往常一般活泼,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在床头娇声娇气地叫我:“越红!快醒,我有事告诉你。”
我醒了过来,但是被小露踢醒的。她睡觉不老实,两条小胖腿乱蹬,正好蹬在我小腹上。
我不能对她生气,只好自认倒楣,闭上眼再睡,但嘉露走了,怎么也不肯再回来。
就连在睡梦中,我也无法抹去那样的彷徨与伤心。
醒来时,颊上还有凄清的泪。
小露六点就醒了,我从眼缝里瞄她偷偷溜下床,光着脚到处翻到处我,她在找她那个特大号的洋娃娃。打开橱门,开抽屉,还弯腰瞧床底下,忙得不亦乐乎,起初还怕我听见,最后找急了,翻得叮叮咚咚。
我不由得佩服起海伦,她永远想得是那般周到。昨天孙国玺告诉她我在这儿,她立刻知道要把洋娃娃带来哄小露。
昨晚她没交代清楚,讲得含含糊糊。现在一细想,我才明白昨天她根本没找我,是孙国玺主动找她的,而她也就立刻来了。
这,可就是友情。
但我又对她做过什么呢?这么多年来,都是她在默默付出,我并未回报她。
小露终于在一个柳条篮里找到了洋娃娃,抱着它在地板上玩了起来。
阳光渐渐照下来,把贴近花园的走廊照得像金子一样亮。小露天真地玩着,阵阵的花香飘进来,一切,真像是一幅画。
我坐起身看这幅画。
看跟嘉露当年那么相似的小露。
“小露!”我忍不住叫,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心思又回到洋娃娃身上。
我下了床,替她穿上衣服:“起床要先穿好衣服、洗脸刷牙,知道吗?”
“知道。”她敷衍我,可是仍那么可爱。我情不自禁亲了她一下,然后拽她起来,“走!洗脸去。”
她被我拽得哇哇叫,洗脸更是怪叫连声。
“嘿!真像个标准的后妈!”一个人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笑,是海伦。
“这么早你来干嘛?”我瞪她一眼。
“喂!我们是朋友——老友的友,你就不能友善一点?”
“你有何贵事?”我脸上满是香皂泡泡,赶紧冲干净.“你有何贵事?”小露在学舌。
海伦一把抱起了她,“啧啧啧”亲个不停。
吴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八宝粥、咸鸭蛋、肉松、紫苏花瓜、荷包蛋。
“哇!好棒哦!”海伦像三天没吃过似地跃向早餐桌。如果被她家的女佣阿凤知道,一定会伤心。阿凤经常在菜色上变花样,讨她欢心,她却老是认为“隔锅的饭香”。
阿凤有回忧心忡忡地问我:“小姐老在节食,这怎么得了?”
“白雪公主,吃啊!”海伦替小露添了一碗粥,鼓励她多多加餐。这是海伦一向的态度,她认为死者已矣,应该把时间、心力花在照顾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海伦姊姊,”小露在问,“大姊姊为什么不吃?”
“她有胃病,要慢慢吃。”海伦说起谎来从不打草稿。
“我也有胃病。”小露的手捂在心脏的部位。
“搞什么鬼?”海伦皱眉。
“我要吃糖。”
“你弄错了。胃病要吃药,你喜欢吃什么药啊?”海伦放下筷子。
她是“治胃病”专家,当年她就是这么整嘉露的。
门铃又响了。吴妈正在院里浇花,我刚走到玄关正要喊她别乱开门,她却糊里糊涂地把门开了。我看见进来的人,右手握的筷子不由地掉落到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她叫。
“吴妈,把门关起来。”我镇定了下来。
“少在我面前吆三喝四的,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你到底眼里还有长上没有?”母亲的脸色气得铁青。
“任何人叫门,都不准再开!”我叮嘱吴妈。_“你说话啊!”母亲挥动着手臂。她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该有风度时也能表现得像个皇后,但在我面前,她从不加以掩饰。
我们太亲了,亲得可以彼此裸裎相见。但她似乎不明白,我不再是五岁的幼儿,我长大了,是个成熟的人,不能再用最原始的方式相见,更不能要求我放弃立场,跟她站在同一阵线。
“妈,有话进来说。”
“你还记得我是你妈?我看你早忘了吧?乔琪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向着她?”母亲仍在叫嚣。
这儿虽然是独门独院,用不着怕谁听见,就算听见也管不着,但我非常不喜欢她这样。难道她认为解决问题只有一种方法?
“如果您进来好好谈,我们是母女;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很为难。”我定定地看着她。
母亲被我的话给说呆了,仰着面孔站在那里。太阳光晒下来,照在她的眼袋、皱纹、黑斑上,完全无法掩饰一个女人进入中年的苍老。
愈是美女愈是难看。
那样无情的暴露,也使我心头一惊。
母亲想了一会儿,怒气冲冲进来了。
海伦听到我们争吵,也探出头来。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立刻会意,转身就走。
“海伦,等一等,”母亲对她喝叱了一声,“别看到我就跑,我又没有毒。”
她真让我丢尽面子。
“伯母还有交代?”海伦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转了转。
“装什么糊涂。”母亲冷笑,“把乔琪的那个小鬼带来,给我看看。”
“海伦,这里没你的事了。”我冷静地说。一边是我母亲,一边是我妹妹,我如果不能好好处理,可能会造成一辈子的遗憾。
海伦立刻溜走,这也是她的专长。
“妈,坐,喝茶还是咖啡?”
“我什么都不喝,用不着你来指挥我。”母亲的脸这回气得发白。
“对!你是我妈,怎么好跟小辈一般见识。”
“好刁的嘴。”母亲仔细看我,“别以为孙国玺给你撑腰,我就治不了你。”
“那当然。再怎么说,我都是您生的,要打要骂都由得你。”
“说得那么便当,黑的、白的还不任你说?”母亲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简直是拿我没办法。
“那我怎么敢?妈,老实说,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打跟骂都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
“我又不是三岁,用不着你教我。”
“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要您坐下来,我们好好谈。”
“谈什么?”母亲怀疑地看着我。
“那得看您今天找我是什么事。”
“不行。”母亲发现我用话套住她,立刻挣脱,“你把那个小杂种立刻送走,我们再好好谈。”
“送到哪里去?”我问。她的情报太灵通,判断也完全正确,才能立即赶了来。但就算再快,一切也已铸成了。
“随便,你爱送到哪儿就送到哪儿。”
“您这是在善后,还是把事情愈弄愈大?”
“你什么意思?以为我三岁,吓唬我?”
“如果您只有三岁,铁定当选今年度最年轻的妈咪。”我笑了笑。
她想了一下,也笑出来:“胡说些什么!寻你老娘开心。”
“在我心目中,您永远青春永驻,年轻美丽。”
“胡言乱语。”母亲有些害羞,冲淡了不少原先僵硬的气氛。总之,你称赞任何一位女性美丽,就算她明知是拍马屁,心里还是高兴的。
“如果现在把小孩送走,会造成相当的困难和不便。”
“什么困难?”
“外头有不少人在找新闻。小露一旦出现,他们能炒得多大就炒多大,能说得多难听就多难听,这样不止是孙国玺一个人受害——”
“他罪有应得。”母亲恨恨地说。
“那您呢?他做的事本就不利于您,再无辜受累,岂不更倒楣?”
“我憋不下心头这口气。”
“若要出气,倒也简单。”
“怎么说?”母亲的兴趣来了,她的恩怨太分明,应该生活在武侠片中,才能如愿地快意恩仇。
“孙国玺犯的是通奸罪,依照本国法律,犯通奸的另一方可以到法院诉请离婚。乔琪的女儿便是现成的证据。您放心去打官司,一定赢。”
“离婚?”
“是啊!您不是要出气?”
“那——”她想了一下又说,“若是离婚成功,我可以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同律师研究,要求合理的赔偿及赡养费。”
“同孙国玺扯破脸,什么也别想得到。”她很现实,也够精明,立刻算出结果,“他会想尽办法让我什么也得不到。”
“即使他所花的代价比您能得到的还要多?”我问。
“对!”她一下子泄了气。
“还有别的出气办法——”
“闭嘴,你那些馊主意我一个也不要听。”
我笑了。母亲跟着越明的那几年是穷怕了,不过她没有因为贫穷而变得下流,只是变得更谨慎。
“那您回家去,好好地做您的孙夫人,受别人尊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笑话!”她一拍桌子,吴妈刚泡好的热茶被她拍得四溅,“闹出这种丑闻,还会有谁尊敬我?”
“您在耽心谁不尊敬您?”
“所有的人。”
“邻居?朋友?佣人?还是看报纸杂志的读者?”我替她描述得更具体些。
“当然没这么多,但我总有些亲近的人吧?”她讪讪地说。这次的事件已为她带来不小的烦恼。
“有人敢当面笑您?”
“他们会在背后笑。”
“那算什么英雄?背后道人长短,最是无耻的小人。”我笑着说。
“万一人家当面来笑呢?”母亲平常也够能干,现在一下子乱了方寸,简直像个十七岁的小女生。
“太简单了,敢上门来作怪的,不是有备而来,就是大二百五,干脆先他一步翻脸,别给他留面子,害得自己做不成人。”
母亲愣愣地坐在那儿听我说,好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好吧!就听你的。”
“过好日子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妈,您要珍惜,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玩点好玩的,把心思放开,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我送她到门口。
“小鬼,讲道理给我听?”
“不小了。”我说,“妈!抬起头看看,我都3O啦!”
她真的瞧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以为她必有褒贬,不料,什么也没说。
“我走了。”她到大门口,转过头,欲言又止。我想她还是想看小露。
我摇摇头:“不用看了,跟嘉露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也有震动。
我在想——孙国玺是个强人,他拥有的是强势遗传,这点可由嘉露和小露身上看出来,但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这遗传呢?
我非常地像母亲。
“你妈回去了?”海伦跑出来。
“还不快去上班?”指着钟给她看,“八点钟了。”
“急什么?开车过去五分钟。”
“五分钟?你会飞?还是车子有翅膀?”
“好吧!十五分钟。我跟小露谈得来,晚点去不行吗?真可恶。”
“食国家俸禄,这么不敬业,怎么对得起纳税人?”
“又念经!”她捂起耳朵。
“有空的话,中午来吃饭。”
“心领了,今天要开会,有功夫吃便当就不错了。”她懒洋洋地走了。
“海伦,谢谢!”
“谢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她摆摆手。“别让人为你耽心。”
小露抱住她的腿,不要她走,瘪着嘴要哭。
“海伦姊姊要去上班,你教大姊姊讲故事给你听,她最会讲故事了,能把黑的讲成白的!”海伦对我挤眼睛。
“大姊姊,讲故事,我要听黑的讲成白的故事。”小露立刻来缠我。海伦脱身而去,笑得什么似的。关上门后,还银铃似地在墙外响。
她当然笑。
笑我将讲黑的变成白的故事。
“讲嘛!讲嘛!”小露爬到我腿上,我已经沦落为耍猴的了。
吴妈来解决我的烦恼。
“要不要听吴妈讲猴子报恩的故事?”她踱了过来,如果不是腰上系着围裙,还真像个说书的。
小露她的猴子故事听得转不过头来,我趁机躺回床上,本来准备随便靠一靠,却不料一下子睡着了,而且睡得好沉。
“大姊姊!大姊姊!”小露揪我的耳朵,硬是把我给揪醒了。我昏昏沉沉地起来,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姊姊,陪我玩,”她把洋娃娃抱上床,“我们玩过家家。”
我从没玩过什么过家家。
“玩嘛!”她在地上铺了一撮碎纸,说:“我假装炒菜,你来我们家玩,娃娃是客人。”
她炒菜炒得不亦乐乎,我举起娃娃,一边接她递过来的碎纸,一边还要装作吃的样子。
“好不好吃?”她问。
“好吃!”我回答。
“娃娃喜不喜欢吃?”她抬起头,耽心地问,“会不会太咸?”
“我再尝一下,”我假装尝了一口,“不会,刚刚好。”
“娃娃乖乖,吃完了饭,再吃水果。”她又举了一匙过来。
“吃饱了,吃不下。”我拒绝。
“吃饭怎么可以不吃水果?”她很忧愁,“会消化不良哦!”
我不由“噗嗤”地笑出声来。现在我才明白,小孩子有多磨人,难怪会有人说宁愿在烈日下作两小时苦工,也不要照顾小孩。
“娃娃不吃水果,妈妈要生气啰!”小露摆脸色给娃娃看。
我希望立刻有人助我脱离苦海。小露是可爱,但还没有可爱到能让我继续跟她坐在一道说傻话。
我正预备站起来,小露却亲亲热热地攀住我,“啧”地一声,狠狠在我颊上香了一记。
“姊姊!我好爱你!”她靠在我耳边说。
我一下子抱住她,抱得紧紧地。嘉露幼年时,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我忽视她,不理睬她……如果我能赎罪,我愿意在比嘉露更小的孩子身上补回来。
“姊姊!”小露见我没回答她,耽心地问。我把脸藏了起来,因为我不愿意让她见到我哭。
中餐时,电铃又响了,我已经嗅到了麻烦的气息。
“不要开!”我对吴妈说。
我从后门偷偷绕出去,看到的果然是几个记者打扮的人物。
“就是这一家。”他们指指点点,其中有的还举起相机,往大门猛拍。
我溜了回去,打电话找孙国玺。
“我们要立刻换地方。”我告诉他,“记者已经发现这里。”
孙国玺派了车来,我们正在上车时,守候在门口的人发现了,急急追过来,我把小露塞进车里,其中一个手脚最快的记者只来得及拍到我手中的大洋娃娃。
司机加足了马力,绝尘而去。
孙国玺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是杉原海滨。
这是孙国玺在仓促间所能安排得到的最佳处所。当司机向我报告时,我很惊讶;我在台湾出生,在台湾长大,从南到北不敢说每个地方都去过,但至少说得出名字的多少该有点印象,而我竟对这地名一无所知。
“杉原海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问司机。
“在台东,老爷在那儿有个别墅。”
原来如此。
孙国玺在松石小筑见我们。小露看到他很高兴,可是又对陌生的地方有点害怕,直到孙国玺伸手抱她,才亲热地喊爸爸。
孙国玺抱她抱得很用力。他是个非常刚强的人,但不知怎么地,我竟觉得小露亲吻他时,他的脸上流露出非常强烈的忏悔。
他有三个女儿,一个死了,一个不能相认。
我是他唯一的后代。
“小露交给你了。”他郑重地拜托着。
我一阵鼻酸,忙忙低下头去。
“到了台东,一切自己当心。”
“我会。”
我想带小露坐火车去,可是孙国玺不肯。他说带着小孩坐火车太辛苦,一定要派车。原先的司机太多嘴,他换了个比较稳重的。
小露听说我要带她去旅行,高兴得很,直拍手叫好,可是她有个条件:“我要先去看看妈咪。”
我看着孙国玺。他替我解围,蹲下了身子,柔声对她说:“妈咪到菲律宾去拍戏了。”
“她不是生病吗?”小露可不笨,聪明得很。
“那也没办法,电视公司赶着上档。”孙国玺从不说谎,这一回真难为他。
“妈咪什么时候从菲律宾回来?”小露失望地问。
“很快!等你们旅行回来她就回台北了。”孙国玺艰难地说。
我们走了。车还没到宜兰,小露就睡着了。山路非常险峻,是有名的九转十八弯,常常有车在这儿出事,但没多久,我就又见到了大海。
碧青的大海令人心神一宽,还有个小岛,像梦幻似地浮在大海的远处。
也许,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事情会好转的。待乔琪的后事尘埃落定,小露很快就可以回家。但我只是为这个而忧心吗?我问着自己。
我心里还有别的事,但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哀伤。
“妈咪!妈咪!”小露的梦话更使人难过,我轻拍着她。她又睡着了。
慢慢地,倦意也袭了上来,我闭上眼睛,很快地滑入梦乡。我梦见我又回到那个屋子,梦到了我坐在沙发上缝洋娃娃的衣服,陈诚坐在一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关怀充满了柔情。
我们曾在彼此最糟的情况下相逢……
我重新醒来时,泪珠悄悄滑过脸颊。
今生今世,也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可是我多么地怀念从前。
怀念那有过笑声和歌声的日子。
到台东,天都黑了,车子在荒凉的公路上走。我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一我有些害怕孙国玺给我们安排的地方过分荒僻,又害怕不够荒僻。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里,车子终于到了目的地。进入一个简朴的铁大门后,里面别有洞天。庭园里植了许多美丽的热带植物。
花的香气顿时袭进了车厢内。
“好香。”连小露都频频吸着鼻子。
车一停下,那栋日本式的木屋里立刻有一个老妇人迎出来。司机为我们介绍,她姓李,在这里看了十多年的屋子,从现在开始,就由她伺候我和小露。
老妇人非常恭谨地迎我们进去。小露一踏进玄关就爱上了坐在榻榻米上的一只大虎斑猫。
“咪咪!咪咪!”她去摸大猫的毛。猫很尊严地走开了,不过老妇叫唤它时,它回过它那骄傲的头。
“大黄!”老妇人对小露说,“你边叫它的名字边摸它,它就会让你亲近了。”
趁着小露跟猫玩时,我问老妇人准备晚饭了没有。老妇人端上桌的是四菜一汤,全是海鲜,九孔、蚵、蛤蜊、西施舌,和一盘炒鹅仔菜。
小露坐了一天车没有胃口,但我板起了面孔,她不敢不吃。我自己的胃口也很差。倒是司机吃得很多,他开了一天车,非常地需要营养。
吃过晚饭,司机表示要赶回去,明天才能恢复正常上班。我给他的加班费他也不肯要,马上就上车走了。我帮小露洗过澡,赶她上床去睡,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安顿好她,客厅中的电视已经播出了晚间新闻,电视台记者极尽煽情能事地叙述着乔琪的生平。我正要李嫂关掉,但已经来不及了,萤光幕上出现的是一帧小露的照片。
小露的事曝光了,我当机立断地带她离开台北是对的。她大小,不应该面对成人所造成的悲剧,更不应该被当成工具,卷进另一个更丑陋的漩涡里。
李嫂看见那帧照片时,呆呆地看着我。
我对她点点头:“有件事你一定要记着,不许对任何人说小小姐在这儿。”
“我知道。”她忙不迭地应允。
“还有,不许在小小姐面前提她母亲的事。”
“我会记得一有电视新闻立刻关掉。”她比我预计还聪明。
我上床时百感交集。就在还不到一个月前,我为了嘉露的事满街乱跑,满腔的怒火。但现在,一切烟消云散,残酷的现实逼我认清了真相。
我睡着了,没有再梦到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也许,我们不能再相见,也不该再梦见他。
小露醒得比我早,天还没亮透,她就急急下了床去找那只叫大黄的猫玩。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直到李嫂招呼吃早饭才下床。
李嫂介绍附近的风景给我们。照她的描述,这儿真是个世外桃源,从旁边的都兰山可以一路玩到伽兰港。
“风景美极了。”她说,“如果再有兴趣,可以坐公路车到三仙台,那里的景致又不一样了。”
我发现她用辞还颇典雅。仔细询问,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是个退伍军人的遗孀,在大陆上曾教过小学。我便请她导游,陪我们到附近走走。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去预备了野餐。
小露在临走时,还想把大黄带去。可是大黄从她臂弯中跳下,一溜烟地跑了。气得她噘嘴跺脚,逗得李嫂哈哈大笑。
“夏天常有观光客来这里游泳。喏!你看,靠近公路那片青草坡上,一到暑假就会有人来露营。”她指着凸出海岸的草地。
“可是现在不是夏天,怎么也有人露营呢?”小露问。果然,在草地的边缘,有个小小的黄色的营帐,旁边停着一部摩托车。
“这个人来了好些天了。”李嫂解释,“真是个怪人。”
我问她此人如何怪法,她说:“别人来这里露营,为的是游泳,他却不在游泳季来,每天只呆呆地看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台湾现在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厌恶都市尘嚣,往往工作一段时间,储蓄了一笔钱,就丢下工作,尽情地唐徜徉在山水里,走到哪里算哪里,把大自然当做自己的家。
这是极度的科技文明中产生的另一种隐士。
我并不见得羡慕他们,但我觉得应该有适当的尊重。
当小露吵着要去看那个怪人时,我阻止了她。
第二天,我们从同一个地方经过时,又见到那顶帐篷。小露看看我的脸色,不敢再吵着要过去。
其实只要好好教导,她非常地懂事。为了奖励她,我把第二天的旅程延长了一些,到伽兰港去玩。伽兰港被称做小野柳,但我觉得它的朴实无华,比已经被过度人工化的野柳更可爱。
李嫂教小露用塑胶袋抓石缝里的小螃蟹。小露开心极了,在岩石上跳来跳去,乐不可支。我坐在一边看她。如果孙国玺能够看她这样快乐,心里也多少会宽慰一点吧!
第三天,我们又到伽兰港去。小露迷上了捉螃蟹。当我经过那片草地时,黄色的帐篷已经不在了。
“那人走了。”小露说。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阵怅然。我对自己变得这般容易感伤而讶异,也许,是由于心中有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们继续往伽兰港走,走到一半,李嫂突然说:“小姐,快看那辆摩托车,就是那一个怪人。”
车子风驰电掣而过,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我整个人像电殛似地呆住了。那个背影,那个背影是我再熟悉也不过的了……
“小姐——”李嫂被我吓住了,连忙摇我的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过身来,好半天,才强笑道,“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
我看错了吗?一整天里,我心绪翻涌,不可遏止。
我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我几乎是强迫地告诉自己:那人不可能是陈诚,他已解约回到美国去了。台湾是他的伤心地,他怎可能留在此地?他理应回去追寻他生命的另一道彩虹。
“小姐,你一整天都不说话,我很耽心。”李嫂靠近了我。我对她摇头,但心中那怅然的愁绪却令我侧过头。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别再来烦扰我了。
我站起身,让海风吹干我的泪。远远的,强风夹着海潮往岩石冲击,激起了飞空数尺的浪花,景观非常的雄伟,然后又汇成了激流,在巨岩中飞腾,再退回了大海……
我的心也不禁随着浪花而激荡。
只是,我这一生中,再也找不着那激起浪花的人……
“大姊姊!”小露握住了我的手,依恋地看着我,“不要哭!不要哭!”
那一夜,我难以安眠,在床上辗转了数十遍,我终于下床去拨电话。我的手颤抖,心也是。
电话拨通了,传来的是海伦睡着了而硬给吵醒的声音,她生气地问:“找谁?”当她听出是我,立刻清醒,“越红,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失踪这么多天?”
我没有回答,只是哽咽地问:“他没有走,对不对?”
我应该等海伦回答,但我害怕了,后悔了,我挂掉了电话。我怕,怕她回答我:“你胡说些什么,他早回美国去了,他何必留在这里?”
我接连三天没出门,我躺在床上,完全不想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
幸福走到我面前来,我却亲手赶走了它。我痛恨自己的愚蠢。
到第四天,李嫂看不下去了,她竟然威胁我,如果我再不振作,她要打电话给老爷,报告我的情形。
我只好答应她出去。这回,我们去的是都兰湾,海景的风情又与伽兰港不同,它有着非常优美的弧形港湾,还有许多珍贵的结晶石散落在海滩上。
李嫂告诉我肯弯腰捡一捡,到处都是花蓝玉、紫玉、花紫玉、玛璃和石榴石……运气好一点,还有更好的宝石。当地人已经把捡奇石当做了赚钱的副业。
小露听她的话,认真地捡些她认为很美的石头,一心想着要回去串成项链。
我漫无目的朝前走。我不是来找宝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来找寻什么。
忽然,远处一个黄色的小点吸引了我,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间凝住了。天!正是它,正是那顶黄色的帐篷。我急促地呼吸着,喘息着,向黄帐篷跑去,但当我快接近时,我又踌躇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一定是弄错了,我立刻转身。
是的,我弄错了。当我转身时,我看到那个人的确不在帐篷里,他坐在一个斜坡上,正在对着美丽的海景作画。我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眨眼,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我必须用拳塞进嘴里,才不致哽咽出声。
是他!是他!是那个提供房间又提供早餐、天下独一无二的房东……是那个曾给了我快乐,又被我的悲剧意识拒绝的男人。
他憔悴了,他瘦了,一张脸经过了日晒风吹,只剩下一大堆胡子;他抛弃了一切,地位、名望、舒适的屋子、高收入……但他似乎也没有寻找到快乐。
我的泪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但我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也许,只是想过去跟他说一声:“嗨!”
“嗨!嗨!”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轻声地说着。
我知道,当他那么忧郁地画着海景,那么不快乐地流浪之时,有个人老远跟他说声“嗨”,是多么的重要。
也许,他会完全不能相信、也许,我要跟他倾诉的,不仅是一句“嗨”。
但,那有什么重要呢?风吹着我,像是在我胁下安上了翅膀,不断催促着我:快!快!我终于在风中跑起来,快乐的泪水涨满了眼眶。我向他飞奔时,心中清楚地意识到:今后,我努力朝向着的,将会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