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线被剪断,大功告成。董亦辉舒了一口气,没来由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不太好的感觉,他皱了皱眉,一滴汗珠滚落,滑进眼里,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一块手帕拭去他额间密密的汗,伴着关切又有点羞涩的话语——
“董医生,你累了吗?”
“谢谢。”董亦辉转过头去,将止血钳递给身边的实习小护士。
小护士脸蛋红红,见他看自己脸上的表情更为紧张,有点手足无措,为他擦汗的手也僵硬地放在他的额头上不能动弹。
“局部麻醉,大概半个小时会醒过来,先送回病房,到时候我来检查。”董亦辉瞄了一眼心电图,摘下口罩,如此吩咐。
“哦——好好……”小护士如梦初醒,连连点头,捧着止血钳就要跟其他的人推病人出手术室。
“喂——”董亦辉叫住她,无奈地发现记不起名字,只得含混带过,“把东西放下,当心一些。”
“对不起……”经由他提醒,小护士才注意到自己还拿着医疗器械乱窜,脸蛋红得更加厉害,不顾自己半只手还托着手术盘,就急匆匆地将止血钳扔进去。
董亦辉暗叫不妙,不过还是硬着头皮伸手及时挡开止血钳——锋利器械过境,划破手套,中指一阵凉意,而后便是切肤的疼痛。
“董、董医生……”英雄救美一定会有好报,更何况出手的又是一位卓尔不凡的大医生。小护士当场感动得变了腔调,哽咽地捧着董亦辉的手就要处理伤口。
单是看那双眼睛中跳跃的光彩,太熟悉了,董亦辉开始浑身发毛。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几乎是半强迫地抽回自己的手,他非常客气地开口,顺带看了看距离新伤口不远处手背上昨日才贴的OK绷带,几乎能够想象甘蕾的表情——
横眉,冷眼,嘴上抱怨,然后是很心疼地询问他的伤势。她一向是属于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哪……
“董医生……”不甘心受挫的小护士小心地唤他,对他嘴角忽然流露的笑意有些不明所以。
“没事了。”董亦辉回答,返身出了手术室,进消毒室脱去手术服、摘下手套,简单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戴上腕表,看了看时间,时针已经指向六点。
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
八个小时的手术不算很长,也足够消耗自己的体力。
对着镜子抓抓头发,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之前心中那股不好的感觉。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的,又说不出来,就像去年父母出意外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感觉……
心一凛,他用力摇了摇头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若是被甘蕾知道了,肯定又会笑他迷信。
收拾妥当,他走出消毒室,本意是要去洗手间,不想刚拐过墙角,见前方正在拉拉扯扯的一对男女,顿觉不妙正要撤退,不想已被看见——
“亦辉,手术做完了吗?”
甜腻腻、滑丝丝、娇媚的声音传过来,他的鸡皮疙瘩顿时掉落一地。
“卞医生,你好。”既然人家都打了招呼,他不应声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亦辉,你又忘了吗?”卞朝霞嘟着嘴,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叫我朝霞就好了,何必因为外人在这里就要避讳?”
如果没有看错,那个卞朝霞口中所谓的“外人”正在用很不屑的眼神看他,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明显信息,他读得懂——
你算哪根葱?!
嗯,说实话,他也无意当葱蒜之流,只不过人有三急,他的确是需要上洗手间方便。
“如果不麻烦的话——”一个人的涵养相当重要,董亦辉在对方警戒的目光中走过去,“请不要选择在洗手间门口处理问题,好吗?”语毕,从二人之间穿过,推开洗手间的门,又合拢,远离风暴圈,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其实不太适应这么复杂的情况,如果是甘蕾在这里,肯定会快刀斩乱麻地利索处理好吧?
“董——医生?”
好惊讶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董亦辉奇怪地抬头,却意外地看到化妆镜前捏着半截口红愣愣瞅他的护士长。
根本用不着他过多思考,外面几乎同一时刻响起来的嚣张笑声已经充分给了他最准确的答案——
“朝霞,你喜欢的——真的是这个上错洗手间的白痴?”
按惯例询问转醒的病人,董亦辉在病例卡上签了字交给身边的护士,叮嘱了些注意事项,出了病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身边经过两个女护士,瞧见他掩嘴轻笑,想来是知道了他进错洗手间的糗事。他脸一热微微有些恼,掏出手机走到走廊的窗边站定,“喂?”
“怎么,手术不太顺利?”那边,是甘蕾在问他。
“没有。”董亦辉下意识地摇摇头,忽然想到甘蕾根本看不见,不免对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有点小状况,不过不要紧。”“那就好。”甘蕾的笑声传过来,“我马上到医院了,你再等一会儿。”
“你过来干什么?”董亦辉有些不解,盯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不明白甘蕾为什么要赶过来。
“傻瓜。”甘蕾轻嗔,“下雨了,我来接你。”
“下雨了?”董亦辉愣了愣,推开玻璃窗一丝凉意夹杂着细雨打进来,害他打了个寒战。
“是呀,中午开始的,一直都没停。刚打了电话,说你手术做完了,我这才打你手机。”甘蕾在那边轻轻地笑,“今晚做了你喜欢吃的菜,不过没想到这个手术这么久,没算好时间,恐怕等你回来要热一热再吃了。”
“没关系。”董亦辉低声回答,胸口暖暖的,暂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快,“我保证,一定会大口大口地全部吃完。”
“我又不是在喂猪——好了,快到了,待会见,拜拜!”
通话在甘蕾毫不拖泥带水的话语中结束,看来,他要反驳也得顺势后延。
“喂,发什么呆呢?”
对这个声音太敏感了,董亦辉蓦地回头,不出所料,果然是那个猖狂嘲笑自己的臭小子。
“别不服气,是你自己走错了,不关我的事。”龙少俊背靠墙,耸耸肩,与他面对面,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这件事?”董亦辉蹙眉,表情很不乐意。
“不可以。”龙少俊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
“你那是什么眼神?”龙少俊受不了地揉了揉手臂,如果资料没错,面前这个人应该是年届三十的老男人吧?可是他的眼神,干吗那么孩子气?委屈不已的,害他感觉自己在欺负小孩,很有负罪感!
朝霞她该不会是因为看了这样的眼神,刺激了骨子里的母性,所以才施展博爱的吧?龙少俊觉得自己的头皮开始发麻,什么七荤八素的东西!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董亦辉前胸衣襟,尽量装出“恶狠狠”的模样给他忠告,“因为你是我的情敌,我不会放过一点点恶整你的机会,明白了吗?哼哼,警告你,以后离朝霞远一点。你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朝霞可是我十几年前就——”话没说完,眼角余光从玻璃窗中瞧到自己身后有人意欲行凶,平日练就的灵敏感立刻派上用场,当即撒手推开董亦辉,自己也朝后倒去。
一把湿漉漉的雨伞势如破竹,从他们分离开来的空隙劈下,不过依照角度来看,似乎比较偏爱他后背的方位。
关键时刻身手敏捷果然没错,龙少俊暗自庆幸,跳起身冲着还保持着劈柴姿势意欲伤人一脸没好气地瞪他的美女开口:“大姐,你知不知道蓄意伤人是犯法的?”
美女哼了一声,对他不屑一顾,转而扶起董亦辉,宝贝的表情着实叫人看了有些羡慕,“亦辉,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有精神科。”
精神科?他?龙少俊的脸色不太好看。
“还有你,怎么回事?”美女温情地安抚了董亦辉,转过身来脸色一变地四处张望,不顾形象地拉开嗓门吼起来,“连个照看的护士都没有,要是病人真伤了人,怎么得了?”
“大姐,我很正常。”一忍再忍,忍无可忍,龙少俊决定无须再忍。
“是吗?”美女的表情看来有些怀疑,当即伸出一个手指在他面前摇晃,“这是几?”
“一!”
两个手指晃晃,“那这个呢?”
“二!”
变成三个手指,“这个呢?”
“三!”
四个手指再接再厉。
“你耍我!”龙少俊叫起来,“这算什么白痴问题?”瞧瞧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拢看热闹的人,想他好歹也是学校风云人物,要智商有智商,居然这么不分场合地被一个女人给耍了!
“你也知道,那还回答?”美女大姐睨了他一眼,口气很轻蔑。
“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一口气抵回去,龙少俊告诉自己世上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实在无须与她计较。
“谁说是闲事了?”一根青葱玉指点到他的鼻头,美女的语气咄咄逼人,“你打我老公,我可能坐在一边喝凉茶看热闹吗?”
老——公?龙少俊的思维暂停,眼神呆滞了几秒钟,视线下移四十五度角,瞥到鼻子尖上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婚戒,而后目光绕了一周,总算在围观人群缝隙中抓到一抹急速逃离的身影——
“卞朝霞,你给我站住!”
“你说什么?”
即使踩了煞车,雨天的路面实在太滑,惯性作用下车子又朝前冲了几米,才停下来。
后面是不耐烦的喇叭声。
甘蕾从车窗探出头去,手遮在眼睛上方挡雨,抱歉地对被迫停在后面的车主打哈哈:“不好意思,我马上走……”
朝左拐弯,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车位,她转过头盯身边的董亦辉,整个腮帮鼓起来,狠憋的模样以至于整张脸看上去有些滑稽,“你会进错洗手间?”
“我已经说过一遍了。”这么丢人的事实在是没必要三番五次地提起,还有,一时不察进错了地方也情有可原。只是甘蕾的那种口吻,似乎他董亦辉应该与这档子事充分绝缘才对?
再瞅了一眼自家老婆正准备流露出某种表情的严重趋势,董亦辉无奈地摊开手,“蕾蕾,拜托你,不要笑好吗?”
“哈,哈哈,哈哈哈……”
他就知道!
无可奈何地瞪着甘蕾笑趴在方向盘上,董亦辉平心静气地忍耐了九十秒钟,而后伸手拍拍她的肩很含蓄地开口:“蕾蕾,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哦,亦辉,我当然永远支持你……”拍背的力道有点警告的意味,作为一名体贴的妻子她自然明白应该适可而止了。好艰难地隐忍住蠢蠢欲动还想再有发挥的笑意,她抬头露出很“诚恳”的表情,两只手圈住亲亲老公的脖子,“不过,亲爱的,你习惯了不解释的?”
糟糕,笑得太用力,肚子有点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