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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帘 第三章 「显」 作者:谢枯兰
    躺下去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符希迅速弹起,抓住正在响铃的电话。「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平安吗、现在怎么样!」

    「嗯?这里很好啊,你那边那么严重吗?」

    「……没有。」安心了之后又想到再度确认,「你说很好,不需要帮忙?」

    「没有问题啊,台风不就是这样吗。」

    「哦……」松了口气随即又提上来,「你那边树那么多,没有……倒下来吧?」

    「没有,它们的根都很深。」

    水土保持做得好——啊、「那房子旁边的呢?」

    「房子旁边的……树吗?不必担心,我锯过了。」

    锯了?!「……你锯的?」

    「是啊。太多旁枝禁不得风,都锯掉了。」

    你一个人……「锯那么大的一棵树?」

    「两棵。我——我连你住的那幢旁边的树也锯了。」

    「……」想像起他坐在树上手执长锯的模样。真想亲眼看看,「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哼,瞧不起我,你又没看过我的手臂,怎么能判断我的力气不大。」

    说得也是,一直都被布料遮得层层叠叠,「我太没有科学精神了。明天上山看个清楚,再作判断。」

    「不要。」

    我又惹你生气——忽然想到,「你说高兴和客气都是笑容……那么你对我直接拒绝不加微笑,是不是反而比较亲近?然后,进一步等到……你又再度会对我笑了,是不是表示我可以让你高兴,就又更加亲近了些?」

    「我为什么要对你笑。」

    「我……我只是……只是假设语气而已,」符希已经学到此时就要赶快转换话题:「风雨惊人你竟然说得浑若无事,到底是什么样的防台设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

    「你上山来不就直接看得到了。」

    「那你要等我,你答应过的,」拆卸恐怕也是粗重的大工程吧,「把它留着,等我明天一起来拆。」

    「……得要白天才行。依照往常的经验,下山的路要到……傍晚才会清理干净。」

    「那,」行政人员随着闭馆周一休息,研究人员放的假仍然是周末:「你再等我一天,周五晚上我留下来,星期六的白天就可以。」

    「……可以。那……就这样吧……」

    挂断前突然想到,还来得及吗,「绢!」

    「……怎么?」

    「绢……谢谢你……」幸好、幸好还在:「谢谢你帮我把第二棵树也锯了。」

    听起来,他似乎笑了——

    虽然知道明天一早没办法上山,符希还是安心地睡着。「只是,」朦胧间才喃喃想到,都是我在提问,「他到底是打电话来说什么的呢?」

    ***

    本周六似乎是个「好日子」,符希接到数不清的喜帖,同学亲戚邻居,国防役时只见过三个月的同梯也有两三个。回想起来好像学过叫「麒麟日」——符希对自己出身的主流民族兴趣倒不很大,说不定记错了也末可知——开张动工首映无所不宜,尤其适合结婚。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

    没附回条的喜帖直接放在一边,要答覆的全部回绝。翻到一些交情不恶的人名,一起出过田野调查的,一起开过资格考读书会的,一起熬过口试的,歉意不禁微微升起。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

    ——对,层云也有麒麟呢,对麒麟的诠释是怎么样的呢……想得太过入神,几乎没接到弟弟的电话。

    「哥,这星期六我结婚,你几时回来。」

    「你结——我、我没看到你的请帖啊——」忽然顿住、我该协助你发请帖,却还要你寄请帖来通知……

    「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说就好,可是你最近都没回家。」

    我……我最近……我最近……

    「这次顺便回家看看爸妈吧。妈妈常常念着,爸爸总跟她说事业为重男儿志在四方,可是我看他自己其实也挺挂念的。」

    我……「我知道……」

    我知道。压不住心中的歉意,电话挂掉没有放下话筒,拨了自己买的那支号码。可是……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啊……」

    ***

    放下电话,绢沉思侧头,上面的流苏慢慢垂到原来的位置。「弟弟」是金兰的一种,以前远前辈曾经说过;可是……什么是「劫昏」?在满书架的手抄本中抽出难得的印刷品。

    以前学官方语言用的辞典。

    同音的字一一翻了查看,不知道多久才找到声音完全符合的词,「幸好当时买的不是字典——」

    结婚:结为夫妻。

    「……」

    夫妻:有婚姻关系的双方。

    「……」

    婚姻:经结婚而成的夫妻关系。

    「……作者是存心不想让我懂吗?」

    ***

    返乡的路途遥远,明明已经必须连夜行驶高速公路,车到那个云霭缭绕晚霞流红的熟悉山脚路口,仍然几乎要往右转。

    死命把方向盘拉了回来,我到底是在干嘛,昨天晚上也看过了,村子里好好的,除了落叶满地铺了一层,连未伐枝的树也没倒半棵……以防万一罢了他说,从来也不曾看树压垮房子。符希想起,他捧着锯下的大枝,微笑着说要雕一些器具。

    忽然暂停路边,拨了家里的电话,我不能回去,因为——

    因为、因为什么呢。

    切断电话,幸好还没人接,大家都为明天的婚礼忙吧……爸爸妈妈,姊姊和就要结婚的弟弟……我……

    我好过份……

    ***

    合十祝祷之后又启了一座小楼,清长辈,你最喜欢特殊的布科,匠心独运。教导我搭配猫纹和牡丹纹的关键,在于「未出场的角色」蝶纹;教导我联结藤花纹和燕纹之间的纹样,唯一的答案是五月藤花雨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雨」。直到过世的那一天,依旧坚持要我扶起床来,亲自挑了浮云过隙配上光风霁月纹。失落了绅带也还要活得美丽的豪情,少年的我无法体会。然而现在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你,「应该……」

    工整折叠分门别类的各式缎纱,还像生前一样等待丰姿绰约的人儿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细细思量今天五色交陈的心情。春之柜、夏之柜、秋天和冬天,高山流水,梢头第一抹新绿的情书,沉浸在自我感伤中的初雪失恋,昨夜的微笑和明天的遗忘,每件摊开一只袖角察看,和长发一起铺了满地丝光。

    应该、应该会……

    「应该会有还不曾教过的纹样吧……」

    ***

    妈妈为婚宴染了头发,却明显比上次见到苍老。人参鸡上来的时候,迅疾无伦为符希盛了满满一碗:「我特别跟他们说,要加一道参汤,我儿子用脑筋最伤体气,要好好补一补……」

    妈妈……「不会的,你放心,我不只坐在书桌前,还会上山下海的。」

    「还要运动,那更要补,你又瘦了!」

    赶快低头喝了一匙。其实,没有变瘦……

    坐在同桌的新郎微笑说:「瞧,今天是我婚礼,妈还是顾着要你吃人参。不是该补我吗?」

    看看不知何时已经比自己更成熟的弟弟,又看看今天就要成为弟媳自己却从未认识的女孩,符希说不出话。

    「要不是我结婚,你还不会回来。」

    我……其实,我……我差一点,就又没有回来……

    「好啦,只顾说话,还不赶快吃,」妈妈又加上整只鸡腿,碗里完全放不下:「回来就好,你工作忙我知道的。」

    我、我——

    符希埋首那个永远不会空的碗,爸妈和新人一起到各桌敬酒去。坐在隔壁的叔叔把酒杯伸过来:「怎么样,什么时候换你?」

    我、「我——?」

    「对啊,你那么惊讶干什么?小冀比你小都讨老婆了,你还打算一天到晚陪你那些恐龙?」

    ……不管纠正过几次,每次见面叔叔还是都说一样的话:「……研究恐龙的是古生物学家,我是学民族学的——」

    「一样啦。叔叔跟你讲,上回那个医生说,虽然一般都是认为女人年纪大才会生白痴,其实男人年纪大了精子的品质还是会变差的,你也三十好几——」

    零也算是好几吗,「刚满三十。」

    「啊随便啦。你的脑袋那么好,万一孩子没遗传到不是很可惜吗?」

    只听过大家都说我很呆,「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脑袋好。」

    「你那么会读书呀,脑袋不好可以读到博士哦?小希,我知道你觉得还没玩够,问题是叔叔现在也觉得没玩够啊,玩是玩不够的啦,你就先结婚再继续玩嘛——」

    没力地叹一口气:「叔叔——」

    「好,你不想讨老婆。不想讨老婆也该先骗几个女人帮你生孩子呀,不然以后生不出来了,可是愧对列祖列宗——」

    越说越荒唐了,「叔叔,我告诉你。以前我修演化学,课本上说,繁衍后代会缩减亲代的寿命。所以,我决定把生殖投资节省起来,用在自己身上,一辈子都不生小孩。」

    「什么!」叔叔意外地感兴趣:「你说,不生小孩可以活得长一点哦?」

    其实有一些条件,「对。」

    叔叔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看来悔恨无比:「早知道我就不——不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怎么可以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活得长就害爸妈没孙子抱——」

    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叔叔你慢用。」

    看符希离席,叔叔转向左边:「小音,你也是,眼光不要那么高,不要学你弟弟那种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不是这个意思的。走过了整条狭长的走廊,侧身让过三四个手臂端满盘子的侍者,终于找到收讯比较好的地方。

    想要,想要问他……

    想要问他什么呢……「什么……对,『层云族对延续的观点』,就这个。……喂?是我。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啊、没、没有,没做什么——啊,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

    怎么听起来有点惊慌,简直像什么秘密任务被揭穿似的?「在吃喜酒。」

    「吃洗……什么?」

    「很多东西啊,人参海参,鲍鱼鲤鱼——」忽然想到,我常吃层云族的食物,「你有没有吃过我们的食物?下次带你来吃,好不好?」

    「到……你们村子里?」

    停顿下来。是啊,他对别人没有兴趣,怎么可能离山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也实在没有信心,他会觉得我们的食物是值得的……「不然,到博物馆好了,对、热带雨林联展快要开幕了,你要不要看看这一阵子让我加班耽误上山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回答出乎意料地明确迅速:「好啊。」

    「……?!」传来的竟是肯定句,呆了好一阵子才听懂:「真的吗!太好了!开幕那天早上我就带你去!」

    电话切断之后仍然怔怔站着,他要下山……不过,「啊、没有问……」

    我又到底为什么打电话去的……

    「小希,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怎么不去多吃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罪恶感油然而生,「妈……」

    「我们赶快回去,我看过菜单,等一下有当归鸭——」

    「妈,我……」声音几不可闻,「我这一年没回家,不是专心事业,我……我没有努力工作,都只做自己喜欢的部份……」

    妈妈却笑了出来。「这个表情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哦?我是你妈妈欵——」拍拍符希的手背,「我儿子从小就是这样啊,大家都以为乖,其实是最任性,没兴趣的科目草草应付,有兴趣的作业拚命写,不同意的答案明明知道也不肯照着答,就让考试被扣分……三年级的时候有没有,那个织品工艺展报告啊,你去了好几次最后缴了一大叠,詹老师说你平常的报告根本不是这样,硬要你承认是家长当枪手写的,我还跑去学校骂他一顿。哎,」得意叹息,「说起来都是我宠的……」

    好像是有这回事,可是不提到完全不会想起。妈妈却连老师的姓都还清清楚楚。

    「你爸自以为什么都懂,哎我才不去理他,我儿子什么时候有过事业心了。你弟弟也是,我看他就是随遇而安怎样都好,要说读书最拚工作最冲,就只有你姊姊……」

    是的,姐姐向来坚忍不拔。回到座位上时,姐姐不但仍有笑容和叔叔周旋,还有心力伸一只手替符希翻好领子。妈妈已经翻过一次,但室内外冷气的差异让符希再度穿脱,也就再度乱了。姐姐一定知道享乐主义的正确定义,符希想,但她既不反驳叔叔,回去也不会结婚。

    也许我该请教姐姐层云族的事,看着那个坚固的微笑,符希对自己说。

    想到要让绢也尝尝热带水果的时候,符希再度感到那股罪恶。爸爸在箱里放满了芒果,是希望儿子下一个努力奋斗不回家的整年,都有得吃吧。

    「我看过了,」爸爸拿着整叠细心贴好的剪报,「民族学最近很有发展哦。这些你拿去参考。」

    爸爸……

    当初坚持要填民族学系,爸爸拍桌子。那有什么前途!出来能做什么!全州只有一所大学有这个系,于是自己真的在志愿卡上只划了一个号码,爸爸知道的时候冲去收件处,拚命要抢回来。不知走什么运竟然没有落榜,爸爸看着本来能上的落点,气得撂狠话说以后饿死不要哭着回来。

    可是爸爸,每天用眼睛像雷达还是搜寻引擎一样地搜索着民族学关键字,一篇一篇剪下来分类贴好等我回来。

    「你看这芒果种得不错吧?还有那边,是山竹。」爸爸拍拍树干,露出看不见的笑容:「等你们三个的孩子来吃。」

    演化学的理论可以对叔叔侃侃而谈,可是面对爸爸,符希什么都说不出。

    ***

    「绢……你知道吗,」终究另外买了芒果给他,符希说,「……生你的人……谁?」

    仍然带着赞叹天下竟然有这么好吃水果的神色,绢不以为异说。「知道啊,是雪长辈。」

    「那……是谁和她一起生的?」

    偏着头思考,沉思说:「大概是柳长辈吧?他和雪长辈交情相当好,还互送了——呃、嗯,我小时候很讨厌他来住的日子,」耸了耸肩:「雪长辈都会不注意我。后来雪长辈过世了,柳长辈常常来看我,每次都带很多糖给我沾着吃,那时候我觉得很烦,不想理他……可是,」视而不见用汤匙无意识划着果肉,「他……过世之后,我,我有时还满想他的……」

    绢……

    忽然间又罩上了那层沉稳。微微一笑:「这种水果真甜,不需要沾糖了。」

    左衽是不礼貌的,说话的模样浮上符希的脑海,不礼貌,因为——

    「绢,你要不要到我家看看?」

    啊……发觉冲口而出,符希赶紧补上一句,「我家里、我家里种了很多这种水果。」

    幸好他的蹙眉不是不悦,却是一种疑问:「『家』,那是什么?」

    啊,对哦,你不知道……「『家』,『家』就是……」

    从国际语言来讲,家就是住处加上亲人……不、不对,跟住处没有关系,「『家』就是亲人、呃、长辈晚辈和金兰、」

    唔——

    「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直视望来,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好啊,」轻轻站起:

    「那,你也和我一起去扫墓吧。」

    和上屋顶收防台设施时一样,扫墓前绢束了长发,换上一双紧靴。「怎么可能会是赤足工作,」符希记得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长辈常常告诫,越是丰硕的果树之下越是肥沃的土,寄生虫也就越多。」

    再度目不转睛看着,想起自己身上也穿了坚固的长袖登山衣物,符希想,果然这才是真正和自然密切接触还能长寿的民族,不对严苛的自然抱有任何轻佻幻想。绢除下层层包覆,留下「庸」内层的上衣「质」;然后将「质」的袖口和「函」的裤摆螺旋缠绕变得贴身,带子反向,便是束紧。想起自己问炭纹作为工作服时他的神色不置可否,原来努力和心情并不划分开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忽然想到,「上回拆卸工作证实你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不过实物我还是没有看过。」

    正在整理已经成为护臂的衣袖,他眼白瞟过来盯了半天,没有说话。

    「好,我知道,『我不要——』」

    仍然没有说话,举手抓住自己衣领,在符希眼前把半边扯下来。

    转折太大让符希一时搞不清要怎么反应,只听他冷冷地说:「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清楚了……」

    哼。他把衣领拉回原处,原本用固定绳固定夹工整穿出的衣领变得乱乱的。其实一点都不清楚。到现在符希还无法完全理解刚刚发生的事。不要说判断,连那肩臂究竟长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我的观察能力太有限了,符希想,他一定气得厉害,可是我怎么看不出半点征兆,之前不都很好,还说允许我陪他扫墓。

    「你……」神魂初定之下竟然讲出这句话,自己也立刻后悔:「你不介意让人看到身体,倒介意让人看到你的衣领。」

    「胡说。」还是那个冷冷的表情:「我最近不都没穿『掩』了。」

    「那不是真的,」为什么我还会继续讲让他生气的话呢,「你都只说今天天气很好。」

    「……」

    这么久的沉默让符希害怕起来,他一定不原谅我了——然而他只是站起,轻声说:

    「我们去扫墓吧。」

    数量众多的坟繁重的工作份量,除了草,他一边解开衣袖回复宽袍,在一根矮柱顶坐下。轻轻抚摸墓碑:「远长辈……跟雪长辈其实并不怎么认识,又是长辈的长辈,照规矩我不会由他照顾。可是人原本就少,那一阵子年轻的长辈又盛行下山工作,外面的社会能让不是受学校教育的人找到的职业……据说环境相当恶劣,即使不出意外,寿命也都脰了很多……变成一个断层。雪长辈之后,云长辈也过世了,到了清长辈逝去的时候,村里……还在……的成年人,只有远长辈了。他接手教育我时我已十七岁,一心等着要为我办成人礼。他教我在他的邻近建了小楼和成人房,指导我尽速学会成年人生活该会的最基本技能,身兼成人礼里的一切人员,照着最正式的仪轨为我举行了成人礼……」

    成人礼,「你们——」

    「办完那天晚上,他就过世了。」

    要问的问题只说了开头,符希忽然不想问仔细了。层云族的十七岁,可能相当于实岁中的十六或十七,视生日在年头或年尾而定。不管哪一个,都还只是少年。

    「其实……」声音低细:「我的名字应该念作『绚』。」

    「念作——」

    「绚。」折一截方才砍干净堆在一旁的树枝,在地上写层云文字给符希看:「还是写作『绢』,但在成年礼里,我得到一个新的读音,『绚』……从此,也要加上『绚』的意思。」

    「这、这——」这就是,就是文献里提而未详,复杂多变的语文——「所以,『绢』是一个……破音字,也可以作『绚』解释?」

    「只有我是。『绢』平常不会发『绚』这个音、也不会是『绚』的意思。」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所以你是……」巧笑债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进一步绘了画的绢……?」

    「没想到你猜得出。」那脸上却没有惊异之色。微微一笑,「成年人不能只有先天赐予的天赋,必须自己创造新的美好,才有资格说是成人。原本绸的念法会是『绣』,锦心绣口……不过,她没有参加。」仍然抚着墓碑,许久缓缓开口。「远长辈的名字,其实写作『辕』。」

    望向碑上的刻字,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什么情况下……会用正式的读音?」

    「特别的事……」依然低头朝着墓碑:「和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绢抬头看来。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不高兴吗……

    「……打扫完了,我、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空茫茫的。明明刚刚得知珍贵的资料,从来没有学者记录过的——想要离开这个墓园,但也不想回到那个人留下的小楼。

    到底是为什么,符希自己也不明白。

    第二天他的衣领仍是,今天天气很好。

    还是必须住进那个人留下的楼里。客随主便,当初是自己说哪一幢都可以,岂能因为一点小原因说搬就搬。

    何况,符希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小原因」。

    夜里直挺挺地躺着,不再充满兴趣在房中四下观察。可是睁着眼睛,又有另一种冲动想要翻箱倒柜把每个角落都查清楚,一寸一寸。倒是平常必须压抑好奇的成人房,符希不想再看。即使瞥见都会避开啊……我是怎么了呢……

    而他仍然是说,今天天气很好。

    「早安,绢。」

    听见这句话,他紧抿双唇。不知多久之后深深吸气,「早,符希博士。」

    ……虽然刻意小心不要用到,他,他还是想起了吗,坟里他的那个……「特别的人」……「啊,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直到已经开到半山腰才想起,我吃不下早餐,他也吃不下吗?

    「今天起得很早,下山之后,先吃东西吧……」终于望了过去,他正看着:「你想,」果然男人还是对科技产品有兴趣,「开车?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我也可以,「教你——」

    「你专心开车。要是翻到崖底下,别人还以为是殉——还以为是谋杀案。」

    怎么可能,「谋杀案怎么会一起死掉。」

    「……本来,本来以为可以脱身,逃不走一起死掉。」

    虽然他说要专心开车,视线还是转了过去:「……层云族号称不用钥匙的文化,也有谋杀案吗?」说完摇了摇头,自己作答。「人不一定会想偷东西,但有时候难免会想杀人的。」

    「……你想杀谁?」

    我——「我不要告诉你」。」

    「……」深深吸了口气:「我倒不曾想要杀人。别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没有杀的必要。」

    「……我真羡慕你。」不承认也不行,「辕先生把你教得真好。一丝缺点也没有。」

    「不好。」说是这么说,刚刚严肃紧绷的神情还是松动许多。「虽然他确实是个好师父。」

    提到那个人就会笑了。「那你到底要不要学开车。」

    「……你要教我?」

    「我也可以教你啊!」

    ***

    「这一栋是展示区第三大楼,我平常不在这里工作,不过热带雨——」

    先生,你的衣服好漂亮哦。

    谢谢。

    「热带雨林联展是在这里。本馆人员不用门票,我去那里买一张给你——」

    先生,你的头发好长,留多久了?会不会很难整理啊?

    不会。

    「一进去先是地质区,然后是生态——」

    先生,你的衣服好特别唷!

    是吗。

    「生态区里面是动物区和植物区,我工作的民族学区在更里——」

    先生,你的发质真好,是怎么保养的啊?

    没有。

    「这边展示了热带雨林区的三十二种民族,因为交通不便,所以部落之间不相往来——」

    先生,这是哪一族的衣服啊,你是博物馆的展示模特儿吗?

    ……不是。

    「每一个部落都自成一个民族——」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

    「干什么!!」

    「符希、符希、你干什么?快放手,还是个孩子。」

    啊。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拉着自己的手臂,从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手腕上放开来。前面一个少妇应该是女孩的妈妈,嘴上说着「赶快向大哥哥道歉,怎么可以随便摸人家,没礼貌!」可是满眼激愤快要射穿自己。

    「对不起,你没受伤……吧?」

    少妇抢上前迅速把女孩抱走,「妈妈他扭我的手他扭我的手啦」的哭声一路远去。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啊、还好今天没有把识别证佩出来,应该……比较不至于连累博物馆吧……

    「……我看你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忽然间就……」无意义地挥了一下手,「……我们族里……虽然唯一可以使用暴力的时候就是对付性骚扰,可是……那只是个小孩啊,没办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

    「对不起,反而让你困扰了。」顿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微笑说。「你不是要跟我说你加班做的事情吗。」

    思,对,「这,这个是贝族,特色是……绞染,」不拿着资料看的时候,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织品:「江族的糊染……镞族的缝染……这种褪染法,是明族的独创;土族和坤族都是蜡染,技法十分类似,是两族同出一源的证据之一……那边是圣族和誉族,他们也是系出同源,有互相袭击猎头的传统。所以我建议要隔开一个成人专区,华学姊因此很不高兴,一直说又不是色情——啊、好像过不去。」

    猎头族专区吵杂喧天——不只是战鼓背景音乐,还有好几十只麦克风的问答。闪光灯闪个不停,这样可以吗,华学姊的宝贝展品,要不要去制止——

    仔细一看,站在中间高处接受访问的,长得就有点像她。

    「我们不要去凑热闹,先看别的吧。」

    等到敌军全部散去,大将军意气风发朝这边走来,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难怪一眼认不出来,华学姊今日治装端严妆容丰瞻,仍然保有平时的干练却又华丽许多,果然是穿了战袍上阵啊。

    「绢先生!」

    睁大已经勾描得很大了的眼睛盯着绢瞧,不知道算不算打了招呼,华学姊转头往这儿望过来,符希从来没见她用这样嘉奖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错嘛,竟然能把层云族的最后一人请进我们博物馆!我对你刮目相看!这就是你最近迟到早退——」

    符希低声喃喃:「没有早退。」

    「——忙出来的成绩吗?我错怪你了,原来你是用私人的时间从事公务!所以说你还是有工作的自觉嘛,好,好,太好了!我向你道歉,你这样努力,我一定找个机会,提出下一次用层云族当展览主题!」

    看看华学姊,又看向绢。「我……」

    顺着符希的视线,华学姊转向绢:「绢先生,真是蓬摹生辉。您看一下这个展览场地,应该还不坏吧?哪里不满意,尽管告诉我们。啊,」嫣然一笑,脸上竟然微微红晕发光:「这里头是圣族誉族专区,我带了些小东西回来还满有意思,您有兴趣我为您介——」

    「华团博士!」符希还不太认识的一个行政人员赶来,气喘吁吁:「有个记者跟我们说决定誊版面再一篇专访,你能不能——」

    「可以可以!」转回对绢:「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请符希跟您介绍!」眼角朝学弟扫去:「你好好导览,不要粗枝大叶哦、嗯还有,寅十四号和末七号一定要特别解说!我先走……啊、绢先生,我先失陪,您慢慢参观!」

    看着学姊台风般一路卷过去,符希干笑两声:「哈哈、其实我……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寅十四和未七号展品是什么……」

    慢慢浮上一个浅笑,绢说。「不要紧。」

    「……绢?」

    「那么,」仍然微笑,九重宽袖朝着专区轻摆:「请符希博士导览。」

    站在缩小人头摆放的柜前时,绢只是默默看着。符希注视,那是好奇的观看吗,那是恐惧的观看吗,还是……穿越了透明的玻璃板和不透明的墙板,根本就没有观看着什么?

    「绢,你……」小心翼翼发问:「讨厌这些吗?」

    微微一笑,「有什么喜欢讨厌,人死了不都差不多。」

    对哦,他曾经亲手为许多人,举行过葬礼……这么地年轻就经历过,刚刚进入成年专区时我看见证件,还稍稍吃了一惊……

    那么为什么不说话?

    一直不说话……是生气我带他来参观展览,却反而让他变成被参观的活生生展览品吗?

    一直不说话……是气我行动没有分寸,反而更加让他难堪吗?

    一直不说话——啊、陡然顿住。望向柜里干缩人头半睁闭的双眼,难道……难道他觉得……觉得我……觉得我想把他……做成这样?!

    「不是,不是的!」符希想说。

    可是,绢没有说。

    没有质疑,就没有解释——符希不知道,究竟自己希望绢说出来、还是希望他不说。

    「虽然我是个盗墓贼……」只能在唇间低声,「却绝不想要你进坟墓。何况——一」

    何况,坟墓里还有那个人。

    符希一直很高兴进了这一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竟然还能拿钱,天下再没更便宜的买卖了。可是现在……

    以前大一必修的外文教授曾经感叹,绝对不要主修外文,就跟没有专长一样:主修数学的人学得再差,跟别人一比绝对也算数学好的;但是主修外文,那一国土生土长的人,随便一个都把你比下去啊。当初听听就算,现在才想到,我好像也是这样。

    我有什么可以教你呢?我的「专长」其实都是你的专长,我会的都是你会的。更不要说胜过坟墓里的那个人了。结果到了最后,我拿得出来的就只剩下开车了吗?

    二十年寒窗——虽然符希晓得自己实在不算怎么苦读——换来如此结果,「早知道不如扎扎实实学个手艺,说不定你还可能会感兴趣……」

    「……两位、喂!我说两位仁兄!你们到底有没有听到!」

    哇啊。和绢一起醒觉回过身来,逼近眼前的是一对小情侣。大男孩的音量已经放到很粗:

    「请问你们看完了吗?你们站在这个柜前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看。这柜是一定要参观的,很多很多人在等耶!你们能不能移驾到下一个展品?我的、我的女朋友——」

    说出这五个字,大男孩的两眼放光双颊红热甚至让符希想起方才讲着自己功勋的华学姊,战栗般的欢喜,简直像说出来的不是人类语汇、而是一个魔咒:

    「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要看。」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

    硬着头皮穿过左右侧目的人群,绢的衣服头发更加重了侧目的程度。搞不好比看干缩人头的观众更多,还是尽快脱离这里……「我们、啊,」逃出现场想要赶快找个什么话题来说时才终于想起,明明是自己说要先吃早餐,却在他答应要学开车之后满心沉浸着,完全动不了脑筋地沿着习惯的路直直到了博物馆:「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吃……嗯,去、去餐厅吧。」

    第一次带了尴尬的神情。

    「……嗯,好,好啊。」

    好啊……听你一直喃喃自语,还想着是不是要向我解释些什么;却原来……原来,只是饿了吗……

    朝附设餐厅走去,听见背后的成人专区隐隐再度传来相同的抗议声:喂、你们两个也是,占着那么久,也不像是在参观到底是在干什么,要呆呆地笑站在哪里不都一样,不会去那边墙角啊?赶快、赶快换人了啦——

    「……唔,」看他吃来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符希心中忐忑。连自己也贪下知味,实在不该拿食物来当请他下山的理由;可是、可是实在找不到其他东西能当藉口了啊……「你,你觉得……」不敢问出好吃吗三个字,「你觉得……怎么样?」

    端端严严放下筷子,他略略侧头沉思。

    符希无比沮丧。「我们的食物不好吃——」

    「不是。」摇摇头,他说:「这种蔬菜……不苦,却也不辣,很……很奇特。」

    不苦、不辣、很奇特?符希全然想不起吃了什么,低头一看:

    小白菜。

    小白菜也能叫作很奇特,蔬菜不苦不辣不是很正常吗?——忽然顿住。我始终认为山上该是蔬菜的天堂,却从来没仔细想过。越是好吃的蔬菜,昆虫也越爱吃,尤以十字花科为最;稍不留心,小白菜一夜之间便只剩叶梗叶脉。专业的农人是依靠细心种植、各种设施,费尽手段和虫对抗,才养得出甘甜的蔬菜:倘若只是采集,难免都是带了苦味辣味,昆虫不吃的才留给人类。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喜欢芥菜、苦瓜,没想到是不得已!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忽然说不出的疼痛,比自己吃不到还要难过。冲口而出:

    「你喜欢小白菜,我每天带三斤上山给你!」

    ——看到他微微一笑的那一刻,符希觉得,小白菜真的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上山的路上果然转进市场里,提了足以塞满整个行李箱的小白菜(还加上一把葱,卖菜的婆婆坚持要送给绢的——虽然如此,符希还是不太喜欢她)。走近小楼时,符希回想今日喜怒无常、突哀突乐,实在不了解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情绪怎么会这么不稳定呢。」

    看着楼顶他特地为自己锯了的树掩映夕日霞光,符希想。清晨出发时无比烦躁的心情,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体会了:

    「世界上高兴的事,还是比较多的。」

    ——然而是,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也许他是为了不要压垮那个人遗留下来的小楼。

    「如果他是为了我,我住哪幢都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又睡不着了。

    当第二天上班见到,符希还飘飘荡荡,学姊却已恢复了平常模样。头发梳得紧紧,没一丝会挡到眼睛,发出文件时的神色像是「下好离手」。

    「符希,」午餐时华学姊沉吟着说,「层云族特展你打算怎么办?」

    原就食不下咽,一听更是登时哽住:「啊、咳、咳……咳,」接过开水喝了下去,「咳,谢谢学姊,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要现在想吗?」

    「当然要啊!」学姊一脸理所当然:「难道要到时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呼吸顺了一点,「别说已经排到几年后,就连热带雨林联展都刚开始,还有整整两个月耶。」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现在交给行政部门就得了。顶多快要闭幕时出来热一热——」即使眼睛亮了也只有一瞬间。「目前掌握了多少,你先说说看。」

    掌握——「没有什么多少啊。」

    好像气到两秒钟说不出话来:「那你就说掌握了多么少,讲。」

    三件并作两件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并不很愿意告诉她。也许不是针对她。「……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盯着立刻在纸上整理出来的纲要,华学姊皱眉。「也不能说是『没有多少』。问题是,这些不能作展览啊。」

    「我的构想是……」符希把纸笔接过来,《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这样不行吗?」

    「不行,这个只能写论文。」仍然蹙额沉思,华学姊挥着掌。虽然是负面否定姿势却有正面的斩钉截铁,有力宛如手刀:「大众对抽象事物的兴趣有限,何况是两重抽象。」

    「那我写论文就好了——」

    「不好!是博物馆在付你薪水!」几乎要拍桌,脸上写满「薪水小偷」四个字:「这里不是国家科学研究院,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个人的学术成就?你拿老百姓拨给博物馆的税金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你不可以把重心放在写论文上,但是,你要考虑社会教育意义啊,要考虑科普价值,要让学生可以写暑假作业,要让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来玩,要拿出一个……」每讲一个形容词手刀就劈下一次:「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亮点』,才行。」

    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你说,绅带?」

    忽然露出了复杂的沉默,符希第一次看到华学姊脸上也会有欲言又止的表情:「符希,我们……看你那么兴奋,一直不想泼你冷水……不过,你不要死死地把注意力放在那条衣带上比较好。」

    ……「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说,」深深叹了一口气:「就是说这次你的判断很不专业!那条衣带既不是古物,又不是最具代表性的部份,花个几天几万块想办法弄到当然很好,真的弄不到也就算了。我们私下说起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把执著全部放在上面……」

    「那是失传的技术,难道不珍贵吗?」

    「它失传没有几年,何况,」试着解释,「要搜集也该是所有的织品。如果够多够齐,还可能由量变得到质变,只有一条衣带的话,这个展览太单薄撑不起来——」

    「它很美,不够吗?!」

    尽量放缓语气,「我们是人文与自然史博物馆,不是工艺博物馆,更不是美术馆啊。再说,如果真的要讲技法上的繁复精密,它恐怕还比不上姚国的桃花锦、雯族的立体山水绣,更不要说众香——」

    「那种完全落在具象的东西怎么跟层云深奥的抽象——」自己停顿下来。手心微微发冷,我……我竟然会说出这种……以私人主观审美价值,褒贬各族文化的话……

    看着学弟陡然站起来声色俱厉然后自己怔在当场,华团再度叹了口气:「知道了吧,你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我……

    「好了,坐下来。」把符希按坐回去,继续看着手上列出的单子。沉吟许久:「倒是你说,层云族还有一个女性遗民,很值得注意一下……也对,我们不要只炒短线,放长线钓大鱼。」

    符希睁开眼睛。「『放长线钓大鱼』……」

    「嗯。」短而紧凑地点了头。「你很有希望成为层云族研究权威中的权威,可是只有一个研究对象总是不好,等他走入历史,你的研究也难免变成埋在历史里的非主流。相反地,如果层云族繁衍下去,你可以亲眼看到一个层云族人从出生到成长,人生阶段的每一个细节……坐下!你又站起来干什么!」

    我、我又站起来干什么——长长吸了一口气,「学姊,你这话比我刚刚还要荒唐。感情私事是由每个人自己决定,研究者完全不适合自己搅进去乱点鸳鸯谱——」

    「对,你说得没有错,」学姊满脸认真,「现在已经不是殖民时代,我去找干缩人头的时候也不能像大鹰博物馆里那堆一样用枪干掉整个部落抢回来呀;我们要用合法的方法,方法!我们先去找出那个层云女孩的下落,看看她有没有丈夫小孩,要是没有最好,万一是有——」

    「够了学姊。你这话不要给任何人听到。」想起她也是好意为自己盘算,终于补上:「我也没有听见。」

    唉,深深注视。「这是你的前途,不是我的。」转身离开:

    「你好好想想。」

    ***

    筷子夹起小白菜炒野(化的家)鸡,符希查看笔记簿,说。

    「还有这一个,楼上动物部门乐学长告诉我的,他说,『要笑话我没听过,遇过的成不成?』我说也可以,他就说了:『那天老孟』——啊、不对、这边要先解释。」

    喝了一口小白菜汤,符希抬头说明:

    「乐学长是做颜色分类的,这种方法真的很特别,他拍下很多生物的特殊颜色转成光谱组合来作纪录保存,并且用来比对,判断是哪个物种。发展这个方法本来是因为标本久了难免褪色,后来却发现有分类学的意义;他说这是因为颜色常常跟生殖选择有关,所以可以做生殖隔离特征。久了练出一身绝技,常常和人打赌,随便给他看一张照片放到极大的局部颜色,他就能说出是什么生物……这是笑话的背景,你先记得哦?」

    看着绢点了头表示了解,符希咽下腌小白菜烘蛋,开始念诵。

    「那天老孟来找我,说:『色鬼,你输定了,我这回带来的颜色,你绝对猜不着。』我当然又跟他赌晚餐。那个颜色……真的很奇怪,我实在摸不着头绪,叫他给点提示。他说:『好吧,那就给点提示,你问我答,把范围缩小点儿。』

    『本地种还是外来种?』

    『唔,外来种。』

    『外来种……体型大不大?』

    『嗯,挺大的哦。』

    外来种、梃大的……可是不管怎么想我还是想不出来,自暴自弃说:『总不会是龙吧!』

    他竟然说,『对,没错!』

    结果,你知道是什么龙吗……」

    望向绢发现好像没有打算跟着一起猜,符希吞下小白菜泥翡翠冻,认命地往下念:「『高温蒸汽灭菌法用的铁笼。』」

    小白菜蜂蜜汁。这个笑话他也不喜欢,哎……我知道我讲得实在不奸,就连自己也觉得无聊……明天再问看看,接下来换大气科学部门了,可是我在那儿认识的学长姐不多……

    然而他却在这时笑了。

    符希大喜过望,也许笑得比他更开。「啊,你喜欢这个笑话?!那我以后常去请教乐学长——」

    缓缓摇头:「我不喜欢。」

    ——却仍笑着。

    ……原来,你的笑容还是拒绝。

    想要重复见到那天的笑容,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不只四处访来的笑话,也包括当时的小白菜?

    都只是,礼貌上不要让我难过……

    「……你说我,只讲今天的天气。」略略垂眼,遮住了那笑容不知是否改变:「我……嗯,一天当中,衣服换来换去,太繁琐了。」

    这个安慰也太勉强,天气不是才最会变来变去吗……

    「也许等一下我的想法又会改变,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嗯,我不会,再用不好笑的笑话吵你了……

    「以前,我从来不曾觉得,衣纹不够。」

    我知道了。颓然站起默默收拾碗盘,背着清洗,扔掉多余的小白菜。

    「……」

    ——果然还是该穿左衽的。

    看着那背脊,绢想。

    还来不及全部淹渍完毕,小白菜就被菜虫吃空了。它们只留下满地叶脉。

    和那一把葱。

    之前就感觉到符希……博士对葱有种莫名的敌意,所以我一直没去煮它;然而小白菜罹难之后,那敌意似乎更强了。

    仍然穿着今天天气很好,绢想。

    葱也已经烂光了。就算是小白菜,还说每天要送三斤,两个月来,他没再带上山过。

    今天,也不会吧……注视天边,这个季节天色一暗,就是他上山的时间了,不必着急。我且静心,现在多想无益。

    日光又减了一层,每天这样忽喜忽怒,也该好好节制,难道真要把所有长辈的衣纹都翻出来使用不成。

    这是暗了吗,还是天际仍带一丝微妙的彩霞余晖?

    应该还算不得暗,虽然第一颗星已经升起。

    好像不得不承认是黑了。

    提灯在山路来来回回陆续看了三趟,电话也把收讯状况来电纪录信箱留言检查了十一或十二遍,无论怎么翻怎么看,班表上面都没有突然出现写着今天要加班。

    会不会在山路之前的路段,出——不会的、不会的!应该是……是……他是在生我的气吗?

    终于自己把晚餐吃了。

    是气哪一件事呢,再也……无法忍受我了?

    他的电话始终是关机,急急地在进入留言之前挂掉,到底是为什么,不想留下纪录呢。

    这回一直走到了山脚下还到了外面一点儿,第五次从山路回来,踩着辘辘滚动的碎石,他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身边有什么人,心里想着谁——

    「……去死……」

    吓。倒抽一口冷气。捣住喃喃的唇,我、我在说什么……

    我……我竟然……诅咒了一个人!!

    双手合十单膝跪下,天地百灵,我随口乱讲,你们千万不要当真啊,我不是故意要……诅咒……我不是故意要诅咒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

    「……算了,」拂拂前襟站起来,「反正、反正我也没信得很虔诚。」

    走了两步,回头看看。

    刚才最靠近面前的,是以顽固著称的严石灵。

    「……」

    再度走回去合十跪下,「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你真的不要去对那个……不知道是谁……做什么哦……」

    揭提衣摆起身时,铃声忽然响了。

    非站非跪动作到一半,匆匆忙忙差点按错了键。「绢!我!……嗯、你现在在做什么,吃饭了吗?」

    「我现在……」——我现在在想办法取消杀人委托——「我现在……」

    「绢……不喜欢电话吗?每次接起来,声音都不太自然呢……」

    我现在、我现在在、「晚、晚餐……」

    「对对,你要赶快先吃哦!不要等我,会太饿……我们今天开热带雨林联展闭幕检讨会议,拖了好久,我一直一直想着要打电话跟你说……刚刚会才结束,我赶快冲出来……等一下还有个什么庆功宴,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会不会生气?都不说话——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满心想着要赶快告诉你的……」

    「没、没有……」……满、满心想着、一直一直想着……「你、你好好参加宴会……」

    「我没有想参加啊,我想赶快回山上……每次宴会大家都很无聊,面面相觑,就硬是不能走。开会也是啊,哪来那么多议题讲个没完,眼睁睁看着五点到了……部门之间的报告彼此又听不懂,我看连馆长自己都受不了——喔、好、知道了、对不起、我马上到——组长叫我了,我得先走,你……你赶快吃哦……」

    「好……」

    ……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相同的冲击强度,要哭还是要笑,僵直按掉电话。为什么会这样,这下该怎么办。

    「我、我……」

    我……

    「我诅咒了我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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