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轻轻咳嗽一声,举步上前,“静王殿下,你可恨我?”
江涉情怀激荡,一病不起,玉京使者到来亦有相当原因,清明知这位静王亦是性情中人,此时若不理清玉京一事,只怕日后更难说明。
静王冷淡看他一眼,“老师伤病已有十年之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本王虽是个不肖学生,终不至迁怒无辜之人,只不过——”他冷笑一声,“玉京使者身份暂且不提,你又可是无辜之人么?”
清明倏然一惊,面上却不曾表露。
静王也不理他,负手道:“老师那日曾说你那招‘连环劫’是段克阳亲手所授。段克阳一生只传过两人武功,你又姓于——你的真实身份,还要本王明讲么?”他复又冷笑道:“本来你是什么人,杀了谁,这些琐事均与本王无干。你的真正身份,老师也并不知晓。本想只要老师喜欢,我做些什么都好,谁知……”他一咬牙,不欲在清明面前流露情绪,只在转身之际森然留下一句:“你年纪轻轻,行事如此阴恨。老师灵前我不想杀人,如若再见,本王绝不留情。”
清明呆立片刻,终是缓缓笑出声来,笑了两声,只觉嗓子里一阵发咸。自知伤势未愈,急忙强压下去,悄然走出了江府。
此刻外面天色昏暗,门前灯火摇曳,长街上一片素白,冠盖如云,皆是前来吊唁之人。
清明短促笑一声,不欲多留,抹一把发丝上的雨水,快步向前走去。方行几步,却见遥遥前方,一株高大槐树下立着一个熟悉人影,身形削瘦,眉目清扬,正是青梅竹。
虽是吊唁而来,他仍是平素一身青衣。口中轻声念着:“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正念至此,忽有一个声音悠悠响起,略带几分倦意,“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青梅竹一怔,回身望去,身后一个素衣年轻人,一双眼眸在夜色中宝光流转,正是清明。
这两人本是敌对身份,然而当此情境,却均无动手之意,只觉人生无常,世事变幻,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区区争斗,又有何意义可言!
然而这等思量也不过片刻之事,清明先自笑道:“未想梅侍郎,却原来也是个多情善感之人。”
青梅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
清明笑道:“原是如此,大抵这样人,心里越觉得是,口中越不肯承认的。”
青梅竹冷笑一声,“以于公子身份,说出这般话来,倒也好笑。”
二人正对峙间,忽有一个家人自府中奔出,叫道:“梅侍郎,梅侍郎!”
清明一笑,“有人来找你了,下次再见吧。”随便一挥手,也不待青梅竹言语,径自而去。
清明未回相府,直接返回了客栈,南园正坐在窗下,一见清明进来,不由欢然起身:“清明,你回来了!”
清明疲惫笑道:“是啊,我回来了。”想一想,又补充道:“这次再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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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涉骤逝,江澄年幼,静王神志恍惚,江陵一人分身乏术。潘白华因是世交,便留下来帮助江陵打理丧仪事务,足忙到下半夜,才胡乱歇了一会儿。
次日清晨,江陵送他离开,心中着实感激,“白华,昨夜真是多亏了你。”
潘白华微微一笑:“何必如此客气。我从来当你自家兄妹一般,江世叔又是长辈,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世叔这一去,阿澄又年少,今后几年,你少不了更要辛苦些了。”
“辛苦又有何妨。”江陵面容憔悴,却是一派豁然之色,“你素知我,以一女子官居至此,早不以他事为念。日后只要把澄弟教养成人,再训练出手下一队忘归,便已再无遗憾。”
“忘归?”这个名字潘白华却是第一次听江陵提起。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忘归乃是古代名箭之名,潘白华心中猜到大半,却仍是问道:“莫非……”
“不错。”江陵双眸闪亮,“那是我花费五年心血,暗地里一手训练出的弓箭手,虽只百人,却足可抵挡十倍以上军队。遍寻天下,再无如此强兵!百年之后,或者已无人知道我江陵,可是我要他们记得,有这样一支纵横天下,无坚不催的忘归!”
江陵虽是个女子,当此时,自有一种凛然气势。
她亦知自己失态,“叫你见笑了,父亲刚过世,我便在这里说这些事情……”
“没什么。”潘白华不动声色的笑笑,“有机会,带我去看看这支忘归吧。”他向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身由衷道:“阿陵,江世叔若知你如此,九泉之下,亦会以你为荣。”
当此乱世,却又出了多少英雄。
这一日是朝假,潘白华也未回府,而是去了京城里最为雅致的一间茶楼,楼名退思。要了几样茶点,临窗坐了。
如天下居、退思楼这等所在,其实均是潘家产业,不然清明初进京那一日,也不会带南园去天下居。楼中伙计素知他禀性,静悄悄送上茶点,随即退下。
潘白华只取了一盏清茶在手,慢慢啜饮。他向窗外望去,此时天方破晓,但见京城内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处处景色如画。
众人相争三十载,为的皆是这一片无限江山。
而我身在红尘,又怎能免俗。
他拿了茶杯正自沉吟,忽见对面一间茶楼座间宝光一闪,一条人影轻飘飘自楼上一跃而下。
就算不提那熟悉身影,单那流动光芒他也看得仔细,正是他前夜为清明亲手扣上的琥珀连环!
清明笑吟吟站在街口,恰是拦住几个商旅打扮的行人,叫道:“燕然,你也进京了?”
其中一个为首的停住脚步,诧异道:“于冰,你竟然也在这里!”面上亦有惊喜之色。那人三十出头年纪,高鼻深目,轮廓分明,虽是商人打扮,气派迥异常人。惟其口音略有差异,并不似中原人物。
潘白华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隐蔽身形,静观其变。
那人身边几个随从连使眼色,意欲离开。那人也自省悟,想到此行任务,方要开口,却被清明抢先一步道:“三年前,那场比试不分胜负,你或是忘了,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今日相逢想是天意,正好再来较量一番!”
那人推辞道:“我今日不行……”一语未了,一道淡青色光芒已至眼前,凌厉如电,却是清明根本不待他言语,一匕首已经刺了过来。
清明此刻右肩伤势远未痊愈,但他左手匕首之迅捷毒辣犹胜右手,此刻骤然一击,那人身边虽也有几个护卫,竟是无一人看清那匕首来势,阻挡更不用提。
那人曾与清明打斗一天一夜之久,对他匕首路数亦有了解。这一击剑气纵横,远不似清明平日招数之无声无息,杀气竟是不屑掩饰。以他之能,竟也无法招架。唯有疾退数步,霎时只觉前心一阵寒冷,却是剑透重衣,他胸前衣衫,已是碎成片片。
清明不依不饶,招式咄咄逼人,分毫不留余地。那人退得快,他身法更快,匕首锋芒始终不离那人胸前三尺之内,不待他还手,又是两匕首刺出,剑光破空,劲风呼啸。
为这连环三击,那人竟被逼得连退了一十八步,只因退得疾了,长街上一行青砖直被他踏得粉碎。清明长笑出声:“燕然,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那人在戎族中刀法几无对手,身份又不同。他自来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起先还因身有要事,意图忍让,此刻却是再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抽出腰间佩刀,一刀劈下。
这一刀刀光烈烈,实有石破天惊之威。
潘白华在楼上观战半晌,心中不由惊讶,他对清明何等了解,一见之下便知清明哪里是比试武功,分明是以命相搏!
再看那人刀法亦是十分精湛,大开大合,不以招式而以气势取胜。又见那人手中佩刀青光闪烁,间或与清明手中匕首相击,龙吟隐隐,实是一把绝世的宝刀。
“燕然……燕然……”潘白华把这名字默念数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再一回想那人口音及容貌举止,并与清明从前言语对照,不由暗叫一声:“原来如此!”
清明心思,霎时他已明白大半。
然而以小潘相之心计决断,一时之间,竟也犹豫起来。
长街之上,清明以快打快,片刻之间,与燕然已斗了近百招。
清明起初那连环三击,实已耗去他一半气力。他口中虽长笑,心中却已暗惊:未想三年未见,燕然功夫竟也进益至此。此刻百招将过,莫说时间拖不得,就是自己身体也难长久支撑。他素来下手无情,对人对己皆是如此。一念至此,更不犹豫,匕首交至右手,左手食中二指交叠,并指如剑。
那是段克阳的毕生绝学——失空斩。
段克阳一生武学精华,皆在于此。这失空斩其实是一种无形剑气,断金裂石,无坚不摧。论到清明的外家剑法,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内家功夫却殊为平常,这一半是他天资所限,一半也是他无心于此。失空斩段克阳虽也传了给他,但以清明内力,却尚不足以施为。
此刻清明被逼至此,再不顾其他,拼了身受重伤甚至武功尽废,也要将燕然置于死地。
潘白华见清明如此,暗叫“不好”!他自是识得其中厉害,只是他身在楼上,又如何阻止?
燕然见清明忽然弃了匕首。虽不晓得其中缘故,也知必然有异。他微微冷笑,长臂又是一刀砍下,刀光凛冽,金石之声铿然大作。
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闻长街一侧,遥遥一声箫鸣。
箫声本应是低沉缠绵,然而这一声却如丹凤长鸣,清厉激昂,大有动人心魄之意。清明燕然闻得这箫声,均是一怔,手中招式不由缓了一缓。
一道青色瘦削身影便在这一缓之余,晃入二人之间,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他随手抛去已断成两截的竹箫,伸手拭去唇边血痕,却是自身也被箫声震成内伤。
一瞬之间,一道银光破空而起,正是闻名京城的银丝软剑。青衣人面色苍白之中犹是镇定,声音寒冷若冰:“京城内,禁止私斗。”
这青衣人正是青梅竹,在他身后,犹跟着十几名大内高手。
清明伫立片刻,知事再不可为,忽然想到初遇青梅竹时,他说得也是这样一句话。再忍不住,哈哈的竟笑出声来,没笑两声,一口血又涌上来。他性子高傲,殊不愿人前示弱,然而这口血来势猛烈,一半虽被他咽下,一半仍是沿着口角边缓缓流了下来。
燕然与他从前相识,交情不薄,方才这一场打斗对他来说实在是有点莫名所以。见清明受伤,于是上前一步,意欲询问。
清明却也即刻伸袖拭去血迹,若无其事笑道:“梅侍郎,你好。”
青梅竹皱一皱眉,正要开口,却闻一个温文声音道:“于冰,这位燕然殿下乃是戎族显要,又是进京使者,你怎地这般不知轻重,竟敢与他比试,还不快些赔罪!”正是潘白华。
青梅竹一怔,心道戎族使者进京一事只在最近,进京后先找到太师,太师几次密奏,昨日皇帝才答应使者入宫密谈和议一事,这消息十分隐秘,小潘相怎么便知道了?但他亦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面上仍是一片冷淡。
他却不知,戎族一事,竟已被清明推测到了八九不离十,只是今日长街上清明与燕然这场变故,却也着实是个巧合。
眼下他虽不知清明真正身份,却早已料到他和南园多半便是玉京使者,心中暗道:这倒有趣,这条长街之上,竟然汇集了当世的四大势力。
青梅竹心中思量不提,再说清明又是何等机变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笑道:“实在对不住,我并不知中间这些干系,燕然你不怪我吧!”
那燕然生长大漠,性子豁达,见清明语气十分诚恳,一时也只当他方才不过急于较量,手下失了分寸,也未多想,便道:“我没怪你,只是……”
潘白华笑道:“果然殿下宽宏大量,好在于冰也是不知者不罪。燕然殿下,梅侍郎,想必你们尚有要事在身,我先告辞了。”不由分说拉着清明便走。
青梅竹口唇微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终未开口。
二人直到了京城一个偏僻之处,方才停下脚步,潘白华放开清明,叹一口气:“清明,你实在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纵是清明一世的聪明洒脱,此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你都猜到了?也罢,只是我虽是一时冲动,你却也难说我做得不对。”
这句话说出来,潘白华却也默然,停了一下方道:“那时你与我说的那个戎族武士当是燕然,你可是那时便知他身份?”
清明颔首,道:“是,那日比试之后,我与他也曾把酒相谈,那时他方道他乃是戎族中的第三王子燕然。但他并不知我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个江湖上一个叫于冰的流浪剑客。”
清明在街头乍遇燕然,他既知燕然身份,又知戎族使者进京一事,两下一对应,燕然这次所为何来真是昭然若揭。若是这位戎族三王子在京中猝死,和议一事定不可成。又见此刻燕然身边随从不多,实是绝好一个良机。故而清明甘冒奇险,当街行刺。
若想破坏和议,自然也有其他办法,但今日这一时机实在太好,另外清明私下却又存了另一层心思:静王上书一事既已成空,眼下形势又不利,他实不敢保证小潘相还能继续相助玉京。这当街行刺,其实亦有隐隐相迫之意。
二人默默相对,心中曲曲折折,均是存了多少心思。
潘白华执起清明左手,见掌心伤口方要长合,却又在方才打斗中磨得一片模糊。这次比不得方受伤时,须得即刻清洗。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座小小禅院,上书“明月禅寺”四个字,遂到:“清明,我带你去处理伤口。”
方要举步入内,却闻一个人道:“施主,且慢。”
二人一同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僧人,方面大耳,一脸红光,浑不似个高僧模样。清明见有人来,便即笑道:“大和尚,你有何见教?”
那僧人合掌笑道:“贫僧月照,乃是这所寺院的方丈。”
清明道:“哦,原来是一位有道高僧。”他刻意把后四个字咬得极重,那僧人却全不在意,道:“这位年长些的施主入寺倒是不妨的,倒是施主你却不可。”
清明笑道:“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我为何便进不得?”
那僧人正色道:“施主印堂上血光冲天,平生杀孽太重,故而进不得这清净之地。”
清明面色一变,随即如常,道:“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和尚怎可嫌我有杀气。”
那僧人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是大有慧根之人,若能放下以往种种,必成大善。”
这僧人外表俗气,然而这一句话说出来,却也见得是个修为颇深之人。
清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我放不下。”
那僧人闻得此言,也是一怔,道:“若放不下,施主需知天道循环,日后定有果报。”
清明一挑眉,笑吟吟道:“随他去!”拉着潘白华便走。
二人向前又走了半里,此处已近城郊,遥遥几十株枫树成林。却也诧异,此时尚未入秋,那枫林却红得如着了火一般。清明停下脚步,笑道:“这个地方好。”又自怀中掏出一个扁平银瓶,“里面是烈酒,拿它洗伤口就成,我见和尚要头疼的。”
潘白华默默无语,打开瓶盖为清明处理伤口,烈酒沾肤何等痛楚,清明也不在意。只包扎完了,他忽然开口道:“我些年杀人太多,手段太狠,若有果报,也是常事。”
他声音不似平常,竟有种说不出的寂寥疲惫之意。
潘白华伸手用力扣住清明手腕,却惊觉他腕骨突出,入手冰冷,硌得掌心十分疼痛,他却牢牢扣住了再不松手。清明一怔,也不挣扎。
“笨小孩,你……你莫要胡说。”
清明微微一笑,眼望远远一带枫红似火,忽然轻声哼起了小调。这一曲小调潘白华和南园都常自他这里听到,却从不知唱词。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