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笑笑,“是啊,我明日去拥雪城刺杀潘白华。”
他语出平淡,南园却是大吃一惊,“刺杀潘白华?”随即一个念头心中晃过,失声道:“原来主帅是他!”
清明笑笑:“我原想,十之六七也有可能是他。”
石潘派系之争,一直未绝。前些时日潘白华一力主和,已失了一局,若想挽回局面,自然还是从玉京这一战上找回。然而主帅一位,石敬成定然亦是十分在意,未想最后,还是被潘白华夺了去。
“虽则如此,拥雪城内,应该还是有石派高手吧。”清明喃喃自语。
南园却不理他说话,抓住清明衣袖又问道:“谁派你去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烈枫来了,他对我说的。别对烈军提这件事,烈枫是瞒着他的。”清明说着又整理东西,其实所谓行李,不过一套换洗衣服而已,其他诸如匕首、暗器之类,清明向来随身携带。
南园心头纷乱,定了一下神方道:“烈大哥怎不同我说?一起去不好么?”
清明笑道:“城里总得留一个武功够用的吧,以备万一。再说烈枫身边也得留个人护卫。”
这些话似有理似无理,南园不及争辩,又追问道:“潘白华是主帅,烈大哥怎么知道的?军师从前手里的情报网也毁了,你怎么进拥雪城?”
“烈枫在拥雪城里有条内线,是中军帐里一个兵士,身份低微,不过够用了。”他抬头见南园神色郁郁,一笑道:“你怎么了?”
南园也不知其所以然,只觉心里压抑得厉害,想说现在进拥雪城太匆忙了,却也知眼下军情紧急,只问道:“这次……你有几成把握?”
清明想一想,笑道:“我不知道……天晚了,你去睡吧。”
这话也不像清明平日言语,上次刺杀陈玉辉时亦是十分危险,清明犹笑言有六成机会。但清明毕竟明日一早就要出城,南园总不好在他房间里耽搁太久,也只好道:“好……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早晨我送你。”
他转身出门,这扇门不知平日里出入了多少次,谁知今日里脚下一绊,平地上几乎摔了出去。
他站直身,心道清明必要嘲笑,然而清明却并无言语,他心中奇怪,抬头望向清明,又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送你。”
清明笑道:“这话才说过一次,这个人看来是被雨浇糊涂了,快去睡觉。”
这话还像清明平日口气,南园略安心了几分,走出了几步,忽又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伸手敲了敲窗子,低声道:“清明。”
“恩?”清明正自擦拭一对淡青匕首,头也没抬。
“大理之约……我们击过掌的,你莫要忘了。”
清明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半晌方答了一声,“哦,我知道。”
但是南园并没有等他的回话,提醒了清明一句,他已然离开。
从小便是如此,南园关心清明时,从未说出口;而他方才对清明说那样一句话,原也不需要清明的回答。
这一夜,南园翻来覆去,不得入眠。最后也觉自己实是庸人自扰,清明出道十年,无一失手,这次自然也是如此。这样想着,终于也就睡着了。然而这一夜仍是噩梦连连,惊醒数次。
另一边清明擦拭完匕首,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随手拉开了窗下那张紫檀书桌的抽屉。
他房间里书本什物堆得颇为杂乱,这抽屉里却收拾得十分整齐:小时和烈枫、南园一起玩过的弹子,自己第一次出手时段克阳所赠的匕首,和阿绢酬唱的诗稿,潘白华几年来送他的珍奇玩物,十年里自己走遍天下搜集的小玩意儿,一格一格,都好好收在那里。
清明呆了半晌,又缓缓关上了抽屉,也不想上锁,只拿了一本放在最上面的书册,放入怀中。
这本书册,正是清明这些天躲在房内整理而出。
次日清晨南园醒来时,清明房间已是空空荡荡,却是他已然离开。南园愣在当地,半晌,也只得扣上了房门。
他想到清明临行前曾有“保护烈枫”一语,又觉此时段府实是太过冷清,便搬到了烈枫那里。闲暇时分,对清明自是挂念不已。
然而清明出门虽早,却并非直接去了拥雪城。
他沿昨夜小巷,寻到了宋别离住处。
宋别离正自整理曲谱,一抬眼忽然见到清明站在窗下,真是又惊又喜,急匆匆跑到门外。开口方要招呼,却想起昨夜根本忘了问这个年轻人姓名,不由有些发窘。
清明一笑:“宋兄,我们进去再谈。”
房间里布置十分简单,别无装饰,只墙上挂着一柄琵琶,正是宋别离昨夜弹奏所用,桌上散放着几张曲谱,更有一部分因他方才出门急了,带落了一地。
清明弯下身,一张张拾着地上纸张,他动作不快,十分地仔细谨慎。
他不是单纯为了这些曲谱,而是借此机会,对来此目的最后做一个决断。
终于清明站起身来,笑吟吟道:“宋兄,我这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然而在此之前,我先说我的姓名,宋兄听了这姓名,再来考虑是否答应。”
宋别离一怔,“这与贤弟姓名又有何干系?”
清明微微一笑,“自然有关,我是清明雨。”
宋别离痴迷乐理,不甚理会世事。但这几年来,玉京第一杀手的名头着实太响,更加上最近陈玉辉被刺一事,他怎会未曾听说?清明见他凝视自己半晌,目光如醉,只当他吓得呆了,谁知宋别离忽然慨叹一声:“果然是人如其名,才如其名。”
清明不由啼笑皆非,宋别离所说之才,自然是指他在音律上的造诣,而非杀手之才。
他犹有些不放心,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宋兄可知我真正身份?”
宋别离叹道:“你是名满天下的清明雨也好,是别人也好,我只知你是我极重要的一个知音。”他仰头想了一想,又道:“这名字当真雅致,我定要以此为名,为你谱一首新曲。”
清明失笑,心道这人当真有些乐痴,但听他言语诚挚,也自感动。不过此刻实非谈论这些事情之时,他自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过去,道:“这样东西,还望宋兄代为保管。”
宋别离接过书册,见封面上并无名目。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画了数个手持匕首的人形,线条十分简略生动,下面又有文字注明,看了几句却全然不知其意,心中大是诧异。
清明笑道:“宋兄且大略翻一遍看看。”
宋别离虽不解,亦是依言而行。一册书倒有大半都是如此,画中人形或手持匕首,或持暗器,又或徒手,种种不一。后面小半本却是各种杂学,记载却也不同,有些详细,有些却颇为简略,也有数页是论音律的,这个宋别离却是行家,见其中颇有见解独到之处,不由大为称赞。
清明一笑,“宋兄,我一生的本事,都在这里了。”
宋别离这才省悟,合上书页,意欲询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清明知他心意,笑道:“玉京此刻情形宋兄也清楚得很,我把这样东西寄在这里,宋兄日后若见到个资质还过得去的,把这册子给他就是了。”说罢一拜。
宋别离不觉肃然,急忙回拜道:“你既如此信我,宋某人必不相负。”又道:“清明雨盛名一时,我走遍天下,也定要寻一个聪明绝顶的做你传人。”
清明不觉失笑,“什么绝顶聪明,这里面东西其实也值不得什么,不过是我敝帚自珍。宋兄若遇到一个投缘的便给他,没有的话,也无所谓。”
宋别离自然不会听他,珍而重之地将书册收好,清明了却一件心事,也自快意,于是告辞。
他打马扬鞭,一路上却也寻思,原来清明本领虽高,却因身为杀手,一身武功非但称不上光明正大,很多招式简直是阴狠毒辣到了极点,流传后世,祸福难料。
一念至此,清明忽觉自己有些好笑,心道册子已经递出去了,管他日后怎样。又想段克阳文武双全,然而自己所习不过是他部分武功和一些杂学,他许多本领,也只能就此湮没了。
其实以清明本领,亦多有当年的段克阳不及之处。他做事多半随性为之,这本书既所托有人,他也就不再理会。日后这本书册果然落到又一个出众人物手中,这人武功资质不如清明,却凭着自身才智机变硬挣出一番事业,其中遭遇,又非清明所能想象了。
将至傍晚,他来到了拥雪城外,为避人耳目,他选了一家极粗陋的小店住下,不欲在店中用餐,略为梳洗,便出了店门。
此时拥雪城内大军驻扎,但军纪森严,城外仍是一如往日。清明街上闲走了,忽见几个小孩子一面奔走,一面叫道:“去看香雪海啊,去看香雪海啊!”
清明闻得此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寒江有城名拥雪,以多梅著名,花时香风十里,一望如雪。
那片景致之美,真是如梦如幻。
此时已近初冬,正是那千株白梅盛开之时,他心中暗道,不想此时,仍有这样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今晚定要去赏鉴一番。
眼下时间尚未入夜,清明马上颠簸一天,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想到明日入城,今夜又要出游,也就随便找了个摊位坐下来,叫道:“老板,切一盘肉,拿几个小菜,再烫一壶酒。”
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枯瘦老者,形容清矍,笑呵呵的道:“小哥,你来晚了,肉没有了。”
清明对这个原不在意,笑道:“无所谓,先烫壶酒好了。”
那老者又笑道:“酒也没有了。”
清明啊的一声,大为失望,道:“那么有茶么?”
老者道:“茶也没了,不过有面汤。”
清明只好道:“那么先上小菜吧,等等——”他这次学乖了,“你这里还剩下什么小菜?”
老者笑道:“花生米。”
清明一头栽到桌子上。
花生米就面汤,这顿晚饭倒也别致。摊位上没什么人,清明与那老者谈谈说说,颇为惬意。他只说自己是历州人,性好游历,到这里来专是为看那香雪海的。又觉那老者谈吐不俗,口音亦不似当地人,惊讶之余不由暗生警惕,便有意笑问那老者姓名籍贯,来自何方。
那老者却只一笑,“来自何方,又有何关系?听小哥口气,也是个读书人,莫非连‘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这两句话也未听过么?”
清明闻得这两句,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道:“好,好个此心到处悠然,是我俗了。”
他付了钱,起身离去。心道这一段时间,自己遇到的出色人物实在不少,便如灵犀、明月禅寺的月照和尚、宋别离、以及今日这老者,身份虽都不高,却均是不同凡俗之人。惜乎人生如雪泥鸿爪,再次相见,又是不知何时。
一面思量,他脚下步履不停,不久便到了香雪海。
那香雪海在拥雪城外东南方,是绝大的一片白梅林,约有千株左右。此刻恰是众芳摇落之际,惟这千株白梅占尽风情。远远望去,清幽绝俗,非雪海二字,不能道其颜色。
这拥雪城之名,正是由这一片香雪海而来。
此刻因已夜深,并无人来。清明走到切近,见月光清冷洁白,洒落在梅花之上,冷烟和月,映得那白梅花瓣透明如冰玉一般。更有暗香缭绕,似有若无。他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俱醉。
一阵夜风吹过,几瓣梅花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清明伸手轻轻接住,正如玉盘中盛了冰片,清雅之极。他不禁微笑,随口唱起了落花风,一时间便如前日雨夜听宋别离琵琶一般,浑忘了世间诸事,心中只想:这里是天上,还是人间?
初冬薄薄雪,近风淡淡云。
倜傥标高骨,玲珑傲气心。
月夜香雪海,莫过如此。
他这里心神摇曳,自说自笑,偶然一抬头间,忽见拥雪城头,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身影。
此时月光皎洁,映得拥雪城头恰如明镜一般。那人身形高挑,素衣银冠,风神隽雅。月下看来,实是浊世一翩翩佳公子。
清明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声也笑不出来了。
城头那人,正是天子面前有名的重臣,朝里权倾一时的中书令,眼下拥雪城十万大军的统帅,相交五年的唯一知己,自己此次入城前来刺杀的对象!
眼见小潘相登临城头,身边并无随从,却也是望向东南方,正是为了赏鉴这一片香雪海。
他身在高处,月光又明亮,清明多年训练,目力比常人要好上数倍,看得分外清晰。
而潘白华虽也向香雪海方向看去,但梅林繁茂,清明又站在梅影掩映之中,却是看不分明。
清明站在树下,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也弄不清过了多久,不知是片刻,还是一个时辰。总之,当他再抬起头时,城头上那个素衣公子,已经不见了人影。
清明从树影中走出,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原道是胸中自有透顶洒脱,谁曾想意中却是透骨相思。
潘白华,见到你之前,我还真当自己已是此心到处悠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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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乍起,梅落如雪,由秋入冬,原也不过一瞬之间。
清明回到自己投宿那家客栈,只觉头重脚轻,身上冷得直打颤,面上却如火烧一般。他自回到玉京后,寒毒发作比平日频繁了数倍,只不肯说出。此刻也弄不清自己寒毒发作还是归来时受了风寒,亦或二者兼而有之。扔了一块银子,叫店里伙计找个火盆过来。
那伙计一副终日睡不醒的模样,一手拿了银子,拖着脚步走出去,过了半晌才转回来,“掌柜的说,没火盆了。”
清明气恼非常,但一来自己身在病中,无力争辩;二来这里离拥雪城太近,不可太过招摇,泄露行踪。他冷笑一声,“火盆没有,被子有没有,热水有没有?弄好了,我自然有赏银给你;弄不好,我病死在你们店里,老板定饶不了你!”
那伙计翻着白眼思量了一会儿,似乎想通了,拖着脚步又走了出去。他出门后,清明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非但控制不住情绪,竟还与这种人斗起口来!
他拥被坐在灯下,默默寻思,其实内心深处,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为何失态。
幸而这一次倒是比先前快了些,房门当的一声响,那伙计一手抱一条薄被,一手端一只茶壶走了进来。清明不耐烦看他,放了银子在桌上,那伙计拿起自走了。
虽然多了一条被子,并未缓解多少寒冷。那壶水半温不温。他喝了几口,不想再喝,又放了回去。窗外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作响,如鬼夜哭。清明犹自冷得浑身打颤不已,心道:只要熬过这一晚,熬过这一晚就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清明烧得迷迷糊糊,却也终是睡了过去。
恍惚中,他忽然见到潘白华立在床前,一袭素衣,儒雅雍容,却是五年前初见时模样,看着他微微笑道:“清明。”
一时间他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由自主便叫出声来:“潘白华!”
他平日里叫他“清明”,玩笑时叫他“笨小孩”;他却只连名带姓的叫他“潘白华”。
正如后来只有江涉可以叫静王“阿静”,也只有清明,可以无所顾忌的叫他姓名。
这一叫之下,潘白华却忽然不见了踪影,清明只觉惊惶之极,叫道:“潘白华,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清明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心头犹自狂跳不已。桌前一灯昏然,窗外霜华凝重,却是已过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