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底下,是一座隐世幽谷,谷中有几片田地与疏落的屋舍,俨然是隐士者所居之处。几年前,他跟随师父来到此地,栖身于此,暂时结束了流亡各国的日子。
师父年岁已高,恐怕无法再奔波各地传扬云麓的学统,有预感将在此地终老;而他恐怕也到了将离开师父身边的时刻了。
师父说他做了个预知的梦,师父的梦,向来都是准确的。
他知道,六年来追随师父学习的日子随即将结束了。从今以后,他心中将守着一个偌大的秘密,不能对外人言。
出谷前,师父要他回答一个问题,在等他的答复。
破国或是立国……云麓门人这辈子都得面临的抉择……
他走下山巅,寻找师父的身影。师父在林间讲学,身边是几名年龄不等的弟子。他不是师父唯一的弟子,不是最年长,也不是最年少的,只是因缘际会,追随了师父……
见他到来,师父起身,挥退身边的小徒弟们,了然于心地询问:“徒儿,你心中有答案了?”
少年沉默以对,尽管已有答案,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我云麓门人,云麓书院自古以来所传授的,无非是破国之道。为师教给你的也不例外,何以你思处多日,仍然有着犹豫呢?”
云麓门人所传,乃是破国之道。出于对世袭制度的不信任,主张应由人民自主的政治思想,因此历来被海内外诸国的统治阶层视为邪说异端,放逐迫害。
即使是一个传世久远的国家,一旦遇上昏聩的庸君,百姓势必水深火热;但倘有明君出世,盛世指日可待。取决于帝王是否昏庸的世袭制,风险着实太大。少年思量许久才道:“破灭一个国家,并非难事,书院所传之道,徒儿也都知晓,然而……”他下意识悟上额心……
“额头还疼吗?”
少年放开手,摇头。“早已不疼了。”只是习惯性的动作,一直改不过来。但今后,不能再如此了吧。
“所以,不要紧了吗?”师父又问:“曾被那样不公平地对待,不很了解吗?”
少年微怔,而后轻轻笑了。“我曾经怨恨过,只是……倘若我几年后将遇到的,是一位贤明的君王呢?”遇上昏庸的国君,就不需要挣扎和犹豫。对云麓门人来说,遇见明君,恐怕才是不幸的吧?“师父,我听说这国家的君主颇为有为,虽然也做过一些荒谬的事,但还不至于到昏庸的地步。百姓们正在这样一位国君的治理下,逐渐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
师父看着她的眼神好慈蔼。“那么,你的决定是……”
民智未开的时代,就算想要还政于民,也不是每个老百姓都有能力为自己做主。这样的人们,一旦失去国家的庇护,只会陷入可怕的动乱。
与其这样,还不如选定一个可造的君王,好好地辅佐他……让他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帝王。当然,倘若君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么,他将没有别的选择。
心中已有定见,少年的眼神转为坚定。“我的决定是……”
“那么,就决定……”正要做出某个裁示的皇朝宰相,突然被外头突来的骚动打断了公务。他抬起头来——“陛下。”
“太傅不必多礼。”麒麟一身轻铠装扮,金棕长发束在头顶,腰间佩剑,英姿飒爽地走进天官府时,挥手示意群僚们不必多礼。
然而娄欢还是站了起来,以正规礼仪迎接帝王。
那张面具下的双眸打量着麒麟,为她的出现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但也不仅猜测起,这时间应该在校猎场中的麒麟,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秋猎已经结束了吗?不知陛下特地来到天官府有何要事?”会是秋猎上又出了什么意外吗?他仔细地审视麒麟,想确定她没有任何损伤。
麒麟太过熟悉娄欢那别有目的的冷静神色。十二年来的相处,他们对彼此已是了若指掌,她也就大方任他打量,但不认为太傅能猜到她特地前来的原因。
尽管不喜欢狩猎,但身为帝王,每年秋收后,仍必须率领军中甲士,在军用的校猎场中进行秋猎的活动。麒麟从即位起,每年都会在夏官长的陪同下进行这项仪式。早先她射艺不佳,三公会陪同她参与校猎,为她掩护,然而前几年发生过一次意外之后,麒麟都会率先射杀第一头猎物,才将仪式转移给夏官长负责。近年来,由于她在射艺上渐有起色,要命中鸽的已经不难;自前年起,她便下令帝师不必陪同。
麒麟长大了。这一项事实突然窜进娄欢思考个不停的脑子里。再一凝神注视,他总算确确实实的意识到,眼前的帝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惊慌中登基的六岁小儿,而是个即将成年的帝王了。
这么快,已经要满十八岁了呀。
从校场策马奔驰而至的麒麟,双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润,她青春正盛,目光凛然逼人,若仔细瞧,会发现那直视不讳的眸色里,还带着一抹极力掩饰的淘气,此刻正微扬着的红唇,仿佛透露着少女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今天在秋猎后,甚至不及更衣便急着来到天官府,到底有什么事情?
随着成长,麒麟的心思逐渐复杂,不再容易捉摸,特别是在她有意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的前提下,娄欢不再认为他真能够全盘掌握眼前这位君王的心思。
然而即使猜不透,娄欢也没有表现出来。他镇定如昔,仿佛一切仍在掌握中。
没放过娄欢脸上每一丝可捕捉的细微变化,包括他眸色转深、面具下的双唇轻轻地闭着,乃至喉头微妙的吞咽动作……
噢,宋麒麟,你真的是不可救药。麒麟自嘲地想。
“宋宰相正在商榷新年的朝拜大典吗?”她特意地、明知故问。
老早知道最近以天官为首的六长正在为她的成年式忙碌,负责统筹一切事务的宰相更是忙到连夜里都睡在天官府里,甚至接连误餐……
尽管明白这是一场具有浓厚政治意义的新年朝拜大典——同时也是皇朝第一位女帝的成年贺典;由于大典具有宣示的意味,必须格外隆重。身为主角的她,应该感激百官对这场大典的重视,但不知何故,她却不是那么期待成年式的到来。
她知道娄欢一直在等她成年,好像只要等他行过成年仪式,就可以放下对她的责任。可行过成年礼,不代表她就不再需要他。
她也想达成他的种种期待,成为他期许的帝王;然而心里总担心着,一旦她真达成他的期许,他就会离开她。她怎能容许他那么做!
只要她在帝王之位一天,他就得陪在她身边一天。她发誓她定会要他遵守承诺到底,休想逃离。
看着摊放在娄欢桌上的宾客名单,麒麟眯起眼道:“宰相连宾客名单也要亲自确认吗?”这些事情何不交给僚属们去办就好?
“因为邀请的宾客身分高贵,臣希望能亲自确认,以免招待不周,贻笑大方。”
“朕听说远在海外的天朝皇子也将作为使者,与四方夷诸长同来祝贺?过去我朝从来没有与那遥远的天朝有过外交的往来,这将是第一次吧?”由于两国距离遥远,虽是大国,也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正式的外交活动,这还是头一遭。
“正是。”娄欢点头说道。
“当初是宰相提出要求,希望朕能派遣御史到天朝邀请,朕才决定开启两国外交往来的。所以……他们决定派遣一名皇子作为大使前来祝贺?”
“是的。由于两国距离遥远,皇子已经启程,此时已在海路上,大约能在岁末前赶到。”
“嗯。”麒麟根本不甚在意那皇子何时会来,她比较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对了,太傅,听说你特别要求四方夷之长与各地诸侯必须带着王储到京城来,为什么?”听春官长提起此事时,她就觉得这个要求很奇妙。娄欢究竟在想什么?
“陛下平日深居宫中,五年一次的诸侯朝觐,无法协助深入了解皇朝的诸侯与群长。而未来这些年轻的王储将会成为新一辈的统治者,陛下若能及早与王储们熟识,对于以后皇朝对各地诸侯的管理以及与四方夷的往来,只会有益无害。”娄欢不急不徐地回答。
尽管娄欢说得合情合理,但麒麟仍觉得事情没有这么单纯,可以时间又找不出问题所在。问不出真正的原因,她眼中闪现一抹挫折。
“陛下特地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些事情吗?”
麒麟瞥了眼身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君颜的僚属们,撇了撇唇道:“当然不是。”她走近娄欢一步,看着他头发上似又新添上的几屡银丝,忍不住蹙起眉。
“太傅连日未归学宫,真挂念太傅,因此特地前来天官府探视。”
担心他政务上事必躬亲的习惯,会使他太过劳累。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在早朝以外的场合看见他了。
麒麟突如其来的一席话,使娄欢微微怔住,一时间答不出话来。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怕麒麟会在众人面前做出更过分的事,娄欢沉声道:“陛下如此厚爱微臣,臣感激不已,必当鞠躬尽瘁——”
“谁要你鞠躬尽瘁了!”麒麟不耐地挥手道。“朕希望的是,宰相身体安康,不要过度劳累。”不想再见到娄欢发上多添一根银丝,倘若他少年早衰,会无法陪伴她一辈子的!
原想看看他会不会收敛一点,谁知竟然越来越过分。几次误餐也就算了,竟还开始彻夜不归!连学宫里负责照顾他的宫人们一看见她,都忍不住向她投诉他们对宰相身体安康的担忧。
麒麟才听见此事,当下就想跟娄欢好好的说一说这件事。
打定了主意,麒麟转过身来,开始点名。
“史部卿,朝拜典礼上的事务,就交给你来处理吧。务必与春官府做好协调的工作。记住,礼仪之事仍是由春官长主掌,天官府只是配合行事,别越俎代庖了——中大夫、群宰、以及府上,各位听着,凡是天官府内,需要配合各府各部的事务,都由你们来负责。你们都是天官长一手提拔的属官、一定很清楚你们首辅做起事情来的要求有多么苛刻,可别让他对各位的办事能力失望了。”
麒麟才将话说完,天官府的官员们都忍不住笑着遵旨了。
吏部卿才是一名斯文的中年男性官员,他微笑地向麒麟道:“谢陛下恩典。这阵子,相爷的要求确实相当严苛呢。”
麒麟微哂。“所以说,有大臣建议,该在各部里建立起意见的反应管道呢。当然,朕以为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上达天庭,所以朕现在不就来了。”
众臣又是一阵笑声。近两年来,麒麟似是有所觉悟,在政务上多方了些心思,几次对峙下来,逐渐赢得了大臣们的尊重。青春洋溢的年少帝王,无论走到何处,都仿佛天际闪亮的明星,轻易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众人仰望着帝王周身的光环之际,只有娄欢沉默地看着麒麟自身。
他语调冷淡。“陛下圣明,只是今陛下为僚属们分配好了工作,独臣无事可做。干领薪俸却不做事的宰相,会被人认为是‘尸位素餐’吧”
麒麟有备而来,她看着娄欢,机智的回答道:“宰相无需烦恼,这国家自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宰相来处理。”
娄欢的回应是微挑起剑眉。可惜受面具所阻,麒麟见不到他意气飞扬的模样。
麒麟端起帝王的威严道:“朕命你即刻回宫处理这些事情。”
“微臣敢问是什么重要的事?”
麒麟扳起手指头。“第一件事……现在已经过午了,嗯,首先要请宰相陪朕用膳;第二件事呢,朕要你今晚至少安稳睡上睡上三个时辰,不可熬夜处理政务……”
以为麒麟是在开玩笑,众臣纷纷笑出声来。
由于面具遮住了娄欢脸上的表情变化,因此麒麟只能从他唇角几不可察的牵动够了他可能的想法。假如他真有一点在乎的话,想必,他应该是非常的不高兴吧。
“当然,“麒麟故作天真地说:“假若宰相还有时间和体力,那么到寝宫里陪朕下一盘棋也行。”见娄欢迟迟不答话,她不禁淘气起来,笑问:“需要朕下一道圣旨吗?君无戏言,朕保证不会苛扣宰相薪俸。”
总之她就是不准太傅再如此耗损自己,就算让旁人误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淘气,也没有关系。
打从她十六岁以后,太傅便逐渐将重要的政令决策交给她来处理;麒麟还不够成熟,遇到无法独自决定的事情时,她会召集各部首长共议。
原以为这样努力,就可以使太傅别再那样劳累。然而国家大事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似的,她不得清闲,娄欢也不见得悠哉到哪里去,他甚至比以往更加忙碌,否则怎会老是见不到人影?莫不是有意闪躲她吧?
这两年,娄欢监督她的时间逐渐减少了,麒麟却反而不习惯这样的松绑。无论如何,她都希望当她在做决策时,太傅能陪在她身边,即使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也好。就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奶娃娃也罢,她不怕丢脸。
既不能太独立,也不能太过依赖,麒麟别无选择,只能在两个极端之间摆荡。
因为娄欢,她不能成为昏君;也是因为娄欢,她不想成为一名明君。
不能让他对她太过放心,这样他才会多放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可也不能做得太过分,让他对她彻底失望,怕他真的心灰意冷,一走了之。
这种复杂的心情,有时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细说分明。
十八岁……是最后一道门槛了。跨过这道门槛这道门槛之后,未来会变得如何呢?
倘若可以的话,她其实不怎么想跨越过去的,就这么一直顺理成章地接受太傅的纵容,多好!是啊,她当然知道这么多年来,是谁无法无天地着纵容她。
“如何?太傅,要跟朕回宫吗?”她逼他。
娄欢抿了抿唇,明白自己不应该顺着麒麟的心意;他若总是任由她予取予求,未来若要割舍时,该怎么舍得下?
可是当着群僚的面,他又不能不给她面子。令他讶异的是,曾几何时,麒麟竟也学会了这样的伎俩,将他困在他自己织成的网里,让他挣脱不开?
是否干脆顺了她的意,就当是最后一次的放纵?再两个月,麒麟满十八岁,届时就再也无法像现在这般了吧?思及此,娄欢的眼神柔软下来。
“也罢。”他叹息一声,转身对僚属们道:“就请各位依照陛下的指示,将待办的事务逐一完成吧。抱歉耽误了用餐时间,今天就到这里,有事明日再议。”群僚答应着,在麒麟的允许下,逐一离去。
当府庭中只剩下娄欢与麒麟时,见娄欢还想要收拾几卷文书,带回学宫里继续处理,麒麟伸手抢下那些书卷,挑衅地看着他,看他敢不敢再抢回去。
麒麟的姿态,令娄欢想笑,也不跟她抢,便径自走出官府。“陛下不是还没用膳吗?就让微臣伺候陛下用餐吧。”
麒麟扔下手中书卷,急忙跟上娄欢的脚步。“太傅,别坐牛车。”
否则车上铜铃一响,百姓们的陈情跟着来,不知道要拖到几时才能回宫。她听宫人们说,娄欢今早也没吃下多少;更何况,如今国泰民安,听说许多老百姓拦下娄欢的牛车只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呢。开玩笑!她可不许他这样抛头露面。
麒麟拉着她坐进一早命人准备好的马车里,娄欢意外地配合。
坐在车里,麒麟看着娄欢,心想:他一定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好说话。然而,她是不可能让他如愿的。
“陛下若有所思,在烦恼什么事吗?”娄欢淡淡地道。
麒麟回视着娄欢,没有发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并非一名帝王看着臣子的神情,更像是……不能行之言语的……
她确实有烦恼;而令她心生烦恼的对象不是他人,正是眼前人。
“可以问吗?”她不确定地微询着,但又不待娄欢同意,便脱口问道:“你后悔过吗,太傅?为你当年的决定。”
为他决定了扶持她登基为帝,一路保护她直至今日。
娄欢没有装做听不懂麒麟的问题。眼前这少女是他一手教养成人的,在某些方面,麒麟确实像他,也够了解他;甚至有些时候,她几乎就像是他的翻版。
尽管不明白他为何会甘愿留在她身边,奉献出臣子的忠诚,但她必然有过疑惑;为何是她?为何甘愿做她的臣,辅佐她统治这皇朝天下?
在当年明明可以轻易地掌握住所有他想要的事物,利用骤失国王的混乱,双手翻云覆雨的时候,却仅是捉住她衣领,将狼狈摔倒在地的她提携起来?
额间,传来隐隐疼痛,他忍着,没有伸手去碰触脸上的面具,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陛下怎么能问臣这个问题呢?”
她这样问,不摆明了,她对他已是全然信任,才会这么直率地问出她相信他必然会诚实以告。可惜,这一回他不能如她的愿。
在麒麟微讶的眸光中,娄欢轻声说道:“不后悔。这是陛下想听的吗?”在破国与立国之间,他做出了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选择。“当心了,陛下,臣不记得有教过陛下,可以如此相信一个臣子。”
娄欢总是喜欢说这些话来让她伤脑筋。麒麟把玩着腰间剑穗装饰,轻笑道:“太傅多虑了,朕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相信你’这样的话吧?”
至于实际上她要不要信任一个人,那便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会这么问,不过是因为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他将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教他忘了其他人,只为她一个人烦扰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从发现,当她表现得越是让他费解,他看着她的眼神便会益加专注;自那时起,她便舍弃了单纯,想要他的目光永远停驻在自己身上。
仿佛没有察觉麒麟的心思,娄欢哂然道:“陛下圣明。”
可这圣明的陛下却突然以一种很严肃的态度问道:“太傅,你想,假若我下旨禁止你的发继续转白,上天会听从我的旨意吗?”假如她真是领有天命的天子,是否可以不许太傅白头呢?
娄欢未及回应,马车角落竟传出闷笑声。
麒麟瞥了丽正一眼。“史官,你想被我踢下车吗?”存在感这么强烈,未免太碍事了!万一她正说的,是比太傅发色更重要的事呢?可不希望被打扰啊。
丽正沿着嘴,努力瞥住笑意。“唔,抱歉……陛下,可是您的问题太好笑了。”害她没法子做个没有存在感的随从。
说到没有存在感的随从典范,丽正不禁瞥了身侧的青年一眼。这位掌玺官倒是真能忍,瞧,在这种场面下竟然还能不动如山呢。
“哪里好笑了?”麒麟不觉得。她明明问得很严肃。
丽正想说,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命令人间不许白头,然而它可以体会这位帝王的心思……不希望一个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太快老去,太傅那掺杂在黑发中的银丝逐年增加的数量,教人看了胆战心惊,生怕他“朝为青丝暮成雪”呢。丽正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陛下可有想过要追求长生?”历代许多帝王为了维持到手的权利与富贵,用尽各种手段与方法,召集来民间方士,炼丹求仙,麒麟会不会到头来尝尽了人间的富贵后,也走上追求长生的路?
麒麟连考虑也不地道:“胡说什么呀!丽正。如果你是因为听见某些传言,相信本朝那位隐在民间的地方官长已经活了五百岁的事是真的,那就太傻了。史官不都实事求是的吗?怎么连你也相信人有办法长生不老这种事。”
麒麟的回答使丽正松了口气,同时发现自己干涩太多了,这才严重地道歉:“抱歉,陛下,是丽正逾矩了,请继续当丽正不存在。”语毕,她就不说话了。
麒麟早已习惯身边跟着一群不说话的随从。可话题已经被转移了,无法再继续追问太傅白发的事情。看着娄欢兴味盎然的眸色,麒麟再度烦恼了起来。
“你知道吗?你这样子,会有人说我不长进、苛待你,是我让你为我担忧到白了头——我让人送到学宫的何首乌,你都没有吃吗?”梅御医说何首乌有回春之效,是养发滋补的良药啊。
娄欢确实没吃。他淡淡笑道:“臣不能吃陛下送来的何首乌。”
麒麟紧蹙双眉。“为什么?”若是药性与体质不合,她可以另请御医配药……
“因为,假如白发真能转为青丝,那么以后还有谁会记得,臣是如此尽心尽力为国事劳累奔波呢。陛下也许体恤臣子,但臣也得维持一代名相的声誉哪。”娄欢淡笑地说着,仿佛他真的爱惜虚名。
又说这种混淆视听的话!麒麟心里发酸地想。接受她的关心很难吗?或许干脆让御府将御医的补药方子参进太傅的餐食里,每一样都加,就不怕他不吃了吧?
怕透露出过多的在意,会使自己失去筹码,麒麟不得不暂且搁下这个话题。然而她不是没有察觉,随着成年大典的接近,太傅确实对她越来越疏远了。
她不喜欢他的改变。非常不喜欢。
麒麟是元夕夜里出生的。出生在旧岁与新年交替之际。
六岁以前不懂事,不晓得生辰与元夕在同一天有什么不好;六岁以后被迫提前长大的缘故,这才发现生在元夕真是亏大了。
国之新岁与帝王千秋同一天的结果,是登基后的麒麟从此无法再享有专属于自己的生辰。每年这一天来临前,她都必须斋戒三日,以纯净之身,在新年贺典上,迎接新年的到来。宴会往往是通宵达旦的,麒麟必须回应自各地前来的臣子与诸侯使者的祝贺。明明是她的生辰日,她却没法子安安静静的为自己过一天。
因此,一年当中,她最讨厌这个日子。
生辰的这一天,总让她觉得自己属于许多人所有,唯独不属于她自己。
为了某些自私的理由,她可以勉强自己去学习国家的各种政务,但她依然无法克服自己对新岁贺典的厌恶。偏偏,在她即将满十八岁的这一年,皇宫里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人不再谈论此事,或正为典礼在忙碌的。
旬休的这一天,麒麟原本该用来努力读书,增加自己的学识,以免被群臣考倒;但是太师让人从秘府里送来的几卷珍贵图籍却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觉得烦闷,她抛开皇朝秘藏的图籍,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环顾四下,趁旁人没注意,起身从一只搁在墙角的大花瓶里,摸出一本书。
预料着大家都很忙,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可以趁机把前阵子才弄到手的《分桃记》看完。然而,才拿到书册,定睛一看,麒麟讶异地低呼了声。
原来拿在手中的,并非事先藏起来的男色小说,而是一本名叫《锦绣緣》的书。
“这什么呀……”她喃喃低语,翻开这本从没看过的书,飞速浏览几页。“哦,才子佳人小说……”并不特别惊讶。
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不确定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麒麟在寝宫里偷偷藏起的男色言情小说经常被人“掉包”。有时是放一些诸子百家的书籍;有时则是放一些通俗小说,甚至有时还会被掉换成食单。而她一心想看的“男色”书籍,不知道都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该死,《分桃记》是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啊,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却连一章都还没读过。”麒麟心有不甘地喃喃抱怨起来。
到底是谁把她的书给掉包的?原以为已经藏得够隐秘了,却没料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藏书点竟被人一一识破。
“还好不是塞什么讲伦理道德的书给我……”麒麟无奈地接受了手中的《锦绣緣》,意兴阑珊地翻看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在心底抱怨:这种才子佳人小说太纯情了,里头没有她想了解的“知识”啊。多情才子与纯情小姐邂逅花园的情节一点也不怎么令人脸红心跳呢,还不如专讲男色的故事来的勇敢直接啊。
就不知,换了她书的人,看了她那些男色的艳书后,有没有产生什么副作用?
会是保保吗?保保至今未婚……这样想来,在皇朝里任职的女性官员好像大多没有成婚……这可算是个蛮严重的问题吧?麒麟胡思乱想起来,开始算朝中未婚的大臣人数。
才这么想着,太保的声音便自外头传来了。“麒麟在这里吗?”
正无聊者的少女抛开手边小书,蹦跳到御书房外头,果然见到太保的身影。
沐浴在冬阳下,身穿暖黄衣衫的太保有如一朵早开的腊梅,年岁应该与娄欢相近,外表看起来却仍然象个无邪的少女。
倘若再过个十年,也许保保还会是眼前这个模样吧!或许保保也跟地官长一样能长生不老?麒麟心里想着,慢了半拍才发现保保身后跟了一群尚衣局的女官。
“保保,你来找我玩吗?”
太保笑道:“对呀,我来找麒麟一起去玩。可是在那以前,要先帮麒麟试衣喔。”
“喔,是朝贺大典上要穿的礼服吧?”她不怎么期待地说。尚衣局的女官们手艺一流,那些礼服大同小异,应该不用特别试穿吧。
保保摇头说:“不哦,因为麒麟已经长大了,衣服尺寸可能又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想说让女官来帮麒麟试一试刚裁好的新衣合不合身。等试好了衣服,麒麟去哪里玩,我都会陪你哦。”
“保保总是当人家是个孩子,跟某人都不一样。”麒麟笑道。
太保笑着拉起麒麟的手往帝王寝宫走去。“当然不一样啦。太傅希望麒麟能独当一面,自然比较严格;可是在我眼中,麒麟就是个可爱的孩子啊。才六岁大时,我就认识麒麟……哇,时间过得真快呢,一转眼,麒麟就要成年了……”由一个拥有少女面孔的女子将出这种话,让麒麟一径想笑。
“保保可别用这种感叹的口气说话,这样会老得快哦。我还不想变老呢,保保应该也是吧?”
“啊……”太保看着身量已经高出于自己的少女,不禁摇头笑道:“可是麒麟已经比我还高挑了呢……”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能抱在怀里安慰着的孩子了。
仿佛了解太保的想法,麒麟活泼地笑道:“保保还是可以随时抱着我啊。加入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辈子不要长大呢。”不长大,就不用担心会失去重要的人了。
太保顿住脚步,仔细地看了麒麟一眼后,又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同时说:
“不行唷,麒麟,你是帝王,也是一个女性。假使你一辈子都长不大,执意当个女孩的话,又要如何体会身为女人的奥秘与快乐呢?”
在过去,太傅一贯地无视于麒麟的性别,将她视为一个帝王,而非女子来教养。但是太保心里很清楚,麒麟终究是一名女子不论她自己有没有自觉,终有一天,她仍是会蜕变的。届时,她将是皇朝史上最耀眼的君王。
太保提醒麒麟:“麒麟,你有没有想过,身为皇朝史上的第一位女帝,这个国家在过去由男性君王统治下的体制里,势必有许多事情会改变?”
麒麟当然想过。“保保是指后宫之类的事吗?”过去,后宫佳丽无数。父皇因为早逝,没有在后宫里广置嫔妃,因此先皇驾崩之后,后宫所留下的问题并不大。
但她是一名女帝,总不能跟男性帝王坐拥三千佳丽一样,在后宫里餋养许多男宠吧?或者……其实她可以呢?
大概了解麒麟在想什么,保保轻笑出声。“那的确也是个问题,不过还有其它的……太傅都没提过这些事吗?”
说到太傅,麒麟就抿起嘴,有些不开心地说:“太傅最近比我唯恐不及。”前几天还是她忍不住自己去找他,才得以见他一面的。
保保闻言,依然微笑着。“那或许就是麒麟必须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哦。”宰相与帝王之间的关系是否和谐,可是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呢。
保保果然是了解她的。麒麟安慰的想。尽管预期着成年后的自己将会面临许多考验,可眼前由娄欢把守的这一关她若是过不了,那么其它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我知道的,保保。”她说。“还是保保最好了,总是这么关心我。最近老觉得随着成年大典的接近,心头越来越烦躁,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呢。”
牵着麒麟的手,太保笑道:“麒麟别想太多,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一直都觉得,只要麒麟对自己有信心,不管遇到什么什么问题,都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保保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呢?”麒麟不像太保那样对自己深具信心。“如果当年没有太傅、没有保保和太师,我不可能——”
“嘘。”保保打断麒麟没信心的白目。“你完全误会了,麒麟。情况其实正好相反。如今我们会在这里,完全是为了麒麟的缘故哦。因为麒麟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会让人忍不住想待在麒麟身边。”
麒麟有点讶异听见这一番话,以前保保从没告诉过她这些。还来不及细想这番话的玄机,言谈之间,她们已在女官的陪同下回到寝宫。
麒麟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想知道更多有关保保、太师、以及太傅对她的想法,想从其中得到永不改变的保证。
然而太保已经改变话题,她示意女官们将新装展示在麒麟面前,带着鼓励的微笑说:“成年礼对麒麟来说是一项重大的改变,就从这里踏出改变的第一步吧。”
“啊。”麒麟讶异地看着女官们手中的华丽礼服。“是女服!”
一直被当成没有性别的帝王来看待,已经不记得年幼时是否曾被视为公主来教养过;但有记忆以来,她不曾穿过女装;她从未接受过一般民间女性的教育,十几年来就这么不辨男女地坐在皇朝御座之上,人生中有泰半日子不属于自己。
麒麟不是没想过,倘若穿上女服,也许她也能尽情去爱,或者为人所爱……
“为陛下更衣。”保保的声音近在耳边。
麒麟接受女官与宫人们的摆布,卸去身上的帝王服,感觉着那与男性袍服截然不同的剪裁与布料的质感。
年轻的身躯裹上层层轻柔的单衣后宫人为她放下一头及腰秀发,象牙梳子来回在发丝间穿梭,将头发梳得又亮又光滑。
着装完毕后,太保少女般雀跃地道:“麒麟看起来真美!我就知道麒麟穿起女服,一定好看至极。”美?麒麟眨了眨眼。印象中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美不美这一类的话。
感染了太保的喜悦,麒麟也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着装完毕的自己。
不似过去身上惯穿的帝袍那样宽松,女性的裙裾穿在身上的感觉其实有点奇怪;腰身束紧的多层丝带以及曳地的袖襟,都使麒麟不太习惯。
当宫女们捧来衣镜让她端详自己的身形时,麒麟着实怔住了。
“这是……我?”犹不信似的,对镜中少女挥挥手,那镜中少女也跟着回应。
保保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人的身侧,微笑道:“两个月后,麒麟就要穿这一身新服战在群臣和来使面前,正式地向百姓们昭告,咱们皇朝的第一位女帝成年了喔。”
“……”
审视着麒麟身上,以深红为主色,黑色缘金为配色,织绘有麒麟祥云图案的尊贵女帝服饰,太保兴致勃勃地说:“这套礼装的色彩是春官长建议的。红色是五正色之一,用来取代过去以玄色和黄色为主的帝袍,作为男性帝王与女性君王的区别。如何?麒麟还喜欢吗?”
“……”
绛红的衣裳原该衬托出麒麟红润的颊色与熠熠生辉明眸,然而站在镜前看着身着新帝服的自己,麒麟脸色却反而微微发白,眼底透出一抹犹豫。
“麒麟?”太保察觉了异样。“怎么了?不喜欢这套冕服吗?不要紧,还有时间可以改——”
“不是的,衣服很好。”回神过来,麒麟连忙摇头道:“可能是不习惯吧,我想我还是穿以前的衣服就好。”她边说着,边自行褪去身上重重的衣衫,宫人们连忙接手,为麒麟穿戴好原来的衣物。
一等宫人们替她将散发重新束起,迎向太保疑惑的目光,麒麟知道自己的心情多多少少已经被了解她的太保看穿。
也是。相处十余年,保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穿上了女性的裙裾,以女性的身份站在朝堂之上,真真切切地以女子的身份君临天下,原是预期中的结果,过去她不也总提醒自己、以及某些特定的人,除了帝王的身份之外,自己也是一个女子吗?
她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别,群臣与百姓也都知道她是女子,但自六岁登基以来,不将她视为一名女子的,不单单娄欢一人而已。
那为何,终于到了向天下人正式宣告的前一刻,当她看见镜中那名女子时,竟反而怯步了?这种怯懦的心情教麒麟一时间有点乱了分寸。
假装自己没有性别并不难,过去十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做的;但如今她即将成年,无法再隐藏在“帝王”的身份之下,届时要是真实的自己不被人们认同,她真有能力可以守护住自己在乎的一切吗?要是守不住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试过新装,挥退了大批的女官与宫人,寝宫里留下太保一个人的时候,麒麟这才忍不住问道:“保保,你有没有特别在意过什么事情?假使明知道可能穷尽一辈子也无法得到,却还是舍不得放弃?”
观察着麒麟的一举一动,乃至脸上细微的表情反应后,太保回答:“麒麟,如果你担心还没得到就失去的话,那么,可不要害怕,顺着自己的意志去追寻就是了,因为唯有这样才不会迷失哦。你懂吗?无论结果怎样,绝对不能中途就放弃哦。”
啊,保保果真知道我在说什么。麒麟欣慰地想。
那种为某个人患得患失的心情,令她的心实实在在的纠痛着;只因为一直有种他就快要离开她的感觉,没有办法想像失去的情景,愿意不计代价将他留在身边……这种心情,逼得她有好几次就快要忍不住……
走近身来,怀抱住麒麟,太保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不要烦恼啊,麒麟。”
麒麟就像是即将出巢的幼鸟,既想振翅飞翔,又害怕自己生命中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太保既骄傲又不无同情地看着少女道:“你知道吗?麒麟,我想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他真的把你教得太好了……无论今后麒麟做出怎样的选择,只要麒麟不后悔,我都不会支持到底。因为在我心底,只有麒麟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保保说这样的话,要是太师或太傅知道了,会挨骂哦。”
太保轻笑出声。“管他们怎么想。他们是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意见不合是理所当然的,我不会为这点小事道歉。”
“真希望我也可以像保保一样,能毫无顾忌地说这种话。”
“会有机会的。总有一天,麒麟也会变成一个很棒女性,我拭目以待那一天的到来。”转过身看向身边的人儿,太保笑着捏了捏麒麟的脸颊,又说:“到时候,麒麟也会是一个很棒的君王吧。在帝王与女性的身份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听起来有点困难,可因为是麒麟,我想是没问题的。”
“……保保,你想,太傅会看穿我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吗?”如果保保能看穿她的心事,那么或许娄欢也可以。麒麟突然有些紧张地想。
“以前也许可以,可是现在的麒麟,不,我不认为太傅能了解麒麟的心思。”太保沉吟。“娄欢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现在,我敢说他肯定正头痛着,不知道该那麒麟怎么办才好呢。”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很想嘲笑那人一番。他懂得治国,却全然不了解女性最隐微的心思。
麒麟总算放松的笑出声。也是,娄欢确实纯情。打从两年前窥见他这个小秘密以来,麒麟才开始觉得自己也许有办法与娄欢势均力敌。
当朝深受臣民爱戴的娄相毕竟不是全然刀枪不入,在某些方面,麒麟敢说,或许自己还小胜他一筹,起码她读过不少艳情书刊咧。
多少增强了一点信心,麒麟暂且放下忧虑,挑起眉问道:“保保,《分桃记》看完后可以还给我吗?”
太保露出困惑的眼神。“什么《分桃记》?”听起来很像专讲男色的艳书呢。太师说得没错,这类书中有些描写确实荒诞不经了些,可是娱乐价值十足。原来麒麟还藏匿了这类书籍,改天她可得再研究研究。
不是保保?!麒麟讶异地领悟。可如果那些艳书不是保保拿走的,又会是谁特地把她珍藏的艳书换成才子佳人小说,想要来个潜移默化?
不可能是“纯情”的太傅。那……难不成是一向冷淡又道貌岸然的太师?
嗯,说到行事诡异深沉,朝中唯一能与太傅媲美的,恐怕非邵太师莫属。
尽管自小与三宫亲近,但麒麟至今仍不敢妄言她能了解三公们的心思。她知道他们三人是同一年及第的进士,年龄大约相仿,其余就不非常清楚了。
不是没想过保保或太师可能知道太傅脸上面具的来历,但麒麟不敢问。
毕竟,若非有这三个人运筹帷幄,当年她哪里有办法顺利登基,安然活到今天。说她胆小也罢,若能不改变现状,她愿意装聋作哑,愚昧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