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上官灵以扇掩唇,笑了两声。
“上官公子,你不必客气了。”朱皞天一身白衫,坐在床上,额间一层雪白纱布环过脑际,俨然伤患的模样。此刻的他没有像平时一般整齐地束发,而是将长发散至胸前,看起来斯文了许多。因为额上缠着纱布,晚上睡觉不方便散发,于是索性不束发。
“真的?”上官灵依然以扇掩面,一双水眸眨呀眨的。
“真的。”朱皞天回答道,顺便闭眼颔首叹息一声。
“哇哈哈……”上官灵很干脆地大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不顾优雅矜持的形象,甚至笑出眼泪。
上官灵笑得很不给朱皞天面子。但是没办法,真的是……太好笑了!
朱皞天,朝中人称“无剑刃血”的朱王爷……一把无极剑在滴血不沾之下即可了结对手性命,证明其出剑之快、出剑之准。而现在,他却被一个丝毫没有拳脚功底的小子打破了头!还不得不谨遵太医嘱咐在床上养病,否则就是抗旨。连逞强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笑死他了!
“上官公子,你也不必每日都来探病吧。外面风狂雪大,本王不敢劳你大驾。”朱皞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难怪,被上官灵每天跑来这样笑上半天,任谁也会耐不住性子。他只是笑不出来,已经很有涵养了。
“呵呵……没关系,反正本公子很闲。而且,每日一笑有益于身心健康。”上官灵止住了大笑,唇边却是浓浓的笑意,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而在这开合之间,若是一般人,定要不少力气,因为那是把钢筋铁骨之扇,仅重量就有十斤不止。但在上官灵手中,却仿若薄竹轻扇,耍弄起来甚是轻松自若。表面是个俊秀绝美、看似荏弱的翩翩公子,实际上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不过,那夜的比试两人皆未使尽全力。朱皞天善使软剑,上官灵好用铁扇。两人若是拼出真功夫,恐怕就难说谁能更胜一招了。但,在无兵器相助的情况下,朱皞天的拳脚功夫要高他一筹,而上官灵的轻功却又出高朱皞天几分。因此,实在很难说谁会是赢家。
不巧的是,卓儿听见异想,跑出来一探,见朱皞天与人打斗,便以为有人行刺。不懂武的她自然看不出两人并非过真招,于是抓起一根棒子就去护主了。
打破朱皞天的头……纯属意外。
“王爷,该敷药了。”卓儿在门外喊道,她双手拿着药罐和新的纱布,因此无法敲门。
“进来。”朱皞天说道,同时拢了拢衣衫。
上官灵含笑地盯着卓儿看,忽然目光一闪而逝地划过一丝异样。但这瞬间的变化却没有逃过朱皞天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撇了卓儿和上官灵一眼,没有说话。
卓儿走到床前,开始拆朱皞天头上的纱布。她动作很轻也很慢,怕扯动了渐渐愈合的伤口。她的指尖滑过朱皞天的额头,感到丝丝的热度;滑过他的发梢,感到微微的痕痒。这几天,她如此近地看着朱皞天的眉眼,发现他脸上有不少细细的疤痕。应该是很久以前留下的疤,现在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这一身的绝世功夫,想必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霜才练就而成。而那位锦衣公子就不同了,看起来细皮嫩肉,一张脸白皙漂亮得比女子还美。但,他也是身怀绝技的啊,怎么就能保养得这么好?
卓儿不禁暗自比较起这两个人来,觉得朱皞天比那个“美人”顺眼多了。但不知为什么,那个“美人”看起来有些面熟。
卓儿自顾想着心事,没有发现房中静谧得有些诡异。自她进来后,没有人说过话。静谧不代表什么都没有发生,相反,其间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灵一直看着卓儿,那虽是笑着的神色却有些古怪,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窃喜,好像发现了宝贝一般的悻然。
而朱皞天的目光则在上官灵和卓儿之间来回,当他的目光和她相对的时候,他便立刻转开,甚至转得有些仓促慌忙。也许是因为两人离得太近了吧,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指尖掌心的柔软,轻柔地扫过自己的额发之间。她清秀白净的脸透着微微的粉,在他面前吐息如兰。重新敷好药,当她的手臂环绕过他的头顶缠着纱布之时,他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是一种与上官灵身上不一样的香气,并非香囊或者脂粉之香,那种香气往往很浓。而卓儿身上的是一种浅浅的、时有时无的淡香,只有近身才闻得到。
朱皞天不禁有些恍惚,索性闭了眼等她包扎好,而鼻尖却依然逸着淡淡的香气。
上官灵看着这一幕,不禁悄悄窃笑不已……
这一切都是卓儿没有发现的,她只是很从容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替朱皞天换药换纱布。弄好了一切,她便起身打算离开房间。
“哎,等等、等等。这位小哥好面善啊。”上官灵拦住卓儿,搭话道。
“嗯,这位公子的确有些面熟。”卓儿很老实地回答,没有注意到朱皞天有些不悦的神色。但上官灵看得很清楚,他一直看得很清楚……
“敢问小哥贵姓?”他继续和卓儿套近乎。
“公子误会了,卓儿是女的。”卓儿还是很老实地回答,眼神自然沉静。朱皞天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啊,原来如此……”上官灵执扇在手中“啪”地一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有一个问题,你到平南王府多久了?”
“不足两个月。”卓儿回答道。
上官灵笑了,笑得很不怀好意,合了扇子放在唇边,有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公子,卓儿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卓儿睁着那双深茶色的眼睛,很无辜地说着。
“咦?当然……”上官灵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直觉地应声道。
“现在天这么冷,你的扇子用得着吗?”
“……”
噗——看着难得一脸呆愣的上官灵,朱皞天忍不住笑了出来。
“咳……卓儿,你先下去。”朱皞天轻咳一声,刹住笑意,轻轻地说道。
“是,王爷。”卓儿不等呆愣中的上官灵回神,便走出房间。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冬天使扇子。
看着卓儿关上房门,听见她走远的脚步声,朱皞天这才开口说道:“上官公子有事?”
“嗯?没啊。”上官灵摇着扇子,回答得很无辜,一双丹凤眼,透着灵秀之气。
朱皞天微微眯了眼,却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而上官灵也笑着,笑得很假。他故意假假地笑,就是为了表明他有事,不过就是不告诉你!
看着上官灵一脸“来问我呀”的神情,朱皞天暗自想了一下,然后说道:“无妨,即使有事,也等浙江抗倭之战结束再说吧。”
上官灵眨眨眼睛,看看他,然后说道:“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周卓儿恐怕不能等哦。”
“能不能等,等不等得到,都是个人的命。顺天承命,方得善终。”朱皞天微笑着说道,语气悠悠不急不徐,显得有些云淡风轻。
但他心底的震惊却委实不小,上官灵竟然知道卓儿姓周?那么他定然知道卓儿的过去。可卓儿不认识上官灵,即使曾经见过,现下也不复记忆了。看着上官灵微微眯起的灵眸,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否则这位少爷定然不会轻易告诉他真相。
“哼……”上官灵微微掩唇一笑,玲珑的面容显得娇俏,“这件事关乎性命,可算不得小事哦。就这么告诉你了呢,本公子不甘心,不告诉你呢,本公子又不忍心。这样吧……”他说着负手缓缓踱步至床前,拂袖坐下。他这一拂,拂起满屋的香气,虽浓郁却宜人,并不让人反感。
“本公子给你两个线索,猜得到算你聪明,若是猜不到……只能说你无缘喽。”他伸出葱白食指在朱皞天眼前晃了晃,笑着摇头说道。
“好,你说。”朱皞天并不恼他吊人胃口,知道他凡事好玩的心性,若是不给他玩开心了,怕也得不到真话。
“呵呵……线索一,第九。线索二,第三。”上官灵说着起身退了几步,然后说了句“好运哦”,那华丽飘逸的身影便瞬间消失于房中,徒留满屋四逸的香气,以及有些怔然的朱皞天。
第九,第三?
这是什么线索!
自受伤之日起,朱皞天在床上休养已经五日了。说是休养,也不过是将办公之地从书房的书桌移至床上而已。他坐在床上看书,坐在床上批阅公文,额头的伤丝毫没有影响他正常尽职。皇上命他卧床养伤,他是在床上没错,所以不算抗旨。
此刻,朱皞天静静地坐在床榻之上,厚厚的被褥仅盖着他的腿。他上身只合了件单薄的白色底衣,长发自脸颊垂下散在胸前,遮去了大半面容。屋内炭火烧得很旺,因此倒也不觉得冷。
持续了半月之余的风雪,在今早停了。
无风无雪的日子,虽不是碧空万里,却也时不时地洒下几屡阳光。坐在屋内,眼前会偶尔亮起来,看得见那光线的强弱变化,以及它的移动。即使稍纵即逝,却也还是给了人几分欣然。
这样的日子,对一个会寂寞于风雪的人而言,无疑是种好天气。
因此,朱皞天的心情不错。
他并没有太在意上官灵的话,虽然他好奇卓儿的过去,却也不认为有必须探究的必要。他是朱皞天,是朝廷的辅政重臣用兵良将。需他仔细思虑之事何止百千,又怎能腾出心力追究一个书童的过去。
他只是在等,等着上官灵玩够了之后直接告诉他。若他真不肯说,那便罢了。知不知晓都无妨。他是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人的在意永远少于对国家之事的关注。
几日下来,他额头的伤已几近痊愈,离京之日也就不远了。
此次浙江之行,除了抗倭要务之外,他还有一件事必须查明。思及此,朱皞天掀被下床,走出了房门。他穿过走廊来到书房,明明是白日却挑燃了灯火。朱皞天拿起架上一书,书中复藏一纸,展开折叠的纸页,上面赫然写着七个字,“日有奸细随军征”。他看后剑眉紧蹙。片刻之后,只见他将那张纸对着烛火引燃,片刻便化为灰烬。做完这些他便熄了火烛,然后随手拿了一本书离开了书房。
回到房间,却看见卓儿背对他站在床前,手中拿着的是他见过多次的药罐。
“王爷。”卓儿面无表情地回头唤道。
“不必换药了,伤口没有大碍。”朱皞天说着坐回被褥中,开始看书。
“回王爷,太医吩咐要按时换药。”卓儿说道。
“卓儿,你不是太医的书童,何必听令于他。”朱皞天抬头看了看卓儿,微微笑了笑。
“是,王爷。”卓儿立刻回答道。她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便将手中的药罐放在了桌子上。
然而,卓儿如此干脆的回答却让朱皞天怔了怔,本以为她会坚持,却不料这丫头如此好骗。这倒让他有几分不解,卓儿并非天性善良易欺之人。因为她无情。他眼中看见的她,似乎只知道何谓债,何谓报,何谓两不相欠。
那位老者有一饭之恩于她,她便舍命相救;他有收留之恩于她,她便挥棒护主。仅仅为了两不相欠。这样的人不会多情,不多情的人便不易被说服。她有她自己根深蒂固的行为准则。
“卓儿,你答应得好生爽快……”朱皞天微微嗤笑着说道,觉得她很有趣。
“王爷说得有理,卓儿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哦?”他仅仅一个“哦”字,没有正面接话,他在等她解释。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问,便聪明地只用了一个提了音的“哦”来暗示他有疑问。
“身子是王爷自己的,王爷自然有权处理,与太医无关。卓儿仅仅是王爷的书童,听王爷令才是本分。”卓儿回答道。
朱皞天半天没能答上话,只是看着神色依然的卓儿。她的意思是,各人身子各人顾,旁人没有责任。做了二十年王爷,首次听闻这种论调。往日,下人仆役哪个不是以他身子健康为重,何时有人敢这样讲话?
更别说付诸于行动了。而卓儿,是真这么想,也是真这么做。
“卓儿,你曾经姓周?”朱皞天缓缓说道,目光深锁在卓儿深邃如湖的眼中。
周!
一个字,扰乱卓儿原本静如止水的心,荡起的何止千层浪,仿佛巨石落湖,溅起水花万丈。卓儿不禁微微后退,短短瞬间,她脸上却闪过多种神色。先是震惊,然后凄怨,接着有些迷茫,最后却是一片空白。那脸色煞是苍白,眼中仿佛失了生命一般呆滞。
周。是的,她姓周,她始终姓周。不管事情是否已经过去,不管爹娘是否能够相认,她都姓周。
卓儿笑了,笑得很轻,轻得仿佛脱了现实一般虚幻空荡。
“回王爷,卓儿姓周。”她回答得很慢,却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