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儿的眼有声音,能够很坦白地表露她的心声。往日那一片静谧如湖的深邃,总是或深或浅地藏着许多生命,浅的活在现实,深的沉在虚空。偶尔看得见它们在湖中游曳,却无法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真实。
现在,卓儿很明显地回到了现实。因为那双眼,已经浅得可以让朱皞天看见自己的身影。而那身影,在她眼中竟显得有些朦胧。
也许,他不该问。
朱皞天看见卓儿这种神情,觉得自己似乎说了很残忍的话。至少,这句话伤了她,受了伤的人,连微笑都会变得涣散彷徨。
“回王爷,卓儿姓周。”
她又回答了一次,依然缓慢而沉重。那声音充满悲伤,眼中却没有一点泪光,干涸得如沉寂的枯井。
“回王爷,卓儿姓周。”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朱皞天已经不确定她是否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卓儿的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那笑容,涣散得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着边际地划过她的眼,仅仅是滑过,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回王爷……”
“够了!”朱皞天狠狠地说道。他不想再听了,也无法再听了,他甚至不想再看到卓儿的脸。这张明明还算清秀的脸,此刻却让他觉得难看之极,尤其是那双没有了光影的眼,更让他无法忍受。
这张脸,不适合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这张脸上!
“是……”卓儿轻轻地回答道,带着浅笑。
“出去。”朱皞天冷冷地说道。
卓儿没有回答便转了身。
“等等。”朱皞天突然说道,那语气已经恢复了正常,虽不至冰冷却也没有温度。
“三日后,我会出远门。你准备一下,随本王一道。”
“是。”卓儿很快地回答,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朱皞天静静地坐在那里半晌,一直看着那扇已经关上了的房门。卓儿走出了房间,却没有走出朱皞天的心。
明白了一个“周”字给卓儿带来的震撼,他已经了解上官灵那句“这件事关乎性命”的真实性了。若无关性命,卓儿不会如此失常。卓儿不是无情,只是不多情。真正无情之人,不会有这么沉重的痛和悲,真正无情之人,也不会因一个字而碎了心湖。
看来此事真的非同小可,为何自己从未仔细思虑过?
能与上官灵打交道之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将相大臣。上官灵已经坦言认识卓儿了,可见她身份并不单纯。自己已经断定她出生显贵,明明心存疑虑却未及细想。现下要离开京城,而卓儿显然有意隐瞒姓氏,甚至是提都不能提。无论是何种原因,避祸也好、藏痛也罢,既然是“关乎性命”就证明事情并未了结,不管这性命是谁的,都断然不能任她独自留在京城。
他刚才是很恼,恼她悲无从发、怨无处道,恼她只能将凝愁沉在眼底,甚至不能浮现。明明只有“回王爷,卓儿姓周。”几个字,竟让他恼到不愿看她听她的程度,但,他并未因这恼而丧失理智。否则,朱皞天就不是朱皞天了。
他收回逗留在门上的目光,转而看向自己交握的手指。何时,他的手握得这样紧了?竟然看得见手背上被另一只手的指甲所刻出的痕迹,道道好似红色月牙,弯弯的,深深的,却毫无痛觉。
朱皞天深叹一口气。
上官灵的游戏,终于还是开始了。他凝神,开始思考那所谓的线索——第九,第三。
明万历十九年冬,与中国隔水相望的日本,不住地侵扰浙江沿海地区。明神宗决心根除民扰,派遣军队驻守于浙江沿海的宁波等地,时刻准备抵御或出击。抗倭之战,在这南方的瑟瑟冬日蓄势待发。冬去春至、海陆回暖之时,便是日寇最佳的入侵时机。
作为全军统帅的朱皞天,分了大半兵力在宁波,余下的分别驻守于舟山和海宁。由于先前入关的倭寇散乱,并非囤集一处,使得他无法集中兵力。但宁波却是非守不可,那里往来商船繁杂,是个易攻难守之地。不能乱了贸易妨碍民生,又要严守关门不让日寇偷入,驻守难度可想而知。
因此,抗倭主营也设在了浙江宁波。
宁波明显不同于北京。在那里,看不见漫天的白雪,吹不到凛冽的寒风。时不时是满眼的葱翠,那绿意很劲道、很霸气,虽是寒意袭人,却挡不住那扎眼的绿。
驻军大营军旗飘飘,红色旗帜上是个大大的金色“明”字。营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所有将士皆身披铠甲。在冬日的阳光下,那些铠甲泛着青色寒光,显得肃然之极。偶尔听得见几声底气十足的喝令,那便是沙场点兵、战营练阵之声。
朱皞天负手站在主营大帐内看着地图。
帐内两侧,台火静静地燃烧着,将帐顶烘出桔色的暖意。地上一条长形红色毡毯,从帐门帘下延至最内的几案之下,那墨色几案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书籍檄文。
帐内有两人,看着地图的朱皞天,以及静候在几案一旁的周卓儿。
除了台火的呲咋声和帐外的练兵声,这里可以算是寂静无声的。
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账外传来。
“皞天〗圹〗天,狂〗〗之气足烬天!”
朱皞天闻声,不禁抿抿唇。若是不熟悉的声音语调吟出这么一句,他会觉得豪情义烈,可能还会探上一探。可惜,这声音、这语调,分明是那位让人爱恨皆难连带苦不堪言的上官公子。
帐帘忽地被一道冷风掀起,刹那又恢复原状。
一位锦衣华服,周身浓香四逸,长衣长发皆飘飘的漂亮公子便安然坐在几案之上了。他坐的不是椅子,而是椅子前的案台。一把开了的黑底银花扇在指尖不停旋转,转出一个美丽的圆弧。转扇之人一张玲珑精致的脸孔,充满灵秀生气的眼冲着朱皞天眨呀眨的。
“上官公子,你很闲。”闲到用他的名字来作诗的地步。朱皞天没有看他,仅仅拂了拂被那阵风吹乱了的发。
“本公子一向很闲。”上官灵点点头,嬉笑着回答,很理所当然。
“遗憾得很,本王不闲。”朱皞天依然看着地图,笔尖轻轻滑过纸面,留下一个红红的叉。摆明了让他自己去玩,别来吵他。
“没关系啊,你忙你的。我找卓儿玩。”上官灵说着,冲卓儿甜甜一笑。
卓儿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上官灵那盈满灵气的眼。
一瞬间,上官灵手中转着的扇子轻颤了一下。继而,他眯眼抿唇而笑,那眼眯得看不出任何心绪。
“去吧,卓儿。”朱皞天在稍顿之后,开口说道。想着总是让卓儿守在帐内恐怕是闷了些,出去走走也好。有上官灵在,倒不用担心危险。
“王爷,卓儿可否不去?”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去。
朱皞天抬头看着卓儿,诧异她首次的“不”字。看着卓儿的眼,朱皞天顿时明白了。
她在避,避自己的过去以及知道自己过去的人。而上官灵,无疑是她极力避免接触的人。朱皞天抿抿唇,眉间心底同时沉下几分。
“咦?不是吧?好歹我们也算旧识,你怎么可以这样抛弃我?”上官灵惊讶而哀怨地说道。若是还有第四人在场,一定会因为他脸上的哀怨而认为他们关系暧昧。
“上官公子,卓儿并不认识你。”卓儿语气有些冷,但仔细一听,会发现那声音有一丝慌张。她的确不认识上官灵,但她不确定上官灵是不是认识她。之所以拒绝,仅仅是直觉。她不想和这位有着绝美姿容玲珑面孔,却不知虚实的上官公子出去。她不聪敏,没有识人辩人的本事,与其苦苦思索每句话的真假,不如不要说话。
“不认识?呵呵……”上官灵摇摇扇子,笑着说道:“不是不识,只是不认罢了。”
此话一出,朱皞天和卓儿皆怔住。
帐内一片死寂。
“不是不识,只是不认罢了。”
不认,她为何不认?是不愿认,还是不能认?
又或者,根本是上官灵的虚言?没有人分得清,朱皞天和周卓儿都不行。
“不是!”卓儿定定地说道,脸上已经不复往常的平静,语气中的急促使得这个“不是”显得苍白无力。
朱皞天这次深深地蹙眉,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之笔。
“不是?那么卓儿,你对‘九’这个数字,总有些印象吧?”上官灵依然笑着说道。
卓儿微微退了一步,脸色煞白,眼中惊恐没有丝毫掩饰地浮现。
“现在,你可还要说‘不是’?”上官灵轻轻跃下几案,一字一步地走向卓儿。
她再次退了一步,无措而仓皇。
忽地,一道白影无声而飞速地闪过。朱皞天站在了卓儿身前,挡住了上官灵犀利的目光。
他看着上官灵,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上官,不要咄咄逼人。”虽然他是笑着说话,语气也一如往常的平和。
但上官灵知道他生气了,因为他说的是“上官”,而非“上官公子”。上官灵呵笑一声,“啪”地合了扇子,眼中暗藏一抹诡计得逞的窃喜。
终于看到你生气了,是不是?
“哦,好啊。本公子还有事要忙,你们慢慢研‘九’……”语音未落,风过的瞬间上官灵便已经消失了,徒留余音环绕。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运了真气才出的口,因而在狭小的帐内依然带着些许回音。上官灵故意将最后那个字拐了个音,明明一个“研究”硬是被他说成“研九”。此举无非是为了最后将卓儿一军,让她对那个“九”字再添一笔惧意。
朱皞天转身看着卓儿。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中的毛笔应声而断。
上官灵成功了,周卓儿眼中,已然变得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