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世和地位导致他说话时总是意气风发、斩钉截铁,比别人多了很多骄傲和自信,少了很多顾虑和为难。
然而面对着卫昭清澈如水的眼睛,霍炎却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难于启齿。
其实也可以不说的,相信卫昭也绝不会问。但是以霍炎骄傲的性格,迫于压力而这样做已经很不甘不愿了,自然更不屑做得遮遮掩掩、藏头露尾。
“告捷的奏章已快马发出了。”霍炎转过身,负手在帐中踱着圈子,故意不去看卫昭的眼睛,“叙功按例用的是密奏,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霍炎停顿了片刻,却没有等到卫昭的反应,忍不住转脸看过去,才发现卫昭正静静望着自己,目光异常平静坦然,并没有丝毫意外和不满。
使得霍炎本想接着说下去的解释卡在了嘴边。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卫昭摇头。
“为什么?!”面对卫昭出人意料的平静反应,霍炎反而觉得有些焦躁,就象是蓄足了力气去推动重物,却发现目标轻得随手可移,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空落落的感觉。
“大将军是三军主帅,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身为下属都无权置疑。”
居然是这样的官样文章!霍炎心里升起一丝轻微的愠怒,对卫昭明显是空泛而疏离的,但又无可挑剔的完美回答颇为不满。
紧盯着卫昭脸上的表情,看着他平和的目光淡淡的笑容,霍炎突然意识到,卫昭早已用他的退让和忍耐,筑成了一道柔软但坚韧的墙,无论自己刻意为难还是有心示好,都无一能免地被他拒之墙外。
不知为什么,这个认知令霍炎感到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和受伤。尽管他自己也清楚,在目前的形势和立场下,卫昭的态度再正常不过,甚至可以说是被自己逼出来的。
“对不起,其实我真没有什么可问的。”敏锐地捕捉到霍炎眼中一闪即逝的黯然神情,卫昭突然静静开口,语气是面对霍炎时从未有过的诚恳与坦白,“如果你喜欢直截了当,那么我就说老实话大家都知道你来北疆是为的什么,也知道朝中目前的情形,你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你自己,而是整个霍氏家族,在这种立场下,你无论对我做了什么,都没有必要做出解释。”
……
霍炎沉默,脸部的线条紧绷如石像。他知道卫昭是个聪明人,对朝中两派势力的激烈倾轧想必早已心里有数,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来意。看他的反应,想必是早已做好了被打压、闲置乃至彻底清除的准备。可是……
“你就没想过反击么?”
看卫昭领兵打仗的作风,可不象是个任人攻击而不还手的人。
“……自然是想过的。”卫昭淡淡一笑,并不隐瞒地坦然回答,“可是,看到你的本领足可以保卫北疆平安,就放弃了。我不希望看到朝中的派系斗争搞得北疆军心涣散,边境不宁,更不想为了自己的利益和你对抗,让北魏的敌人翁得利。”
卫昭的语气很平淡,然而这一席话从他口中淡淡道来,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教人无法怀疑的力量,听得霍炎心中一震,不禁有些暗自汗颜。
即使是骄傲如他,也不得不对卫昭的胸襟气度自愧不如,暗生敬意。
“这么说,就算我为了家族利益故意抹杀你的功劳,杜绝你恢复原职的机会,你也依然心甘情愿在我手下尽忠职守?”
“我已经要多谢你了。”卫昭突然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谅解与了然,“你本来可以杀了我的,不是么?可现在你至少还给了我继续领兵的机会。”
看着卫昭眼中言犹未尽的含蓄笑容,霍炎突然觉得,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在他面前,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甚至包括自己不曾言明的小小用心:不为卫昭报功请赏并不完全是因为家族的压力,也有一部分是为了保护他霍炎比谁都清楚地知道朝中两派斗争的惨烈,以及霍家夺取北疆军权的决心。在这种情况下,让卫昭默默无闻要远比战功赫赫来得安全。如果让族中大老觉得卫昭的声望威胁到自己,那就真的连自己都保不住他了……
“好!”霍炎重重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是几天来罕有的轻松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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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养伤的这一段日子里,卫昭倒是享受到了难得的清静与悠闲。
上一次偷袭无功而返后,北魏再没有别的举动,就连时常犯境侵扰的小股骑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魏军已全线撤退,放弃了继续进攻的打算。
趁着这暂时休战的宝贵时机,霍炎在继续小心戒备之余,对全军进行了及时的休整,同时论功行赏,犒劳士卒,军中上下顿时一片欢腾。
尽管在叙功的密折上没有奏报卫昭的功劳,但在武卫军中,霍炎仍维持了当日在战场上做出的决定,命卫昭以五品偏将的身分,暂代武卫右军统领一职。
经此一役,武卫三军终于接受了霍炎,而霍炎亦终于接受了卫昭。
而不再把他当成自己无形的敌手。
消除了敌意与戒备后,两人的关系不再是往日的僵硬与疏离,开始渐渐转为友好。霍炎更是几乎日日探访卧病的卫昭,有时询问北疆的地形,有时谈论北魏的军备,有时则商讨军中的事务,不单只不再把卫昭排除在决策圈外,更加对他的意见尊重异常,几乎把卫昭当作了参赞军机的首席智囊。
这令霍炎的亲信随属大感意外。但是在霍炎的积威之下,向来没有人敢对他的决定妄置一词,更何况卫昭的智慧与威望也早已令他们暗中折服,自然不会有人多说一句话。
反而是卫昭,自从与霍炎和解之后,便时不时会遭拾儿一个白眼。那单纯直率的少年虽然对卫昭全心敬爱,却对他与敌人亲近交好的举动大不以为然,不时在卫昭耳边嘀嘀咕咕,觉得他这样做,未免对不起丁大将军。
卫昭并不解释,只是报以淡淡微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宽容,也有几分隐隐的无奈。
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向这个水晶般单纯透明的少年解释的他对于朝廷中复杂黑暗的权力斗争一无所知,卫昭也无法让他理解自己为丁大将军所做的曲曲折折的艰苦努力。
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或许只有一个……卫昭把玩着手中的小小玉瓶,有些出神地想。那个人,好象已经有两天没来了。
他本来每晚都会神出鬼没地悄然出现,帮他换过药,把一把脉,有时会坐在床头闲谈几句,有时则行色匆匆地马上离开。但是无论迟早,每天必到。
这两天却一直没见他的踪影。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背伤已好得多了吧?既然伤口已渐渐痊愈,用不着每天换药包扎,雷聿自然也不用每天都来了。潜入戒备森严的齐军大营,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尽管雷聿从来不提起,但想来也不是次次都那么轻松方便。
尽管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卫昭仍感到一丝隐隐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