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唳行撑着数夜未合上的眼勉强自己看进案桌上的布兵图和地形图,正忙着设法找出能打开这僵局的方法。
这时,带骑兵上阵而返的江慎行疾冲进主营。「将军。」
「情况如何?」
「老样子,敌我两方相互厮杀,突骑施军完全没有停止的打算。」江慎行说道,神情和风唳行一样疲惫不堪。
轮过一巡的兵卒可以有短暂时间休息,但主帅副将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一连三天,靠的是不远处可听闻的厮杀声提振精神。
「突骑施是被逼急了吗?」风唳行躺进椅背,揉揉酸痛的颈子。「毫无章法的出战,不像是那位武夷达的作风。」
之前两次作战可以看出冷静自持的领军作风,但此次就像无头苍蝇般乱窜,丝毫没有秩序,十成十的蛮人作风,只会以自己的一命杀他大唐兵卒几条命来抵的战法,除了杀与被杀,完全没有其它转园余地的野蛮战法。
「现下不是去猜想那个武什么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的时候,如今将士轮番上阵,虽然也有休息的时候,可一样会疲累不堪的;再这样下去,真的是比哪方人数多,战到后来比谁的兵卒剩下最多的一方取胜。」江慎行提醒道。
风唳行盯着兵图与地形图许久,终于出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江慎行愕然,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吐出无关紧要的话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没错。」他的唇角咧开一抹浅笑。「咱们来做虎穴。」
做虎穴?虽不懂,但总觉有些不妥,江慎行他迟疑地问:「虎子是……」
风唳行指着自己,朝江慎行呵呵直笑。???那是──呼延律龙瞇眼远眺,大唐主军的旗帜就在两军交会互战的后方,他的面前。
「总算逼出躲在后面缩头藏尾的主帅了!」一位部落将领驾马挪近至呼延律龙身边大喝道。「这下子我突骑施今日一定可以斩下敌军主帅的头颅,大获全胜,哈哈哈哈……」腰斩一名大唐骑兵后,这名将领自以为是的豪迈大笑,又冲进唐军中厮杀。
是被逼出来的吗?呼延律龙有些不确定。长年的争战阅历让他有份警觉,不认为战场上有如此顺利的事,何况敌军主帅据报是大唐三名大将中神秘不众人知、鲜少人见过的智将。会战数次,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出现,却也只是遥远的模糊身影,根本看不清他的面貌。
是真是假根本不能辨别,说不定是为装,故意引他上当。
「冲啊!谁取下大唐灵武将军的头颅,谁就能受族人公认封为武夷达!冲啊!谁砍下敌军主帅的头谁就是新任武夷达!」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怒吼,立竿见影收得成效。
顷刻间,杀声四起,不绝于耳。
「杀啊──杀啊杀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突骑施兵驭马奋勇杀入敌阵,直直朝大唐主军旗帜疾冲,一心一意只想取下敌军主帅头颅,没有人听见呼延律龙大声急呼有诈。
就连击鼓的号令兵也丢下战鼓拔刀驭马冲上前去。若他砍下大唐主帅的头,得到武夷达之名,他家里那口子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呵呵!
该死!呼延律龙只有双腿一夹,加抽一鞭赶冲在最前头杀开一条路。
可恶!他们难道没看见两旁忽然增多的大唐骑兵吗?只看到眼前大唐主军旗帜下为首的白色战袍,连自己将领在旁喝令都不顾。
而这方静待蛮兵冲进陷阱的风唳行啧啧称奇:「慎行,我的脑袋似乎很值钱啊。」
「是很值钱。」极不赞同此计的江慎行与围在两人身边的骑兵一样拔刀警戒四周。「您不是派人装成蛮兵,用突厥语放话说砍下灵武将军的脑袋就是新任武夷达吗?」
「你不赞同?」
「此计太危险,您一点武功都不会,骑术也糟糕透顶,竟然还故意穿上御赐白银战甲引人注目。」江慎行不悦的睨他一眼,连从来都不穿、还险险就拿去当铺典当的战甲都派用上了,可见战况已不如主子脸上的轻松。
「逃命的时候就不同了。」风唳行依然神色轻松道,伸手拍拍战场上极配合不乱动的乖马儿。「等敌军一人陷阱,我答应你立刻以飞快的速度冲回主营。」
江慎行抿紧嘴,眼见突骑施兵冲势惊人,神情紧绷到了极点。「将军──」
「咦?」
「您可别死在战场上啊。」
「慎行?」
「末将以为,您最适合的死法是在故乡吃鲈鱼不小心给鱼刺噎死,所以,不准您死在这儿,务必小心。」
什么叫最适合的死法是被鱼刺噎死!风唳行努努嘴。「慎行,你愈来愈牙尖嘴利,小心我拔光你一口牙!」
江慎行意外地回以一笑。「等这场仗结束后再拔也不迟。」
「你可得回营让我拔牙喔。」
「末将遵命!」
和江慎行斗完嘴,见突骑施大军已在百步之内,风唳行立刻向后喝道:「大家听着!和以往一样,咱们既然被称作散涣军就不必太执着于上战场,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胜败其次,保──」
「保命?先!」身后兵卒十分有默契接喝,声落之前已全数疾冲向敌军。
风唳行顿时傻眼,在看到江慎行回眸一笑后立刻回神。
这些同袍啊!他摇头,立刻照计划驾马向后扬长而去。
突骑施兵见白色身影渐远,跑在最前头的立刻策马急起直追,孰料四面八方忽然出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唐兵马,从北、东、西三面向他们冲来;转眼间,东、西两面的夹击军已逐渐往他们后方并拢,眼看就要将他们包围在中央夹击无法脱逃。
果然如此!大唐的灵武将军竟然以自己?诱饵!呼延律龙俯低身子加快马匹冲势直追那抹白色身影。
那人是怎么料到突骑施兵一定会中他的计?怎么知道以自己?
饵定会让突骑施兵像饿犬见到肉一样失去理智地急扑向前?
该死,果然和他所想的一样,这是个诈术!
唯今之计只有逮住他以要挟他命令唐军退兵休战。
心念一定,呼延律龙立刻抽动鞭子,不顾身后多少将士?
喊,他知道现下只有擒王才能扭转危势。
老天爷!后头那个人当真穷追不舍啊!风唳行策马疾奔,握?的手因为紧张频频汗湿,早知道就不该穿这身战甲,什么用都没有就只会增加他的负担,连唯一傲人的逃命术都无法顺利施展。
身后马蹄哒哒不绝于耳更加深这份紧张,难道他风唳行当真得死在战场?
他心想,若真要死,他宁可像江慎行说的被鱼刺噎死。
回头欲看身后追赶的人究竟和自己有多少距离,一个不小心却漏看前方横亘在途中的残木,马匹一个颠簸,白银战甲拖着他往地面跌,逼出他狼狈的尖叫,还赢战甲撞上地面又和自己身躯碰撞的剧痛。
早说这战甲没什么作用的,风唳行气恼地抱怨着,忘了自己正在逃命。
就在一晃眼,银亮的大刀挥过半空落在他眼前,在他还不及反应之前,一刀打飞他头上盔甲,连带斩断他束发丝带。
倏地?头,错愕染上双眼,与马背上的人相同──「你!」
「你!」???呼延律龙!
风唳行!
「你竟是──」无法置信的愕然让呼延律龙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收刀跳下马背,看看掉落地上的白银盔甲和仍坐在地面的风唳行。
开什么玩笑啊?他竟是大唐将军!?竟是大唐三名将中的智将!?
「你到底是──」风唳行也是一脸惊诧。
「荒谬!」呼延律龙丢下大刀,猛力拉他起身激动的摇晃。「你说!说你是奉命?装成大唐主帅诱我突骑施兵进攻的饵!」
被摇到晕头转向的风唳行困难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一定是奉命?装,否则怎么可能……」呼延律龙双手无力垂下,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他无法冷静自持,转身背对风唳行,频频因喘息而耸动的双肩是长年累月无法卸下的重担。
无法置信的何止是他一个。
「你是突骑施的武夷达?」风唳行卸下沉重的战甲,移身到他面前,?头望着高过他的呼延律龙,重复问道:「你是吗?」
呼延律能转过身背对他,偏偏风唳行又走到他面前。「你是吗?你是突骑施的武……」重复的疑问,瞬间被收进他宽阔的怀里。
再怎么笨的人都懂这意味着什么答案。
「告诉我,你不是大唐的……」
「就像你不愿承认一样。」被拥入怀的风唳行间声中带有似笑非笑的叹息。「如果不承认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也可以,只是能吗?」
呼延律龙被他的疑问震住,千头万绪一时间竟让他理不清究竟是错愕两人的身份,还是痛心两人的处境,亦或是无法再像之前一样相会的绝望?
绝望……他竟因此感到绝望?
相似的感受也重重袭上向来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的风唳行。
才说过认识他是他风唳行的幸运,现在竟成为了不幸!忍不住在心里苦笑,相谈甚欢的朋友竟是不得不面对的敌人,还是敌军主帅!
「呵呵……」苦涩的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呼延律龙的战袍上响起。
「你──」呼延律龙握住他双肩,看进一张似啼非笑的苦涩表情,让他顿时停口不语。
风唳行扭动肩膀挣脱他的箝制,?手拨开凌乱长发,笑声未止,边摇头道:「我的运气一向极差,怎知还能坏到这地步?」一手揪住左胸,突如其来的痛如刀般刺入心口,让他痛得屈下身子蹲在地上。
呼延律龙跟着蹲身。「你怎么了?」
「别管我。」朝他虚弱一笑,风唳行推开他。「别忘了你的身份,还有我的身份。你我是敌──」
未竟的话被突然逼近的脸震回喉间,没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口中。
约莫半晌,嘴上的压迫令他窒息,无力支撑自己,跌坐在地,隔出两人原先毫无缝隙的紧密。
呼延律龙内心的错愕不亚于他,他……对他做了什么?
风唳行愣愣?手摀住嘴,傻傻地望向以错愕目光笔直瞪视自己的呼延律龙。
呼延律龙深吸一口气,在听见他提醒他两人的身份立场时,理智顿时抽离,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直至看见风唳行愕然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先前脑中的一片空白是何缘故。
「为什么吻……我?」该是女子才会问出口的话,竟变成自己要说的话,风唳行拍了两下脸颊,会痛,是真的,不是在做梦。「你──」
「若我说你风唳行是我有生以来首度在意挂心的人,你会如何?」呼延律龙看着他,黑眸染上哀伤。
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悬念着凡事一笑置之、安然若素的他,一直错以为是羡慕他有他无法学会的云淡风轻、随遇而安,直至方纔他点醒两人的处境,激得他失去冷静。他终于知道,那日的胡思乱想并非错乱,而是他心底的盼望。若他是名女子……然现在一切改变了,彼此间恐怕不只是敌人,而是他毕生想躲避的人吧。自嘲心想,呼延律龙起身退开。
这场仗,哪方胜出已经明确。
「在我之后突骑施还会出兵南侵,你要务必小心。」回营后他的命运是败将之身,依突骑施的族法和他自身的立场,只有一死谢罪。
在他之后?这四字让风唳行回神,这才看见他欲走的身影,赶紧起身上前拉住他。「此话何解?」
呼延律龙回头,低首盯视臂上的手。
「什么叫在你之后?」
「此番战役已定,若我返回突骑施,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一场战败?」荒谬至极!「你──」风唳行忽而噤声,凝眉思忖,顿悟。「你追上来是为了捉我好要挟大唐退兵?」
能运筹帷幢布阵杀敌的人,会猜出他的用意并不让人意外。呼延律龙无言颔首。
「为何不动手?」
这一问,问得真蠢!呼延律龙怒瞪向他,抽回手跨步,不到两步又被拉住。
「不说吗?」大唐主帅就在他面前,难道就这样错放,白白送上一条命?
「若你不懂,又何必说。」
老天爷!「你不说我怎么会懂?难道对我,你也要用对突骑施人一样的淡漠生疏,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自己辩解?」
「辩解?」呼延律龙冷哼一笑。「辩解什么?为何不动手捉你,还是为何吻你?」
提起方才令他傻愣的事,风唳行竟双颊微红,默然无语。
此举被呼延律龙以为是对他的厌恶,他甩开他的手,「辩解何用?没有人会听我的辩解,自小就没有。」他再度转身离开,仍旧又被拉住。
「那是他们不在乎你,但我不同!」急忙喊出的话,连他自己听了都呆愣住,心想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不同?」一张?难的表情还算不同?呼延律龙又问:「你哪里不同?说啊,你与那些人有何不同,说不出来是吧?
你与他们无异,在他们眼中我什么都不是,甚至是有朝一日可能背叛突骑施的叛徒!」
他的嘴巴怎么老是吐出怨言?如果不悦就该说,若不说,除了泰然处之外根本不该有任何埋怨,是他自己选择接受而不作任何抗拒的不是吗?若是如此,就该像他这般顺于天命、随遇而安,才能让自己好过些。
偏偏,呼延律龙的咆哮就像溃堤的洪水,滔滔不绝出口,多少年的积怨不平,在此时毫无道理的尽情宣泄,只因为他风唳行一句不假思索便出口的真心话。
如何才能封住少言的他难得吐出的阵阵抱怨?
他是要听他解释,不是听他发泄多年来在族内积累的怨气,该怎样让他冷静、让他闭嘴?
风唳行分心思索,忽而想到──呼延律龙仍不停地说:「于你,我是敌军主将,只是一个该死的做出连自己都不知道举动为何原因的……」
最后的话语竟被他的吻吞进口中,教呼延律龙错愕地呆住。
「这法子果然能让你冷静。」风唳行退开呵呵笑道。
「为什么?」
「若你不懂,又何必说。」风唳行拿他先前的话回他。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看吧!」他指着他。「是啊,若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懂呢?」
呼延律龙愕然,俯视依旧挂着轻松笑容的他。
「我想知道个中原委,两者都想知道。」
「因为──」长久以来不曾?自己的言行做过任何辩解,只是一味承受曲解与怪罪,要他在一时之间做出流利的辩驳实在困难,试了许多次,他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没有原因。」
「当真没有?」风唳行板起脸,灵锐的目光像刀刃般一道又一道划在他身上,大有剖开他看个彻底的念头。「呼延律龙,你是个笨蛋。」
笨蛋?他想了想,叹笑道:「的确是。」他给了机会,自己却让它溜过,不是笨蛋是什么。
风唳行毫不留情地点头附和。「连?自己辩解都不会,的确是个笨蛋。」
「你……」
「我的口才也很差,做不来?自己辩解的事,否则我今日也不会是朔方节度使,受封灵武将军。」顿了顿,风唳行弯身拾起刀交还他。「目前最重要的是停止这场仗,我不愿你死,真的不愿。」
不愿他死?呼延律龙的心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