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甩开一批大唐将士的追缉,呼延律龙拉扯?绳命坐骑停下,纵身跳离马背。
「骑它回营,到了军营放它自己回来便成。」
「就这样?」坐在马背上的风唳行开口,低头看着背对自己的呼延律龙。「仍然不说?」
「多谢你肯帮我,助我突骑施兵退回军营,减少伤亡。」
「我要的不是你的道谢,我要的是你的解释。」明明知道却故意装傻,他要逃避多久?「一开始想逃的人是我,现在却换成你了。」
呼延律龙没有回首看他,迈开步伐朝突骑施军营而去。
「我并不后悔亲近你,或者该说,我很期待。」风唳行毫无预警、出人意料之外的话让他顿了足。「你可以选择逃避,但我不会,面对既存的事实,不能改变我也会顺天命乐于接受。我与你不同,我选择接受,接受自己?一名男子动心的事实。」
这就是他风唳行的作风,深知逃避解决不了事情,只有面对,在改变或接受两者之中选择其一,而他选择了后者。?一名男子动心指的是他吗?呼延律龙挑眉想着。
「连这回,才见过三次面,为什么会?你挂心,我也甚觉疑惑。向来只有我让人担心的份,没有人能让我担忧如斯;但你不同,初次相遇之后念念不忘的是临别前你心事重重的模样,我曾对自己说过这只是因为遇上投契的朋友所致,但后来我察觉到自己的心情。
直到方才相会,知道你是突骑施主帅的消息让我失去思绪,头一道有绝望的念头出现,心想你怎么会是敌军主帅,老天爷岂不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来捉弄我?这时才知道自己竟会对你动心……」
风唳行的话让呼延律龙转身看他。「我这样很奇怪吗?竟然对你倾诉钟情?」他常被说是怪人一个,可现在真的是够怪了,偏又连回头后悔都懒,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
该怎么理清此刻自己、心情?呼延律龙望着坐骑上的人儿,心绪大乱,有狠狠拉下他揣往怀中一抱的冲动,更有上马就此两人奔离战场的念头;最强烈的,莫过于占有他。这是他有生以来首度有如此的张狂欲望想要完全拥有的一样东西──唯一一个能契中他心思的人。
但也有更多的冷静理智压抑他满心交杂的念头,如大火上方的滂沱雨势,浇熄他瞬间所有欣喜。
他是敌方主帅,是突骑施欲除之而后快的大敌。身为突骑施主帅,怎能?自己的私心断送族人的生路?虽说战役非他挑起,但若不回营主持军机,突骑施决计无法挡住下一波战役,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该怎么办?
纵使不被族人所接受,但他总是在突骑施受族人教养成人,这点恩情他必须回报;严谨的性子容不得他忘恩负义,容不得他随自己心意行事。
他不如风唳行可以随性而?,在他身上有太多重担与责任必须背负,他俩不只有胡汉之分,所处的境地更是天壤之别。
「若是可以,我也想同你一样,心里有话就都能毫不在意地开口直说。」唇角斜笑勾起苍茫,呼延律龙的表情有着压抑,也有痛苦和愤怒。
「你也……哇──」话没说完,风唳行身躯往侧一滑,整个人离了马鞍。
呼延律龙蹬脚跃离地面冲向他,疾行的速度正好来得及赶在他落地前抱住他。以自己?垫,两人在地面滚了一圈,他不忘用自己较?高壮的身子护住他,保他不受到伤害。
「你就不能让人放心。」他气恼的叮嘱看见上方带笑的神情时,霎时怔仲。
「我是故意的。」偶尔利用自己的弱点给予对方错觉,这也是兵法之一。「不这么做,你怎会过来?」
「你──」
「我若接近你一步,你必定会跟着退一步不肯让我靠近;
而我不会武功,骑术又差,更对这四周地形不甚了解,想也知道再怎么追都追不上你,既然追不上你,何妨使计让你主动来追我,嗯?」
呼延律龙闻言,只剩傻眼呆怔的份,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
风唳行也由着他看,含笑的眼凝视着身下正压着的人,垂落的发将两人的脸覆在微暗处,只能看见彼此胶着不放的眸子。
怎么样才算真正在乎一个人?
风唳行不知道,呼延律龙也不知道,但两人心里同时想的是,若时间能停止在这一瞬不再流动该有多好。
但如此不切实际的念头顶多只是空想罢了,战场最易磨练出一个人的坚毅,更容易让一个人从空想中觉醒。
他们俩都是惯于在战场上游走的人,怎会不知?
俯视呼延律龙动了动眸光,一只看得出经过许多磨难的粗糙手掌拨开罩住两人的凌乱黑发,一路移到风唳行后脑勺停驻。
「你要我怎么办?」呼延律龙问出疑惑,痛苦的眼神锁在让他悬念的白净俊秀面容上。
他想不顾冷静和理智,一切只依自己意愿行事,偏在这时候,所有的冷静与理智全出笼,要他谨记回报族人养育之恩。
掌下的头颅往左右轻摇。「我不能要你怎么办,是你想怎么做。」从不勉强他人,对他更是如此,并不是不知道他的痛苦有多深,所背负的责任有多重;是以,他如何能要他做什么,徒增他的负担。「你毋需做什么,是我自己──」
说着,他俯首吻住他;而被压制在身下的人,只能闭眼品味两人彼此心知肚明的亲昵。
甜美与苦涩随着两人顿失的距离而来,酸楚的无奈涌现在彼此心湖,更觉无奈的是,心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却又不甘心就这么错放对方。
错放一个推心置腹的好友,一个知己、一个至交、一个倾心的人。
「若能早日知道你的身份,或许我就不会……」
「是啊!」风唳行撑起身子,陪着他说谎欺骗彼此。「我也这么想。」
呼延律龙突然拉回他,一个翻身改变两人姿势,压住他,猝不及防的霸住他的嘴。
明知是谎言为什么还要附和他!可恶!一定要激得他情绪大乱,失控疯狂才成吗?
这回的吻不像之前那般轻描淡写,想要自欺欺人偏又被自己编派的谎言揪痛一颗心的呼延律龙,强行地扳开风唳行的嘴,深深霸住大唐名将的唇舌舔吻吸吮,粗暴地急于想将身下的人嵌入自己的身体。
风唳行睁着眼,要自己记住这一刻他所有的神情,心里明白这就像平日做梦一样,待清醒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会成空。
他改变不了事实,也不曾想过要呼延律龙做什么,他该做的事情太多,着实不忍再添他一项。
反正霉运走了二十来年,再走下去也无妨。
无言的接纳如同一项邀请,让呼延律龙丧失心神,无法顾及其它,紧拥住身下的躯体,只为证明此时此刻自己手中拥有穷极一生也要得到的人,哪怕这只是昙花一现的短暂。
无法轻言的情爱折腾得两人只有暂时回世俗,握住如此虚无短暂的时间品尝这份难能可贵的亲昵。
偏偏,远处渐行渐近的呼唤声惊乱他们。
「将军!将军您在哪里?将军──」
频频的呼喊来自以江慎行为首的搜寻队,他正带着十来个骑兵住他们这方向前来。
「来找我的。」风唳行撑起自己,这回呼延律龙没有拉住他,让他得以起身站稳。「你可以放心策马回营,不必顾虑我。」
呼延律龙随之起身,目光灼灼落在他身上,彷佛这是最后一次能看见他的机会,他必须在这一眼中将他牢牢记住似的,炯炯眸光紧锁在他身上不放。
「下一次在战场相见,我不会手下留情。」是胜是败终要有定论,如他身上的重担,他身为大唐将领也不能?一己之私要?
将士长年征战在外不得返家。「大唐与突骑施总得分个高下,我不会让你。」
「不会有下一次。」呼延律龙庆幸地说,同时回他一记仿佛已放下重担的轻松淡笑。「此番回营我得?败战以死谢罪,我很庆幸,不用和你在战场再相见。」
以死谢罪!
「难道这次你挽回颓势也不能……」
「族人会质问我为何不杀敌军主帅,反而纵虎归山。」光是这个罪名就能要他的命。「突骑施兵败也得有人承担这罪,我是不二人选。」
「那就杀了我。」风唳行抽出挂在呼延律龙腰间的佩刀,刀尖点住自己咽喉。「我把我的命交给你。」
「不!」呼延律龙闻言胆战心惊,不假思索立刻出手握住刀身,掌肉陷入锐利刀锋,鲜血直流;但仍趁风唳行错愕之际,咬牙忍痛抢下刀,恼怒道:「你在做什么?让你走可不是要你自裁轻生!」
「难道就要我看你回营送死?」
「我无法背离族人,赴死是我自作自受,你何必无端送上一命。就算带着你的头颅回营,也改变不了我被排挤的事实,死是早晚的事,你该活着;至少,在我心里,你风唳行不该是这种死法。」
风唳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想起江慎行的话。「难不成我风唳行真的只能是吃鱼的时候被鱼刺给噎死?」
呼延律龙注视着他,不住笑道:「那也不错,很适合你。」
「你……」
「将军──」
时间不多了。
听着愈来愈近的呼喊提醒了他,以没有受伤的手轻柔拂去风唳行脸上的沙尘,呼延律龙释怀笑道:「可别白白丧命在战场上,浪费我的苦心。」
单手上马,呼延律龙忍不住又开口叮咛:「勤练骑术,虽然你逃命功夫一流,可突骑施里也有人善于追捕,别老是让人担心。」
「倘若我最在意的人无法再担心我,再怎么小心又有何用?」他反问。
呼延律龙闻言,佯装的笑脸倏地凝住。
无言策马离去是他仅有的回答。
从此,两人陌路……或许更是天人永隔。???虽说主子一向懒散,可这回未免太过散漫,整个人就像是掉了三魂七魄似的。
「将军,为了提振您的精神,这是伙房弟兄特地做的蔬菜羹。」
「喔。」风唳行扫了江慎行一眼,口气无力地道:「搁在那,替我谢谢伙房。」
「将军,您有心事?」
「你看出来了?」
「平日您懒散归懒散,也没像现在这样像条离水快死的鱼,看不出来的只有瞎子。」
「是吗?」风唳行移身坐到蔬菜羹面前,忍不住又发起呆。「将军──」
「慎行,你可曾想过战事不断究竟有什么意义?」
「咦?」
「你也上过战场无数回,哪一次觉得自己打的是场有意义的仗;哪一次又是心甘情愿上场杀敌,敌人也是有家小妻儿的,哪一次你觉得自己在战场上杀人是心安理得的?」
「没有一次。」江慎行坦言。「未将之所以想辞官回乡也是因为如此。在京城安逸度日的文官从来不会去想到待在战场上的人有多痛苦,天天喊杀的日子不论是谁都会怕,浑然不知情的文官只会高喊为了天下正道、为了黎民百姓,殊不知若真?百姓着想就该停战,口中直嚷战争是必要的庸官却连宰一只鸡的本事都没有,而?这些人卖命实在可笑。」
「倘若你恋上敌方的人,你会怎么做?」
「你说如果我爱上敌方女子?」江慎行不确定地问。
「是男是女都无妨,若是如此,你怎么做?」
「带着她逃出战场,远离俗世。」
「哦?」风唳行诧异看着他向来以为是一丝不苟、严肃谨慎的下属。「你会这么做?」
江慎行哈哈一笑。「我本来就不留恋征战生涯啊!如您先前所说,大唐是兴是亡与我何干,哪一个朝代、哪一个皇帝当家,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没有雄心壮志,就和您一样,从军是不得不走的路子,那自然就不会顾虑太多。就算真有什么忠孝节
义,也得看是不是有牺牲的价值是不?」
「你认为当今皇帝不值得你效忠?」
「不值。」江慎行毫不迟疑就摇头。「不过,将军您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风唳行舀羹送入口中。「哇!好烫好烫!」
老天爷!「将军,这才刚起锅当然烫。」哪有人喝热汤喝得这么猛的。「拜托!末将劝您回回神,探子回报突骑施主帅已经因为战败一事被族人囚禁,现下正是乘隙一举攻下突骑施的大好时机,?将士都在等您一声令下,好结束这场战事让大伙儿过过太平日。」
「囚禁?」风唳行停下进食动作。「你说呼延律龙被他族人囚禁?」
他有说敌军主帅的名字吗?江慎行皱眉。「末将未曾说过敌军主帅之名,将军您怎么知道?」
「先别管这个,你说他被囚在突骑施族里还没死是不是?」
「据探子回报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不杀?」风唳行惨淡的心绪因为这消息燃起一丝希望,却也有着更浓的不安。
若照呼延律龙所说,应该一回营就被处决才对,为什么到现在时过半个月之久还活在人世?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将军?」江慎行迈步跟上突然往外走的主子,一脸纳闷。「得尽快结束这场战役让大伙儿安心才行。」重新打起精神的风唳行挂上以往的笑容说道:「在这之后我一定要辞官,就算是李林甫插手我也一定要辞。」
「是,将军!」???「你私纵敌军主帅逃出,纵虎归山有什么原因?」
从部落来到主营的呼延尧代表在场其它八大家族首先提出质问,冷眼睇向跪在堂下的呼延律龙,眼底没有一丝爱子心切的暖意。
「没有。」
一身囚衣,手足被铁链绞紧的呼延律龙重复半个月前的回答。
「没有你会轻易放人?」在一旁看好戏的呼延蛟哼声道:「父亲,这分明就是他串通大唐企图对我突骑施不利的证明,他放走敌军主帅施以小惠,?的就是在大唐谋得一官半职!」语罢,呼延蛟气愤难抑地踹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脚。
呼延律龙暗暗吃下,终于明白半个月前这个兄长何以为自己说情。
原来只是要留他活口以便日后不断找机会羞辱他。
「你还有什么话说?」呼延尧问。
迟迟不杀他是为了保有突骑施,纵然是野种,但他一身武略是族里少见,若要与大唐争锋,少了他根本是痴人说梦,他心知肚明这一点,是以百般留他活命。
「该说的在半个月前已说尽。」
「敌将武功高于你?」
「他不会武功。」想起风唳行,呼延律龙低下的脸暗自浮起笑容。
「谋略胜你?」
「大唐智将,名副其实,否则我军何以溃败?」
此语一出,惹得在场其它家族的为首者群起激愤。
其实,他们便是此役溃败的元凶;只不过先声夺人,将一切过错推到呼延律龙头上。
「你的意思是我突骑施敌不过大唐?」
呼延律龙没有响应,脑里不断重复与风唳行相处的情景,短暂的相逢竟会有如此深切的思念,所谓的情动,其威力比起刀剑更加可怕。
他大概以为他已赴黄泉了吧,但愿他别太伤心,呼延律龙如此希冀。
脑中立刻想到依风唳行的性子八成是呆怔望着远处,什么事也没做地一天过一天,直到身边部属受不了为止。
若以风唳行的性子,定是要有人抱怨指着他鼻子骂,才会搔搔头重新振作。想着同时,脑海中浮现出风唳行的苦恼样,他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呼延蛟气不过他轻忽的神态又动脚踹了下,这回总算把呼延律龙高大的身子踹倒在地。「你在笑我们被你蒙在鼓里是吗?」
「律龙不敢。」
不知说了多少次的不敢,而那些从没做过的事,他们硬是要冠在他头上;怎么,在他们眼里他呼延律龙就只会是这种人?
「你……」
「报!三里外有大唐骑兵向我营奔来!」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撼起身。
「人数多少?」
「不清楚,但沙尘滚滚恐怕是倾巢而出!」前来禀报到的探子紧张说道。
「父亲!」呼延蛟挺身。「让孩儿上场,定杀他个落花流水,请父亲回族人居地静待佳音。」
呼延尧看看在场众人跃跃欲试的勇姿,终于点头。「万事小心。」
「是!」
敌军突来的袭击让人忘了主营还有一个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