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呼延律龙手握枯枝拨动燃烧的柴火,必必剥剥的声音和零星火花立时传入耳目。
「你没事?」想起他一身伤,风唳行还没想到自己前先问了他。
呼延律龙噗哧一笑,「这句话该是我问你的吧。」含笑的眸看向他,见他先是一愣而后涨红的脸,想也知道是懂了自己的意思。
「我指的是你的伤。」风唳行难堪地猛翻白眼,拿起身侧不知哪儿来的汉服套上。
「不碍事,已经上药了。」
「喔。」风唳行还有点茫茫然,傻傻点头,穿衣的动作像孩童似的抓不出衣襟、袖口在哪里,煞是憨傻。
呼延律龙丢下枯枝挪动到他身边,伸手向他。
风唳行如遭雷击般,立刻抓住向自己袭来的两只手。「你干嘛?」
「帮你着衣。」呼延律龙说完,凑近他耳边。「真想剖开你脑袋看看你脑子里现在装了什么。」
「呼延律龙!」存心逗他!顿时清醒的风唳行红着脸大叫,是他先起的火没错,哪知道事后被调侃的又是自己,这就叫自作自受吗?「你……」
轻柔的吻滑过风唳行的唇瓣,呼延律龙才老实吐出关切:「你突然晕过去,故意让我担心吗?」
风唳行又绯红了脸。「你是蛮子……」
「在你眼里,我呼延律龙是汉人还是突骑施人?」呼延律龙两手忙着替他穿衣,眼睛则一个劲儿地盯着忙碌的手,不想看向风唳行的脸。
是怕看见一抹鄙夷吗?他扪心自问,明知道风唳行不会如此待他,偏偏根深蒂固的疑虑隐隐在心中作祟,煞是难受。呼延律龙的脸突然被两只手硬生生托起,被迫看进一张皱眉不悦的俊秀脸孔,一双黑眸正不高兴盯着他。
「我管你是汉人还是突骑施人,你就是你,呼延律龙就是呼延律龙,哪怕你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你就是呼延律龙。我说过好几回了,难道从我的脸上看不出正经吗?」他问,可自己也疑惑着。
能在他脸上看到正经吗?这恐怕也是大唐六万二千名散涣军对自家主帅共同的疑问。
这一问,也问傻了呼延律龙。
自觉问错话的风唳行收手往左右一摊。「是、是,我风唳行向来都是不正经的可以了吧,你就尽管去怀疑、去揣测算了,别管我是不是认真在说这些话,反正你呼延律龙也不会在意我说什么,你只在意那些把四处窜逃的牛当成我大唐骑兵的突骑施人,只在意他们对你有何评价,根本就……」
「我在意你。」勾住他的腰连人一并抱进自己的胸前,呼延律龙吐出笑语:「原来你也会吃味?」
风唳行不置可否,脑中旋过一惑,「别告诉我你要回突骑施。」此话一出,他立刻感觉到腰间双掌一僵。「你果然……」「那里终究是我生长的地方,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呼延律龙。」
「你说的是那个终日怏怏不快、眉头打得死紧、为了保全族人不断上战场,却又得不到礼遇,反受排挤轻视的呼延律龙?」
「原来这是你对我的观感。」
「你根本就是如此!」天下哪有这种笨蛋,从死里逃生又要往死里去。风唳行哼哼的笑道:「你可真是个大圣人,这世间独善其身的人何其多,偏偏你硬要做个兼善天下的烂好人,嗯?」
「这是我的命。」
「你的命?」风唳行拉开他的双手径自起身,回眸便是怒瞪。「这叫作自找死路!」
呼延律龙为什么会这么固执,这么执着一些无谓的小事?他真不懂。
「你不会明白我等的是什么。」
呼延律龙缓缓起身,还没站稳,风唳行发怒的一推,让他踉跄退了好几步。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我不明白你在乎是否被自己的爹看重、让族人重视尊敬,让突骑施不再将你视?随传随到的仆人般对待,能把你视?同族人这些事吗?是的!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呼延律龙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别胡闹。」呼延律龙握住他半空挥舞的手,制止他。
「冷静一点。」
「我能冷静吗?」从没有人可以让他花力气动怒,就连李林甫也不行,可该死的,他呼延律龙就是有这本事!「原来我救你是多此一举,反而坏了你得到亲爹认同的机会,哈!真是对不住。」
「唳行!」又讥又讽,他到底要刺伤他几回才够,他的云淡风轻到哪里去,他的一笑置之又到何方?「现在的你就像要不到精吃的三岁孩童!」
风唳行闻言傻了眼,乱纷纷的脑子倏地冷凝下来。他像是要不到糖吃的三岁孩童?
他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后悔盈满心口,呼延律龙望着他突然怔忡的神情,担心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中把话说得过重。
风唳行先是呆了呆,而后呵呵直笑。
他为什么要替一个不知死活的人费尽心思苦恼?
为什么要让自己涣散,凡事顺应不强求的性子丕变?
为什么要去干涉另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什么?
何苦来哉!他挖空心思所做的只不过是白费气力,徒劳无功的事啊!
「唳行?」
一声试探性的呼唤拉回他的神智,再?头,呼延律龙担心的神情表露无遗。
风唳行缩回自己的手腕,边摇头边笑,反常的模样让人担忧。
「哈哈哈……」
凡事不强求不是他一贯的性情吗?既然如此,他呼延律龙要到哪里去又干他何事?最初,他也不过只是想在这灵州混混太平日子不是吗?
「唳行?」他到底怎么了?
「我累了……」又习惯地搔乱脑后的发,风唳行的神情回到最初相识时的轻松,虽有懊恼,可也是一派安之若素,看得出这懊恼也不会搁在他心里太久。「你说得对,这是你的命;
就像我的运一样,不想当官偏又常胡里胡涂升官,不想打仗,可每回上战场都有我的份。真奇怪,之前我怎么会忘了来灵州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为了拿军饷回乡过太平日罢了。」
「你……」呼延律龙无法以言语形容此刻听到他的话的感觉,那就像胸口压了千斤石却无法搬动一般,他的话句句叠在石上增添苦楚。
「就此一别,请多保重。」风唳行双手抱拳作揖,生分得有如甫见面的陌路人。「刀剑无眼,战场上就各凭天命,若此番回营你还有命上战场的话。」
语毕,他跨上马扯?离去,快得让呼延律龙来不及拦下。他甚至连问他是否找得到路回唐营都来不及说。???踏进主营的江慎行因为探子回报的消息而神色凝重,久久不发一语。
「慎行吗?」站在案桌后埋首盯着布兵图,思忖如何布兵设阵的风唳行连看也不看便猜出来者何人。「有事?」
「探子回报了消息。」
「哦?」风唳行一边应和,一边想着,嗯,若将敌军逼入此谷,我军只要派兵一万驻守谷口三日便可让他们断水断粮,只需等他们自生自灭或者投降即可,此计倒是可行。
「将军,末将有个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风唳行还是没有?头。「别告诉我,我又升官了。」
「不,比这消息更糟。」
「那是什么?」
「回纥与突骑施达成一气,联合南下欲攻灵州。」
「哦?」手上朱砂笔气定神闲在兵图落下标注,风唳行依然从容。「你确定?」
「据探子所言,回纥军现已陆续进入突骑施的根据地碎叶城。」
「是吗?」
「您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难道这也在您意料之中。」
「一半一半。」此谷风口在东方,若欲放火恐怕──「将军何出此言?」
「突骑施连连挫败,其兵源必定骤减,与他族同盟是势在必行之事,要注意的是回纥与突骑施怎么会连成一气;若我所知无误,回纥与突骑施并没有什么交情。」
「听说是因为联姻。」
「联姻?谁和谁?」
「是这样的──」江慎行咳了咳才道:「回纥公主曾见过之前率领突骑施兵与我军对峙的呼延律龙,听说是一见倾心,也因此,回纥王很快便欣然同意借兵协助突骑施入侵灵州。」
呼延律龙、联姻?
风唳行手上的朱砂笔由执?握。被紧紧掐握在掌心,霎时他的脑中乱成一团,只回荡着联姻两字。
「看样子,这场战是愈来愈难打,试想我军好不容易才将突骑施打得落花流水,现下他们又有了援兵,这场战事恐将延宕许久,我看──」
啪的一声!
江慎行纳闷的?头看向主子。「将军?」
「哎呀呀!」风唳行讶异的语调直叫,掌中朱砂笔忽然断成两截,沾满朱砂的笔锋在布兵图上印了大滩朱红污渍。「真糟糕,这张图不能用了。」
「将军?」江慎行看傻了眼,他家主子有气力折断一只笔?「去拿张新的给我。」风唳行捡起断笔移到一旁,笑容可掬地道。
「您没事吧?」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看到主子脸色发白。「没事。」风唳行挥挥手。「快去,别让我等太久。」
「是。」
待江慎行脚步声渐远,风唳行才容许自己露出疲态,躺进身后木椅。
联姻?娶回纥公主?
「你要成家了是吗?」风唳行又笑又哼的,频频摇头。
「是啊!这对你来说该是称心如意的事不是吗?呼延律龙。」
一旦娶进回纥公主,顺势也娶进公主身后所带来作?嫁妆的回纥兵,单凭这一点,就算突骑施人再如何轻视他,也不得不对他礼遇三分;甚至就连视他于无形的亲爹也会为了倚仗他妻子身后的权势而装出慈父脸孔待他。这还不算称心如意吗?
「该向他道声恭喜。」成家、立业,有谁能像他在同一时间内两者兼有?「这些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不是吗?」他风唳行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最终,只不过是一场梦……」
不管如何,还是得向他道声恭喜。疼痛剧裂的脑袋如是想,胸口的窒气四处奔窜,窜得他难受地猛咳。
「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好笑,真的好笑!
「将军?」营外看守的士兵掀开帐帘探进头。「什么事让您笑得这么开心,参有什么好事吗?说来让大伙儿听听嘛!」
「是好事,不过你们是笑不出来的!」
笑不出来?听不懂他的话,士兵只能耸耸肩,垂放下帐帘继续看守的工作。
许久,风唳行像是笑累似地趴在案桌上。
「将军,图拿来了。」
听见江慎行的声音,风唳行立刻坐正身子。「呈上来。」
「是。」江慎行上前摊开崭新的布兵图。「自从与突骑施对战以来,您变了许多,是有事困扰您吧?将军。」
风唳行?头。「此话怎说?」
「有许多次末将见您心不在焉,瞪着布兵图发呆,您真的是在想事情吗?」
「我不是天天在发呆吗,你多心了。」
「将军……」
「慎行。」风唳行整个人重新躺进椅背。「我到底是为何而战?」
「咦?」
「我是为了什么而战?」
「为了保大家的命。」江慎行言道:「在您当将军之前曾懊恼为何当时的主帅不肯听您的计策,而让?多将士白白送死,您说若是您必定会以保住大伙儿的命?先。您至今从未食言。」
「保大家的命?」风唳行淡淡一笑。「若是为了保大伙儿的命,我该做的是不让他们上战场。」
「将军?」
「看看四周,前后几回与突骑施交战死伤多少将士?又让灵州百姓损失多少秋收?这些朝廷知道吗?皇帝、百官并不知情,不但不知情,还频频传来催令,命我尽快击败突骑施夺回碎叶城。这算什么?」
「将军您……」
「这些都没有意义,慎行。」风唳行打断他的话。「我并没有保住?多将士的命,正好相反的,我是在逼他们赴死啊!」
「将军!」江慎行突然一喝,「绝对没有这回事!」
「不,确实是这么一回事。」风唳行起身,走下案桌。「我并非你所想的那么好。我怎么一直没想通这点呢。」
「将军?」
风唳行突然又开口:「你家居何处?」
不明白主子为何有此一问,但江慎行还是回答:「杭州。」
「可有妻小家人?」
「末将自幼便是孤儿。」
「那如果我雇你做我的护卫你会答应吗?」
「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冷静自持的江慎行被主子的话给震得动了神色。「您到底想做什么?」
风唳行回头朝他直笑,「我们是散涣军不是吗?」
「是又如何?」江慎行试探问出口,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主子变了,不但是变,而且还变得愈来愈诡异。
「既然如此,就该让这名号落个名副其实才对啊!」
「敢问如何名副其实?」
「烧毁军册,解散军营。」
「将军!」这也太──「请三思啊!」
「难道你还想留在战场上不成?」
「不,但是……」
「放心,至少得在打败突骑施之后才行,否则如何对灵州百姓交代。」
原来不是立刻啊……江慎行放下心,反而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您不要军饷了吗?」
「这些年来积存的军饷够我衣食无虞,倒是将士们的军饷,如何发落就全权交由你负责。」
「是,将军。」江慎行满意颔首。
远离这滚滚黄沙的北方,脑海中这些不该再魂牵梦萦的记忆应该会忘得更快吧?他想。
毕竟无缘再见,也终究无缘再见,就顺由天命吧!他风唳行走了二十来年的霉运总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
大唐兴亡与他何干,干嘛把自己因在这黄沙战场上!???「我绝对不会娶回纥公主,绝对不会!」
呼延律龙大掌一拍,浑厚内力震裂呼延尧的案桌。
「这是你对父亲该有的态度?」呼延尧?眼,冰冷的眸光依旧,只是近来较舍得落在次子身上,以前是连看都怕脏了自己的眼。
「恕律龙无礼,但此事我绝不赞同。」
「赞不赞同是你的事,但回纥公主你是娶定了。」呼延尧移身退离,彷佛呼延律龙是怪物似的。
「恕律龙难以从命!」
「你不是一直想赢得族人尊敬推崇吗?」呼延尧一句话,阻断呼延律龙离去的脚步。「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你娶回纥公主,突骑施有回纥兵援助必可击败大唐兵马,取下灵州,到时第一功臣非你莫属;再者,?父向来倚重你的才能,这回也不例外,此次依然由你为主帅领兵南下,如何?」
「这算是条件交换?」
呼延尧挑起浓眉,不置可否。
「您真正想说的是若我将回纥公主娶进突骑施,您会命令族人对我另眼相看,尊重礼遇,而您会不惜屈尊降贵,佯装信任来接纳我这个野种?」
一语中的,让呼延尧冷眼以对。
「我说中了吗?」呼延律龙不怒反笑,笑自己的愚昧,笑自己的执迷不悟。
到最后他才是那个要不到糖吃的三岁孩童!
守着明知不可能的期盼,满心以为终有一日会等到族人真心的对待,被亲爹接纳,结果竟仍旧是一场梦。
「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不曾也不敢问出口的话,这回,他在心力交瘁下问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讶异。
呼延尧没答腔,冷凝的眼无情到连落在他身上都没有。
什么也不是。呼延律龙找到答案,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找到的答案当真只是什么也不是。
「哈哈哈……」全被风唳行说中了,不信邪硬要回来的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愚蠢得连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十日后回纥兵全数聚集在我碎叶城,届时由你带兵南攻,战胜归来立刻办你与回纥公主的婚事,容不得你说不。」
呼延律龙张狂的笑声不断,震得呼延尧掌心直冒汗,最后捺不住终于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