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讽刺啊,竟又是战场上的敌人。
这般可悲可笑的想法同样也在呼延律龙心中回荡。
他们俩是怎幺回事,难道只能是敌人?数次相会的情景难道只能成追忆?两个人之间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老天是在捉弄人吗?他皱眉,心头频频咒抬起头顶上那一片天。
为什幺偏偏是他们!
一句气愤难消的质问,想必此刻亦同时在两人心中翻腾,才会两军相对已有一刻钟之久还没有一方下令开杀。
江慎行驭马移近主子。「将军,您在发呆还是在睡觉?」
「在想要怎幺开战才好。」纵然气他恼他,到最后本来心就不硬的他还是会心软,还是会欣喜于再见到他。
可恶,情字为什幺这般伤人?可不可以不要?他都已经要娶回纥公主,当回纥的驸马了不是吗?那自己又何必因为看见他而乍感欣喜?
「您不是已经设阵了吗?」江慎行的话拉回他怨怼的思绪。
「阵是设了,但──」要他怎幺下手?「慎行,如果你的敌人是你倾心的人,你会如何?」
「将军,这问题等以后再说吧。」
「我现在就要知道。」
江慎行侧首想了想,附耳道:「亲手杀了他或死在他手上。」
「为什幺?」
「两个人都不愿对方是敌人,偏偏那又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只能那幺做。末将只能想到这粗浅的答案,但是将军,再不开战,大伙儿士气会低落,说不定还会睡着。」散涣军除了因为主帅生性涣散而得名外,将士从主帅那学来的涣散性子也有关系,不可不慎。
亲手杀他或死在他手上!?
「我只能选后者吧。」风唳行望着前方敌军为首者低喃。
「谁教我不会武功。」
「将军?」
「开战了,慎行。一切小心。」语罢,风唳行举起手,大军后方立刻传来急促的战鼓狂吼。
呼延律龙听闻战鼓声响,在扯开喉咙喊杀后立刻策马冲向前。
果然是身先士卒。风唳行像个没事人似地暗想,不会武功的他只能在后方观看情势,适时布阵因应攻势。
呼延律龙丝毫没有愧对突骑施武夷达之名,但招招只是点到为止,刀刀皆以刀背击退上前的大唐骑兵,完全无意取其性命,一双黑眸只锁在唐军后方观看战况的人身上,早不把周身的战况放在眼里。
只想见他!只想到他身边说他想通也看清事实。
但这一段路,何其遥远。
无论他击退多少唐兵,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根本让他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要求随军上阵获准的呼延蛟,策马来到他身边开口吼道:「呼延律龙!你不乘机一箭杀了敌军主帅还在发什幺愣!」这场战役虽是这个野种领军,但策划的人是他,趁两军混战时,一举冲进敌军后方以弓箭射杀敌军主帅。
如果不砍下唐兵主帅脑袋回族里,他还有什幺面目去见父亲,甚至接下掌理突骑施的大权,「呼延律龙!」
首次不把兄长的话听在耳里,呼延律龙只顾着冲向唯一能入他眼的人的方向。
「该死!」呼延蛟恼怒大吼,命最近的弓箭手传来弓箭。
「你不动手就由我来!」话未落,他已射出一箭。
咻咻箭弦呜声令呼延律龙回头,大刀一落,砍下飞驰半空的铁箭。
想到这箭若没来得及阻止便会刺进风唳行心口,他就无法呼吸。
「呼延蛟!再放箭别怪我不客气!」
「呼延律龙!你果然背叛我突骑施与大唐串谋!」呼延蛟气急败坏吼道,命人送箭速射三支。
「呼延蛟!」呼延律龙回头暴吼,大刀一落,同样砍下三支铁箭。
怎能让他受伤!他不会武功,只会逃命,偏偏马术不精,怎幺逃得过箭?
心惊胆战下,呼延律龙浑然忘了自己身在战场,与风唳行各?其主的窘境,一心只想救他,什幺亲人、什幺接纳,种种以往执念的期盼远不及救风唳行一命的念头来得重要。
「你!来人!杀了这叛徒!」
命令落下,突骑施与回纥合盟的将士先是一愣,不知道是该听还是不该,一个是主帅,一个是主帅的胞兄,哪边才是对的?
「放箭!放箭杀了呼延律龙这个叛徒!」呼延蛟急吼,兄弟内讧的戏码让士气瞬间大败,也让唐军夺得先机。
然,朝呼延律龙与风唳行之间连射的箭雨并未因此稍停。
后方观战的风唳行将那一幕映入眼帘,看见一个人正朝他策马疾奔而来。
会是他吗?瞠大了黑眸,怎也想不到这一仗混乱如斯,完全失了章法,难道呼延律龙想和他一对一决胜负?
这胜负不是很明显吗?他怎幺打得过他?
「真应了慎行的话。」苦笑挂上脸,风唳行等着王见王的终局。
但情况似乎有变,风唳行的眼里竟是错愕。
那些白晃晃一点一点的是什幺?是箭!?「不会吧!?」
「风唳行!」只差一个马步距离之际,呼延律龙突然吼出他名字,就在这时一手勾住他的腰带上自己的坐骑,就此扬长而去。
这一幕,教两方将士看得傻眼,一时间刀锋交击、箭雨直落的战况全静了下来,只剩下数万人的错愕与鸦雀无声。
怎幺回事?彼此相看净是不解,让人无法置信的一幕顿时让两方人马忘了敌我之分,大伙儿都一样搞不清楚状况。
「请问咱们还要继续打吗?副将。」江慎行身边最近的将领讷讷问道:「咱们将军被架走了耶。」
「嗯。」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幺事的江慎行呆呆点头。
「您一点都不紧张吗?将军被突骑施的主帅给绑走。」
「嗯,被绑走了。」
「我们要不要去追?」
「不知道。」
「那是将军耶!」
「但是呼延律龙救了他啊。」眼力堪与猎鹰相比的江慎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怔在原地,要不早早追去救回主子,问题是──「他是救将军,不是要杀将军。」
「啊!」散涣军齐声惊呼道。
「那还打吗?」
江慎行回眸,原本是战场的地方,现下因突发状况而像庙会驻足的百姓般拥挤不堪,每个人都一脸茫然。
「还打什幺!主帅都跑了,有什幺好打的!」江慎行吼道,率先策马往城里跑。
「那咱们到底还要不要留在营里啊?」
「留什幺留,军饷都发了不是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想一辈子留在北方不回乡是吧!」
「这怎幺可以!」
「既然不想,就各自返乡!」
「是。」
以逃命堪称一绝的散涣军得令后纷纷转了马首方向,往灵州城急退,速度之快,让迟了些许回过神的突骑施兵来不及追。
这样可以了吧?将军。江慎行默然暗道,想起临行前主子的交代──若能顺利引出呼延律龙,你可以自行返乡用不着顾忌我。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为何主子会那幺说,原来有人把他护卫的工作给抢走。???同一时间,在回纥与突骑施联兵中──主帅没了,敌人也不见了,那还打什幺?
回纥兵心想此事本就与他们无关,既然领兵的主帅都不见,那还留在这儿做什幺?故而率先退去,同行的突骑施兵?只有看向唯一能作主的呼延蛟。
呼延蛟先是脸色一白,其次转?铁青,而后变得涨红,青筋爆裂在颈间扯开喉咙朝空疯狂大喊:「呼──延──律──龙!」???「你……」惊愕不足以形容风唳行此刻的表情,指着呼延律龙老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呼延律龙从马鞍处取下水袋递给他。
风唳行猛地灌下一大口咽进干燥的喉间,这才说得出话:「你这个蛮子!」
「这是你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呼延律龙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满。
「或者说疯子好点?」风唳行笨拙地跳下马,前一刻才生死攸关,下一刻却惊愕异常,两样都让他吓得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好不容易攀住一棵树撑住自己,风唳行已是气喘吁吁。
就在气息尚未回稳之际,树干旁出现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黑影令他直觉回头,这一转身,就被呼延律龙抱个正着,给紧紧地嵌进怀里。
「你唔──」开口欲问清楚怎幺一回事的风唳行连话都来不及说,刚张口便教强压下来的炽热封缄,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这样又是什幺?半是眷恋半是恼怒,风唳行使了点力道咬痛探进自己嘴里的舌头,怎知都尝到血腥味,舌头的主人仍不放弃,灵活的舌尖深深探入他嘴里,害他又浑身失去了力气。
「嗯……」
「还气吗?」呼延律龙唇舌稍稍退开风唳行的,凝视被自己吻得红肿的唇,内疚问道。
「你──」风唳行推开他,冷言冷语道:「你不是要娶回纥公主吗?恭喜你。」
「我不会娶妻。」呼延律龙拉他重新拥入胸前。「这一辈子都不会。」
「是吗?为何不娶?娶了她,你拥有回纥王的信赖,族人也会因此畏惧你、尊敬你,你的亲爹也会碍于回纥势力而对你另眼相看不是吗?既然有这幺多好处,你何苦说不会娶妻,你一直想要的不就是族人的认同和亲爹的看重?」
「但是没有你又有何用。」一句话,彻底浇熄风唳行的怒火。「失去你,就算换得天下,对我都没有用。」
「说得好听。」
「我想要的只有你,但我也一直期盼能得到族人认同与父亲的看重,在遇见你之前,这是我唯一期盼的事。」呼延律龙松开对风唳行的箝制,退了几步。「你要我如何说舍就舍?我不是你,不会轻易认命,直到与回纥联姻这事。你可知他们留我活口的原因是因为回纥公主看上的人是我,不是呼延蛟?」风唳行摇头,看到了一抹苦笑。
「直到那时我才了解到什幺叫作徒劳无功,才总算学到教训。或许该学学你,很多事不能强求,也不必太过执着。」
「那幺你还要回去吗?」风唳行问,知道他不可能这幺轻易便舍去昔日的执着。
呼延律龙低笑,「从来就没有一个地方真正属于我,你要我回哪里去?」非胡人亦非汉人的他能去哪里自己都不知道。
「这里。」风唳行伸手将他压枕在自己肩上。「既然没有地方去,就到这里来。」
「不气了?」肩上发出问声询问。
「我没有气人的精力,再气也气不过一天。」风唳行忍不住叹息。「今后你打算如何?」
「也许退隐山林,也许游遍天下。」呼延律龙离开他肩头,看见两潭闪动亮光的墨池。
「我可以去吗?」游山玩水似乎也不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他相伴,一路上自己大可以玩得尽兴,反正有人会在后头收烂摊子。
「别忘了你是大唐将军,必须──」
「这将军我不做了!」风唳行打断他的话。「你这个突骑施的武神都能擅离职守,我只是个不会武功的没用将军,留在大唐也不会有什幺建树。」
大唐智将竟指着自己说没用?他穷尽一生恐怕都无法明白?
何他会妄自菲薄到这地步。
「你真的要走?」呼延律龙挑了挑眉,再次问道。「你的军饷怎幺办?」
「我本就打算在此役过后,让营中将士解甲归田,各自返乡。」风唳行把拥有六万二千人之多的军营解散一事,说得好象是孩童玩腻了打仗的戏码,说声不玩,然后各自回家似的轻松。
「你私自解散军营,大唐律法作何处决你可知道?」
「我没有九族,要斩也只有我一个。」风唳行又笑道:「何况他们也得先找得到我的人才成。」
「不行。」呼延律龙摇头,同时拉他往马儿走。
「你做什幺?」
「带你回大唐军营。」
「你不要我在你身边?」绕了一大圈,结果仍是一样!
呼延律龙停下脚步,认真锁住他恼怒的眼,两人互瞪许久,终于败下阵叹气。
「你知道我要你在我身边。」
「那为何──」
「你要我?你提心吊胆?」他问。「若你私自解散军营,必定成为朝廷钦犯,将来如何安然度日?你难道不了解自己是什幺性子吗?当个逃命的钦犯只会让你离安稳日子愈远,总有一天你会说出『懒得逃了,干脆把脑袋送给大唐』这样的话来。」
「呃……」风唳行讶然,呼延律龙比他所想的更了解他。
「这次换我等你。」呼延律龙倾身在他耳畔低语。「别以为我想不透,你有的是办法留住我不让我回碎叶城,可是你没有,你在等我看透、想通这一切是不?」
被看穿了吗?「你怎幺知道?」
「待你辞官后,我再带你游遍天下可好?」
风唳行低头,不摇头也不说话响应。
「唳行?」呼延律龙俯首也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看我。」低垂的头终于有了动作,左右摇动。
呼延律龙伸手握住他的下颚托高,看见一张忍住笑变得古怪的表情。
「呵呵呵!」风唳行笑弯腰倒进他怀里直不起身。
「你笑什幺?」
「太迟了,呵呵……」
「什幺太迟?」
「我已经是钦命要犯了。」
「你是指……」
「在此役前我已告诉所有将士,不管此役是胜是败,活下来的皆可返乡;而且军册已经被我一把火烧毁,什幺都不剩,朝廷除了我之外,谁也追究不了。」
「你!」
「我不会武功你是知道的。」风唳行拍拍手上的沙尘,轻松自若。「若你不带着我,恐怕我连出灵州都有困难。」
「风唳行!」那他方才说的不全都是废话,他早把一切都做了!
「我不是你。」风唳行回眸,朝他投了记顽皮孩童做坏事般被发现的笑。「我能舍的东西太多,想得到的只有一样。」
「我知道是军饷。」他已经说过许多次。
「我只想得到你。」
「你说过要拿军饷返乡……你刚说什幺?」呼延律龙怔住,不敢相信传入他耳中的话。「你说什幺?再说一次!」
「笨蛋。」他已经够笨,想不到还有人比他更笨。凑近他耳畔,风唳行低语:「几次我都说,我想得到你,听清楚了吗?」
呼延律龙愣愣点点头。
「所以带我走吧,否则我只能在灵州等死。」他决计逃不过朝廷的追捕,但有他在就不一样。「若担、我哪天说出干脆把脑袋送给朝廷这话,你大可以让我无暇开口不是吗?」
呼延律龙又是一愣,从震慑中回神后立刻大笑。
这会儿,面露疑色的换成风唳行,看他边笑边摇头跨上马背,伸手向自己。
「上马吧。」
风唳行立刻回以一笑,伸手握住他的,让他拉上马背。
「有什幺目的地吗?朝廷钦犯。」
「哈!先去趟凉州吧。」他想先去看看居允武,不知道那只会动刀动枪的莽夫有没有被军务给逼疯。
「凉州吗?」呼延律龙立刻扯动?绳,朝西方而行。
风唳行偷偷掂了掂暗藏在袖中的银票,心想,他还是抱了大把军饷离开战场,不是吗?呵,若让呼延律龙知道这一仗是他算好的计谋,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还是暂且别说了吧!
尾声六个月后,长安城上下再度错愕──被朝中其它平庸的武将讥?散涣军的灵州军瞬间消失,什幺也没留下,只剩空荡荡的营帐:若不是朝廷派人欲前往表达慰问之意,到灵州却发现一个兵也没有,否则这事还不见得传入朝中。此消息一入文武百官耳中,又是一大震撼。
继幽州之后,灵州顿失六万二千余人之兵力,大唐北方屏障立时瓦解。
──本书完★欲知西门独傲的缠绵炽爱,请看《绝色男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