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筵定在大暑。去年此日,他们相识。
天很热,一帮兄弟自告奋勇地跑来帮忙装饰新房、摆设物品,顺便利用盛暑纳凉。
过年以过来人兼媒人、代理大舅子之姿指挥东指挥西的,兴高采烈的样子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新郎竟然不是他。
盛暑和意暄房里的床都不大,只够一人翻身。两人都不好意思提起这种事,还是盛大娘送新床单的时候发现了,才央求二牛来重新做一张的。
盛暑则像上次一样跟在二牛身边帮忙。
“你……要好好对她。”
盛暑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二牛闭紧了嘴,卖力地锯着一段木头,汗水流到黝黑的胸膛上,除了房里传来的喧嚣外,这里刚刚似乎根本没人说过话。
但是他看到二牛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动。
盛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放心,我会对她好。”他说得极认真,像是在发誓。
二牛幅度极小地点了个头,取过刨子细细刨去木头上多余的部分。
“二……二牛哥……喝水了。”少女圆脸红得像个苹果,在二牛背后羞涩地低着头。
盛暑明了而笑,观察着二牛不知所措的神态,体会到过年的奇特心清。
今年盛夏的阳光,似乎都特别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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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搞不懂,明明就住在隔壁,干吗硬要把东西都搬到一起,今天意暄睡盛暑屋里,明天盛暑睡意暄房里,那不是很方便?”铜板双手捧着盛暑的脸盆往正屋里搬,不情不愿地嘀嘀咕咕。
“对啊,你这个方法好!我们跟盛暑去说说!”最近盛暑忙得没空给豹子起名,姑且仍然以大兽称之吧。
“可惜他们听不懂我们说话啊,否则的话他们哪还会像现在这样笨!”铜板觉得上次找仙草之行收获最大的就是它,竞然捡回来一个自己的崇拜者。大兽什么也不懂,是只地地道道的“土豹子”,说什么它都信,一扫自己以前被松子嘲笑被茶杯纠正被土堆漠视的屈辱史,让它觉得整个人生都有意义了起来……
“是啊是啊,要是人都像铜板大哥你这么聪明的话,我爹爹也不会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知道就好,以后多学着点儿,千万别变得和你爹爹一样笨!”
“我会的,我一定变得很聪明把爹爹气死!”爹爹以前老是说它笨,它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两只笨蛋。”松子终于受不了两只兽类的无聊对话,一振翅,飞去厨房衔枚火种,点上外屋的油灯给它们照明。
屋里的桌椅是重新上过色的,整整齐齐地靠着桌子排成两列,墙壁上四处挂着鲜艳的彩带更添喜气洋洋,长桌上摆满了明天要用的瓜果蜜饯酒水,角落处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道具——可以预见盛暑他们会被闹洞房这个优良传统搞得很惨。
“那个西瓜,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土堆发誓地上可疑的一摊水决不是它的口水。
“桃子也是。”铜板搓着手,眼睛成了红色。
“可惜没有松子……不过瓜子也可以。”松子做好了预备的姿势。
“我想……稍微吃一点儿,他们看不出来的,对吧?”茶杯迟疑地试探。
“没关系!”在场所有的动物一齐摇头,再一齐向着目标冲了过去。
“好粗(吃)、好粗(吃)!”土堆一边连皮带瓤地把西瓜吞进肚中,一边还不忘含糊不清地称赞着。
“铜板大哥,你这个桃子比我在山上吃过的要好吃吗?”大兽眼馋,爪子却不敢动——新来的,难免胆小嘛。
“当然,山上的是野桃子,又涩又小,哪比得上人自己种的又甜又大!”铜板三口两口解决一个,忍不住又把手伸了出去,“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喂,死乌鸦,桃子是我的,吃你的瓜子去!”
松子脱了它一眼,继续低头啄起桃子。
“我跟你说了不要抢——”还没说完,这边又来了一声爆喝:“土豹子,不准你动我的西瓜!还有你,臭乌龟,你吃西瓜子就够饱的了,干吗抢我的苹果!”
一时间你争我夺,场面一片混乱。五个身影追追打打,在弄得新房乱七八糟之后,又将“战场”转移到了室外。
“你别跑!”松子一声怪叫,便要飞去捉大兽,谁都没注意到那翅膀一扑楞,竟将一件物事打翻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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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暑和意暄并排从村长家走出来,两人之间隔了起码有三个人的位置,并且脸上都是热辣辣的。
过年在一旁促狭地道:“你们俩害羞什么呀?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
还好他英明的娘想起这两人一个父母早丧,一个记忆全失,怀疑他们没准连什么是洞房都不知道,分别叫来开门见山地问了问,果然除了两双迷茫的眼睛外屁都没问出一个。
这事可不得了,于是盛家上下分成男女两组,分别对两位明天就要被送人洞房的新人进行紧急再教育,半天下来,终于有了可喜的成果——从大功告成留下来吃饭到现在要回家去,两人的视线只要一接触,就会在电光石火之间闪现电光万火般的光芒,然后再电光石火地转向他处。
真是可爱啊。虽然盛暑年纪比他大上一些,过年心中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张罗着自己孩子的亲事,无比自豪。
“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可有的忙呢。”村长和家人送出他们老远,不放心地叮嘱着大事小事。
二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仍是不断地盘旋起今日受到的“震撼教育”。
“不好了不好了!”邻居汪大婶老远跑过来喊着盛暑与意暄的名字,“你们家的屋子着起来了,我那日子正汲了水救火呢,快去看看,快!
众人闻言大惊,盛暑和过年三兄弟对视一眼后,飞快地往目的地跑去。
意暄自然随即跟上,却被村长拉住了手臂,“娃儿,你留在这,他们几个小伙子在就行,你过去也帮不上忙。
意暄摇着头着急地道:“不行,那是我的家。”她理应自己保护。
村长看到她坚定的表情便知道功也没用,不得不松了手。“去吧,小心点儿。”
意暄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心急如焚地往家里疾奔而去。
家宅正在被火吞噬。
几个熟悉的人影进进出出地汲了水、折了大树枝去扑火。
这样的篱笆院落,这样的朴素平房,这样的火光冲天……
似曾相识。
火愈烧愈烈。
仿佛曾有过这样的一场夜空中的大火,一场撕心裂肺的大火——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意暄站在火场之外,怔忡地看着几步之遥那意图焚毁一切的熊熊烈焰。
好热,好热。许久都没有这么热了,什么时候结束的?对了,是盛暑来了之后。那什么时候开始的?奇怪,为何她记不起来?小时候,好像没有这毛病;小时候,好像不住清凉村……
一道稚嫩的痛苦哭声从记忆深处摹地钻出来,刺得头好痛。
那是……弟?再有三个月就满两岁的弟,一挠下巴,就会格格笑的弟,出门前死缠烂打不肯下她脊背的弟,只要塞一个萝卜在手里就会满足得不吵不闹的弟……他或许还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他只是觉得被烫到了,好痛,好痛对不对?姐多想过去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真的。
但是,哪来的弟?
然后是女人凄厉的尖叫,有两个声音,低沉的是娘,清脆的是姑姑。
娘好温柔,粗糙的手能把野菜鸡骨头做成世上最美味的佳肴,能把散乱的头发梳成好多漂亮的花样,能把每个饿得睡不着的孩子拍哄得沉沉地睡去。
姑姑好漂亮,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醉到人心尖上去。姑姑每天绘声绘色地念着四书五经,只要辫子那么一甩眼神那么一溜,所有的叔叔都会围着她转,她学了好久,都学不会,姑姑开心地笑,“阿暄现在还是小孩子呢,长大了就自然会了啊。而且我稀罕那些吗?哼,我谁都不爱!”那么姑姑爱谁呢?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姑姑爱的那一个,要到后来才出现。她宁可永远不知道的,那是一场灾难,好大好大的灾难。
然后是刀剑相击般的嘶吼。娘常笑爹一介书生却偏有武夫般的嗓子,那时爹总是温文地笑了笑,捧起他那宝贝茶壶替娘斟个满杯。爹是最能熬痛的,但是现在他却叫得这样大声,这样惨烈。她藏身的这个方向看过去,隐约只能望见爹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细瘦的胳膊不停地挥动,像是要驱走什么牛头马面,粗布烂衫还是补了又补的那一套,上面缀满了火球,绚烂至极,残忍至极。
“哈哈哈,好一场大火啊。”那穿着怪异戎装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年男子,看戏似的开怀大笑。
“只要大王您满意,小的就算再烧个十间八间民舍,有又何妨?”身边那人,持着火把,一脸的诌媚。那张原本方正却扭曲了的脸,赫然便是——
“夏兄弟,你们一家人的救命之恩,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受了重伤的男子感激涕零。
“夏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当思纵横千里,如今西南大乱,盗寇纷起,正是豪杰辈出,英雄用武之时!”他比实际年龄还要沧桑的脸上踌躇满志。
“夏兄弟,弟妹,请你们将令妹许配给我,我虽然长她许多,家中也有妻室,但是我发誓今生今世,必定善待于她。”爹爹勉强点了点头,姑姑的心开了花。
“他说,要到建立功业有能力之后才来明媒正娶,他——不忍我跟他受苦。”姑姑含羞带怯,心事也只敢对不懂事的孩子说。
建功立业,好遥远的词儿,那要多久啊?
“不管多久,我都等!”姑姑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
战事愈演愈烈,战火驱赶着邻人离乡背井地去逃难,可是姑姑不肯走,一心等她心中的英雄归来。
爹和娘自然也不肯抛下她一人,方圆十里之内,只剩这一户人家。
“这样也好,家里清静。”娘端着只满了碗底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说的是,少了私塾里凋皮的小鬼捣蛋,我也好专心教阿暄学问_女孩子家也要多读书,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咱就靠这个女博士光耀门媚啦。”
天下太平,什么时候会天下太平呢?
他终于回来了,一身甲胄光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姑姑开心,全家也开心,杀了最后一只老母鸡,拔了最后一块菜畦里的菜。
“再过几天,咱们就跟你姑父享福去!
虽然生不逢时,爹却总是开朗的。
这样的世道,不开朗,谁又过得下去呢。
“明儿是六月十五,是半年节,阿暄,去隔壁镇上看看还有糯米红面卖没有,咱做半年圆吃。你拿这个去换!”娘塞给她的是姥姥在她一出生就给她箍上的项圈。
“你们大伙儿一块儿去吧。”“姑父”说了好几次。
爹爹坚持不肯,说是要好好叙叙旧。
买好了娘要的东西,翻了一座山回来,迎接她的,不是家人安贫乐道的笑脸,而是一片火海,火海岸边,她的未来姑父手持火把,笑得猖狂。
“阿重,阿重,你在哪里?”这是姑姑最后的呼唤,深情而急切。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整间屋子倾倒,覆上了几个最最纯洁的肉体,共同化为灰烬。火星蹿到半大高,洒落在视野所及的每一处旷野,像是替她倾泻始终不曾流出的泪。
惊心动魄的演出终于结束,只有那伙满身盔甲的大汉的笑声响彻四野。
几条微不足道的性命换来“大王”和他下属们的满意,值吧?值吧。
“干得好!你这种六亲不认的人,够狠,够绝情!我最喜欢!”那大王赞许地拍着“姑父”的肩膀,口气中有说不出的得意。
火愈烧愈烈,愈烧愈烈。
她一动都不敢动,也动不了,她只觉得好热,好执……
“意暄!意暄!”
在盛暑焦急的呼唤声中,她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了许久才想起身在何处。
“火——灭了吗?”
“灭了,刚刚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外屋的家什烧掉了大部分,其它的都没事。你还好吧?有没有感觉不舒服?”闻讯赶来的年轻人才救完火,就见她晕倒在火场外,真是把大家都吓了个半死。
她恍然,望着纯白的纱帐低哺道:“下雨啊……对哦,夏天本就是经常下雨的,经常下雨。”为什么那天就没有下雨呢?为什么?
“意暄,你——”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眼中有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
她看向他那张俊秀纯朴的脸上满是焦虑,微微笑了笑。
“我没事,刚才可能是给烟呛了几口才昏过去的吧”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里面救火的都没觉得怎样,怎么她一个在篱笆外旁观的人却被熏得昏了过去?
盛暑却放心地点点头,没想那么多。她说的,他总是信的。“你刚才脸色白得可怕,现在好点儿了,先把这杯水喝完,明天……”他搔了搔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这小子都要成亲了,嘴还是那么笨!在场的众人不禁大叹。
“好了好了,既然没事,我们回去了,你们都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之前闹洞房的准备都被烧得差不多了,好在喜酒本来就不在这里办,明天的婚礼还是可以进行的。
“嗯,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盛暑看他们一个个脸上都黑黑的,心中过意不去。
大伙儿摆摆手,“这是什么话,应该的嘛。明天多请咱们喝几盅就行了,反正你这新郎官是千杯不醉,不会像过年那样窝窝囊囊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喂喂喂,我警告过你们不准再提那件事的!找死啊?”
笑闹声中,众人远去。
盛暑转过身来对上她的视线,“你先睡吧,我去清理一下外屋。”上回参与商量怎么在闹洞房时整过年,最近他想起被捉弄的对象会换成自己就毛骨惊然,前厅烧了,其实就等于免去了那样的厄运,所以他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好好的房子被烧成那样有些可惜。
“嗯,早点儿睡。收拾不完明天再弄也没关系。”
他摇摇头,“还是拾掇好了再睡我比较安心,明天还有很多事,怕来不及。”怕被她笑话太猴急,盛暑匆匆走了出去。
意暄靠在床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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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哪里玩了回来的松子它们今天似乎特别乖,不吵不闹,默默地帮他收拾着厅里残破的家具,把已经看不清原来样貌的果品堆在一起。
整理时,他自然看到了倾翻在地的灯台,猜想那可能便是失火的原因。事已至此,也懒得追究为什么灯会被点着,只要大家没事,那就很好了。
大致干完活、洗完澡已是深夜,盛暑捶着酸痛的肩膀,踱回自己的房里休息。
开了门,却发现意暄端坐在桌边。秀气的眉紧蹙着,深灰色的衣衫让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纤弱,盛暑竟莫名地升起一种她即将要消失的错觉。
他摇头甩去奇怪的想法,走上前在她身边落座。“怎么还不睡。”
“盛暑,我想——”她双手握着茶杯,犹豫地睇他一眼,话说到一半却又打住。
纵是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凝视她带些忧伤的侧脸。
“我想……”她抬起头,抿着唇良久,才说出思量之后的决定,“咱们不要成亲了,好吗?”
盛暑愕然瞠目,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意思?”她说的,又是哪一种他不懂的表达方式?
“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她纵容地一笑,像是在对一个无知的孩子说话。
他皱起眉,“你不要这样笑。”那样的疏离,他不喜欢。
“不问我为什么?”她以为他会迫不及待要一个解释,就像每一次听到不懂的词儿时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凝视着她,缓缓地摇摇头,知道她此刻说出的理由必不能让他满意。“发生了什么事?跟那场火有关?”
她睁大眼,惊讶于他的敏锐。“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之前好好的。”盛暑撇撇嘴,他看起来真那么笨的样子吗?虽然不甚解人情,但这点儿推断能力还是有的。在今晚之前,一切都很顺利,那么症结就必定在刚才那场火上了。
“你说得对。困为那场火,让我想起了我不属于这里,我要离开。”而那段过去,需要一个结束……_
盛暑惊讶地跳起来,不敢置信地道:“你……不属于这里?”
她沉静地点点头,已经无力做出更多的反应。“我跟你一样,不是清凉村的人,我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来到这里的。”
“就因为这样你要离开?我也是外头来的人,也没见村长他们赶人啊,”震撼过后他仍不解。
“我知道村长他们不会赶人。但是在我想起的记忆中,还有些事情要完成。和你不一样。”
她双拳紧握,眼底射出的光芒是决心以及——赤裸裸的恨意?
“不行,你不能走!”看这情形,她要完成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要走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大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做你惬意的农夫,这屋子就留给你,你不会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她说着说着,竟发现自己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我跟你一起走”。
“办完事后,你不准备回来了?”他惊慌地问。
“可能不回来了吧。”会不会有命都不一定,还谈什么回来?
回来,他是说“回来”,他要留在这里。不用太失望的,他在这里一向适应得比她好,而且此去凶险,就算他要跟,自己也不会答应的。
但心中的失落,为何却是浓浓又重重?
“那你的田地怎么办?你的荷塘怎么办?你的牲口怎么办?”他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些。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老茧,漫不经心地说:“那些,就都交给你照顾吧,你如果顾不过来,就请人帮忙。”
“好,那些可以给我,我也可以找人帮忙。那我呢?我怎么办?咱们的婚事怎么办?”她那平静的调子让他越听越难受,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你?”她吃吃地一笑,笑中没有灵魂,“你还怕没有人要吗?小霞,阿玉,小竹,还有好多好多女孩子,都很喜欢你的。我走之后,你——”
盛暑火了,打断她像是在交待遗言般的微弱声音,道:“我不是你的东西,不准你随便塞给别人。说好要成亲的,你要对我负责!”
“负责?”她颇觉新鲜地眨了眨眼,“你知道吗?在外面,总是要男人对女人负责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不但不负责,还丧心病狂地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情。”姑姑她,真傻。
他趋前一步,捧住她苍白的脸,“你说得对!如果你撇下我不管,就是丧心病狂,就是伤天害理!所以,你不可以走!”
她一动不动任他架着,那眼光,是否就是当年那恶贼看姑姑的眼光呢?如果是这样,她有些懂得女人总是轻易沉迷到不可自拔的原因了。
但是她没有资格沉迷,她的肩上,有很重的担子要一个人扛。
至于盛暑……他的力气,只要用来扛谷子就行了,他应该做一个快乐的农夫,而不是被她拖下水。
轻叹口气,她伸手触抚那俊朗的面容,不复刚来时那样白皙,却更有刚阳的味道了。可惜啊,终究不是她的。有缘无分,是不是说的就是他们这样?
“我素来知道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那曰如果是别人把你救回家,你决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你该知道的,我是个自私淡薄之人,我不爱与人来往,不愿回报人家的馈赠,不爱和谁有什么多余的牵扯,我当初就不想把你救回来,后来也是看你还有点儿用处才让你住在我家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整个清凉村比我好的姑娘能从村头排到村尾,但日久生情却是件很容易也很可怕的事情,所以你才想娶我,其实你只是觉得应该和我在一起而已,再没有别的了。”
连她自己都被这些说词说服,他更是难以反驳,这样也好,她可以放心地走,这条命无牵无挂的,便再也值不得什么钱。
她眼中的绝望让盛暑心痛,让他忍不住一把将她收进怀中,包裹得密密实实。“绝对绝对不要妄自菲薄,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罢了。自私淡薄的人不会时不时去陪寡唐的刘姥姥说话,不会准备了茶水饭菜款待过年他们。不会顾及村长的期望勉强收留我,不会帮一个陌生人洗贴身衣物,不会注意到我不吃荤腥,不会让松子它们无所事事地吃着白食……”
觉察到怀中人的挣扎,他伸出食指斜斜地封住她的口,“你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会编出许多理由重新解释所有的事情。但是没用的,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是我惟一愿意与之共度此生的善良女子。”
晶莹的泪滴缓缓滑下脸颊,在他面前,她变得好爱哭。她不要这样,不该这样的。
“我还是要走的。”所以拜托不要让她更不舍了好不好?
“那我和你一起去,完事之后,咱们一道回来。”他并不想离开这里,但是如果清凉村没有她,那便失去了至少一半的美丽。
“你不能去!”婴儿一样纯洁的人,随她进那污秽的世界做什么呢?有去无回的,一个人就够了。
“我不去,那你也不准去。”他把她接得更紧,有些耍赖的意味。
“我必须去!而你必须留在这里!我会尽量回来的。”尽量已是她最不保守的承诺。
但是显然有人不满意。“不行!如果你不带我去,至少要保证一定回来和我成亲!只要你保证,不管要多久,不管到多老,我都等你。”
“我……”她颓然无语。那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等待啊,但是她没办法给一个保证!
“既然你不肯保证,就留下吧。”他开心地下了结论。
“好啦好啦,真拿你没辙,留下就留下吧。”她举手投降,得到他欣喜若狂之下的香吻共计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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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像小孩一样纯洁的人,也只能用对付小孩的方法。
快天亮了。盛暑坐在意暄门口——他怕她会趁着睡觉的时候走掉,但是今晚实在太累,太累了,他清醒了没多久,就又沉沉地睡去。
最后的黑暗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悄地走向小溪边的那座山坡。带路的,隐约是一只愧疚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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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走了。”村长长叹口气,对着满眼血丝的盛暑摇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为什么她非要离开不可?”他抱着微弱的希望找遍了村里每一个角落,喊哑了嗓子,终于接受她离开的事实。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村长一家人环坐在盛暑身旁,细说从头。
“十五年前的六月十八,我去山坡上砍柴,看见意暄从另一边走上来。她告诉我,她的家人都去世了,她要等长大一点儿后去找恶人报仇。”那一字一顿的叙述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恨意,村长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心惊肉跳。
“她那时已经好几天没吃没睡了,只顾着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就把她带回家里歇息。那时,你大娘还吓了一跳。”
“我能不吓一跳吗?”盛大娘道,“好好一个女孩子家,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看人的眼神都是在防备的。她不肯先吃东西,总要等我们尝过一口后才开始猛吃,也不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我们一走开,她就往外跑。我那会儿简直是日日夜夜陪着她。”
“我最记得的是那天大哥生火不小心烧着了厨房,她见了以后像是发疯一样大喊大叫,说是要冲进去救她的爹娘,我和过年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住。”
“那天晚上娘哄了她大半夜她才睡过去。”这件事过年最有发言权,他的床铺离意暄最近,“睡醒之后更怪了,她竟然跟你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从此有了天一热就浑身难受的毛病。”
“我们本来就对她的过去不知道多少,而且那些过去八成会把这孩子给毁掉,索性就和全村的人对好词儿,让她以为自己父母双亡,一直是这个村里的人,安心在这儿住下去。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她跟我们这儿的人不太一样,她识字,性子偏冷,还知道许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事情。她自己觉得奇怪时,我们就告诉她,是前世的记忆作怪,她也信了。‘意暄’两个字,也是她之前就告诉了我的,否则你想想,咱们村里那个孩子的名是这样文绉绉的?唉,除了这桩事,咱们村里哪个骗过人来着?”村长一直对此颇为自责。
盛暑环顾一张张纯朴的脸,最后视线定在过年身上。十五年前,过年他们这辈的孩子怕也懂事了,正是最藏不住话的时候,能让他们守口如瓶,大人们恐怕也费了不少心力吧。整个清凉村的老老少少守着这个美丽的秘密,待意暄如亲生,就为了拯救一个可能被毁灭的外来人。
意暄啊意暄,就只冲着这份深情厚谊,你就不该一走了之的。
“意暄跟过年年纪相当,本来我想如果他能当盛家的媳妇,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但这孩子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我们真担心她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下去。直到你来了,她的怪病在你出现后不药而愈,我们才想到,她的姻缘,也许本就不在清凉村里。”
盛暑还来不及为村长本想撮合过年和意暄感到有些惶惶不安时,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您说……意暄和过年年纪想当?”
“过年今年二十三,意暄二十二。”村长不解地看着盛暑奇异的脸色,“有什么不对吗?”
“意暄对我说,她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来这里的。”这样算起来,她应该不止二十二才对。
“十一二?”村长一家人惊呼,“她那时候瘦骨伶汀的,怎么看都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啊。”
只有过年冷汗涔涔而下,拍拍胸口替自己压惊:好老,幸好我没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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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暑带着伙伴来到村长面前。
“我要去找她。”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去报仇。
“我知道。”村长面带微笑,看来毫不意外。
“但是意暄带走了松子,我没法找到出去的路了。”
“很简单,进了那片林子,当你一心想要出去时,你就能出去了。”村长爆出清凉村最大的秘密。
还没轮到盛暑说话,过年就大声反驳:“你骗人!那为什么我们试了很久都没有出去?”
“因为,”村长顿了顿,睿智在眼眸深处闪动,“你们只是好奇,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想离开这里。”
“那我们……还能回来吗?”他舍不得这里,意暄必定也是吧。
村长悠然一笑,抛下一句玄之又玄的话:“心在哪里,你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