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份?怪不得姑奶奶等不到十一少使来敲门送礼,准是你哄了她的私房钱去,当妹妹的紧张着姐姐,当姐姐的心里头可没惦着妹妹!”无涓嘴上不绕人,说的却也是实在话,“姑奶奶就算准了楼里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你这般细密阴柔的心窍,今儿这门可算敲对了,你手里头有多少,也别掖着藏着,只要给了姑奶奶甜头,姑奶奶给你垫着脚儿攀高枝去!”
“钱到了嬷嬷手里,女儿还有什么盼头?出了这个门,嬷嬷免不了三心二意,拿了这边又惦着那边,没准儿吞完了‘好处’还得再报个价,让人戳着心头血给您凑去!”长使这般心性的人儿,怎信得过这“钱迷”?摊开了那包东西,让嬷嬷瞧了里面金灿灿的金条,她却只取了三根金条搁到嬷嬷手里,“喏,这是订金,您先拿去,等事儿成了,女儿再酬谢您一百万两黄金!”
整包金条少说也有几百两黄金,到手的却只有三根三十两重的金子,无涓心里头是有些不高兴,但,听完了女儿报的价码,她眼珠子里顿时冒了光,嘴皮子一阵哆嗦:“一百万两黄黄黄……黄金?!你哪来这么多钱?”
“女儿的本事,您又不是不晓得,到了城北吉祥府,再往贵人身上哄些金子来也不是个难事!您早些备好了空箱子,就等着数钱吧!”说这话时,心里虽没个准头,她脸面上的神色还是笃定得让人瞧不出半分破绽。
“成!咱娘儿俩就这么说定了!”心里头乐呵着,嘴上也亲热了几分,无涓收了订金,急着出门张罗去,却被长使唤住了——
“瞧你急的,回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回儿叫她牵着嬷嬷鼻子走,也不是件难事,这不,无涓还是巴巴地把耳朵凑了回来。
“这事儿暂且就不要宣扬了!”长使照着镜子整一整衣裙,起身准备出门,口头叮嘱一番,“她们孝敬您的银子先别急着还,今晚您给她们设个宴,摆上饯行酒。”顿了一顿,她猝然盯住嬷嬷的眼睛,阴阴地往她耳中吹了口气,“记住,摆宴的酒是十二杯‘忘尘’,一杯都不准少!等她们醉酒时,您马上抽身离开,到手的银子也不必还了!”
无涓愣了片刻,悟透女儿话中一番暗示之后,房中只剩了她一人呆站着,长使已然出门去了。站在窗口,她只瞧得出了门的人儿乘上了一辆马车直奔洛阳市井……
依着女儿临走时那一番叮嘱,当天晚上,无涓就在楼中设了宴,十二杯“忘尘”,醉倒了楼中十二位姑娘。
过个两三天,在外面躲了一阵子的无涓回到楼中催债,一进门,愕然发现楼里多了一个憨汉子,他正忙忙碌碌地从停在小楼后门胡同里的一辆马车上卸下了几个花盆,一盆接一盆地往厅内摆放了十二盆美人花卉,花卉上惟妙惟肖的美人脸正是楼中十二位姑娘的面貌!她瞧得呆了一阵,心头掠过一片怪异不祥的阴影,急匆匆上楼去,推开长使的房门,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门里赫然摆了十二颗遭人砍断颈项的头颅,长使正坐在排成一溜儿的头颅前,帮憨汉子擦拭着他刚使过的一把砍柴刀,见她进门时,她竟挥着沾满血渍的巾帕冲她招了一招,阴阴柔柔地笑,“你也来了!”
一股寒气蹿到心头,看着房内这血腥的一幕情形,无涓再也站不稳两脚,“扑通”瘫跌在地上,咯咯发颤的牙关里勉强抖出些支离破碎的音:“你、你……这都做了些什么……”
“嬷嬷,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长使十分小心地擦拭干净血渍,语声依旧柔柔含笑,“公公那晚说的话儿你还听不懂吗?楼里众姐妹当中他只留一个!况且,给万岁爷挑个女子也得清清白白的,即便是染了些污点也得尽早抹杀干净!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瞒了自个的过去,让公公安排个体面的身份背景,只有一个法子——这楼里的人是留不得的,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放心吧,这事儿没人会知道,我物色了个人来背黑锅,明儿个说不准他也会来这楼里,到时还得请嬷嬷帮忙演一场好戏!过了明儿个,洛阳城里的人都会知道风光一时的妃色十四已然不复存在,楼里的人全‘没’了!”
“你、你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无涓浑身发寒,抖得厉害。
“妹妹?我是吉祥府的千金,哪有什么妹妹?”长使吃吃发笑,伸手摸着一颗头颅的脸面,“长使与十一少使本就是同一个人嘛!瞧瞧,这张脸儿可有区别?”自个细细一看,她突然“噫”了一声,皱着眉举了刀子往那张脸上剐了两下,剃落了两弯眉毛,再细细打量,发觉十二颗头颅里只这一颗剃了眉毛有些扎人眼,便又举刀逐一剃掉余下的十一张脸面上的眉毛,这才舒展了眉头。
无涓脸色煞白,看着掉在地上的一条条粘连着皮肉的眉毛,胃里一阵作呕,她颤声道:“你、你作这孽,就不怕……冤魂缠身!”
“人心有鬼,鬼在人心!”长使看着摆在眼前的十二颗头颅,神色居然平静得很,“我连心都没了,还怕什么?她们若是能变做鬼,何不现身让我瞧瞧!”说着,她居然感觉有趣得很,“扑哧”笑出了声……
楼里接下来发生的事,那一幕幕画面如打碎了的镜子残渣,扭曲、变形、模糊了……
清晰回荡在耳边的,只有那一句漫不经心的笑谈,不曾想,一句笑谈,竟会有一语成真的那一天……
沉淀了纷扰的往事,长使缓缓抬头,力持镇定,强迫自己再次面对摆在林中的美人花卉上十二颗逼真的头颅、十二张诡笑的面容。
“你们也来寻我讨债?”她欠的债实在太多太多了,一百万两黄金只是一句空谈,还不了债、避不了催债人,索性,让“烦恼”在她眼前彻底消失,不是还有个憨子甘心为她背黑锅嘛!
“欠的债,我还不了!你们为何还要阴魂不散苦苦纠缠?”瞪着十二张剃了眉的美人脸,她居然吃吃发笑,徐徐站了起来,指着美人花卉,自言自语:“瞧瞧你们的脸,呵、呵呵……真好笑!呵、呵呵……”一个人若是害怕到极点恐惧到了极点,思维也就不太正常了,她突然大笑着疯也似的搬起地上石头猛力砸向那些骇人之物,一面砸一面尖叫:“滚!统统给我滚开!滚——”砸烂了花盆,她指着地上一摊摊烂泥残枝,不停地笑,“别以为你们这个样子能吓到我,我连佛像都敢砸,还怕你们这些鬼东西?不怕的、我不怕的……”
笑声戛然而止。
她突然安静下来,盯着散了一地的花卉,口中喃喃:“人心有鬼,鬼在人心……在人心……”看着这些花卉,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猝然旋身,目光惊闪着四下里寻觅着什么。林子里光线昏暗,她使了浑身的力气疯也似的叫喊:“司马流风——司马流风——你给我出来!出来——”
林中回荡了唤魂似的尖厉叫喊声,被恐惧折磨得如同发了疯的人儿突然慌慌地跑了起来,像是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追赶着,她一面跑一面不停回头往后看,连拖曳在自个身后的一道背影也能令她惊叫起来,频频回头时,脚下一个踉跄,砰然摔跌在地,一枚管事太监的印信从随身包袱里滚落出来,她急忙伸手将它捡起,紧紧攥握手中,耳畔隐约回荡着公公迎她进吉祥府后临走时语重心长留的那番话:“知道咱家为什么只从你们姐妹当中挑一个来吗?能活着走到吉祥府的这一个才能顺应宫里头的生存规律,你们楼里勾心斗角、拌嘴儿争风吃醋,那都是些小场面,后宫里娘娘们斗起法来,这天都得变了色!一朝功成万骨枯!明白不?”
一朝功成万骨枯?不错!她踩着姐妹的尸身往上爬,站到顶高处,功成之时,便是荣耀之日!
沙沙、沙沙……
轻捷的步履响动,一人踏着遍地落叶清风般徐徐而来,风动、云卷、树梢微摆,摔跌在地的长使缓缓抬头,看着林中飘然而至的少年,一丝惊惧袭来,大片阴霾笼罩心头,她用力攥紧了拳头,牢牢握住那枚印信,迎着少年似怜似叹的目光,咬牙站起,蓬乱的头发里射出两道火蛇般妖异蹿动的焰芒,如迎战的困兽豁出一切般一字一字道:“赶车的,送我去京城,长安,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