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长长的铁链,敖广坐在窗前的则红靠背椅上,从锁窗看着在外面花园中头戴束发银冠,身穿紫底团花长袍,外罩石青披风,瞪着一双六合靴的男子。
在茫茫白雪之中,他正伫立在桃树林下,仰头,看着一枝枝光秃的树丫,向身边的仆人指指点点,神情不悦。
在此留了五、六天,敖广已经知道外面那人的名字,他叫清狂,正确来说,他叫皇甫清狂,曾祖父曾为朝廷立下显赫战功,世袭侯位。号逍遥侯,到了他这代,虽依旧冠以侯爵,但已没有公职在身,平日多与一些士子煮酒作诗,狂歌论古今。
这些都是在床榻上,缠绵后,皇甫清狂自己说出来的,他这个人倒是厉害,敖广从不响应,他亦可自说自话,有时候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
冷冷地看着园中的身影,经过几天的观察,大致上,他已经了解皇甫清狂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要所有人都留意细听,他教人做一件事时,要别人必定照办。
皇甫清狂年轻、俊秀、富有,恃才傲物,甚至有些诗人的狂气。
对一个只是相处几天的陌生人来说,这样的了解其实已经很足够。
不过,之于敖广又可能有点不足够,至少,他依然不知道皇甫清狂将他捉来的理由。
即使是只要随意使出法术便可以得到问题的答案,敖广还是不屑为之。
皇甫清狂每夜都会前去找他,主动地贴上他的身躯,放荡地求欢,他总是用冷冷的目光加以审视,感觉新鲜而奇妙。
闪烁光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站在桃树下的皇甫清狂,他的情绪好象更差了,向身前的桃树用力踢两脚,丢下两个惶恐的仆人气冲冲地走开。
小左、小右在树下绕两个圈子,也垂头丧气地向长廊走去。
经过窗前时,敖广听到他俩说。
“少爷也太为难人了。”
“这种天气要桃树开花……唉!怎么可能?”
“你都看见少爷发脾气了,不可能都要想办法!”
敖广听着,叫住了他们。
“折一枝给我。”
小左、小右吓了一跳,惶惶然地左右张望好一会,才醒悟到声音是从长廊旁边的房内传来。
掂起脚尖,一看见近在咫尺的敖广,胆小的小右就立刻躲到小左背后。小左亦不比他镇定很多,从听到敖广的声音开始,脸色已经白了大半,好不容易才说得出话来。
“你……你说什么?”
敖广没有再作声,只扬手,遥指外面的桃树群。
手……他手上的绳子又不见了!
小左称得上年轻俊俏的脸连最后一点血色都不见了,几天来,无论将这个男人绑得多紧,在绳上打多少个死结,到第二天早上少爷离开后,他手上的绳子都会自动松脱。
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悄悄打量敖广俊美得不同常人的脸孔,小左害怕得不得了,僵硬着手脚走到园中将一枝桃枝折下来,交到敖广手上。
也不敢问敖广要这枝木头干什么,一等敖广接过,他便拉着小右一溜烟地跑走了。
或者今晚,应该换上铁锁试试,至少他脚上的铁链至今依然完好。
夜幕低垂,月色笼罩大地,一踏入西厢房,皇甫清狂就嗅得一股浓郁的芳香。
剔彩圆桌上,白瓷茶壶中正插着一株满满开着的桃花。
“桃花?”皇甫清狂愕然不已的凤眸来回交替于窗外光秃秃的桃树与壶中盛开的粉桃,最后,落到敖广身上。
“你是怎么令它开花的?”
半敛利眼,端坐椅上,敖广照例无言。
皇甫清狂独自走到桌边,伸手摸向桃花,从娇嫩的花瓣触感肯定了桃花的真实存在,迟疑地问,“这……不容易吧?”
在椅柄上叩响指头,这次敖广应了一句。
“也不是很难。”念一句法咒,不可以说难吧。
皇甫清狂偏着头,问,“你懂得种花?”
敖广缓缓摇头,由他出生至今一万三千五百年来,从来未种过花。
皇甫清狂先是失望地垂下眼帘,接着,又抬起头来,指着窗外的桃林道,“会不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令外面所有的桃花都开起来吗?”
敖广再次摇头,这次他摇得很快,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不可以?”皇甫清狂的声音立时拔尖七分,“为什么?”
他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有敖广不解释清楚。就要扑上去拚命的架式。
他的神情,令敖广想起一条张牙舞爪的小龙,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再指指脚下。
铁链叮当作响,皇甫清狂白晰的脸熏红起来,这个可以怡然地爬上床向陌生人求欢的男人,现在,竟因为加诸在敖广身上的束缚而羞赧起来。
“我……我立刻就教人来放了你!”
接着,便转身,急急地向外走去,敖广伸手,将他拉住。
“不用急。”
“为什么?”皇甫清狂惊讶得睁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好象两颗海底明珠。
“先做应该做的事。”低沉的声音更加低沉,皇甫清狂脸上可爱的害羞神情,令向来孤僻冰冷的敖广难得地兴奋起来。
“什么是该做的事?”软着嗓子反问,皇甫清狂转身,修长的手臂勾上敖广脖子,双颊泛满风情。
敖广不语,只冷冷地凝视着他,结果反而是他首先受不住这样的目光,红着脸,将胸膛贴上去,扯开交领的青衫,掌心抵在炽热的胸膛,用力地将敖广推倒在太师椅上,展开一如往常的情欲纠缠。
只是,敖广留意到皇甫清狂多少有些不专心,惑人的凤眸不住向插在茶壶中的桃花看去。
敖广昨天还觉得皇甫清狂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小龙,现在又觉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狗。
他身披白裘,伏在桌上,睁着一双凤眼,乌亮的瞳仁内仿佛有星星在闪闪发光,期待地看着敖广。
原来这双眸子还满漂亮的,敖广心想。
他将手上的馒头撕成更小块,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
温吞的动作令皇甫清狂加倍着急,唇瓣开合几次,意欲催促,但最终都忍了下来。
不急,不急!急也急不来一时半刻!
含在红唇中的喃喃自语传入敖广耳中,令无情如冰的脸孔泛起笑意,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馒头。
皇甫清狂迫不及待地问,“吃完了吗?”老实说,即使敖广没吃完,他也不许他再吃下去了。
敖广点头,人间的食物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必要的,吃不吃也没分别。
他的头刚点下去,皇甫清狂便扬声叫唤,“小左,快进来!”
穿著深绿直裾长袍的小左不情不愿地从外面走进来,在皇甫清狂示意下拿出腰间的一串锁匙。
“少爷,当真……当真要放了他。”拿着钥匙的手抖个不停,就是不愿插入锁匙孔中。
摸着长发,皇甫清狂好笑地勾起唇角,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要是他逃走,那怎么办?”小左将眼瞪得大了好几倍。
努唇,皇甫清狂道,“逃?门外有证院守着,这里又不是城里,你怕他会到哪里去?”
其实逃了又怎样?他根本半点也不介意,随便到外面再捉一个就好了,最重要是在他逃走前,别忘了先令园中的桃树都开满花。
皇甫清狂好看的脸上泛着愉快的笑容,惑人的眸子向窗外光秃秃的桃林盼去,眸中是深深的期待与雀跃。
“但是……”小左依然皱着眉头,不想为敖广解开铁锁。
逃走也罢!他最怕的是别的!
他咬着唇,欲言又止,几天来发生的诡异事件,他和小右已经向皇甫清狂说过几次了,只是,皇甫清狂生性狂妄,幼习侠家,最讨厌怪力乱神之说,反而把他们责骂了一顿。
“别啰嗦了!快解开他。”即使他不说出口,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皇甫清狂将眉头一蹙,伸手在小左的额头上用力地叩两下。
厉言之下,小左终于抖着手将锁匙插入匙孔内,‘喀嚓’两声,铁锁应声而开,小左又跪到地上解开敖广脚上的铁链。
铁链刚被解开,皇甫清狂已拉着敖广的手,向外走去。
他的手刚握上来,敖广第一个反应是将他的手丢开,不过,当带凉的掌心贴上他炽热的掌心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闪电般掠过脑海。
皇甫清狂出生富饶,一双手自然保养得怡,白晰柔软,就连指节间的骨头摸上去都是那么地舒服。
短短一瞬间,敖广已觉得自己迷上了这种触感。
放任皇甫清狂牵着他,一直奔跑到桃林下。
那些桃树少说也有八、九十株,待到三月春暖时盛开必定壮观非常,可惜现在是正寒风猎猎,梅花落尽千千片,人人都忙着赏梅、咏梅,偏偏有个怪人不看梅花,而要看桃花。
敖广锐利的眼睛不住打量一手拉着他,一手指着桃树指点的皇甫清狂。
“到底行不行?”久久得不到响应,皇甫清狂不耐烦地摇着他的手。
敖广回过神来,将目光从皇甫清狂身上收回,仰头看向桃树。
用法咒直接令花开,还是用别的手段加以掩饰呢?
微微踌躇之际,眼角不经意地掠过躲在远处偷望他的小左,他正用一种仿佛看着妖魔鬼怪的害怕目光向敖广上下打量。
见此,敖广冰冷的唇角勾起一个阴森的弧度,缓缓地说。
“水,热水。”
“水,热水。”
就是因为这三个简单的字,小左和小右在寒天的园子里架起柴火用铁锅烧溶雪水。而且烧的不只是一个铁锅,而是九十八个--每棵树下一锅热水。
小右负责加柴,而小左则忙着用铁铲将雪铲到沸腾的锅内。
四周冷风飒飒,他俩却热得满身是汗,人与桃树都笼罩在白茫茫的热气中。
“他妈的!混蛋!”小左压着嗓子不停地骂着粗话,最教他忿忿不平的是在不远处的凉亭内,敖广正抱着皇甫清狂舒适地坐着。
一句鬼话,害他累个半死,也不说清楚水要烧到什么时候,难道就这样一直做下去吗?
而且,总不会烧烧水,树就开花吧!
他含在喉咙的嘀嘀咕咕,坐在凉亭内的敖广可听得一清二楚,脸上挂着冷笑。
“表情别这么可怕。”皇甫清狂伸出中指,在他的眉心轻轻揉着。
敖广抱着皇甫清狂是小左的主观错觉,正确来说,应该是皇甫清狂坐在敖广膝上,环抱着敖广的脖子。
皇甫清狂完全无视敖广的冷脸,反而以指尖在他的眉心上揉得不亦乐乎。
敖广也随他蹭着、摸着,片刻后才淡淡地说,“这儿很冷清。”
刚才皇甫清狂拉着他在院里绕了一圈,环境算是清雅幽静,不过,一路上,连人影也没见到一个,未免不太寻常。
“对。这里只有我、小左、小右,两个护院和两个仆妇。”皇甫清狂轻挑地勾起眼角斜睨敖广,心忖:这么快就打探消息,急着要逃了?
敖广微诧,看着皇甫清狂飞扬魅惑的眉目,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甘于寂静。
“家人?”
“死了。”皇甫清狂的答案干净俐落,指头在敖广的眉心揉得厌了,又伸手去抓他的头发,用尖尖的发尾在自己的掌心上搔了几下,接着补充说,“我娘先死,爹跟着自尽。”
没有再问,即使冰冷如龙王敖广也知道对人类来说,失去双亲是何等痛事。
反而皇甫清狂打量他的脸色后,吃吃地笑了起来,“放心。他们已经死去多年了,我可再没什么难过的感觉。娘亲的死是自找的,而爹……娘亲就是他杀的,他的死是赎罪,亦是解脱。”
语末微微凝顿,似是有所感触,但都只是一闪而过,便打起精神来,拉着敖广的头发,遥指桃树问。
“要什么时候才会有花?”
定定地看着他,敖广问,“为什么不多等两个月?”
待到春暖时,桃花自然盛开,不是更动人心弦吗?
“不行!一定要在这个月之内!”贝齿紧咬红唇,睫扇抖动不已,皇甫清狂尖尖的梨形脸上挂着明显的焦躁,“春暖三月时,我怕……等不及了。”
冷冷地勾起唇角,敖广想:人,一种永远着急,而且难以满足的生物。
似乎看出在敖广冰冷脸孔下对他的评价,皇甫清狂扬起眼帘,看着远处的桃树,露出沉湎于回忆中的眼神。
“你不知道……那九十八棵桃树都是我的曾祖父在生时亲手栽下的,我曾祖母的闺名就叫桃花,他们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当桃花时节,我们家就会将饭菜摆在桃林下,看着花儿用膳,娘亲会用桃花做桃花糕,会用花瓣泡茶、酿酒,等花落果热的时候,爹会抱着我,为我摘桃子,还有,表哥会为我将桃子剥皮,切成小小的果肉,喂我。”
敖广静静听着,脸上没有半分感动,毕竟,人间所谓的天伦之乐,对他来说太过遥不可及。
不过,他亦没有半分不耐烦之感,静听皇甫清狂娓娓的声音,就如听着清风流水,很舒服,很自然,脑海中甚至生出一股想法--希望他一直可以说下去。
这样的想法,当真奇妙,敖广想。
“到我长大后,每年春天,在桃花开得最美最灿烂的时候,就会在桃林中摆设桃花宴,邀请城中的友人前来……我们就在花下饮酒、作诗……”
遥看笼罩在茫茫白烟中的桃林,皇甫清狂的眸子渐渐迷蒙。
但见,桃花盛开如海,春风一吹,芳华鲜美遍地红,花香扑鼻酒满衣。
青巾衫,觥筹交错……
--皇甫兄!来!饮一杯!
--小侯爷果然好酒量!咱们再干一杯!
--桃花树下桃花酒……美人……美人身上……我对不下去了,小弟自罚一杯!
--清狂……清狂表弟,你醉了!别再喝下去,我扶你回房……
--我要……表哥抱我回去……
桃花环绕,芳香四溢,那时候的宴会就如同置身桃源仙境。
犹然神往之际,心头却感到一阵刺痛。
敖广虽然不知皇甫清狂心中所思所想,却看到他的眉头蹙了起来,眺望桃林的凤眼眼神涣散,乌亮的瞳仁内泛着无尽悲怨。
目光被无法形容的凄楚美丽紧紧吸住,敖广只觉自己的心脏倏地被一双无形之手拧扭起来。
正惊异于这种感觉何来,皇甫清狂已自沉思中清醒过来,勾着敖广脖子的手倏忽用力地将他的头拉向自己。
“答应我,别骗我。最多十五天,你一定要令桃花盛开……”
两人贴近得连鼻尖都互相抵着,看出他用狂妄来掩饰的幽暗,一股莫名的冲动,令敖广伸出手,第一次回抱他。
敖广的体温炙热无比,皇甫清狂只觉时间浑身都暖了起来,将头埋入他的胸口内,喃喃细语,“很暖……”
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到人体的温暖?久得他差点儿以为一切本来就是冰冷孤独的。
高热的体温带来极大的舒适,舒适得皇甫清狂将头理得更深,连眉目都弯起来了。
看着怀中人在一瞬间泛满孩童天真的脸孔,敖广轻轻地起眼睛,低声说。
“不会骗你。”
皇甫清狂不知道,他已经得到天地间最有份量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