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欢忙拦住了他,“王爷,王上有令,命您代君照料顾国君,您若是这么走了,叫本宫如何向王上交代?”
段负浪一牵薄唇,淡淡然先笑开了,“娘娘,您是聪明人,负浪也不糊涂。王上此举,有意成就娘娘,负浪何苦坏了娘娘的事,煞了王上一番苦心呢?”
他真就是聪明人,何其欢反笑自己糊涂。在聪明人面前,玩再多的花样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想来,若本宫再多言,反倒不美,是吗?”撩开凤袖缎袍,她背对着他而立。
段负浪站在她的身后,望着这个女人灯下的背影,有无尽疑窦,却无法开口言表,“娘娘,既然王上有心成全,那便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任何人也不该干涉。只是,你们既是夫妻,也是这一国的王上、王后。您想过没有,一旦事发,后继当如何?”
她顾不了这许多了,沉寂了五年,在再见到段正明的刹那,她再顾不得任何。
她可以不顾,段负浪却替她顾着呢!“王后娘娘,您可以不顾天下子民的看法,可以不顾王上的君颜,可以不顾您的名节,您可以不顾这诸多的一切,但……您得顾您所爱之人吧!”
他指的是……段正明?
“娘娘,此事一旦顺由您心而为,您和顾国君接下来当如何,您想过没有?王上再仁德,毕竟是一国之君。他能忍,满朝文武,那些想将女儿送进宫为后为妃的人能忍吗?王上封明王爷为顾国君,位仅在高相国之下。多少人眼红,多少人嫉妒,一旦生起事端,端的长矛利刃不会只射伤您一人。”
转到她的面前,站定,他的一方背影遮去了她眼前跳跃的烛光,只残留一片阴郁,“娘娘,您了解顾国君,您了解他的心性。他是那种适合政治风云,对宫闱斗争甘之如饴的人物吗?一旦他涉入其中,想再全身而退又怎么可能?”
聪明人,段负浪,真真是聪明人。
他不明着劝,却暗着提起了她心中最深的隐忧。只这点分量便足以压在她的心口,叫她轻易动弹不得。
她却想知道,“负王爷,您是为了谁说这话?”
“若您以为我这话是为了王上,那您就错了。”他倒是直率,“事实上,王上的心思,负浪还真猜不透。猜不透自然不能枉下决策,以免乱了阵法,反为不美。”
“你倒很为王上着想啊!”何其欢的话语听不出褒贬,只随心而道。
段负浪却以宋国之礼向娘娘作了揖,“所谓夫妻同心,若负浪的想法是为了王上,或许来说,也是为了娘娘,为了顾国君考量。您说是这个理吗,娘娘?”
他们牵在一条绳上,动了王上,也就牵动了段正明——段负浪这话里话外提点她的就是这层意思。
何其欢退后一大步,对着段负浪正正经经行了大礼。这礼本当是拜见君王,宗庙朝祭的时候行的,她却对他——大理国一再闲不过的王爷行了。
这废君之孙倒也不让,恭恭敬敬地便受了。
待她直起身来,眼里藏冰,却与方才判若两般,“负王爷,您的话本宫听了,也心领了。然有些事,您不懂,即便懂了,不身处其中,您同我也不可能有相同的感受。退一万步,即便懂了,即便身处其中,很多事,心……不由身。”
话说到这分上,段负浪心领神会,这便同她告辞:“娘娘,您多加保重,臣这就回宫了。”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何其欢漏出这样一句:“娘娘,烦劳您记住臣的一句话——你希望段正明变得成熟,有担当,你将他推到了宫闱内斗的漩涡,到头来要承担这漩涡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他策马返宫,何其欢背过身,亲自关上了明王府那沉沉的高门……
段负浪返回后宫永耀斋的时候,庭院中央早已有人坐等着他的归来——段素徽捧着茶,远远地望着正厅内悬挂的那幅一人来高丹青图,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王上,您甚好的兴致啊!这大晚上的,您不早些歇息,跑我这里躲清静来了。难不成这后宫佳丽个个都让您兴致泛泛,无榻可眠?”自打他搬进宫而居,段素徽往他这里跑的时日比待在大正殿还多,他干脆把永耀斋让予他罢了。
段素徽的目光从那幅丹青上收了回来,斟了一杯茶请他润润喉,自己倒先饮了起来,“你回来得够早啊!”
“我已经把人送回去了,还留着干什么?当龙凤花烛啊?”他正要端起茶盏,段素徽伸出龙掌猛拍他的脊背,差点没把他昨天晚上吃的夜宵给拍出来,“你……你干吗?要我命啊!”
“你说那么大声,不就是希望孤王要了你的命嘛!”段素徽好整以暇地瞅着他。
段负浪心里直嘀咕,这家伙心情好的时候一口一个“我”,一旦心气不顺,孤王、孤王地喊着,就是在拿王权压人呢!
瞧情形,他现在的心气就不太顺当。
“我就搞不懂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自己媳妇送人家屋里去——你还真是大方得很呢!赶明儿,我要是看中了你的爱妃,你也腾出房让出床?”
段素徽新沏了茶,并不喝,一抬手,泼向了段负浪的脚面。要不是他让得快,就该被烫着了。
这男人狠起心肠来,可是一点不亚于毒辣妇人。
“喂,我说,你对顾国君如此大方,有容人海量。怎么我才说几句话,你就动这么大的气?”肝火旺,他肝火太旺了些,都记在面上呢!
“若此事只为顾国君,他早死八回了。我的容,不是对旁人,全是给其欢的。”
今夜,这个后宫内苑只留他一人的清冷之夜,段素徽没什么不可对段负浪所说的。
“我亏欠其欢的太多太多,今夜,我把我这辈子欠她的都还了,过了今晚,我再不欠她什么。若她、若他们仍一意孤行,孤王就容不下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为了祖宗的颜面,为了大理王朝的基业,当如何……便如何。”
段负浪到底喝到了一口茶,润了嗓过了喉,他依旧嬉笑如常,“你这话不该对我说,当现在进明王府同您的王后娘娘、顾国君明言。”
段素徽把玩着腕间的七子佛珠,头一次觉得这负王爷也有冒得傻泡的时候,“你以为,以我和其欢的亲近和熟悉,这些话还用得着说吗?”
“既然她明白你一片苦心,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傻?他觉得面前这位用心良苦的一国之君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段素徽起身,迎着月色踱起步来,“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用计谋来盘算,独独这个‘情’字……想盘算,算得清吗?”眼前就有一个例子明腾腾地放着,“高泰明够精明够能干够出色吧?把我大理王朝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面对姑母涟漪公主又如何呢?还不是服服帖帖,甘心臣服,全然听她指派。”
段负浪一步上前挡在段素徽的面前,四目凝望,他很想从他的眼里读懂些东西,“那你呢?你的心里有情吗?这世上,你对谁动过真心,用过真意吗?譬如,你视之为独一无二的……何其欢?”
他不语,段负浪不再追问,答案早就停在心口,他不过是要他去面对而已。
泼了一壶失了滋味的茶,段负浪邀王上一醉方休,“这样的夜,茶更让人难以成眠,还是酒好些——我进宫前高泰明赠我的那壶‘一盅欢’尚未开坛,不若今夜你我共饮此杯吧!”
段素徽左手捻着七子佛珠,却摆了摆右手,“负王爷,你忘了,孤王说过,孤王……最不擅饮酒,每饮必醉。而孤王,不敢醉,也醉不得。”
他记得他这话,所以这酒安放在那正厅一人来高的丹青之下,至今不曾动过。
拍了拍段素徽的肩头,段负浪赫然敛了惯有的笑意,“若有一日,你愿一醉,负浪以死相陪。”
以死相陪、以死相陪……
段素徽猛然偏过脸,毫无血色的唇迎着他,一阵寒风掀起他们的衣裾,飘飘荡荡,无根无基。
“这世上那个肯陪我去死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或许,或许……就在这里。”
段负浪伸出手,用满是茧子的长指拂开段素徽面上的发,他的唇还真是淡啊!淡到无色。
面相有言,唇薄而淡之人最是无情。
他原是无情之人吧!
月天之下的明王府却比宫中喧闹得多。
又是大夫又是宫人,跟走马灯似的川流不息,照看着床榻上受了伤的段正明。
王后娘娘何其欢奉王命守候一旁,并不出声,直到众人都忙了了,停歇了。她遣走闲杂人等,信步迈到他的床畔。
“还疼吗?”
段正明摇了摇头,面上满是喜色,“李将军出手不重,点到为止,不过面上难看罢了。其实我不痛,只是叫得大声点,才能引出你啊!”
她的指腹轻抚过他身上的伤口,一点一点慢慢向下直爬到他的腰迹。
“其欢,那个……”他很想集中精神,问问她王上为何会命她送他回王府,可当此情形,谁还有心有力想这些正经事?歪事都想不过来了,“其欢,你……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他问她在干什么?她在脱衣裳卸环佩,他有眼睛还看不出来吗?
“其……其其其其其欢……你你你你你你别介!”他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犯得相当不是时候。
就他结巴这当口,人家已经褪至单衣了。
“其欢,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当回宫了?”
她义正词严:“今夜,我奉王命看顾你。”
这就看顾到同床共枕了?
小时候他们也曾这样躺在一起,可那是小时候,他十岁之前的事,那时候他又矮又胖还容易手心冒汗,对男女之事全然不懂全然无知。现在……现在,他可保证不了,当她靠在他的枕边,他还只是那么躺着聊着睡着。
她要的就不是他的保证。
“不想抱住我吗?”惺忪的媚眼是她对他最完美的邀请。
段正明却还是一个劲地往帐内退,“其欢,你知道我不是不想,可你……你是王后,你是王上的妻……”
她的手挡在他的唇上,冰冷的手触碰着他滚烫的唇,如冰与火的碰撞,只留下一缕青烟,散了。
“正明,只此一夜……只此一夜,我不是王后,我不是谁的妻,我不是这国的王母。我只是何其欢,是五年前你没有勇气带走的……何其欢。”
五年前,他没有勇气把她从宫里,从即将成为王妃的尊荣里带走。五年后,他有勇气背弃伦常,与王后出轨吗?
她白嫩的娇臂揽过他的胸膛,像一只蜘蛛攀附上他的身体,用她全身散发的诱惑将他紧紧缠绕。
只此一夜,她知道,他们可以拥有的,段素徽愿意给她的,只此一夜。
坚实的手臂将她带到身下,他体内因为忍耐而几近冷冻的血液开始乱窜……
没有天地赐婚,没有祖宗见证,没有龙凤花烛,没有合卺酒,没有亲朋的祝福,甚至……没有第二夜。
只有无尽的缠绵在红帐暖被内悄悄蔓延——
只此,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