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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斜阳 第一章 作者:秦聆
    八年前

    “恭喜溱雪姐,嫁得好郎君!”挹秀楼的佳丽们围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子。正中间,红烛映处,溱雪明眸流转,颊上微有红晕,眉眼间全是喜色,更显得姿容秀丽无比。她笑着道:“谢谢众家姐妹!”

    老鸨陈嬷嬷挤进人群:“姑奶奶们,说够了没?溱雪就要上花轿了,得遮容了。大家就退下吧。”

    溱雪回头,见嬷嬷手中金丝流苏、锦线鸳鸯的罩头,微红了脸。

    身边伙伴会意,“姑娘想嫁了,怎么也留不下呀。算了,咱们就遂了她的愿吧,让她早些出门。”说笑着都退了出去。

    待女子们全离了房间,陈嬷嬷掩了房门,展开手中的罩头,一脸严肃地道:“闺女,我向来把你当自己女儿般疼爱,这回,我可得跟你说清楚了。”

    溱雪将眼光从罩头上收了回来,“嬷嬷有什么话尽管说。”

    “溱雪你聪明伶俐,我向来不怕你吃亏,也知道你把得住大节。我们这样的女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你一向是做得最好的。但这次你嫁过去,我着实害怕。你对南宫公子用了心,看看你的眼睛,谁都知道你是扑心肝地用情。虽然说男欢女爱是常情,可是越用心就越在乎,越在乎就越容易受伤,我怕你伤了自己。记住,对人只可半分心,千万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啊。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

    “我知道嬷嬷的意思。嬷嬷是怕他不用心对我……”溱雪静静地笑着,“嬷嬷该知道我心高气傲,容不得别人对不起我。像我们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可以在乎的?嬷嬷别担心,他若对我不起,休想我忍气吞声!”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陈嬷嬷笑了,举起大红罩头,“来来来,罩上罩头,别让我的一番话霉了你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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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喜炮轰鸣,溱雪坐着大红花轿离开了住了六年的挹秀楼,那一天,正是她十六岁生日。

    由喜娘背入了轿,溱雪只觉身子一轻,知道是起轿了。

    罩头不厚,从锦绣中望出去,世界一片彤红。她抿着唇,轻轻地一笑,只是心里仍是有些忐忑不安,一只手紧揪着裙裾。半晌她才发现,手心里竟全是汗。她低下头,瞥见了腕上的玉镯,心里才平静了些。

    还记得昨晚,众姐妹们围着她说笑,那是在挹秀楼的最后一夜,是与姐妹们相处的最后一夜。有道是侯门一入深似海,自此她再不可能与烟花间相结的好友再聚。

    灯火明灭间,有人塞过这只玉镯:“愿你郎君如玉,温良谦厚,待你如蜜似糖,让你一生幸福。才不枉我们将你送出门去。”灯光里,镯上映出怔怔的容颜。玉质温润,价值不菲,而风尘女子,一文钱也是血汗得来,都指望着能给已无希望的自己养老所用。而这只玉镯,有着几多想愿,几多祝福。

    溱雪摩娑着玉镯,低下头,一滴清泪顺着镯子滑落。她这才明白,真要离开家了,离开姐妹了。

    她握紧了玉镯,暗暗劝慰自己:身离心不离,她是从家里嫁出去的。

    又想到将要唤作良人的那个人,溱雪心里一阵甜蜜。记起他平日深情的眼,还有那句“在我心中,你是最干净美好的女子”,这才使她倾心下嫁。

    想到他,溱雪忍不住嘴角弯弯,心中憧憬。

    微微抬起头,她忽然发现外面人声稀了,静了。姐妹们说是请人敲打到新郎家门口,人呢?她皱起眉,按捺下疑惑,没有问。剑曾说过家里不让他到挹秀楼迎娶。她虽怨,却知道世家最要面子,迎她为妾一定希望低调些,因此也没说什么。正因如此,轿外之人全是她不认得的,若探头去问,她恐怕被人笑话。

    行行复行行,周围越来越安静,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溱雪不由得眉头结得更紧。

    忽听轿旁喜婆轻声道:“小心点儿。”轿子一簸,像是过门槛的样子。

    入了南宫家了吗?该踢轿门了吧?溱雪有些心慌,前夜里嬷嬷那许多嘱咐全记不清了,心乱如麻。

    然而轿外一片寂静。

    轿外有人冷冷地道:“溱雪姑娘下轿吧。”一双手从轿帘穿过,握住她的手臂,要她下来。

    溱雪心中一沉,火气就上来了。但她握紧拳头,压下满心的不快。

    深吸口气,她依言下轿。

    眼前忽地一亮,那罩头被身后的喜娘撩去,手一松,织锦鸳鸯坠落尘中。

    溱雪回头怒视着喜娘。那罩头是楼中绣艺最好的织娘花了三天三夜方绣成的,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剑呢?该由他来掀罩头啊,罩头撩时,该是多少旖旎,多少温柔。她皱起了眉,心中的不安正在翻江倒海。

    转头处,胖胖的喜娘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眼中有一丝鄙夷。

    溱雪的心一瞬间全寒了。

    忽然瞥见轿夫侍女全离得远远的,垂手俯头立着,脸上多半是木然。

    一院子,全是冷冷的寒。

    溱雪慢慢地向前望去。

    第一眼,望见的就是南宫剑。

    他没穿喜袍,站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

    他一眼也没望她。

    溱雪咬着牙,止住突突的心跳和向上翻涌的气血。

    南宫剑陪着一个银发老妇,那老妇人拄着虎头拐杖,双目如电,面上不带半丝笑意,只冷冷地看着她。

    溱雪知道,那是南宫家的老祖宗、管事人、南宫剑的奶奶——南宫老太太。她强撑着笑脸,到阶下恭敬地行礼,“溱雪见过奶奶。”

    一片沉寂,溱雪只感到一对冷眼正上下审视着自己,她只低了头一言不发。

    终于,老太太慢悠悠地开了口:“莫叫我奶奶,我没有那个福气。今天你是入了我南宫家的门,可并不代表你就是我的孙媳妇。剑儿喜欢你,可你最好谨记身份。要真进我家的门,还得让我满意才行。来人,把她一身行头给我扒了!我们家,不准脏东西进门。”

    “是。”呼啦啦几个侍女围了过来,扯着溱雪的步摇金钗,溱雪只掐紧双手,冷冷地望着地下,一声不吭。直到丫环拽走她手上的玉镯,她仍是没有说话。

    “全给我扔出去!”

    指甲紧紧陷进肉里,留下月牙似的伤痕,血丝渗出,但溱雪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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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搡着被扔进叫做“新房”的地方,溱雪木然地瘫坐在床边,心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只是,仍想着那个叫做良人的人,想听他说个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希翼啊。

    直到天将白,良人犹未来。

    枯坐的女子心如死井,但冷得颤抖的心生起狂热的情绪。她独自一人,在惨白如雪的房里笑得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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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从新房出来的溱雪却大出南宫家上下的意料。她褪尽了脂粉,原本艳丽的脸上挂着雍容的气度。

    那一日,她恭谨地向南宫家上下行礼,赔了十二万分小心,低眉顺目。那个挹秀楼出名艳丽如火的名妓似乎一夕间死了,飞升天外,再也找不到了。

    南宫老太太没有喝溱雪跪了半天捧着的茶,银白的眉下,一双冷眼斜睨,“看你今天的样子,是有话要对我说了?”

    溱雪面带微笑,乖乖巧巧,仿佛并未跪得双膝剧痛。她轻轻地说:“溱雪昨晚想了一宿,老祖宗说得没错,我能进南宫家,是天大的福气。今后我一定重新做人,绝不坠了南宫家的名声,要对得起老祖宗和……”她含羞带怯地看了南宫剑一眼,“只求老祖宗多费心,以后多多提点。”

    南宫老太太慢吞吞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才抬起下巴,“起来吧。”

    “是。”溱雪低着头,膝上一阵刺痛。她脸色未变,笑着垂手立到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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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后,南宫剑进了她的房。

    夜半,他与她相对而酌,才算是新婚之夜。

    相拥,于半醉半醒之时,溱雪轻软地问:“剑……为何娶我?”她吐气如兰。

    南宫剑慵懒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久,佳人轻摇他的臂,他才得意地轻笑着:“第一次见面时,你多骄傲,看也不看我一眼……那时我就想,这个女人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得到手。现在,你不乖乖在我的掌心?”

    他的口齿已不清,也未睁眼,未看到夜色中枕边人一双冷如冰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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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前

    “对了,听说南宫兄你这次又要纳妾?”

    南宫剑朗笑着道:“哪里!传得还真离谱,不是又要纳妾,是我家老祖宗要正正式式给溱雪个名份。只是在家中摆几桌筵席,补全四年前的礼节罢了。”

    “溱雪?就是传说中那个……”桌下,被人痛踢了一脚,遂鸦雀无声。

    南宫剑只装作未闻,“当年我迎娶溱雪时,按老祖宗的意思,低调些算了。不过这两年,溱雪已成了老祖宗眼前的红人。前几日老祖宗发话,那时委屈她的,要补回来。”

    “哦,看来你的小妾倒真伶俐。若能再生养一子半女,还怕你老祖宗不高兴死?”

    南宫剑沉下脸,至今无子是他的一块心病。同席之人自知说错了话,立刻岔开话题。南宫剑状似无意,“到时各位可要来捧场,喝一杯喜酒啊!”

    “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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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早晨,照旧是南宫家上下向老祖宗请安之时。

    溱雪帮南宫老太太轻敲肩膀,“对了,剑郎前日又教了我一招剑法,我昨日总算领悟了,待会儿耍一套花拳绣腿给老祖宗看看?”

    南宫老太太抿着茶,“就你这丫头古灵精怪,好好的福不享,偏要学什么侠女,早些日子摔了好几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不肯放弃。你是我们家的媳妇,又不是走镖的,学剑法做什么?”

    “南宫家是武学名家,我若是连一式半招都不会,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我每次都怕被人耻笑,所以想学两手。走镖什么的,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可惜自己资质鲁钝,跟剑郎整整学了三年,才学会一套剑法。”

    “你又不像剑儿,自幼习武练功。到现在的程度已是很不错了。”老太太看着孙媳妇道。

    四年来,溱雪曾有的锋芒全不见了,当年被人称道的恣意的美已被大家闺秀的气度所取代。加之会看脸色识人心,伶俐懂事,处事得体,已成了南宫老太太的好帮手。

    “偏偏剑郎那么厉害,听说前段时间又被列为什么武林四公子的,倒显得我更不中用了。”溱雪轻皱起眉,忽然笑了起来,抬眼望着老太太,“对了,老祖宗,溱雪有个想法,不知您可否成全?”

    “说吧!”

    “溱雪想来一场‘比武招亲’!”溱雪兴致勃勃地笑着道。

    老太太和南宫剑齐齐地皱起了眉:“招亲?谁要招亲?”

    “我跟剑郎啊!”见两人脸上一脸迷茫,溱雪不慌不忙地解释着,“我想看看和剑郎的武功差多少,好好比比。趁这段时间,找个日子,让众家叔叔伯伯来帮我作个鉴证,我嫁入南宫家,不再是以前的溱雪,我是新的我。另外,溱雪也想让别人看看,夫君是怎么样的英雄。”说到最后,脸已微红,但眸中全是喜悦。

    老太太笑了,“都几岁了,还这么小孩子脾气。你啊,别太宠剑儿了。”

    溱雪拉着老太太的手,“我哪有宠他……好祖宗,你就答应我吧!”

    “好好好,你若真心要做,我还能缠得过你?听你的。对了,剑儿,这两天你再帮溱雪看看,让她好好练练,也不能教她在众人面前丢了脸。”

    南宫剑笑着道:“是。”

    “那我先下去了,等会儿再过来?”溱雪垂下手向外走去。

    南宫老太太等她走远了,才笑着道:“这孩子,心眼多。剑儿,你也算有眼光,溱雪虽出身风尘,好在本性良善,人也伶俐,没妄费我的用心。”

    而门口,溱雪眯着眼,轻轻地笑着,眼中闪着寒光,翻开掌,掌心中茧痕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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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秋来芳华,黄花傲霜,有落叶随风飘转。所有的人都觉得莫名的寒。

    站在练武场上的溱雪让所有人都觉得有些陌生,但谁也说不上来哪里改变了。

    南宫剑出场。

    在场的是南宫一族七房的长老,还有南宫剑的一些小友。

    原本该是场喜气玩闹的比武,结果却大出人们的意料。

    溱雪的招式出人意料的凌厉,那个平时在练武场上显得笨拙的女子不见了,代之的是连眼神都似利剑的佳人。

    反观另一方,南宫剑脚步虚浮,出手绵软,状态令人咋舌。

    长老南宫律眼见不对,悄声向南宫老太太说:“怎么回事?剑儿怎么了?照这样下去,我怕剑儿会出丑!”

    南宫老太太沉下脸,“等一下,看看场上形势再说。”

    话音未完,南宫剑脚下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而脖子上,竟架着寒光凛凛的宝剑。剑光中,溱雪的眼妩媚无比。南宫剑一声暴喝:“你做什么?”

    而南宫老太太已从椅中站起身,四下一片哗然。

    溱雪轻轻地笑着,笑声渐响,喧哗声顿时熄了。

    溱雪俯下身子,“南宫公子,比武招亲,事实证明你配不上我。”

    南宫老太太脸色如雪。

    南宫剑脸似猪肝,“你在说什么?快让我起来!”

    “起来自是可以,可是你看看,败在我一个女人手下,你好意思娶我?你能娶我?”溱雪手中一抹,剑下,一丝血痕缓缓流出。

    南宫剑愤怒的眼中全是不解。

    溱雪起身,长剑如银,锒铛坠地,“南宫老太太,现在这个局面,你给我个交代吧!”

    南宫老太太眼如电光,额上皱纹深刻,“你又想如何?”

    “莫非,老太太真要我嫁给如此纨绔子弟?”溱雪轻笑着道。

    台上拍案,“你自可以走,我南宫家庙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笑声响起,场中,溱雪如娇花宛转,恣意无比。她抬起手,将发间玉簪摘了下来,如夜长发散了一背。抽气声起。自古以来,散发是闺房私事,在场有谁见过女子大庭广众之下随意散发。

    南宫剑闭了眼,唇间血丝流下,睁开眼,眼中全是狂怒,“早上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溱雪却仿若未闻,将玉簪扔到他的身上,“既然我与南宫公子从今已无关系,这些‘脏东西’我自也不要。”说着,她摘下其余手饰,全部弃之地上,眼中闪着咄咄逼人的光彩。

    之后,她转身看向南宫老太太,“四年前,南宫家强夺了我的首饰,后来我用南宫家的钱将其一件件赎回,今天,我要带走,老太太没意见吧?”

    “滚!”南宫老太太的脸上分不清是屈辱还是愤怒。

    溱雪撕下白色襟带,绑住一肩披发,“我自会走,从今后,愿南宫家家宅兴旺,老太太身体安康……”转头望向地上摊坐着的南宫剑,她笑意更深,“南宫公子从此位列武林尊位,恭喜南宫家!”笑声里,她缓缓离去,路过地上长剑,她一脚踏上,轻轻回过头,“对了,这么久,老太太和公子怕还不知道我的本名吧。”

    她直直地看着南宫剑,“进你家门时,我倒是想说的,可惜公子贵人事忙,也不屑听。不过这回,相信公子爷一定会终身难忘了。记住了,我姓秦,秦继眉!”说完,大步离去,再不回头。

    身后,南宫老太太委顿在椅中,南宫剑慢吞吞从地上爬起,依到老太太面前,还未开口,便被打了个耳光,“瞧你找来的好女子!”

    一声长鸣,朱漆大门对着秦继眉的面关上。关上的那一刻,她妩媚的笑容沉了下来,怔怔地对着门上的匾额。最后躬身而拜,再抬头时,眼中全是自嘲,再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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