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画舫,纤纤丽丽,古雅红木沉沉森森,粉色纱缦,也被红霞映得澄澄一片。
画舫里气氛却不是那么绮丽。二楼上,一张圆桌,几人对坐,四顾尴尬。
南宫剑正在其中。身边二人,是武林四公子中其二——林也谈、戚双凌。四公子独缺的一人,是方近玄。
南宫剑,出身南宫世家,剑法了得;林也谈,巨贾林妙谈之子,自幼爱习武,儿时拜师落叶门沈落叶,习其武艺,因人聪颖,又好学,得了沈落叶落叶掌八分真传,现在虽不能说炉火纯青,也是享誉武林;戚双凌,世家之子,一脉单传,因冰雪聪明,甚得家中长老器重,从小就送到青石崖武尊莫起云处习其剑法,苦练十年,大成,令莫起云甚感安慰。
这三人凑在一艘画舫上,真有些稀奇。江湖中人人知道的一件事是,武林四公子中,南宫、林、戚互不对盘。要知三人皆是家世显赫,少年得志,哪有甘居人下之理?四公子除方近玄素来淡泊,不与人争强好胜,其余三人都是面和心不和,平日里见面罕有笑脸,只客气几句便很勉强。
此时,这三人对坐脸上竟全是笑容。
了不得。
但三人微眯的眼中,有着多少的不甘愿和多少的恨念。
死蛮人,若不是你,我何必坐在此与这两个伪君子相对?
只是,脸上,三人一径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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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对三人,桌的对面,却是旖旖旎旎,一片风光。
一个个子小小,眉眼弯弯的女子笑着道:“南方风光真是极美,又清又雅。”她却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比风光清雅百倍。
她的五官并不出色,眼嫌细了些,眉嫌淡了些,唇嫌薄了些,鼻也显得太清瘦了些。
偏偏,组合在一起,她就如湖上薄雾中的小小白色野花,清清楚楚,秀秀柔柔。
此时,她并非与三大公子说话,粉脸微侧,眼眯眯地弯如新月,小小的耳映着窗棂薄纱透过的微光,玲珑如玉。
那一刻,令自命风流的三公子都微微失了神。
与女子坐在一起的,另有他人。只一看他,三公子便回过神来。那就是他们所忌惮的“蛮子”了。
内见那男子,晒得发亮的肤色,眉骨和鼻梁都很高,脸极瘦。那是本该让人觉得清秀或是阴沉的面相,却让人觉得如黑陶般沉稳。
那是因为他的一双眼,一双如碧空长天般温暖,又如深深古井般幽静的眼。
此刻,他微笑地看着女子,“你若喜欢,我们就在此置处地产,就在湖边,可好?”两人相对,眼间全是暖暖的情意。
“若是铁大侠喜欢,这事便交与在下来办,此地风光是城中最佳的,铁夫人好眼光!”南宫剑一听两人对话,立刻接上,脸上全是笑。
“是,若铁堡主愿意在此定居,我们便多了一户朋友走动。”其余二人也不甘落后。
铁姓男子听闻,转头淡扫了三人一眼,“三位好意在下心领,三位贵人事忙,不劳大驾。”
三人赔笑,心中全都又骂了一声:死蛮子,本公子看得起你,你倒架子挺大!
“蛮子”姓铁,名凌落,正是北地强豪铁家堡之主。若说武林四大公子可算南方武林杰出人物,那铁凌落俨然是北地武林执牛耳者。
南北自古风景殊异,民情不同。而人心常以地域分界,非我族类难免排斥,所以见面心中难免骂一声北地蛮子或是南方夷人。
而三公子少居人下,只对长辈行礼,铁凌落只比他们长几岁,他们却得尊称一声“堡主”,心中更是忿忿不平。
铁凌落身边如小花般清雅的女子,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莫影斜。
此次两人来南方,只为莫影斜天性活泼爱动,加之新婚燕尔,一心拉着夫婿游历四方,铁凌落对妻子纵爱非常,于是两人相伴,从铁家堡出发,一路南行。而此处叫做宁淳的地方是南方最闻名的城市之一,以其小桥流水的清雅让人憧憬,自然是两人必到之地。
“三位公子真是好客,难为几位了,还要陪我们游玩。对了,武林四大公子已到其三,不知另外一位方公子会不会到?”莫影斜微笑着问南宫剑。
南宫剑一愣,复笑道:“方近玄?他或是有些事耽搁了吧,我们之前曾告诉过他。”
莫影斜一笑,低头喝茶,心中却有些诧异,从之前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三人互相之间有心结,但如今南宫剑提到方近玄时,却是平和得很。看来传说中,方近玄因最不具威胁力而在四公子中最受好评之话,应是不错了。
忽然,一侍女掀帘而入:“方公子来了。”
莫影斜看了丈夫一眼,“我们去接方公子?”见丈夫微皱了眉,她也不理,便一径往外走去。
铁凌落只能跟着妻子往外走。一翻手,妻子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他笑了,听到风中一声轻轻的嘀咕:“真是小气鬼。”妻子偷偷扮了个鬼脸。
外面,波澜烟水之上,湖光浩渺。画舫中纱帐轻笼,与远湖的薄雾相映,美如仙境。
就在湖上,一叶扁舟远远而来,舟上,一人白衣似雪,立在船头,不胜寒意。
见画舫上人陆续出来,舟上那人未语先笑:“有劳几位久等。”那声音自雾中传来,悠悠扬扬。
舟上三公子都笑了,“总算来了,只等你一个了。”
小舟近了,那人却安然地立在船头,直到小舟将要靠上画舫,他才拿过船夫手上的船篙,轻轻一点,借力飞身而上。
铁凌落不由得看了那男子一眼,因为两船相靠,因着男子的一点,竟都没有摇晃,平平稳稳地停了下来。那男子用了巧劲。
男子长相俊秀,最奇特的是,他的身上似带了千年的雾气,随着脚步遥遥袭来。直到他到了面前,莫影斜才回过神来。
很清瘦的男子。
那雾散了,莫影斜忽然又失了神。她仿佛又看到了刚刚画舫经过的竹林,修竹自雾中露出枝叶,才能看清它。那男子,正如水边的修竹。
那男子笑了,“三位兄台,铁堡主,铁夫人。方近玄失礼了。”他抱拳行礼,手上是一管竹笛,葱翠如玉。他的笑如透过雾的阳光,温温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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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几人都入了座,雾越发浓了。从偶尔被风吹起的纱缦中望出去,似乎天地间只剩下小小的画舫随水漂摇。
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一支清曲响起。
淡淡的哀愁在一瞬间刺穿了每一个听到曲子的人。
哀愁随着歌声而来。
渺渺烟水,在雾中显得更加苍白,因为那歌声带上了最浓的色彩。
连雾都显得飘渺了。
船上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听那悠悠的声音。方近玄忽然觉得,歌声冻住了湖光水色。
歌声渐息。
不待人回过神来,又有一曲响起,声音更清更亮:
风吹水飘摇,露湿香襟冷。
零落花旋零落舞,我自飘摇我自飞。
君不见,繁红绛紫总成泥,
君不见,金樽寞日烟似雪。
知否,折支柳,送君游,欹枕暗伤泪自流。
江上,雾浓处,那声音渐远。
忽地,莫影斜一拍手道:“是秦儿!”她倏地站起来,奔到窗口,掩口而呼:“秦——”声音自雾中传出很远。
而铁凌落笑了,望着妻子,眼神中尽是满满的娇宠。
水上,有声笑了,那一笑,把因歌而来的落寞全笑走了:“斜斜——”
“过来过来——”
“哎!”
铁凌落笑地对其余四人道:“是我夫妻的一个好友,可否请她上船?”
四人皆笑,戚双凌道:“无妨,唱得如此好曲,我正想冒昧请那姑娘上船呢。”
方近玄正对窗而坐,见那莫影斜对着窗外拼命摇手,似有一叶舴艋舟自湖上漂来,一怔,初听歌声时,明明是在极远之处,怎么来的这么快?
然后,他望向窗外。
只是一眼,便自此难忘。
湖上,她自缥缈的雾中而来。白衣如雪,黑发如夜。在她的身后,阳光割裂雾幕,剪出她的身影。
脚底,波澜微兴,她踏浪而来,如波上仙子。
方近玄只看了一眼,哀伤便袭上了他的心。
那女子,似梦里最凄楚的美,又似春日里盛开的一树梨花,孱弱的花瓣飘舞,很美,却也很忧伤。
阳光随她而来,而他明明看见,夜就在她的眸子里。
望见方近玄的神色,其余三人也转头看向窗外。
戚双凌和林也谈只觉得心头一疼。
而南宫剑一转头,却皱起了眉,很深很深。
正是秦继眉。
仔细看时,才发现是因那叶舟太小太浅,立于舟上,足底离水太近,才给人风波随她而起之感。而秦继眉的眼中,只有依窗而站,朝她招手的女子,等到发现舟上其余几人,她一怔,然后,很深很深地笑了起来,如花开纷繁。
莫影斜拉过铁凌落。不待两船相接,她已奔到船舷头。
两船渐近。
秦继眉直待画舫近了,才轻轻拉了裙摆,踏过船舷。这时,画舫上的人才注意到,她竟没有穿鞋,一双足掩在长裙之下。船板漆得深红发亮,秦继眉的脚踏在板上,精致得如同玉石雕琢的一般。脚踝上,系着一串银制的小小铃铛,随着她的脚步而微微地响着。
南宫剑心神一荡,很快暗骂一声:“妖妇!”
方近玄正走在他身后,闻言看了他一眼。
秦继眉笑对莫影斜,“斜斜,怎么在这里看到你?”微一瞥,“原来铁堡主也在?怎么舍得抛下事务陪娇妻?”
莫影斜微红了脸,伸手就在她手背上拧了一把,“真讨人恨的一张嘴,也不说些好听的,倒似我拐他似的!”
秦继眉缩回了手,“好好好!我倒忘了,铁堡主的娇妻素来爱住河东的!”
莫影斜拉了她的手往里走,“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南方人啊。只许你来,不许我回家吗?”她一动,腰间系着红色的穗子,更映得她肤色若雪。
其余四人都有些走神了。当年的“比武招亲”,他们并没有参加,所以谁也不认识秦继眉。而今,如玉人儿似的从画中来,除南宫剑心中别有嫉恨外,其余三人都如见天人。
走到一半,莫影斜才“呀”了一声,转过身来,将正走到珠帘前的秦继眉拉住,“四位,这位是我的好友——秦继眉。秦,这几位是名满江湖的武林四大公子……”
秦继眉立在珠帘前,莹莹珠光垂落在发间脸畔,竟也为之失华。她似笑非笑地道:“久仰高名!”然后低首行礼。其余四人回礼,南宫剑见她并无意透露两人关系,乐得装成并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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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继眉无聊地摆弄着腰际的红穗,席上众人的谈话令她昏昏欲睡。她抬了袖,半掩着唇,遮去不客气的呵欠。低头,望见身边莫影斜纤足不断地点着地板,看来同样无聊得很。
一侧头,瞥见一双如星眼眸,自从她踏上船时,就看到了这双眼。
那个叫方近玄的男子。
事实上,这四大公子都在看她,但较之南宫剑的嫉恨又带贪念,林也谈的遮遮掩掩,戚双凌的满眼欣赏,方近玄的眼光让她诧异。
那样纯净的眼波……如窗外的一湖碧水,干净得让人讶异。
仿佛……他正看着落花、小雏,或是朝霞,那样纯然的干净,剔透而不带杂念。
秦继眉习惯了男子的眼光,惟独这人的,让她有些无措。
这是多少年未有的情感。
她皱了眉,唾弃着自己:秦继眉,你为何又为这种纨绔子弟而无措?
抬起眼,她着恼地瞪了又望着她的方近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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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女子抛来似嗔还怒的眼神。
方近玄的心一紧。
仿佛是落日最炫目的红。
他从没想到,竟可以在某个人的身上得到同样的印象。
他皱了皱眉。对座的女子又瞪了他一眼,忽地起身,往外走去。他一回神,收回眼,知道是唐突了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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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落,真的日近西山了。
秦继眉躲进画舫前侧的一间小房里,房中只有一张小小案几、几枚圆凳而已。
她懒懒地趴在窗沿上,慵散地伸着腿,那裙底,一双足肆无忌惮地伸着,望着波光,她轻轻地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一阵细响,一人走至房中。
那人移至她身侧,轻唤着:“秦姑娘?秦姑娘?”是林也谈。
她闭着眼,只作不闻,呼吸吐呐一如之前,就如沉睡一般。
林也谈的呼吸渐急。夕阳影里,他缓缓俯低了身子,而手,渐渐伸向她的足踝。
终于,触到她的肌肤。
秦继眉心中冷笑,轻轻呼了一声,缩了缩足。
那人的手飞快地伸了回去,但很快,火热的触感又袭上肌肤。
秦继眉暗骂着,但足却没有再动。
忽地,又传来脚步声,林也谈倏地弹起身,向另一侧的小门射了出去。
进来的人是方近玄。
他望见白衣女子如猫儿般半缩着身体靠在窗边,而窗外,轻寒烟水,清浅冷冽。方近玄脚步一歇,迟疑了一会儿,慢慢走进室内。
秦继眉再次冷笑,难道又来一只禽兽?
方近玄低身唤道:“秦姑娘?秦姑娘?”只见她睡得仍沉,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秦姑娘?”
秦继眉心中一诧,动了动肩,轻轻睁开眼,方近玄正望着她:“晚来风急,湖上更冷,秦姑娘要是困了,不如到里面睡一会儿,过一会儿便是晚膳时间,我会唤你,你安心去休息吧。”
秦继眉望着他含笑的眼,忽然“扑哧”笑了起来,抿嘴轻骂了声:“呆子!”
方近玄闻言,愣了一愣,“怎么了?”
秦继眉理着裙摆,“没什么,做了个梦,梦见个呆子。”说罢转身离去,留下方近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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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秦继眉被莫影斜拉着一同去了林也谈为铁氏夫妻安排的下榻处,一个叫天小庄的庄园,是林家的别苑。
一行人刚安顿下不久,天竟有了雨意,像是将湖上的氤氲带到了陆上。才一会儿,毛毛的细雨便笼罩了天地。
佣人将秦继眉领到东侧清水小筑,恭谨地道:“秦姑娘请在此歇息。”
秦继眉摒退了佣人,这小筑干净整洁,只是不太有人气的样子。推开窗,檐外伸了几枝芭蕉,接着檐上滴下水来,清脆的响声时断时续。
她微皱了眉,这个院子美则美矣,但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一切都如小筑中的陈设,刻意得让人郁闷。
几缕雨丝飘洒进来,淋湿了她的发,清清冷冷。秦继眉心念一动,“啪”地关了窗,走出门外。
沿着长长的雨廊,她随性地走着。许是下雨的缘故,整个院落竟见不到人,只这样走着,秦继眉心情却渐好了。兴之所至,她走出雨廊,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去,前面是曲桥流水的浅浅池塘。
孤零零的几枝荷叶支在水上,细雨涟涟,在荷叶上积起银色的水珠,随着雨越来越大,水珠在叶上滚动着。荷叶吃不住雨水的重量,轻轻一翻,水珠滚落池中,而荷叶又孤零零地挺立着。
秦继眉怔怔地望着那荷叶,衣服淋湿了,她也不在意。
陡然,眼前一暗,一把白色纸伞遮住下雨的天空,伞上疏疏几笔远山烟黛,如同眼前景色,水气氤氲。
她缓缓地回过头,身后,一人独立,见她回过头,温温地笑着。
“爱雨也不能这样淋啊。”那人的声音如丝般柔滑,似乎还带了些许暖意,正是方近玄。
秦继眉慢慢看向他,方近玄此时站在伞外,衣上也湿了不少,见她上下扫视,虽然心生不解,却仍是坦然以对。
秦继眉再抬眼望着伞,忽然笑了,笑得眼如丝,眉似柳。她缓缓抬起手,握住伞柄,那手正握住方近玄执伞的手。方近玄脸微红,只觉秋雨沥沥,而手上热意炙人。他挑眉问道:“秦姑娘?”只说了一句,不禁要往后退去,因为那女子欺身而来,踏上一步,将他笼在伞下。如此一来,两人面对面,衣贴衣,随便一动,就能碰上对方。这还不算,秦继眉微倾上身,螓首微抬,那发丝擦过他的下巴,淡淡的幽香随雨意氤氲。她笑着,那笑意仿佛就在他的鼻端,“你……喜欢我?”
那一刻,眼神撩人。
方近玄一呆,秦继眉笑着,笑容里有一丝狡黠。但下一秒,他的动作却让她一惊。
他抬起手,遮住她的眼。
秦继眉怔住了,原本打算再接再厉的媚态全顿住了。她的世界,只剩他的掌心。
耳边是细雨,随着他的声音而来,“不要这么笑,会损了你自己。”
秦继眉真的呆住了,一侧头,望见那男子的脸,脸上不是惊艳,不是心动,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神色。他的眼中,只有淡淡的怜悯,望着她,仿佛她是那池中的几支孤荷,是雨中坠地湿冷的小燕。
秦继眉一怔之下,又笑了起来,笑得腰肢轻颤,笑得微弯下身。这一刻,不知为何,那男人光风霁月的眼,她无法逼视。
方近玄握住她的手。
稳稳地,不带任何杂念,只握住她,像是握住秋风秋雨中将要被吹落枝头的花朵。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你看,那塘里荷叶只剩几枝,可明年夏初,小荷露角,菡萏将开,也不知多少繁华。你若愿意,明年,再来赏荷,可好?”
秦继眉止了笑,抽回手,“方公子要是爱赏荷,自便,秦继眉恕不奉陪!”说完转身离去。
竟有这样干净的人啊……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雨檐下,方近玄才叹了口气,转过身,望着荷叶。他的眼神与刚才望着秦继眉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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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意之后,是愤怒。
秦继眉重重地踏着步子,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平生了许多闷气。
陡地停了步子,她皱起眉,“他以为我是谁?真是可笑的富家公子!干净?呸!”
那双纯净的眼让她很无措,而这种无法让人掌控的心情又让她生气。她握住了手,很甜很甜地笑了起来,心底却冒出无数恶意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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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近玄左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右手边则是一青瓷小盏。他慢慢地浅酌着。
月光微黄,笼着周围花木扶疏。
阴雨后的月光,总是特别让人留恋。
花木间黑影暗动,有人从深处走来。他放下杯盏,静静地等待。是谁也来赏月?
那女子从花影深处缓缓而来。
秦继眉背着手,发散在肩头,微一抬眼,看到亭中人,眼中笑意加深,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
嘴里却轻呼:“呀,方公子?没打扰到你吧?”见那男子如意料中的摇头,她的心中浮出满意的笑。
方近玄微愣着见她走来,又被月光染了一身微明,每走一步,光华渐盛。那女子,月为她而升。
一抬头,月华在她眸中,“方公子对月独酌,好雅性啊!”到亭边,她坐下,随手拿了他手边的小盏,一饮而尽,“对影成三人,加我一个,可好?”
方近玄来不及阻拦,脸上竟微微有些红了,那杯子是自己刚刚用过的……很快,他爽朗地一笑,江湖儿女,不必过拘俗礼。
秦继眉将空杯在手中轻旋,那眼从杯上斜斜地瞥来,月色下,分外勾魂夺魄,“月上中天,方公子还不休息?上次说的那句晚来风寒,秦继眉原话奉还。”
“谢谢秦姑娘好意,方某会小心的。”方近玄的目光,一如月光清明,“秦姑娘又怎么不歇息?”
酸!秦继眉皱了皱眉,这呆子所有的话怎么都一如所料?“继眉也不知道为何没有睡意……”
“有什么事吗?”
秦继眉悠然长吟,“溯洄从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方近玄一怔,秦继眉的眼幽幽地望过来。手上一热,那女子的手平展在桌上,月光下,五指纤纤,正靠着自己的手。一点点肌肤交错着两人温热的体温。
方近玄的眼一下迷了,所有的感官似已失灵,只有手上触感惊人。似乎忆起那一天的初见,在舴艋舟上裙角轻扬,踏浪而来的女子。忽然心上暖暖的,秋夜的寂寥,只因着一只手的温度,就被蒸发殆尽。
秦继眉望着对座的男子,那个在湖上曾如烟水轻寒的男子,此刻,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绯红。
该是有些得意吧?为什么,却有点儿心动?那个男子竟如可爱的小猫小狗,让人想要一把拥进怀里呢。只为了一只手的温度,那男子原有的清寒之气变成了温暖的阳光……原本,只是想吓吓他的呢……
秦继眉笑了,说出了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令我无法入睡的人,是方公子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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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五雷轰顶。
这是方近玄能描述当时心情的惟一词句。
那个眼神很露骨的女子,那个坦荡荡在众人面前赤足而行的女子……他很明白秦继眉应该是个什么话都会直说的人,但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那么朦胧的月色下那么直直地望住他,仿佛陈述“今天月色很美好”似的,说出如此露骨的话……
他皱了眉。那江畔沉睡的女子,满眼带着如水一般的阴寒气息,为什么在月光下竟变了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不断地敲着桌子。他知道,只有自己心绪不安时才会任感情在指端流泻,这意味着什么?
吁了口气,他将手平放在桌上。
只是这样一来,他立刻忆起了秦继眉手掌传来的温度……
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仓皇地落跑,会不会伤了月下那人的心呢?
方近玄的眉头在灯下拧得更紧了,清澈的眸色变得迷惘而无奈。
即使身为四公子之一,方近玄也许只能算个单纯的年轻人吧?
他安慰着自己:明天,找个机会问问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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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几人围坐着一起用早餐。
方近玄坐在秦继眉的对面。一顿饭下来,乱了一夜的心只有更迷乱。
秦继眉悠然的眼光似乎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蒸发得无影无踪。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瞧他一眼,只跟莫影斜、铁凌落聊上几句。笑容依然灿烂,可惜从未对他笑。
方近玄缓缓地喝着粥,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偶尔掠过一缕眼波,也冷得不得了。仿佛在她的眼里,他只是个陌生人。
一直到傍晚,两人也没有交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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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十五月圆。
戚双凌、林也谈兴冲冲地赶过来。每月十五,城中总有夜市,是最热闹的夜晚。而爱热闹的年轻人又怎么会放过这一夜?于是,所有的人都出发,凑热闹去也。
城中,灯火流离,香粉轻漫。闺秀公子纷纷置上自己最心爱的行头出场,而四公子加上铁氏夫妻等人的队伍似乎太庞大了些,在人流中顾此失彼。更何况南宫剑遥遥冲在队伍之前,而莫影斜则拖着丈夫到处乱窜,队伍很快零乱了起来。
未到湖畔,几个人已分散开了。忽然听到湖畔有人狂喜地叫着:“是烟花!”
众人抬头,湖中有绚丽的烟花升起,在夜中绽放光华,一时叫明月也为之失色。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盯着天上,人流渐渐前涌,想要仔细看这烟花。
就在这时,方近玄被拉住了。低头一看,秦继眉跌倒在地,一只手捂着脚踝,一只手牵着他的衣襟,苦笑着道:“我被人推了一把……”
方近玄一怔,立刻俯下身,扶起她,“很痛吧?”
秦继眉皱起了眉,脸色苍白,“很痛……”
“那么,到边上歇歇吧!”他转过头想叫人帮忙,却发现所有的同伴都已在人群中淹没。他皱了皱眉,伸手挽着她往边上走去,“湖边有石凳,你小心点儿。过去得走段路。”因为太过专心于挤出人群,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烟光渲染中秦继眉那诡异的眼神。
喧闹中,只有她挽着他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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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坐到那微凉的石凳上,秦继眉仍未放开他的手。
远离尘嚣,夜凉如水,水中映照出繁华的影子。这一刻,秦继眉轻轻抓紧他的手,变得那么炙热。
方近玄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秦继眉一挑眉,不以为意地低下头,扶着脚,轻轻地扭动关节。
“还好吗?”
“嗯……只是刚才那一阵疼得厉害。”
……
无言的沉默中,对岸有烟花升起。随着人潮的掌声,彼岸正沸腾着,而这一端,却仿如隔世。
方近玄静立在秦继眉面前,手心突有些痒,仿佛只要轻轻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低垂的脸。
秦继眉低着头,其实那拐了一脚也只是故意,所以一点儿也不疼……
她看到方近玄垂在她肩旁上的左手轻轻一动,只是一动,再无动作。
她屏息等待。
只是,他一直未动……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
那一瞬间,璀璨在空中绽放。
两人一呆。
秦继眉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五指纤长,那么的暖。那一刻,方近玄的心中一震。
借着渐明的月光,他看清了她的眼神,微微笑着的眼,眉眼间是欲醉的……情意。
方近玄紧紧回握着秦继眉,指与指交缠,比手更暖的,是心。
秦继眉低下头,状似娇羞,眼中,闪过如刀的冷意。
天上,有乌云遮住了清媚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