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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 第四章 作者:晨蔷
    丁西平在父亲远离,各方面压力极大的情况下,高度紧张地工作了好一阵。这一天,在诸事安排得略有头绪之后,便早早回家。他想稍事休整,以便迎接今后种种意想不到的难题。谁知一回家就被他的小妹妹珊珊缠住。大约是为弥补自己近来太忙,冷淡了珊珊的缘故,当珊珊提出要去看电影时,西平爽快地答应了。

    珊珊一蹦三尺高,拉着哥哥立刻要走。

    西平却说,要看电影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快说呀,哥哥。”珊珊真是急不可待。

    “请白小姐一起去。她要不去,我们也不去。”

    “好,你等着,”珊珊听完,扭头就奔上楼去。不一会,果然牵着白蕙的手下楼来了。

    “走呀,哥哥,”珊珊脸上露着胜利的微笑,“蕙姐姐不是来了吗,你快去开车呀!”

    西平向白蕙笑笑,问:“你同意了?”

    “同意了,”白蕙点点头,“难得你们俩这么有兴致。”

    丁西平兴奋地一拍珊珊的头,“小家伙,真有办法,走,咱们这就走。”

    谁知珊珊又提出一个要求:“看完电影,我还要吃冷饮。”’

    “行,”西平说,“今天随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他们三人在国泰大戏院高高兴兴地看了场《爱丽丝漫游仙境》。选择这部狄斯耐早期卡通片,当然完全是为了珊珊。

    看完电影又去吃冷饮。他们在霞飞路上一家著名的西莱社坐下来。西平问珊珊:“电影好看吗?”

    珊珊说:“好看极了。”

    西平又说:“今天可全是为了你。小孩看的片子,你蕙姐姐肯定觉得没意思。”

    白蕙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很不错。”

    正在这时,侍者端来西平叫的冷饮。珊珊的注意力马上被桌子上各色冷饮所吸引了。

    西平乘机向白蕙睒了睒眼,轻声说:“过几天,带你去看个恐怖片,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魔鬼。怎么样,敢不敢看?”

    白蕙知道西平还想着那天早晨两人的谈话,也调皮地说:“怎么不敢?见过你的尊容,我想我什么魔鬼都不会怕了。”

    两人都笑了。珊珊只顾对付自己面前那一大杯冰淇凌,见他们都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

    旁边那张小圆桌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少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女孩面前放满了大杯、小碟的冷饮。少妇手里虽拿着小勺,但白蕙注意到,她碰都没碰一下那些冷饮,只顾喜孜孜地看着小女孩那贪婪的吃相。

    白蕙的心猛地一抖,思绪一飞向遥远的往事。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跨进冷饮店,是妈妈为了庆贺她上小学的那天,妈妈给她买了一碟冰淇凌和一杯汽水,看着她吃。她叫妈妈也尝尝,妈妈却说;“我不爱吃,乖孩子,你都吃了吧。”自己当时是多么不懂事啊,竟把冷饮和汽水很快地一扫而光……

    白蕙想:今天是星期六,晚饭后早些回家,陪妈妈过一夜。

    突然,她“哎哟”了一声,赶忙伸手看表。

    “怎么啦?”西平放下正在啜吸的可口可乐,问。

    “糟了,糟了,来不及了,”白蕙急得直跺脚。

    “怎么回事?”西平也着急地问。

    “我得去打个电话。”白蕙一把抓起自己的手袋,便向柜台上的电话奔去。

    西平和珊珊一齐朝白蕙那边看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本小通讯录似的本子,急急地翻弄着,一面飞快地拨着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白蕙“喂喂”两声,和对方讲了一句什么,失望地撂下话筒,然后又翻弄起那小本子。

    西平安顿一下珊珊,让她自己慢慢吃,便走向白蕙。就在他走近白蕙身边时,听到白蕙兴奋的声音:“哦,蒋先生刚刚到家吗?太好了,快请他接电话。”

    原来是给继宗打电话。什么事,那么急呢?西平想。

    “是蒋先生吗?我是白蕙。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能去看美术展览,让你久等了……”

    西平本想走开,但终于没有走。他装着随意地浏览橱窗里摆着的各种名酒和食品。

    “嗯,是的,是因为临时有点事,实在分不开身。还有,还有……晚上的沙龙,我,我也不能去了。”

    那边蒋继宗不知说了句什么。西平发现白蕙拿着话筒的手微微抖起来,鼻尖上有细细的汗珠渗出。

    “哦,不,”白蕙迅速地吐出两个字。又静静地听起来。过了一会,才迟迟疑疑地说道:“嗯,是的,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不要紧的。”

    突然,她的声音又高起来,语气很急地说:“不,不,你不要来。过两天我再给你打电话。”

    对方又开始说话,只听见白蕙连声地答应着:“噢,噢,好的,好的,我会当心,你放心,你放心。”

    电话终于打完。白蕙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汗,提起手袋正要回到座位上去,发现西平正在身旁凝视着她。

    “是给继宗打电话?”

    白蕙点点头。

    “你们本来有约会?”

    白蕙又点点头。

    “你们常通电话吧?”

    这一次白蕙把头摇了摇。

    “你刚才不是还说,过两天还要给他打电话吗?”

    白蕙被西平一提醒,想起刚才匆忙间在电话里搪塞继宗的话,不觉苦笑一下。一个念头突然攫住了她:不好,我怎么变成一个爱撒谎的人了?明明是因为看电影而忘记与继宗的相约,却托词说临时有急事,明明身体好好的,却顺水推舟承认不舒服,明明是为了急于结束谈话,就随口应允过两天给他打电话!而他是那样的沮丧,这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也听得出来,偏偏又那么好脾气。唉。

    回家的路上,珊珊因为没有午睡,竟靠在白蕙怀里睡着了。白蕙用手搂着她,一面想自己的心事。

    西平从驾驶盘上方的镜子里看到白蕙的愁容,轻轻地问:“还在为失约难过哪?”

    白蕙摇摇头,叹了口气。

    “别难过。今天的事,也怨我。继宗那边,我帮你打个招呼!”

    “不,你不要管,”白蕙答道,“我只是想,我怎么会变成个随口说谎的人了!”

    西平笑了。一面继续开车,一面对着镜子里的白蕙说:“这说明,你已经脱离单纯的生活环境,要面对复杂的社会和人际关系了。而只有在这样的磨炼中,你才可能脱去稚气,走向成熟。”

    见白蕙不解地瞪大眼睛,西平又说:“怎么样,要我论证一下吗?”

    第二天上午,天空在酝酿着一场雷阵雨,云层低压,闪电隐隐。白蕙早饭后就赶回了丁家。

    丁家客厅变得很暗,只好打开电灯。大家一时无事,都聚在客厅里。

    白蕙、珊珊和丁皓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白蕙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正在和爷爷一起教珊珊背唐诗。

    珊珊背中国旧诗的兴趣不大,也似乎不如学法语来得聪明,常常背了上句忘了下句。于是爷爷就自己背一句,叫她跟着背一句。白蕙则在一旁讲解诗意,希望她明了诗意后能记得牢些。但珊珊还是背了个乱七八糟。有时上句是“白日依山尽”,下句却接个“疑是地上霜”,弄得丁皓和白蕙又好气又好笑。珊珊却还一本正经地学着爷爷摇头晃脑背诗的样子,更把大家都逗乐了。

    西平倚在客厅的落地长窗前,眼观天上瞬息万变的乌云,耳听祖孙三人的笑声,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恬静感。他忍不住想:看来,家庭气氛是会随着人而改变的。有了白蕙,这个家变得温暖了。

    但他立刻又想到:现在这些人顶多只能算半个家。如果爸爸和妈妈回来,会怎样呢?想到这儿,他的心绪便不由自主地暗淡了。

    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的思路,几颗雨点斜斜地打来,酝酿已久的大雨开始下起来了。他离开窗户朝客厅门走去,心里默默念叨着:“抓紧享受眼前吧,将来的事,将来再去对付。”

    丁西平正要离开客厅上楼到自己房间去,看几份带回家的资料,只见陈妈领着一个身穿紫红色雨衣的人走进来。那人雨帽未摘,门厅里光线又暗,陡然间他竟辨认不出来者是谁。

    “西平,是我,不认识了吗?”

    原来是继珍,西平赶紧迎上去。

    “哎呀,你怎么挑这么个天气出来?”

    继珍一面脱雨衣,一面顿着脚上的雨水,大声说:“不挑个这样的星期天,也见不着你这个大忙人啊!你看,我不是赶在大雨前面了吗?我赢啦!”

    “你呀,还是这么任性。”西平接过她的雨衣,把它交给陈妈,一面就把继珍往客厅里让。

    继珍一进客厅,稍稍环顾,首先就跑到丁皓身边,亲热地说:“爷爷,好久没来看望您老人家,身体可好?”

    丁皓眯起眼睛,伸出手去,说道:“是继珍吗?这么早出来,没被雨淋着吧?”

    继珍又凑近丁皓,放大声音说:“爷爷你身体可好?”

    丁皓连连点头:“好,好。你父亲和哥哥都好吗?”

    “都好。爸爸成天瞎忙,叨咕了几次说要来看你老人家,可就是没时间。”

    “继珍姐姐,早。”珊珊插了个空,叫了一声。

    “唷,珊珊真用功,这么早就在念书啦!”

    继珍俯下身去,吻了吻珊珊的额头,又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大块巧克力,塞在珊珊手中。这才把脸转向白蕙。

    白蕙朝她友善地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继珍小姐,早啊!”

    只听继珍语调夸张地寒暄道;“哦,白小姐,早就听我哥哥说,你在这里当家庭教师。怎么好久没去我家玩?学校早放假了吧?最近好吗?”

    说着又后退一步,作细细打量白蕙状,象是新发现似地叫道:“哟,白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啦!”

    继珍只顾叽叽喳喳地说着,没有人能插上嘴。好在继珍虽然提出不少问题,倒也并不见得要人家回答。

    西平陪继珍回客厅后,不便马上离去,便仍站到那扇落地钢窗面前,隔着关紧的窗户,欣赏倾盆而下的夏日豪雨。

    陈妈端着一杯新泡的茶进来,并请继珍坐下。但她没有坐。她放下小皮包,走到西平站立的窗旁,故意装出不满的样子说:“西平,你怎么不理人哪?”

    西平转过身来,笑道:“哪里。我在等你的寒暄完毕呀。来,请坐。”

    于是他俩便就近坐了下来。陈妈把那杯热茶给继珍端来放在茶几上,然后退了下去。

    西平正想询问继宗近来的情况,因为他们也已多日不见,而且昨天白蕙失约,不知继宗会怎样。但他还没有说话,继珍先开口了。她虽然把声音放轻,但怨艾之意是明显的:“你什么时候学会保密了?回上海这么多天,也不告诉我一声。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也才回来不久,”西平解释道,“而且,公司里事太多,你知道,我爸爸又不在。改天我是要去你家的。”

    “得了,我是和你逗着玩的。”继珍把嘴一撇,“都知道你是个大忙人。”

    西平指着继珍的鼻子,笑道:“你真是人长大了,嘴也变得更尖啦,得让继宗好好管管你!”

    这是两句多么普通的话。可是人类的语言竟有着如此神奇的法力。就这两句话,使他们俩都想起了孩提时代的相处。那时候,每当继珍撒娇耍赖,西平大概没有少讲过这一类话,继宗也没有少当过和事佬。

    一阵暖流从继珍心中流过:西平毕竟还是西平。禁不住朝白蕙那边投去一瞥,见他们三人并不注意这边,便把身子朝西平挪了挪,关切地问:“方阿姨在巴黎好吗?我可真想她。

    “妈妈很好。”

    “他们那个揭幕典礼一定会搞得很隆重。对了,你看过《申报》上的新闻没有?那上面详细报道了筹备情况。”继珍边说边拿过小皮包。

    “你看这,”继珍从她的小皮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西平,“这上面说,下周的揭幕仪式,法国的商业部长都可能出席呢。你看,这里还特别说到方丹阿姨……”

    西平其实看过这张报纸。他知道那上面把他妈妈赞美了一番,说她风度如何之好,法语如何之纯正,不愧是清朝老外交官的孙女儿等等。但他今天不愿扫继珍的兴,便一面随意浏览着,一面附和道:“哦,妈妈在巴黎确实很出风头。”

    “报上也提到你,”继珍笑吟吟地,“说是丁家大少爷,法国留学生,拿过双学位,丁氏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干事有魄力,可以预见是未来国际商业界的巨子。真把你吹神了。”

    西平把报纸还给继珍,苦笑一下,说:

    “这种小报新闻,能当真吗?也亏你那么相信。”

    那边白蕙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一些他们的谈话。她想的是:继珍竟能把这些话都背下来,也真亏她了。

    丁皓见珊珊的唐诗背得差不多了,又有继珍在,就站起身来朝西平、继珍那边说:“你们聊吧,我回房里歇会儿去。”

    继珍忙跑过去,搀住丁皓,说;“爷爷,我扶你回房去。”一边朝西平使个眼色,表示马上回来。

    白蕙也趁机对珊珊说:“我们也该到小书房做作业去了。”

    西平抬抬身子,似乎想说句什么留住白蕙。但想了想,终于没作声,看着她和珊珊相跟着上楼去了。

    白蕙她们还没走到小书房,就听到客厅里已传出继珍的谈笑声。

    白蕙认真辅导珊珊做了学校布置的假期作业,又教她几个新的法语单词,听她背诵一段法文课文,就已快到吃午饭的时候。

    她看珊珊有些倦怠,就吩咐五娘给她洗洗手,然后领她玩一会儿。白蕙自己则回到了卧房。

    雨早已停了,窗外是夏日耀眼的阳光。白蕙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流进来。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突然有人敲门,她连“请进”还没来得及说,门就开了。门外站着继珍。

    “我听说你住在这里,来你房里看看。”

    不等白蕙邀请,继珍进得房来,含着颇有用意的浅笑,审视着房间。她的目光从浅蓝色绣花床罩溜到白色网格的窗帘,又从那张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书桌移向摆着一些书籍和小玩艺儿的小书架。那只白漆小衣柜上,镶着一面长长的镜子,继珍斜眼朝镜中看去,看到白蕙双手紧握着微僵地站在那里。她傲然地笑了一下,说:“哦,你的住处很不错嘛!”

    正在这时,女佣菊芬手拿一束新采的紫色蝴蝶兰走进屋来。她径直走向书桌,继珍这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只不大的瓷花瓶。

    继珍一面看菊芬往花瓶插花,一面赞叹:“这花真漂亮,多新鲜啊!”

    菊芬说:“今天早晨下雨,我等雨过后,让太阳晒了晒才摘的。看,还带着水珠呢。”

    白蕙过意不去地说:“菊芬,其实不必天天换的,太麻烦你了。”

    “那可不行,”菊芬说着,把脸转向继珍,“蒋小姐,你不知道,这可是少爷亲自吩咐的,一定要天天给白小姐换上这花。少爷的话可不敢不听。”

    菊芬说完,拿起换下的宿花,向二位小姐点点头,走了出去,并随手把门关上。

    继珍猛地一个转身,狠狠地咬了咬牙,脸色变得煞白,即使从她肩背的颤抖,也能看出她心情的激动。但当白蕙走过来请她坐下时,她已强制自己恢复了笑嘻嘻的愉快神态,但她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白小姐,你真不简单呀,丁家上上下下尽夸你好。爷爷一口一个阿蕙,珊珊口口声声叫你蕙姐姐……。

    “他们都待我很好。”

    “西平呢,他也老想着你呀,还让人给你天天送鲜花。据我所知,他对女孩子从来不是太细心、太殷勤的。”

    白蕙听到这儿,觉得那话里除了凉气以外,还大大增添了酸气。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而不语。

    继珍终于没有坐下来。她把那只小皮包往肩上一甩,看也不看白蕙,说;“好,不打扰了。”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白蕙随在她身后,送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憋出两句话来:“快吃午饭了,你不吃了饭再走?”

    一声冷笑,继珍停了脚步,扭过头来:“一般来说,我不愿在别人家吃饭。我不象有些人。我不习惯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

    她们四目相对了。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另一双眼睛却突然涌起泪水。但那泪水在它主人的极力控制下,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却终于没有掉下来。在有的人看来,那充盈着晶莹泪水的大眼睛实在太美、太惹人爱怜,哪怕只瞥它一眼,铁石心肠也会变得温和柔软起来。可是今天,那一汪泪水却无论如何浇不灭燃烧在另一双眼睛里的妒火。

    “祝你在丁家的这种日子能过得长久!

    继珍扔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房门“砰”地一响,白蕙的眼泪刷地冲出眼眶,直落衣襟。在这一刻,她眼既不见,耳也不闻,连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完全懵然不明,她的脑际全然一片空白。

    巴黎对于方丹来说,差不多可以算是第二故乡,她对它真是太熟悉了。

    她的童年大半在巴黎度过。她的祖父是大清驻法国的使节,常年在国外生活,未免孤单寂寞。于是,方丹这个唯一的孙女长到六岁时,便被他接去,同去的还有奶妈以及奶妈那个从小和方丹一起长大的儿子。作为掌上明珠,方丹一面在祖父膝下承欢,一面由祖父延聘法籍教师加以欧式教育。到了上学年龄,又进得一所贵族学校。直到她十四岁那年,才随因年老体衰而卸任的祖父一起回到国内。

    成人之后,她又曾到法国住过三年。那时她刚刚和丁文健结婚,小夫妇俩根据方丹父亲方汝亭的安排,赴法国度蜜月。方汝亭还让乘龙快婿在方氏产业的法国分公司担任协理,以便他广交朋友,熟悉业务,将来好继承他的事业。方丹的上面原本还有一个哥哥,谁知享寿不永,幼年夭折。方丹之母又在分娩方丹时得产褥热而死。方汝亭讨过一房姨太太,但未能生育,从此绝了延嗣的希望,遂把全副心思集中在爱女身上,而丁文健正是他亲自遴选的佳婿。

    方丹二次居留巴黎,并在那里生下西平。作为一个少妇,她的社交范围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愈益宽广。她的美貌、她的资质、她的教养、她的热情好客的性格,都使她不仅在巴黎的华人圈子里享有很高声誉,而且也极受法国上层社会的青睐。丁文健是初到巴黎,之所以很快便站住脚跟并把事业弄得颇有气象,得力于方丹的帮助,可谓非浅。若不是几年后方汝亭患脑溢血突然中风,方丹绝不会随丁文健匆匆回国。

    然而,自那次回国,并按照方汝亭的遗嘱同丁文健一起搬回上海西摩路82号方宅(后改为丁宅)以后,光阴荏苒,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方丹竟再没有机会来到法国。当她在常年平凡的生活中感到无聊烦闷、抑郁寡欢之际,每每不由得忆起当年在巴黎的生活,忆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终年快乐时光。

    这次随丁文健重赴巴黎,开头几天,她是那样地兴奋。拜会故交,结识新友,虽然十分繁忙,她还是独目一人把当年的游踪重访一遍。堪称世界艺术宝库的卢浮宫,当年逛得烂熟的香谢丽榭大街、风光宜人的塞纳河畔,现在又一再留下她的足迹。

    可是,当最初的兴奋消退,方丹发现,这次重返巴黎,自己的心情已与从前大不一样——虽然当年的女友们都惊叹她的容貌身段几乎毫无变化,而且多了一种成熟美,更显出了她的魅力。她开始常常独自闷坐,一支又一支地接着吸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心事。

    文健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事业家,并不过细地了解妻子心灵深处的变化。方丹也懒得同他说,几十年来就这么过的,现在还说什么?

    两天前,方丹收到蒋继珍从上海寄来的一封信。打这之后,她的心情更由郁闷转向烦躁。

    久久潜藏在心头的往事,两个几乎重迭为一的人影,以及对于上海家中尤其是儿子西平现状的关切,使她恨不得立刻返回家中。她必须去看一看。她要运用自己的力量和影响来改变那信上报告的一切,倘若那信所报告的情况属实的话。

    可是不行啊,方丹必须耐心等待。她这次来巴黎可不是来度蜜月的,不是来旅行的,她是为恒通公司巴黎时装展览中心的揭幕而来,她是作为丁氏企业的第一大人,为事业的开拓与发展而来,哪能说走就走呢?

    好在展览中心揭幕的准备工作已一切就绪,揭幕仪式的日子已经定了,就是这个周末。仪式和招待会要延续一整天,虽有各部门负责人的协助,丁文健和方丹作为主人夫妇,无疑将是整个活动的主角。这一天也将是丁文健夫妇赴法以来最风光的一天,将是前此一个月光景各种工作的高潮和终结。

    也好,过了高潮,我也就可以卸装下台了。方丹一面将自己埋在缓绕的烟雾之中,一面默默地想。

    恒通公司巴黎时装展览中心设在靠近市中心一条热闹的马路上。

    揭幕这一天从早上十点到晚上九点,整整十一个小时,来祝贺的,来参观的,来接洽第一批生意的,以及闻讯赶来采访的新闻记者、各大时装杂志的编辑们络绎不绝,蜂拥而至。来客的汽车几乎停满一条街,惊动得警察局临时给这里加派了人员。

    展览中心门口和门厅里挂满丝绸的彩带,陈放着许多敬贺开张的花篮。几个侍者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根据需要,或将客人引进正在举行招待会的中央大厅,或将客人直接领到各展室参观。

    十一点钟,法国新任商业部长偕夫人来到展览中心。部长光临,当然是天大的面子,而其中的奥秘全在于这位部长的夫人小时候曾和方丹在同一所贵族学校念书,两人同学六年,感情甚好。这次方丹一到法国就拜会了她,所以今天她特地拉着丈夫前来捧场。

    侍者把部长偕夫人来到的消息报进去,丁文健、方丹夫妇立刻迎将出夹。部长、部长夫人和拥在他们身后的一群记者在进入中央大厅的台阶上,与丁氏夫妇相遇了。

    “哦,亲爱的方丹,你今天实在太漂亮了!”

    部长太太第一个高声叫起来。这一声就象突然打亮的水银聚光灯似的,立刻突出了方丹的地位,使她显得愈益光彩夺目。周围立刻腾起一片啧啧的称奇声。

    并不是部长太太缺少教养,大惊小怪,也不是因为她和方丹友谊深厚,有意恭维,方丹今天确实打扮得不同凡响。

    一件裁剪得极其合身的浅蓝色缎质高领长袖旗袍,将方丹全身完美的曲线毫无遗憾地衬托出来。一根深蓝色的缎带,将她精心梳理过的长发松松绾住,使它们极富浪漫气息。并与她脚上穿的那双蓝色高跟皮鞋很相配。这样,她整个人就成了一件精心设计的艺术品。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她旗袍上那一片闪烁着粉红色光彩含苞欲放的花,这些花布置得错落有致,在它们中间虽无枝干相连,却令观众感到枝干的存在。

    “太太,请允许我重复我太太对你的赞美,你今天确实漂亮。”部长先生在跟方丹握手时,热情地说。

    “谢谢,”方丹微笑着回答。

    “据我所知,你衣服上绣的这些美丽的花,似乎叫广玉兰?”部长很有兴趣地问。

    “是的,”方丹笑道,“这种花在中国有好多名字,叫木笔,又叫辛夷,或者叫王兰。”

    “那么,恕我冒昧,这种花好象应该是纯白色的,不是吗?”

    问这句话的是《巴黎时报》的名记者弗朗索瓦·莱克,此人一向自恃博学,性喜挑剔,而且素来特别小视东方民族。

    是啊,原该是白色的花,为什么绣成了鲜艳的粉红色呢?这确实是一个有分量的问题。但它也给了丁氏夫妇一个介绍公司产品的大好机会。

    方丹胸有成竹地向部长、莱克以及周围的一群人说:“我的衣服和各位马上要看到的许多时装,都是恒通公司最新的独家设计。从用料到图案、配色,全部工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部长先生和各位先生如果有兴趣,我丈夫待会儿的解释或许能使诸位满意。”

    方丹说完,伸手示意,请各位客人历阶而上,步入大厅。

    招待会进行得正酣,所有的客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谈伴。连部长夫妇的来到也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方丹陪部长太太走向一群衣着华丽的女宾。

    丁文健和部长则从侍者端着的盘子里各取过一杯香槟,开怀地聊起来。话题很快回到方丹的旗袍上。

    “丁先生,你还没有解开对你太太衣服图案色彩的疑问。”一直未离开他们的莱克紧追不舍地又问起来。

    “哦,是这样的。我太太穿的旗袍是一种特殊的套装,是以本公司独特的设计思想为依据而制作的。现在时间是上午,她的穿着打扮均属晨妆,所以衣服是高领、长袖,面料是用本公司生产的质地比较厚的缎子。浅蓝色象征早晨清澈的天空,玉兰的花朵还是含苞欲放的……”

    “我明白了,”部长恍然大悟地叫起来,“那些花之所以是粉红色的,该是隐喻朝霞灿烂的辉耀?”

    “是的,部长先生,”丁文健满意地点头,同时瞥了一眼莱克。

    “有意思,有意思,”莱克一面说一面情不自禁地用目光搜寻方丹。

    方丹正周旋于那群贵妇名媛之中。莱克不得不承认,穿着那身旗袍的方丹本人就象一片明媚的朝霞。

    “那么,下午和晚上,将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满怀兴致地问丁文健。

    丁文健殷勤地再为部长递上一杯酒,同时环视一下围绕在他们身旁那些随时准备发问的记者们,笑道:“这套服装的设计思想,是表现一日之中时间的变化,晨妆、午服和晚礼服,各具其美。中国有句老话,叫‘百闻不如一见’。希望到时候,你们看到时,会喜欢它们。”

    部长哈哈大笑,指着文健对众记者说:“丁先生很会制造悬念,很幽默。下午我还有点事,没有这个眼福了。只好拜托各位看个仔细。我等着看你们的精彩报道。”

    说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声“谢谢”,就离开丁文健,走向在场的几位熟人。过了一会,他就偕夫人告辞了。

    时近中午,模特儿的时装表演开始。

    在轻柔的乐曲声中,身着恒通公司设计制作服装的女模特儿一批又一批地出来进去。那些极富中国民族特色,又经过适当修改的女装,既华丽又新颖,既有东方的神秘色彩,又符合西方的审美观点,既表现了设计者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又极能体现制作者精巧绝伦的手艺。在场观看的人们,即使是象莱克那样平素最爱挑剔的,今天也无不发出心说诚服的赞叹。

    “中国服装之美,征服了欧州,不,应该说是全世界最考究衣着服饰的巴黎上层社会妇女。”第二天《巴黎时报》的这条新闻,确实一点也不夸张。

    最后一组模特儿进去了,音乐声也暂时停止,一个静默的瞬间。

    就在大厅里即将重新响起人们的说话声之前,表演台上飘出了一朵绛红色的云。

    是方丹穿着她的午服,重新化妆以后出现在宾客们面前。她要代表恒通公司向来宾们致几句简短的谢辞。

    她的法语纯正得根本听不出她是一个外国人,谢辞也精炼而优美。但这一切比起她本人的魅力来,却简直微不足道。

    她的脑后盘着“S”型的发髻。松松的发髻看似随意地乜斜在一侧,上面插着朵鲜艳的红玫瑰。

    最吸引人的当然还是她的衣服。那是一件深玫瑰红的丝质低领无袖旗袍,从裁剪的式样,可以清楚看出它和早晨那件蓝缎旗袍的关系,但它的立意又是全新的。长长的前襟一直覆盖到脚面,那双玫瑰色的高跟皮鞋只露出一点鞋尖,使人觉得它的女主人益发颀长挺拔。旗袍两侧开岔较高,行动时微微飏起,给人以潇洒飘逸、凌风欲仙之感。而精心绣在左侧胸前的一朵硕大的玉兰,已然盛开,它和女主人脸上那和如春风的微笑相映衬,既显示出她的无比清高华贵,又似乎象征着她心灵的纯洁优美和胸怀的坦白宽广。照相机快门开闭的“咔嚓”声不绝于耳。

    有几个记者和时装厂商匆匆奔出去打电话。

    不知是谁忍不住轻呼一声:“啊,真是一位东方的维纳斯!”

    当这位东方维纳斯走下表演台来到他们中间,便立刻被紧紧地包围起来。

    与此同时,展览中心负责供销业务的人员已忙得不可开交。那些追求新奇和时髦的巴黎人拚命向他们打听有关丁太太所穿套服的全部情况,特别是尚未出台的晚礼服的款式,以及价格、定制所需时间等等,谁都想先知为快,谁都想抢先做一笔好生意。

    晚上的舞会气氛很轻松。典雅而柔丽的华尔兹舞曲让与会者感到浑身舒坦,心旷神怡。但是,对方丹来说,却面临着新的挑战。她甚至有一丝担心,一种获得决定性胜利之前的担心。她的晨妆和午服均已引起众人瞩目,但她深知法国人最讲究的是晚礼服。岂不见翩然前来与会的那些名媛贵妇、明星美女,哪一个不是竭尽所有、竭尽所能,极力在这种场合下与他人争妍斗美、暗比高下?所以,这舞会从某种意义上说来,简直就是一场没有评判官的服装竞赛。

    方丹的担心其实完全多余。她本人也是从刚一登场就明白,自己己胜券在握。

    她的这身黑丝绒制成的旗袍式晚礼服实在太杰出了。那开得低低的、微微袒露双肩的领子,那长短适中、仅及肘部的衣袖,那长长的、熨贴地裹着躯体的前襟后摆,以及领口、袖口、周身那道用金色勾出的轮廓线,赋予方丹以既端庄又雅丽的美。她新梳的发髻高耸,最别致的是发髻上插着一支金步摇。这种中国古代妇女的头饰,被她别开生面地运用,和她肩上那条镶着金线的名贵披肩相映成趣,大大增加了她步态舞姿的妩媚和轻灵。而她衣服前襟、后摆的底部用金色丝线精工绣成的片片花瓣,也应和着步摇的颤动而呈现出波浪起伏的神韵,使人联想到朝涨夕落的海潮,或者幽雅宜人的海上明月之夜。这件礼服穿在方丹身上,简直就是一首诗。一曲方罢,方丹早被众人簇拥在大厅中央,赞叹称美的热情话语几乎把她淹没。

    方丹连连说着“谢谢”。向四面围着她的客人们颔首致意。等众人稍静,她略微提高嗓音说:

    “我荣幸地告诉诸位,恒通公司拥有第一流的服装设计师。恒通设计的宗旨是根据各位的需要,确定主题,制作出能更加突出各位形体之美的时装,并为这种美增添无穷的诗意。今天我所穿的三件套旗袍,承蒙诸位青睐。它名叫‘朝霞夕露辛夷艳,’是由我的儿子、敝公司总裁助理所亲自设计。欢迎诸位成为敝公司的亲密伙伴,恒通公司永远竭诚为诸位效劳!”丁文健站在离方丹不远的地方,倾心听着,脸上不觉更加容光焕发。方丹的话刚落音,他竟带头鼓起掌来。

    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直到乐队奏起一支新的舞曲。

    展览中心揭幕的成功,预示着恒通公司在巴黎的美好前景,丁文健为此兴奋不已。

    当天夜晚,在他和方丹居住的双人套间里。当方丹沐浴完毕,穿着睡衣步入卧房,他忍不住跑过去紧紧抱住方丹,以从未有过的热情连连亲吻她。

    方丹轻轻将他推开。但这并没有影响文健的情绪。

    “你今天的表现真是出色,你为恒通立了大功。来,让我敬你一杯。”文健走到酒柜旁,倒了两杯酒,端向方丹。方丹已经燃起香烟。她接过酒杯,没有讲话。

    “为恒通事业未来的发展,为我们理想的逐步实现,干杯!”文健欢快地邀方丹举杯,然后自己仰起脖子把酒干掉。

    方丹只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就把杯子放下了。

    “在你心目中,永远只有公司、生意、事业和所谓理想。”

    方丹哀怨而颇含冷嘲的语气,使文健不禁一愣。他不解地问:“我们公司取得成就,你不高兴吗?”

    看看方丹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又说道;“你是累了吧。唉,我太大意。你忙了一整夭,够辛苦的了。你该好好休息几天,我可以抽出空来陪你。”

    “承蒙关照。”方丹冷笑一声,随手捺灭烟头,语气变得更加冷峻,“你还是做你的买卖吧。至于我,只不过是你那事业秤盘上的一只砝码,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丁文健被抢白得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妻子,这位总是别别扭扭的妻子。但是他今天还是耐心地赔着笑脸:“不要生气。你该高兴才对。今天,西平为你设计的这套旗袍,多争光啊!”

    以往,当夫妻俩发生龃龉之时,只要提到儿子西平,事情往往就有了转机。今晚文健故技重演,谁知却失灵了。

    “我要回家,明天就回,你给我去订机票!”方丹根本没有理会文健的讨好,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这,这怎么行呢?这里还有许多未了的事务!”

    “我不管。你不走,我一个人走。”

    “别,别,让我们商量商量,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呢!”

    沉默。方丹重又堕入香烟的雾霭之中。

    经过反复磋商,夫妇俩终于取得了一致意见:急速处理各项事务,移交给在巴黎的代理人。一周后动身回国——文健在业务的安排上,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哪怕是方丹的干预也不会动摇他的决心。但这一次他让步了。一方面是因为方丹的要求异常强烈,一方面,公司在国内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也使他放心不下。

    这一夜,夫妇俩在床上都难以入睡。这是丁文健夫妇此次重返不夜城巴黎以来第一个不眠之夜。等到他们俩在各自完全不同的梦境中昏昏睡去时,巴黎圣母院的第一遍钟声已经敲响。

    西平果然带白蕙去看了一场恐怖电影《骷髅岛》。

    那些奇形怪状青面獠牙的人物造型和由场景、音乐制造出来的恐怖效果。把白蕙这个尚算胆大的姑娘,也看得毛骨悚然。看电影时,她不知不觉越来越紧地捏住西平的胳膊。看完电影回家,竟一连两夜大做噩梦。事后西平问她,她却装得满不在乎,不让西平笑话她。

    这天傍晚,白蕙要去参加一个要好同学的生日晚会。

    她考虑再三,决定穿那件浅紫色绣花纱裙。这在白蕙所有的衣服中,算是最考究的了,平时一般不穿的。但她想,今天这种场合,穿得太朴素,似乎有对主人不尊重之嫌,所以就选择了这一件,又配上一双白色的高跟鞋。

    她在自己的房里换上纱裙,照照镜子,发现两条长辫子与纱裙的格调不太相称。端详了一下,她把头发散开,让一头微微起着波纹的长发披洒在肩上,又找出一根浅紫色丝带把头发绾住。

    她几乎被镜子中的自己迷住了。突然忍不住笑起来,在心中自嘲地说:真傻,又不是我过生日。看看时间不早,便拿上妈妈送给她的一个珠子串成的小提包,下楼去了。

    刚走过客厅门口,就听珊珊的叫声:“蕙姐姐,你是要出去作客吗?哥哥,快来看呀,蕙姐姐打扮得这么漂亮!”

    白蕙原以为西平还在公司,没想到他已回来,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听到珊珊的叫声,西平放下报纸。他惊喜地睁大眼睛,凝视着白蕙。

    “怎么,这么晚,上哪儿?”

    “一个同学过生日,邀我去参加生日宴会。”

    “我开车送送你吧。”

    “不,不必了。”

    “你总不能穿着这样漂亮的衣裙去挤电车,何况我也正要到外滩去办点事。”

    白蕙看着西平恳切、热情的目光,实在不忍拂他的好意,想了想说:“好吧。”

    在汽车上,西平说:“你应该天天穿上这样的衣裙。”

    从镜子里看见白蕙微歪脑袋,眼含疑问,西平接着说:“漂亮衣服本来就该给你这样的人穿。让那些人穿,”他用下巴向车外马路上的红男绿女一扬,“实在是糟蹋。”

    “也许他们天天穿得那样漂亮,你反而不觉得他们美。而我,每天都很丑,今天偶尔换件衣裳,倒有幸得到你的夸奖,对吗?”

    “你这个调皮鬼,”西平大笑道,“是要我天天给你唱美的赞歌吗?这可并不难办到呵!”

    “我不过是在分析一种心理。司空见怪,看腻了的,引不起惊喜,这不是事实吗?”

    西平微笑地侧过头来,看着她:“那么,你还是愿意引起别人惊喜,愿意让人家称赞你的美的,是吗?”

    白蕙朝西平瞪一眼,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噢,你以为我是个老巫婆呀!”

    那位同学家很快到了。

    白蕙正要开门下车,西平伸过手去,压住她扶在车门上的手。

    “你大约几点回家?我来接你。”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来了。”

    西平象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那好。不过你得答应我,早点回去,我在客厅等你……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白蕙随口问道。

    “现在不告诉你,等你回家,我就拿给你看。”

    “又在捣什么鬼,”白蕙看着西平诡秘的笑容,“可是,现在让我走吧。”

    西平没作声,他似乎忘记自己的手还压在白蕙的手上呢。直到白蕙脸红红的,想把手抽出来时,他才突然把手松开,看着白蕙开门下车。

    晚会上,白蕙总想着西平方才的话。她有点心神不定。舞会不久,她就向主人告辞。同学们都知道她妈妈身体有病,也不勉强留她。

    白蕙急急赶回丁家,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

    她自己也感到不解,难道真是急于看到西平宣布要给她看的那个东西,就象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好奇的傻丫头?不,不对。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离开丁家才几个小时,就想念起那儿来了?那儿有什么吸引着自己?是那宽敞明亮的客厅?是那幽深雅静的花园?是慈祥和蔼的爷爷和天真可爱的珊珊,还是那既高傲而又热情的西平?真要命,为什么自己眼前再也摆脱不了那黑亮而深邃的眼睛,那方方的嘴角,那常常皱到一起的浓眉,以及那有时充满笑意,有时严肃冷漠的面孔……

    等她急急赶回丁家,走进庭园,远远地就发现,除了楼上有几间房开着灯以外,客厅里竟然一片漆黑。

    走进门厅,陈妈告诉她,晚饭前,蒋家来电话,说有要事,让西平马上去。西平临走时关照,会尽快回家。如果白小姐先回来,请她在客厅里等一会几。

    白蕙点点头,问起爷爷和珊珊。

    陈妈说:“老太爷和小姐吃过晚饭都回自己房里去了。”说着,她就要给白蕙打开客厅里的灯。

    白蕙说:“别忙,我想上去换件衣服再下来。”

    除妈轻轻叫声“哦唷”,说:“白小姐不提,我差点忘了。少爷还特地关照,请白小姐就穿着这身裙子等他。白小姐就别上楼换衣服了吧。”说完,颇有含义而又不失身分地微微一笑。

    “这个西平!”白蕙心里不禁嘀咕一声。但嘴上却只是说:“别开大灯,只开几盏壁灯就行,光线太亮不舒服。”

    陈妈依言做了,轻轻退出。

    白蕙独自坐了一会儿,不见西平回来,便想弹一会儿琴。她走到琴凳旁,发现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琴谱。她心中默想:“准又是珊珊这孩子。”于是一边收拾,一边随意地翻起来。

    几张纸质发黄的手抄曲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拿起随意哼了哼,觉得曲调柔婉优美,可惜谱子不全,没有开头。经过一番细心搜检,白蕙终于在一本厚厚的乐谱中找到了另外几页。只见第一页上用法文写着:“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这是哪位名家的杰作,白蕙一时想不起来。但维纳斯这个风流爱神和美少年阿多尼斯哀艳的恋爱故事,在希腊罗马神话中赫赫有名,白蕙对其内容并不陌生。反正现在没事,她干脆打开琴盖,摆好乐谱,边看边试奏起来。

    曲子不长,旋律简单而明朗,流露出青春洋溢的火一般的热情,那是初恋中少男少女炽烈情怀的自然表现。白蕙很快熟悉了它的抒情方式,两遍以后,她已经弹得很顺手。她觉得这首曲子非常适合四手联弹,虽然独奏也很好听。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丁家这幢大宅子安静极了,就连所有的男仆女佣都已就寝。

    白蕙陶醉在美妙音乐引起的遐想里。

    突然,一种在黑暗中被人窥视的感觉莫名其妙地袭来。这个念头一产生,白蕙的心就紧张起来。起初,她坚持着不回头看,但越是怕回头就越是想回头。终于,她鼓足勇气猛地一回头。这一下可真把她吓得魂灵出窍!

    只见客厅面对树木花园的那扇落地窗户外,站着一个人,一张微微发白的脸,在客厅壁灯的光线下,只能见到一个大致轮廓。但那脸上却闪烁着一双发亮的眼睛。当白蕙回过头去,这个人影不但不躲避,那双眼睛反而越发精光闪闪,睁得老大。

    白蕙差点儿惊叫起来。她的手无意识地在钢琴键上按下去,发出一片极不和谐的声音。她赶紧举手捂住嘴。就在这时,那张微白的脸一下子不见了。

    失神地、几乎是僵僵地斜坐着,白蕙好一阵没回过神来。她用力眨眼,想再次寻找那个黑影。她记得,那张脸临走之前仿佛给了她一个凄然但并不可伯的笑容,这笑容让她想起什么人,一时又辨不清究竟象谁。

    忽然,她跳起身来,快步跑到那扇落地窗前,用力推开,向花园里望去。花园里静悄悄的,哪里有一个人影?窗外,只有一棵棵法国梧桐笔直地矗立着。

    一阵风吹得她背对着的那扇客厅门砰砰响。

    白蕙转脸随意往那儿一看,这回她可真受不了啦:只见一个黑影站在门外,而那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是那么苍白,简直跟刚才玻璃窗外的那张脸一模一样。她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阿蕙,你怎么了,怎么了?”那黑影冲进客厅,迅速拧亮了客厅的大吊灯。白蕙这才发现,原来是西平。他穿着一身深色衣裤,把本来就不黑的肤色,衬得更白了。

    白蕙失态地一下子扑到西平面前,抓住他的手,几乎带着哭声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西平见她抖得象一株风前的小柳,忍不住爱怜地抱住她的肩:“阿蕙,你怎么了?”

    白蕙一时说不出话来,腿也软得站不住。她把头靠在西平肩上。

    西平知道白蕙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否则不会如此。他把白蕙扶到沙发前坐下,又给她端来一杯冷开水,让她喝下去。一面焦急地看着她,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好象被什么吓着了。”

    白蕙软软地摇头一笑:“还说呢,都怪你,带人家去看那么恐怖的片子,害得我这两天尽微噩梦。刚才一个人在这儿等你,以为看到什么鬼怪了。”

    西平这才释然,放心地哈哈大笑:“甚至把我也当成鬼怪了,是吗?”说着,伸手刮一下白蕙的鼻子,逗她道:“羞不羞,还口口声声说:‘我不怕,什么也不怕。’可刚才吓得都要扑到……”

    白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你说。”

    西平趁机抓住白蕙的手,温柔地说:“好,不说。阿蕙,今天都怪我不好,回来得太晚,让你久等了。”

    白蕙把手从西平的紧握中抽出来,为了掩饰羞涩,故意说;“哎呀,真新鲜,丁家大少爷什么时候把‘白小姐’三个字丢掉,改称起‘阿蕙’来了?”

    西平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红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蕙见状,不免心软。便换个话题说:“我就知道,你一到蒋家,遇到什么继珍,就不想回来了。再迟几分钟,我都不想等你了。”

    西平赶忙表白:“今天上蒋家,与继珍可没关系。是蒋老伯有要紧事商量。蒋老伯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吓信。”

    “恐吓信?”

    “说是让他小心一点,再那样为恒通卖命,对他不客气。”

    “有这样的事?”

    西平冷笑一声:“哼,大和商行想用这一手逼我们就范。”

    “那你们怎么办?”

    “不要紧,这只是他们耍流氓手段而已。我就不信,大和竟敢在我们的国土上随便动手杀人。我已跟巡捕房打招呼,让蒋老伯也小心些,不会出事的,你放心。”

    白蕙默默地点点头。

    “可把继宗、继珍吓坏了。继珍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

    “噢,我明白了,”白蕙故意拖长语调说,“这才是你迟迟不回的真正原因。你心疼她了。”

    西平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把白蕙弄得莫明其妙。

    “原来你也会吃醋!”西乎竖起一个指头,指着白蕙,不无得意地说。

    “胡说,关我什么事!”白蕙一扭身子。

    西平伸手去扳白蕙的肩,俯近她说:“别生气,你要不愿意,我以后再不理她。”

    白蕙猛地转过身来,生气地说:“这就更没有道理了。你们两家是世交,你和她从小就是朋友,我凭什么让你不理她。敢情你让我这么等着,就是要我听你胡说八道一通?我可不想奉陪了。”

    白蕙说着就站起身来。

    西平张开两臂一面拦阻一面笑道:“跟你开个玩笑嘛。现在我道歉。”

    见白蕙爱理不理的样子,西平又接着说:“以后我要再胡说,就罚我……”他调皮地朝白蕙睒睒眼,“罚我……你说罚我什么好?”

    白蕙故意嘟着嘴不说话。

    西平突然一矬身子,说:“那就罚我变成个小矮人,怎么样?”

    白蕙看着面前高高大大的西平,如果突然变成个小矮人,那该多么滑稽,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从没听过这样赌咒发誓的,变什么小矮人呀?”

    西平见白蕙不再生气,那一对可爱的小酒涡又出现在脸上,便不觉油嘴滑舌起来:“就是你跟珊珊讲的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小矮人呀,你不是挺喜欢那些小矮人吗?”

    “又不正经!”白蕙一跺脚,又要走的样子。

    西平赶紧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今夭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到我房间去好吗?”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白蕙迅速地想了一想,说:“不。我不去。什么好东西,非要今天看?”

    西平既坚持又让步道;“那,你就在这几等着,我一会儿就下来。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不会害怕吧?”

    白蕙轻轻叹口气,返身坐了下来。

    西平上楼去了。

    白蕙坐在那儿,先是环视一下客厅,然后忍不住朝刚才黑影出现的那扇落地窗瞥一眼。现在看得很清楚,什么也没有。

    果然,只三分钟光景,西平就回来了。他手捧着一个大方纸盒,进门就要白蕙闭上眼睛。

    白蕙嘴里嘀咕着:“你这个人,今晚到底搞什么鬼名堂嘛?”但还是顺从地阖上了眼睛。

    她只觉得西平把一个什么东西套在她头上。她猜是一顶帽子,刚想伸手去摸一下,西平把她双手拉住:“先别动,也别睁眼,跟我来。”

    西平牵着她的手来到门厅那面大镜子面前,欢快地叫一声:“好,看吧!”

    白蕙睁开眼睛。哦,镜子里是自己吗?眼前的自己头戴淡紫色花冠。花冠四周缀满五颜六色的钻石,闪烁着各种色泽的光芒。这顶花冠和自己身上那件浅紫色纱裙竟那样相配,仿佛天造地设一般。难怪西平关照自己,不要去换衣服。

    “阿蕙,你真比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还美!”西平忍不住赞叹起来,“不,不,你是一枝紫蝴蝶兰,一枝带着朝露盛开的紫蝴蝶兰。”

    “怎么,你也这样说?”白蕙不无惊奇地说。

    “难道已经有人在我之前说过?能告诉我是谁吗?”西平竟带点妒意地问。

    但是白蕙没有回答,却指着头饰问西平:“这是从哪儿来的?”

    西平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把她拉回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得意地说:“还记得那次化装晚会吗?这是我特意为你设计、为你制作的,花了我整整三个晚上呢。我不愿它被别人挑走,因此那晚一直把它藏在抽屉里,想等到你来再拿出来。我要让大家看看,你有多美!可你那天没有来……”

    说到最后一句,西平竟有点伤感,似乎至今还为那次白蕙的没到场而遗憾。

    白蕙看出了这点,不免有些内疚:“但你为什么要特意为我设计呢?要知道,那时……”

    她想说,那时我们还不太熟识,而且,记得那时你刚从国外回来,对我是一副骄傲轻慢、居高临下的样子。但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有那么个念头。”西平双手一摊,耸耸肩,“我对自己说,这个晚会是她出的主意,我不能不感谢她,虽然我明明知道……”说到这儿,西平一笑:“你那天可并不是诚心诚意帮我出主意。你的话里都带着刺,可我决定接受挑战。你知道,我可是好斗的呢!”

    白蕙马上忆起在蒋家讨论舞会那天的情景,她想,哦,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但却如此宽容大度、如此聪明机智、如此不露声色地接受了我那份带刺的“挑战”,而且还想着要感谢我……她心头一热,不觉莞尔一笑,说:“你倒也不傻!”

    这是西平从未在白蕙那儿得到过的甜甜的、嗲嗲的、娇媚的一笑。

    “天哪,真要命!”西平突然咬着牙,低声咕哝一句。

    “怎么了?”白蕙问。

    西平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白蕙看。白蕙刚才那一笑,使他产生了一种无比强烈的冲动。这些天,这种冲动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袭来,但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来得猛烈、可怕。他只想把眼前这个光彩照人的姑娘紧紧抱在怀中,想用自己的嘴去贴在姑娘那对笑涡上,那双虽然带着笑意、却总显得忧郁的梦一般的眼睛上,那精致的鼻子上,那鲜红柔嫩的小嘴上……他不敢开口说话。他得憋住全身的劲与自己搏斗,以便把火一般燃起的欲望强压下去。

    白蕙那颗敏感的心,当然也感到了西平的异样,看着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她不禁有点害怕。理智提醒她:应该立即抽身离去。但不听话的感情却使她的身子变得异常沉重,使她无法立刻站起身来。

    她的心情是那样瞀乱:面前这个人不是打从第一眼瞧见,自己就本能地抗拒着的吗?可为什么自己又那么不愿意离开他,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少女的矜持和自重的性格终于使白蕙冷静下来。她轻轻叹一口气,把花冠从头上取下来,故意用淡漠而随便的语调问道:“怎么想到挑选这种浅紫做底色的呢?”

    刚才,西平明明看到白蕙凝视着自己的双眼曾突然迸出期待的火花,他那颗年轻有力的心感到了另一颗心的搏动、共鸣和呼唤。可是当他决心听任奔驰于自己周身的热血的驱使,正想把手伸向白蕙时,那火花却倏地消失了。白蕙那冷静的语调,使他也渐渐平静下来。那灼烧着他全身的狂热化成一片更加深厚而凝重的柔情,一片更加尊重、更加珍惜这个姑娘、想要更深地了解她、更默契地去感应她晶莹而细腻的心灵、给她以关怀和保护的柔情。

    他恢复常态,轻松地笑了,说:“第一次见你,就看到你穿着一件浅紫色旗袍。我觉得那淡雅素净的色彩与你最相配。今天你的这条纱裙,又是这种颜色。我想这正是把这顶花冠送给你的好机会。你刚才也看见了,它是多么适合你啊。”

    白蕙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把正在手里把玩的头饰往西平膝上一放:“我不要。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接受任何礼物。”

    西平急了,忙解释道;“你不知道,那天晚会上有一个规定,谁戴的头饰都可以带回家去,作为纪念。这不过是一件纪念品而已。”

    “但是它太贵重了。”

    “小傻瓜,这上面缀的又不是真钻石,都是人造的。法国商人正在和我们公司谈判,在国内加工经营这种人造钻石,作为服装上的装饰品。为了宣传,他们送给我不少样品。”

    “真的是这样?”

    “当然是真的,不骗你。制作这花冠头饰的材料不值几个钱,可是制作者的心意,”说到这儿,西平顿一顿,才接下去,“却希望得到你适当的回报。”

    白蕙本能地朝后退缩一下,怯怯地说:“你要什么回报?”

    “别怕,很简单。我只要你戴着它,陪我跳一个舞。这本来是那天舞会上,我就该得到的。”

    白蕙还怎能推辞呢?她温柔地说:“你帮我把花冠戴上吧。”

    西平轻轻地把花冠再次给白蕙戴好,然后走到那台大留声机前,打开盖子,放上一张唱片。

    在音乐的前奏里,西平一本正经地一躬到地,伸手邀请白蕙起舞。

    白蕙也满心欣悦地提裙曲膝,认真地接受了邀请。

    他们在慢四步舒缓的节奏中,和谐地滑动。西平贴着白蕙的耳朵,轻轻说:“设计这花冠时,我就在盼着这一刻。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没来,我是多么失望。”

    白蕙抬眼看看西平,发现他那对深邃乌黑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暗淡了,眉头也微微皱起,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一下,一阵刺痛。她也耳语般地轻声说:“让我道歉,行吗?”

    西平把白蕙搂得更紧了。白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神那样柔和。那双如诗如梦的大眼睛里充溢的温情,清泉般地奔涌而出,流过西平那充满焦渴期待的面庞,灌注入他的心田,象在给他无限的抚慰。

    根据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改编的舞曲,旋律优美而单纯。在一遍又一遍的变奏中,两个青年人忘情地相拥着跳舞,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别的存在。

    夜已渐深。一弯新月悬挂在夏日高远的天幕上。它那一点微弱的光对于喧嚣的人寰,显得那么渺茫。丁家花园中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就足以把它完全遮住。此时此际的丁家花园是一片黑黝黝厚沉沉的阴影,仿佛没有一个活物。

    但是,就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有一个孤独的、几乎被人们遗忘的灵魂,在跳踉,在奔突,发疯似地穿行在这巨大花园的树丛草径之间。他早已被判定为一个疯子。他的肉体早已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可悲的是他的灵魂并没有死。他有时狂歌痴笑,有时痛哭流涕。他曾用小刀把自己刺得满身鲜血淋漓,露出一副狰狞的凶相;但有时也能在钢琴上奏出极其美妙的音乐,温柔胆怯得象一只孱弱的小猫。他的神智有时清醒,清醒得不亚于任何正常人。但更多的时候是混乱,天马行空的幻想,莫名其妙的思路,偏执而顽固的念头,常常通过他紧张得几乎痉挛的面部肌肉显示出来。好在平时他不和任何人接触,除了看护着他、照顾他生活的老佣阿根。

    今天,他已经在花园里盘桓了几个小时。那年迈的老佣人还以为他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呢。谁知他早已以疯子特有的机智和灵敏,潜出了拘禁他的那幢小楼。

    他有好几天没有能够在早晨的窗帘后面窥见他心爱的人了。他忍受不了这份新的孤寂,他要用行动去找回属于他的这份幸福。

    竹茵,我一定要找至到你!

    竹茵,你在哪里?

    多少年了?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你终于回来了,我要你!

    竹茵,那时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回来了,却不来看看我。是不爱我了?我要把心掏给你看,那滴血的心……

    你为什么不来看蝴蝶兰,你连紫色的蝴蝶兰都不喜欢了吗?

    刚才,是你的琴声让我找到了你,你在弹琴,弹我写的那支曲子。你弹得多好!可那曲子不好,不好!我要给你另写一首好的……

    为什么我朝你笑,你却那么惊慌,简直象马上要逃走!你不认识我了?

    哦,我真该死,我把你吓坏了,我该死!我该死!打!狠狠地打!

    这个人是那么瘦弱,那单薄的骨架几乎撑不起—套旧西装。但他的精力似乎无穷无尽,在花园里不停地蹿走,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走了那么久,竟仿佛不感到一点疲累。

    客厅里雪亮的灯光再次吸引了他。这—次他躲在一个暗角,让夜色隐蔽住自己,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客厅里的一切。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那棵树的枝杈,他全身的颤栗带动得那枝杈也簌簌发抖。灵魂脱离了躯壳,他那木然无知的身体根本不知道已被露水打湿。

    哦,竹茵,你没有走。我知道,你不会撇下我的!

    你终于还是认出我了。谢谢你,肯陪我跳一支舞,还戴着那么漂亮的花冠。

    竹茵,你没有变,一丝一毫也没变。我也没变,你看,我还是那么年轻、英俊。站在你身边,和你共舞,我俩是多么相配的一对!

    竹茵,你以前叫我“阿多尼斯”……哦,不,不是你叫的……那是谁呢?谁叫我“阿多尼斯”?我……我想不起来……我头疼……不愿想……我不要想……

    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在我怀里,那么轻盈,带着你旋转,我一点都不费力……,你笑了,你的嘴在动,你在说什么?听不见,你说得响些。

    哦,是的,是的,让我把你搂得更紧些。

    想起来了。那天,我请你陪我跳舞,可你说不会。宁可听我弹琴,坐在凳旁,帮我翻乐谱。真淘气,你今晚跳得多好,原来是骗我的呀!

    喔,不,不,竹茵,不要生气。你是世上最纯洁、最诚实的好姑娘,你不是存心骗我:你说过,等我病一好,就跟我一起走出这灰房子,去找一个我们俩自己的家。瞧,今天晚上,你真做了我的新娘!噢,我的病好了,全好了!

    让普天下的人都来羡慕我们,妒忌我们吧!你瞧,窗外树旁站着的那个人,他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哈哈,是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为什么还老站着,他大概是个傻瓜,哈哈,大傻瓜!他在羡慕我们呢!

    哦,别走,竹茵,求求你。别关灯,别把我一人扔在黑暗里,我怕,真的,我怕。

    大客厅的灯倏地灭了。一对年轻人上楼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这个站在树下发抖的人被重重黑暗包裹起来。他嘶哑地叫着,发出谁也听不清的含糊声音,重又在花园里到处奔窜。树枝无情地挂破了他的衣服,划破了他的脸。他不断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白蕙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

    她回想着西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她的耳旁还回响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她的心还在欢快地跳舞!

    床头灯的微光照着房间的一角。那顶紫色的花冠在那里闪闪发光。她忍不住赤脚下床,再一次捧起那美丽的头饰,把它戴在头上,忍不住再一次站到穿衣镜前,反复地、仔细地端详着,心里充满温暖甜蜜之感。

    突然,她被自己的情感吓住了: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这就是爱情?自己是在恋爱了吗?天哪!

    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难道连面对自己的心的勇气都没有?白蕙暗暗嘲笑起自己来。

    她放下花冠,回到床上,用薄薄的毛巾被把自己裹好,脑子里则演电影似地从头一次在蒋家见到西平想起,一桩桩、一件件地想下来,直到近日的朝夕相处,过滤着两人间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认,其实从见第一面开始,就觉得西平与众不同,就感到了他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对于西平的情意,白蕙不能说毫无知觉。自己对他,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如今难道堤防已经被冲破了吗?今后又该怎么办?

    该去问问妈妈。但立刻被否定了:不,太难以启齿了,妈妈连我在当家庭教师都还不知道呢。

    那么,跟安德利亚神父谈谈?也许可以。他平素不是象慈父般关怀着我吗?

    渐渐地,白蕙带着对未来的遐想朦胧入睡了。一个旖旎的梦思开始在她脑海中升起……

    只过了几分钟,她便又悠然醒来。她没有睁眼,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却承受了一阵灰心绝望的袭击。丁家是那样的门第,自己又是这样的身世,我和西平之间的情感会有怎样的前途?他的父母会怎样想?爷爷和珊珊又会怎么想?他自己呢?是真心实意、认认真真的吗?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或是逢场作戏?

    白蕙心乱了。她总算弄懂自己为什么一直下意识地抗拒着西平。这是理智对感情的胜利。那么,现在要让理智向感情投降吗?感情,仅凭感情就能战胜摆在面前的重重障碍吗?

    一股凉意使白蕙打了个寒噤,她把毛巾被裹得更严实一些。

    她决心不再多想,再说,多想也没有用,“听任上帝的牵引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熄掉床头灯,她渐渐平静下来,并且终于安然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蕙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从门外无边的黑暗中,闪进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个人影在射进房里的微弱月光下,显得那么高大,简直就象古代神话中的巨灵神一般。他慢慢走到白蕙床前,俯下身去,就着月光端详着熟睡中的白蕙。他的双目闪烁着炭火般的光,简直能把白蕙的皮肤灼伤。

    白蕙却依旧呼吸均匀,年轻的脸上露着恬美的睡容。

    那人站了好一会,不自觉地朝白蕙跪了下去,嘴唇急速地噏动着,却并没有发出声来。

    半晌,白蕙翻了个身。整支手臂从毛巾被里抽出来,随意地搭在胸前。

    那人只顾盯着白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突然,他俯身撩起床单的边沿,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了上去。

    他的动作终于惊动了白蕙。

    她从熟睡中猛地醒来,听到身子背后有人在急促地呼吸。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拚足全身力气猛地翻过身来。月光下,她看到一张方方的男人的脸。这张脸立刻使她忆起西平回来前她隔着客厅落地窗看见过的那个鬼怪。

    现在这鬼怪是如此迫近自己,而且满脸血污,雪白的牙齿,最可怕的是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白蕙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发出一声尖叫。

    那鬼怪竟伸出长着长长指甲的双手要来拉她,白蕙一面抱紧毛巾被往后缩着身子,一面用尽平生力气连连尖叫。就在那双手将要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她终于失去知觉,昏了过去,软软地跌倒在床上。

    清凉的水,一滴,又一滴,从微微张开的嘴流进焦涸的咽喉,象甘泉流过久旱的田园。

    “少爷,看,白小姐的眼珠子在动呢,不要紧了。”

    “五娘,再喂她多喝几口水。”

    是谁在说话,这声音象在耳旁,又象那么遥远。

    此刻,白蕙的灵魂还在虚无飘渺间游荡,但知觉已在渐渐苏醒。

    她很想睁开眼睛,可眼皮沉重得象坠了铅。她拚命用力,撑开一条细缝,立刻被电灯的强光刺激得闭了起来。但是她听到耳旁响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蕙,阿蕙,你醒醒。”

    是西平,他怎么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费力地睁开双眼。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珊珊的保姆五娘欣慰地说。

    “五娘,你到楼下客厅去,在那个大玻璃柜里找一盒朱砂安神丸来。”

    呵,西平的声音,多么亲切。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正枕着西平的手臂,躺在床上,西平则半坐在床的一侧。

    她依稀记起刚才见到的可怕情景,怎么鬼怪不见了,却来了西平?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但身体却软绵绵的不听话。西平的胳膊一用劲,才把她半扶起来。她张目四望,屋里并无异样。突然,她双臂紧紧箍住西平的脖子,把头钻在西平胸前,“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怕……”

    西平用力将抖得象一片小树叶似的白蕙揽在自己怀里,右手拍着她的背,轻声抚慰:“别怕,阿蕙,我就在你身边。你刚才做噩梦了,是吗?”

    噩梦?那鬼怪是出现在梦中吗?可我似乎听到他的呼吸,看到他血污的脸,差一点还碰到他那尖利的、长长的指甲。不,绝不会是幻觉,绝不会是梦。

    白蕙浑身战栗,情不自禁地往西平怀中又靠了靠,说:“不是梦,真的……有人在我床跟前,对我说话,还想伸手抓我……那脸……好吓人……”

    西平一下子严肃起来,问:“真有人进了你的房间!你看清他的长相没有?”

    西平这一问,白蕙倒觉得没把握了。今晚在客厅里等西平时,自己就曾把窗外的一棵树想象成一个鬼怪,这鬼怪还有一张可怕的脸,而刚才房中出现的,也似乎是这么一张脸,当时房里那么黑,……难道,自己真是在做梦?

    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我自己都糊涂了……”她又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看着西平说:“我已连着几夜做噩梦……”

    西平的神情松弛了,他低下头,紧贴着白蕙的耳朵,心疼地说:“都怪我,带你去看《骷髅岛》。现在不用怕了,我在你身边。”

    说着,西平更加用力地将白蕙整个人连毛巾被一起抱了起来,使她横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他将她搂得那么紧,简直象是要用自己火烫的心焚去她心上的惊悸不安,象是要把两颗同样年轻的心捏合成一个,而白蕙盘着他脖颈的双臂也丝毫没有放松。

    他们就这样忘情地过了好几分钟。

    对于了西平和白蕙来说,这是时间之流完全停驻的几分钟。

    他们的肌肤贴得那么近,那么紧。他们呼吸相闻。白蕙的耳朵应该听得见西平心脏的搏动,西平的鼻子应该灌满白蕙身上发出的幽香,可是他们对此竟全然无知觉。他们只是服从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一种无影无形的巨力,而根本来不及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一刻,他们从精神沟通契合所获得的慰藉,远过于肌肤摩挲所产生的快感。

    几分钟过去,当他们先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不禁惊惧地松开了,仿佛在两人中间顿时产生了一股相斥的力。可是,松是松了,却并没有分开。

    西平的脸兴奋得发烫,白蕙的眼简直是流光溢彩。

    他们在那样近的距离中含情脉脉地对望着。

    仿佛一股电流从西平全身流过,而后又击中了白蕙……

    西平俯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很轻很轻地触碰了一下白蕙的唇,可这一碰,仿佛产生了一股巨大的磁力,他迫不及待地又一次重重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两对滚烫滚烫的嘴唇,终于牢牢粘合在一起,不能也不想再分开。这是他们生命中的装一次,也是永生永世忘不了的一次。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白蕙猛地挣脱西平的怀抱,坐在床沿旁。

    五娘拿着药推门进来,边拿水壶倒水边说:“少爷,让我来侍候白小姐吃药,你回房歇息去吧。”

    西平不答话也没动弹,仍是呆呆地凝视着白蕙。白蕙低着头,躲避着西平的眼光,轻声说:“我没事了,你去吧。”

    西平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走到门口,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然后关上门走了。

    接近中午时分,陈妈领着一位医生敲开白蕙的房门。

    原来,是西平在公司里给林达海打了电话,请他来为白蕙检查一下,并给她开一点镇静的方剂。

    白蕙虽然已经起床,但在林医生来到之前,她正在愣愣地回想着昨夜的那些事。医生来了,没办法,她只得赶紧穿起一件宽大的睡抱,准备接受问讯和诊查。

    陈妈请林医生坐下,就告辞走了。

    白蕙坐在床沿,低着头一声不吭。

    “白小姐,我叫林达海,是丁府的家庭医生。今早西平给我打电话,让我来瞧瞧你,说是你昨晚受了惊吓。”

    白蕙慢慢抬起头,看到林达海正在打开他的医疗包,往外拿温度表、听筒、血压计之类东西。

    “噢,不,”她忙说:“我现在没什么不舒服。”

    “但是你昨天夜里昏倒过,对吗?”

    “那是……那是因为……”

    林达海用手托一托金丝眼镜,耐心地等着她往下说。

    “可能是幻觉,”白蕙犹犹豫豫地说,可是话刚出口,立刻又说:“不,我也弄不清楚,我象是真的看到一个鬼怪,要不……就是个疯子!”

    “疯子?”林达海不觉一怔,但不动声色地问:“你能不能详细说说?”

    于是白蕙便把昨晚仿佛两次见到的那个黑色人影,以及站在她床前想用手抓她的情况,向林医生作了描绘。

    “你当时看清他的面孔没有?”林达海问。

    白蕙摇摇头,说:“当时我害怕极了,房里又很黑,看得不很清楚。似乎是个长方形的脸,苍白极了,脸上有血痕,眼睛瞪得老大……”

    “他抓到你了吗?”

    “这倒没有。可是,”白蕙迟疑了一下,“后来我就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不用怕。请把这支温度计夹在腋下,再让我给你搭一下脉。”

    白蕙顺从地做了。

    体温正常、脉搏有力。这姑娘的身体很健康。

    “听说最近你看过一个恐怖电影?”

    白蕙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看了《骷髅岛》,挺怕人的。”

    “这也许就是你神经紧张、发生幻觉的原因。我给你开一些镇静剂,你再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林达海从皮包里抽出一张处方笺,很快写完,就递给白蕙。

    “林医生,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年龄,是丁西平告诉你的?”白蕙指着处方笺奇怪地问。

    达海笑道:“白小姐,其实,我早就知道你。”

    这可更加奇了,白蕙不禁朝林达海瞪大眼睛。

    “因为我认识你们学院的安德利亚神父。”林达海不愧是一个高明的医师,很能把握人的心理,一句话就解开了白蕙的疑团。

    原来如此。白蕙顿时觉得面前这位戴着金丝边眼镜、长相富态的医生变得亲近起来,起初的那一点拘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光。

    “信奉上帝的人,有时也难免有个头疼脑热。安德利亚神父是我的病人之一,”林医生诙谐地说,“我们一起搞过些慈善事业,他还常帮我的忙,我需要的有些进口西药,就是他帮忙弄来的。”

    “哦,”白蕙点点头。

    “他知道我和丁家很熟,你到这里来后,他常和我谈起你。你好象是他的得意学生。”

    “神父确实待我很好。”

    达海一面收拾皮包,一面又问:“白小姐,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好?”

    他连这也知道!

    “是的,她病了很久,可是……”提起妈妈的病,白蕙顿时心情恶劣起来。

    “不要急,白小姐,我可以帮助你。”

    “你?”

    “是的。这样好不好,今天下午,由我先给令堂作个初步检查,然后再决定下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林医生素不相识,难道又是西平的托付?

    “我现在还有点事,要先出去一下。下午两点,你在楼下客厅等我,好吗?”林医生讲得既肯定又恳切。

    白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林达海已提起他的医疗包,准备离开。

    “就这样说定了。”林达海朝白蕙和善地一笑,见她点了点头,又指指白蕙小书桌上那瓶鲜花,赞道:“多漂亮的蝴蝶兰,真让人心旷神怡!”

    林达海走了。白蕙赶紧换衣梳洗,她看一下表,时针指向十二点,都快开午饭了。

    告别白蕙,林达海却并没有离开丁府。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花园,来到白蕙早晨散步有时走过却未曾特别留意的那道木栅栏旁。木栅栏的那边是一座陈旧的灰色小楼。

    已经近午,小楼所有的窗帘还严严地遮着,不明底里的人准以为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楼。

    达海伸手在木栅栏背后的一个地方摸了一下,那里有一个隐蔽的电铃开关。他连揿几下,不一会便有一个老人跑了过来。

    “哦,是林医生。”

    “是我,我来看看树白。”

    老人打开栅栏,放进林达海,又把门重新仔细关好。

    达海问老人:“树白这两天好吗?”

    “唉,”老人叹了口气:“一直好好的,可昨天夜里,不知怎么搞的……”

    “怎么啦?”

    “林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对丁家的人说呀!一大早少爷就来问过,我都没敢说实话。”

    林达海轻轻拍他一下,说:“放心,阿根,我不会说。”

    两人相跟着往楼里走去。老人尽量放低声音,说:“昨天夜里,他跑出去了。”

    “现在他在哪里?”达海赶紧问。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唉,都怪我睡得太死。老啦,耳朵可不如原来灵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老人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幸好树白自己回来了,现在还在小楼里。林达海这才放了心。

    “你带我去看看他。”

    “是,林医生,”阿根应承道,“不过他刚刚睡着不大会儿。昨几夜里折腾了大半宿。我……我是被他哭醒的。”

    “噢?”

    “半夜里,大概两点多钟吧。我忽然听到哭声,慌不迭跑过去一看,是他,正跪在地上,扯着头发鸣呜嚎叫呢。我把他拉起来一看,脸上尽是血道道,衣服也撕烂了,浑身草泥、土灰……”

    说着,两人已来到树白的房门前。阿根正要伸手推门,只听得里面一声惨叫:“别走,竹茵,求求你,是我,树白呀!”

    他们赶紧推门进去。

    房间里暗得很,只有从拉得严严的厚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那一点光。空气非常恶浊,简直令人窒息。

    “阿根,把窗帘拉开,再打开一扇窗。我不是关照,要保持屋里空气流通吗?”

    “我要开窗,他总是不肯,真是没办法。”阿根说着跑去拉窗帘。

    随着“哗”地一声,一道强光射进屋里。林达海这才看清:树白瘦弱的躯体正蜷曲着躺在床上,双手握成拳头,紧紧揪住床单,他显然睡得很痛苦。

    达海轻轻走向树白,俯身捡起掉在床边地上的一本书,有一张画像一半夹在书里,一半露在外面。他把画像抽出来一看,这是一张用蘸水笔画成的速写,一个少女在含羞微笑。看来,这张画像有年头了,墨水颜色已发黄,纸质也已变脆,稍不小心就会折断的。

    林达海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画像右下角签着日期:7.27.1909,下面是花体的字母:B。他又翻过画像看了看,背面什么也没写。

    阿根开了窗走过来,把被蹬开的毛巾被给树白盖好。

    林达海放好画像和书,坐在阿根端来的方凳上,开始给树白切脉。

    树白仍在昏睡,浑身不断颤抖,嘴巴微微嚅动,脸上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

    林达海打开医疗包,拿出一支针药,熟练地给树白注射下去。眼看他渐渐地呼吸调匀,沉入了梦乡。

    “阿根,好好看着他。按时给他吃药,别让他再到处跑。”

    阿根一一应承,又嗫嚅着问:“他不要紧吧?”

    “不要紧,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他。”

    “谢谢,谢谢林医生,”阿根送林医生下楼时,一迭声地说,临了又加上一句:“昨儿夜里的事,可千万别告诉少爷,别告诉丁家的人!”

    白蕙在路上就和林达海说好,对妈妈只说是安德利亚神父介绍的医生,干万不能泄漏她当家庭教师的事。

    他们到家的时候,清云午睡方醒,刚由孟家好婆扶她坐起,披着一件夹袄,腿上盖着毛毯,靠在床上等着喝中药。浓浓的煎熬中药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着。

    见来了生人,吴清云想挣扎着下床,但被林达海阻止了。

    林达海草草打量了一下吴清云,只见她那瘦削的脸上,几乎只剩下了黑眼圈里那对大眼睛。脸色黄里透黑,看来病势确实不轻。但她那礼貌的微笑,却使林达海心里一动: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羞涩的笑容?但这时已来不及细想。

    白蕙向妈妈和孟家好婆介绍了林医生,就端过一张椅子放在妈妈床前,请林达海给妈妈检查。

    林达海给清云搭脉。白蕙那样专注、那样殷切地看着医生的脸,捕捉着他的每一个表情。达海也注意到了。猛可里,他发现,清云母女长得竟是那样相象,特别是那双大眼睛。

    孟家好婆向白蕙做一个手势,表示她去给客人买点心,就下楼去了。

    搭完脉,林达海一言不发。接着便用听筒仔细地听她的前胸和后背,嘴里不断地要求着:“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听着听着,吴清云猛烈地咳嗽起来,白蕙赶紧给她捶背,又递给她一个纸盒,让她把痰咳出来。

    等吴清云喘息稍停,林达海详细地询问了病史。然后他说:“白太太,你的病主要是在肺部和气管。因为时间拖得久了些,治起来会比较慢。现在最要紧的是到大医院去做一次彻底的检查,用X光透视,并取痰样做化验。现在医学发达,不难确诊。只要确诊下来,治愈是完全有希望的。”

    在整个诊视过程中,白蕙一直站在清云的床头背后。此刻,没等吴清云答话,白蕙就伏在妈妈肩上说:“林医生说得对,妈,我们明天就去。”

    清云慈祥地拍拍白蕙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地叫一声,“阿蕙”,意思是别忙,且听医生讲下去。

    “仁济医院肺科主任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下。”林达海说。

    白蕙马上接口:“太好了,林医生,真谢谢你了。”

    达海走到桌边,掏出钢笔,取过一张信笺,就写起来。

    “阿蕙,”清云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可跟上一声不太一样,白蕙听出来,其中略含一点责备她冒失的意思。她撒娇地俯在妈妈耳旁说了句什么,清云笑了,点了点她鼻子,疼爱地说;“你啊——”

    林达海也看出了清云对去医院检查的犹豫,因此写好介绍信后,一面交给白蕙,一面低声说;“明天放心去检查吧,收费不会高的。”

    然后,他又回头笑着对清云说:“白太太,你真福气,你有一个多好的女儿!”

    清云瘦削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嘴上却说:“阿蕙太年轻,太不懂事。让安德利亚神父和林医生您费心了。”这时,孟家好婆正好端着在弄堂口铺子里买的生煎馒头进来。林医生起身要走,被她们三人执意留住,只好由白蕙陪着吃了几个生煎馒头才告辞。

    白蕙把林达海一直送到弄堂口。林达海对白蕙说;“你妈妈病得不轻,我怀疑可能是肺结核。必须立即检查,最好住院。不要再吃那种中药了,这病还是看西医好。”

    白蕙的心又抽紧起来,眼眶里顿时涌满泪水。

    告别的时候,林达海紧握着白蕙的手,谆谆叮咛:“你不要灰心,即使是肺结核,也还是可以治好的。妈妈需要你的照顾和鼓励,你自己先要有信心。对吗?”白蕙用力点点头。她站在那里,目送林达海的背影远去,心头充满感激之情。

    当天白蕙没有回丁家。清云倒是催她回校来着,但白蕙说,明天上午要去医院检查,住在家里,省得来回跑。清云也就不再坚持。

    女儿难得住在家中,吴清云心里很高兴,晚饭都多吃了半碗粥。上床后,两人又说了好半天体己话,才分别睡去。

    第二天上午,白蕙陪妈妈到仁济医院检查,因为拿着林达海写给肺科史主任的信,一切都很顺利,收费果然低廉了许多。检查结果要一个礼拜才出来,当然只好回家去等。白蕙把母亲送回家,安顿好,吃过午饭才急急赶回丁家。

    已经两三天没给珊珊查功课,也不知她那几首钢琴曲练得怎么样?珊珊参加“小天使钢琴比赛”,初选已通过,接下去是复选和决赛。据有的评选老师说,珊珊夺魁颇有希望。所以初选上榜以后,珊珊练琴更起劲,白蕙教得也更上心了。

    白蕙一回丁家,就听佣人们说,老爷太太从法国来电报,说是再过几天就回来。管家陈妈正安排男仆女佣做各种迎接主人归来的准备。

    “太太回来了,我也该住回家去了。”白蕙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是满意还是惆怅的感觉。在回自己房间之前,她照例先到客厅去看一下。每天这时,该是珊珊练琴的时候。

    珊珊果然在弹琴。可弹得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啦,这个小姑娘。白蕙走过去,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蕙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哥哥找了你好半天。”

    “他找我什么事?”

    ‘他走了。”

    “走了?他到哪儿去了?”

    “到火车站去了。”

    “究竟怎么回事,是送人还是他自己出门呀?珊珊,你快告诉我。”

    珊珊还是说不清楚。白蕙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西平是坐火车到南京去了。怎么说走就走呢?白蕙想。她让珊珊先弹着,自己上楼去换一件衣服再下来。

    刚打开房门,白蕙就发现书桌上那瓶蝴蝶兰底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白蕙女士亲启。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抽出一张蓝色的信笺。信是西平写的。

    蕙: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昨天我早早下班回家,为的是赶快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

    陈妈告诉我,你同林医生一起出去了。我这才想起,是我请他去为你母亲做一次检查的。我多么想立刻到你家里去!这样,我不但可以找到你,而且可以认识你妈妈,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又怕太冒失,会让你不高兴。几次走到门口,几次发动汽车,但到底忍住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现在,我又是多么后悔!

    原以为你晚上会回来的,我在客厅徒劳地等你,直至深夜。蕙,自前夜在你房里与你分手,再没能见到你。我觉得时间仿佛已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可是今天我必须动身去南京。受大和商行的胁迫,南京的几个大批发商都不敢再和我们做生意,大批丝绸、成衣被退了回来,我不能不亲自去南京一趟。多想在临行前与你道别,可直到我握笔写这封信时,仍见不到你的踪影。蕙,你不会是已经把我忘了吧?

    我已让长顺给你的房间配了“司必灵”锁。以后睡觉一定要把门锁好。切记!

    今天,你房里那瓶蝴蝶兰是我亲自采摘修剪的。刚才我独自在你房里呆了好一会。我要一千遍一万遍地重温前夜的梦!祝福你,我的心爱的紫蝴蝶兰,永远这样清纯,永远这样鲜丽。

    我会尽快回来。我渴盼见到你,渴盼和你一起去欣赏沾着朝露的蝴蝶兰,渴盼和你再跳一支《友谊地久天长》!

    信的最后一行,用法文写着“吻你!”下面是西平的签名。

    哦,西平,白蕙下意识地轻唤一声。想到那夜的初吻,一阵快乐的微颤迅速掠过她的全身。她情不自禁地把这页写满西平笔迹的蓝色信笺紧压在胸前,默默地祝祷西平一路平安,早早归来。

    她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翘首遥望南天,似乎想用目光追寻西平的足迹。

    一阵风过,楼前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响起了轻微的哗哗声。突然,白蕙看到一片金黄的树叶在风中飞舞着飘落下来。

    她心头陡地一惊,“一叶落而知秋”,美丽的夏天快过完了吗?她不觉感到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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