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健夫妇从巴黎载誉而归,一连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同业同行的招待应酬、亲朋好友的接风问候,乃至新闻记者的求见采访,简直让他们应接不暇。加上与大和商行的矛盾,公司亟待提出全面对付的方略,许多事情要由文健决定。回国以来,他不但没有好好休息,反而弄得疲劳不堪,甚至连和家人吃顿团圆饭的机会都没有。
总算到了周末,中午文健打电话告诉方丹,他将早早回来,今天晚上,哪儿也不去了。
方丹明白文健的意思,这就是说,他要家人等着他回家一起吃晚饭。说实在的,这也很难得。她通知陈妈,叫厨房多弄几个菜,又让阿红告诉白小姐,今天先生回家吃晚饭,请她也在一起吃。
阿红到白蕙房间时,白蕙正在收拾衣物。
白蕙想:丁太太已经回来,珊珊和自己过几天也都要开学。她该搬回学院去住了。本来这事应该前几天就提出,可这两天方丹忙得很,丁先生则连面都还未见,白蕙也不好去打扰。今天已是周末,想来总该有机会谈一下了吧。反正不管如何,自己先把东西收拾起来再说。
好在东西很简单,一会儿工夫,白蕙就把自己的小农箱和那些书本收拾整齐。叫她犯愁的是西平为她做的那个花冠头饰。这东西娇贵得很,放在衣箱里怕被压坏,放在书包里怕被书挤扁。白蕙一时想不出如何处置它,只好随手先把它往床上一放。
猛然想起西平说过,要和自己一起观赏蝴蝶兰的话。由此又忆起前些时他们在凉亭前度过的那些美好辰光。白蕙不觉黯然神伤,等西平回来,我已去了。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再一起流连在蝴蝶兰花畦呢。
回过头去,她看到了空荡荡的书桌上放着的那瓶蝴蝶兰。这是今天早晨菊芬照例送来的。它们都还挺精神、挺鲜艳。
她侧着头凝视一番,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朵最大的,怕它疼似的,怜惜地看着它。然后她打开正在看的那本《梅里美书信集》,把花儿轻轻夹了进去。
从此我和妈妈一样,也有一张用紫色蝴蝶兰花瓣做的书签了。想到这儿,白蕙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有人敲门,她答应一声。来人是阿红,在门外说:“太太请白小姐到客厅去,马上要开晚饭了。”
“好,我马上下去。”白蕙应道。
今大是和丁文健先生第一次见面。白蕙想了想,决定稍稍修饰一下。她脱下家常穿的白衫黑裙,换了件浅蓝色的旗袍。又对着镜子把头发弄整齐,然后才下楼。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为什么呢?因为是首次去见自己学生的父亲,还是因为这个人赫赫有名,是上海有数的大企业的老板呢?或者,竟因为他不但是珊珊的,而且还是西平的父亲,将会对西平的一切发生很大的影响?
嗐,想那么多干吗?事实上,她也无法再想了,因为她已走完楼梯,置身于灯火通明的客厅之中。
客厅里,铺着雪白台布的长餐桌上放着鲜花,女佣们正在摆放碗筷匙碟。
白蕙一眼就瞥见,一个五十出头,身穿考究西装的陌生男子正坐在沙发里。一张清瘦的脸,身材胖瘦适中,显得干练。他就是丁文健吗?
那男子显然也看到了白蕙。他没有说话,却一下子就那么专注地端详起白蕙来,仿佛白蕙使他想起了什么。
白蕙逡巡着,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打招呼。
那男子抬了抬身子,似乎想站起来。他那盯着白蕙看的眼神很奇怪。而且,他那戴着金戒指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
白蕙被他打量得有些尴尬,但又不知如何避开这眼光。他们还不认识,她既不便贸然上前,又不好马上走开。
幸好方丹过来解围了。
她朝那男子叫了一声“文健”,但那男子竟毫无反应。于是她走过去,推了推男子的肩膀,又提高声音,指着白蕙说;“文健,这位是珊珊的家庭教师白蕙小姐。”
丁文健这才清醒过来似的,定一定神,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唔,白小姐,请坐。”
方丹又转身对白蕙说:“白小姐,这是珊珊的父亲丁文健。”
白蕙礼貌地鞠躬,问候道:“丁先生,您好。”
丁文健此时已恢复常态。他声音不高,但却很威严地说:“白小姐,来这儿有两个多月了吧。”
“是的。”白蕙答道。
“听我太太说,你工作负责,珊珊的学业有进步,我们很感谢你。”
“丁先生过奖了。”白蕙低着头轻声说。
丁文健不再说话。
这时,正好丁皓由珊珊搀着走进客厅,文健便站起身来迎着老父走去。他一边把丁皓引向一张沙发,一边说:“父亲,你还记得宋怀义吗!这次在巴黎见到他了。”
“宋……怀义……哦,宋凡礼的二儿子?”
“对,他在驻巴黎的使馆供职,要我问候你呢。”
“难为他还记挂着。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他也有五十多了吧……”
父子俩交谈起来。珊珊无事可做,便走到白蕙身边,轻轻叫她一声“蕙姐姐。”
白蕙拉着珊珊的手,坐到一边去。她想,丁文健对她的“接见仪式”大概就算已经结束,其实倒也简单得很嘛。
方丹朝白蕙走过来,见白蕙想站起来,赶紧伸手示意:“别客气,白小姐,坐。”她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珊珊,来,让妈妈看看你的手。”
珊珊跑到方丹身边,伸出小手。
“啊,不够干净,”方丹笑着说,“去,让五娘给你仔细洗洗,马上要吃饭了。”
珊珊去后,方丹才对白蕙说:“白小姐,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白蕙坐得端端正正,表示洗耳恭听。她已经作好充分准备:就是方丹不开口要她走,她也要提出搬回去住。
“白小姐,我不在家的日子让你多费心了。”
白蕙静静地听着,心想,这当然是照例的开场白,客套话。
“现在我们回来了,”方丹说到这儿,略略停顿一下。“可是,我身体不好,需要养病。再说,珊珊很喜欢你,她的学习与练琴也离不开你,所以,我想请你继续留在这里,以便照顾她。”
继续留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单单指继续当珊珊的家庭教师,还是包括住在这里?这可含糊不得。
“丁太太,我们原先说好,暑假期间,您不在家的时候,我暂住府上。等您回来,至迟到开学,我便要住回学院去。当然,我可以象从前一样,每天来教珊珊小姐。”
“哦,方才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正是……请你开学以后还是住在这里,这样与珊珊在一起的时间可多一些,工资则跟暑假时相同。不知白小姐能否同意?”
白蕙说不清听了方丹这番话后是什么感想,她一时想不透,这位向来说话简洁明了的太太,为何今天说得含混而犹豫。是觉得要自己开学后仍留住在这儿难以启齿呢,还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本来不太情愿?
但无论如何,方丹提出的条件是诱人的。
白蕙迅速地盘算一下自己的情况:开学后不住校而住在这里,除了自己辛苦些,对照顾妈妈倒是一样。因为按学院住校生规定,每周只能周末回家。而住在这里,工资可以加双倍,再过几个月,妈妈的住院费也许就积攒得差不多了。何况……何况……西平……她多么渴望能常见到西平,至少,不能让他回家后因为她已离去而失望。
方丹注意着白蕙的脸色,见她不开口,便说:“反正不急,明后天答复我也行,白小姐。”
这倒促使白蕙下了决心:“不必等到明天。我同意,丁太太。”
“那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方丹说着站起身,去吩咐陈妈开饭。
白蕙从来没在丁家吃过如此别扭的饭。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碗筷声和偶尔响起的让菜声。爷爷平时吃饭总爱说说笑笑,今日也闷声不响。还有珊珊,更是十分乖巧地只顾吃妈妈夹给她的菜,而不象平时那样要这要那的。两个女佣站在身后,一本正经地侍候着,端汤、上菜、盛饭,一律都是脚步轻轻的。因此尽管席上菜肴相当丰富,白蕙却吃得无滋无味。
她这才明白,她和爷爷、珊珊以及后来西平在家时,四个人吃饭的样子和气氛,并不合乎丁家的规矩,大概今天这模样才算跟丁家的身分、地位、以及修养相称?
幸好这位丁先生丁大老板并不常回家吃饭。而只要他不回来,他太太也就不会下楼来吃饭。但愿这样难受的场面愈少愈好,白蕙暗暗地想。
方丹仅从冷眼观察中,就可以断定,文健今晚非失眠不可。
瞧他初见面时打量人家白小姐的样子,瞧他在饭桌上不时转脸细觑白蕙侧影的神态!
方丹心里当然明白:文健之所以如此,倒不一定是起了什么非分的歹念,而肯定是白蕙令他忆起了某些往事。
是的,往事如烟。可是如烟的往事并未真正消逝,它在人的生命中,在人的情感里一定会留下某种印记。到时候,那些平日里虚无飘渺、不知所在的烟雾,就会聚拢来,构成一幅影影绰绰的画,勾起你心头不灭的回忆。
方丹深信,丁文健今晚就难以逃脱这种必然是痛苦的回忆。
她没有估计错。二十多年的夫妻毕竟不是白做的,异常灵敏的直感也并没有欺骗她。
丁文健确实在自己的卧室里难以成眠。他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反复好几回。后来干脆趿着皮拖鞋在屋里踱起方步来。
她和她为什么如此相象?而且竟那么巧,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浅蓝色的布旗袍,连打扮都活脱相似。
难道真和她有什么关系?
天下有那么奇巧的事吗?或者竟是上天在冥冥中的安排?
文健从不吸烟,而且一向最怕烟味。今天却忽然烦躁得想抽一支。他翻遍自己房里的抽屉,找不到一包烟。只好到方丹那里去讨。
方丹一句话也没问,就从考究的镂金烟盒中抽给他一支烟,并用打火机帮他点着。
不久就听到文健在隔壁咳嗽起来,时紧时松地咳。
陷在自己喷制的浓浓烟雾包围之中,文健打开一瓶法国酒,咕嘟咕嘟倒出半杯,猛地灌下去。他很快就变得晕乎乎、昏陶陶起来。
如烟的往事开始在他的脑海中聚集成形。
哦,那也是一个饮得烂醉的夜晚……
那时候,方丹带着四岁的儿子到南洋她姑母家去了。
他们婚后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虽然因为这门亲事,他成了方氏企业的继承人,实现了创建恒通公司的野心,并在方汝亭去世以后,举家迁入西摩路82号,把方家花园改成了现在的丁公馆。他们夫妇间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和谐。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方丹是个富于浪漫气质的女子,而丁文健却实在太少风情。
方汝亭死后,方丹大病一场。她在南洋的姑妈特意派人来接她,要她去换换环境散散心。她便带着儿子西平走了,一走就是半年多,连信都没有一封。
丁文健此时年方三十有二,不能不感到孤寂。特别是当他回到这个大而无当、到处显得空荡荡的家,独自举杯消愁的时候。
一个夏日的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丁文健一如往常,在客厅里独斟独酌。一杯接着一杯,他自己也不知喝了多久。只有在这醺醺然的境界里,他才有一种超脱感。他想笑,但不知不觉中,眼泪却滚下面颊。他想大叫,但却出不了声。他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的疼痛苦闷,但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他和被灯光映在墙上的巨大的影子……
这时,她来了。她是方汝亭在世时就请来的特别护士。为的是照料方家一位长期患病的亲戚。方汝亭去世后,她仍按原议留了下来。
每天这个时候,她给病人服完最后一次药,就回三楼自己的卧室中去休息。因此,她几乎天天都看见他在喝酒。偶尔他也感觉到她那充满关怀的忧郁眼光。不过,她从不停留,总是匆匆地上楼。
就在那个大雨滂沦的夜,她却走进客斤,来到他的桌旁。一身浅蓝色的布旗袍裹着她娇小苗条的身子,两耳垂挂着的珠环更衬得她的脸庞白嫩细洁,在他朦朦胧胧的醉眼里,象是飘进来一朵蔚蓝色的云。
“姑爷,你不能再喝了。”她手里端着铝制的注射器消毒盒,轻柔地说。
他不理。一仰脖子,满满一杯酒已一饮而尽,然后又去抓酒瓶。
她却已把酒瓶抢到手中,还是那么柔柔地说:“姑爷,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
“作践自己,嘿嘿,我作践自己,”他冷笑一声,突然瞪大眼睛,吼道:“你松手!”
她不说话,只是痛心地朝他摇头。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所流露的神色,几乎是在向他恳求。
他突然气馁了,把酒杯一推,埋下头。
她也把酒瓶放下,说;“上楼休息去吧,借酒浇愁,不是办法。”
“我有什么愁!”他猛然爆发地,“我事业发达,家有娇妻贵子,谁不说我丁文健福气好!”
他把脖子挺得硬硬的,眼睛里却迸出泪来。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很……苦。”
苦,有谁真正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听听,这是什么话:不知是丁皓的儿子娶了方家的女儿,还是丁文健嫁给了方汝亭的家产?难道我是出卖了自己?我到底得到了什么?除了这瓶使我忘忧的酒,我一无所有!
他痴痴地看着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口,酸楚疼痛而且气闷。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再去抓酒瓶。
一转眼工夫,他已经又倒好一杯。他左手颤巍巍地端起酒杯,右手持着酒瓶,对她说:
“来,陪我干一杯!”
她本能地退缩着。
“来呀,你……”他踉踉跄跄地险些跌倒。
她一把扶住了他。
“干,我们干……”
突然,她一把夺过在他手中泼洒得只剩半杯的酒,露出坚决果断的神情,说:“我干了这杯,你不准再喝,上楼睡觉去!”
“你喝,你喝。”
“你听清楚我的话没有?答应不答应?”
“喝,喝!我答应,答应……”
“好,你看着。”她端起那杯酒,“闻了闻那呛鼻子的酒气,闭上眼睛,屏一口气,把那半杯酒硬是吞了,立刻咳得流出了眼泪。
他虽在朦胧中,但还是被她的义举感动了。他扔下酒瓶,也不说话,就东倒西歪地朝外走去。走到楼梯口,差一点绊倒在那里。
她赶紧跑过去,一手拿着消毒盒,一手把他扶起来,搀着他一步步走上楼去,直送他走到卧室门口。
她帮他推开房门,扶他跨过矮矮的门槛,看他勉强站住了,便想伸手去找电灯开关。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返身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并一踢脚把房门关上了。
她吓得朝旁边一跳,两个人竟一起倒在地上。铝盒摔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点不大的响声。
“你……快放手,我要叫了!”她气咻咻地说。
可是已经晚了。他只觉得心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骚动,这使他突然变得力大无穷,而且那么蛮横。他把自己的身子整个儿压在她身上,不让她动弹,并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叫喊。
只听“嗤——”的一声,她那件浅蓝色的旗袍被撕扯开了……
她太娇小柔弱,虽然拚力反抗,仍然徒劳。
一个善良无邪的姑娘,一个出于同情而帮助他人的姑娘,竟这样地被玷污了。
寄怪,今天为什么偏偏会想起这段最不愿回忆的往事?
难道是因为那件浅蓝色的旗袍?或者是因为白小姐跟她长得太象?长得象,又怎么样呢?
但脑海深处的活动简直无法控制,愈想摆脱愈纠缠得厉害。
一幢外表黄褐色,楼道过廊里亮着昏暗电灯的公寓大楼。
这是方丹从未到过的地方。今天,她却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她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手提精致的小皮包,匆匆地走在八楼。
在一个挂着“华隆公司代办处”牌子的门前,她停住脚步。看了看周围,然后按下电铃的揿钮。
“太太,你找谁?”门开了。
“我找黄先生,他在吗?”方丹操一口流利国语。
“在,在。请,请。”来开门的老头殷勤地说。
方丹跟他来到一间不小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大玻璃窗临着马路,有轨电车行驶和汽车的喇叭声嘈杂地传来。
“是丁太太吗?请坐。”办公桌后的一个中年人,和方丹打招呼,“鄙姓黄。我想,我们已经在昨天的电话里认识了。”
方丹坐下来,并稍稍打量一下这间办公室。好简陋哪,除了办公桌上的一部电话机,还有一个抽屉很多的木质文件柜站在壁角,别的什么也没有。
“太太,昨天您来电话后,我已在人事方面为您作了安排。现在请把需要调查的问题告诉我吧。我们愿意尽力为您效劳。”
原来这是一家挂着假公司招牌的侦探所。
姓黄的见方丹脸现狐疑之色,操着一口洋泾滨国语,笑道:“太太,我手底下包打听交关得力。上海滩多少疑难案子,工部局缠勿清,警察局吃勿落,都是阿拉破了。别看阿拉门面不大,不过不想过分招摇而已。阿拉办出事体来保险灵光。请放心谈吧。”
“我的调查,要求绝对保密。”
“包括对你的先生,阿是?这个请绝对放心。本侦探所只对委托人负责。”
“而且我要求尽快给我答复。”
“这个当然。”
“那好,”方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递给姓黄的。
那人接过来看了一下,说:“就这么一眼眼问题吗?”
“是的。只要你们先弄清楚吴清云这个人的底细,下面自然还有别的调查。如果连这个都查不清,我只好另请高明。”
“这个,请丁太太放心。一个礼拜之内听回音。”
“好吧,我等你的电话。”方丹说着,随手递给那人一张支票,上面按照对方的要求,开着一个不小的数目。
虽然从巴黎回来不到一星期,方丹在陪着丈夫四出应酬的百忙之中,还是亲自做了不少调查工作。事关她心爱的儿子西平,她怎么能掉以轻心,袖手旁观呢?
不用说那天刚下飞机,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以及后来几次专门的拜谒中,继珍对她所说的那些,就是家中男仆女佣们的种种报告,便够方丹烦恼的了。公公丁皓和女儿珊珊倒是对白蕙赞不绝口,可方丹对他们的反映并不太放在心上。佣人们的话当然作不得数,而且他们说的也有不少矛盾。好象男仆们普遍对白蕙印象不错,而女仆们对白蕙有好感的不多。除了菊芬说她好话外,陈妈算是最老成持重的了,也语含深意地提醒方丹,要留意少爷和白蕙的来往。阿红倚仗着是太太贴身侍女,嘴巴最尖。白蕙半夜昏厥,西平亲自照料的事,就是她从五娘那里听来,又添枝加叶搬给方丹的。那五娘为人忠厚,倒没说什么。
方丹连树白那里都去过了。阿红讲的那桩事,立刻使她想到树白。而促使她下决心踏进那家侦探所的动力,除了文健初见白蕙所表现的失态举止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在此之前她与树白的那次见面。
树白居住的那幢小灰楼,平时方丹过一段日子总要走一趟。
树白也姓方,比她只大一、两个月,是她家的远房亲戚。树白的父亲曾是最得方汝亭信任的方家花园的总管。方丹没出满月,母亲就死了,由于方汝亭不放心把这小婴儿交给别人,结果是树白娘一边领着自己的孩子,一边把方丹奶大的。说起来她跟树白是“奶兄妹”的关系。所以当年去法国陪伴爷爷,也就把她所离不了的奶妈和树白一起带了去。在法国,方丹无论是练琴、学画还是上学念书,都得由树白陪着,并做她的表率,要不方丹就坐不住,不肯好好学。在法国一住八年,十四岁随祖父回国后,方汝亭又把他们分别送入男、女教会中学念书。每天放学后,两人仍是在一起做功课,弹琴、作画。后来树白得病,方汝亭便将他养在家里延医治疗,先是由他娘服侍,他爹娘都死后才换了阿根老头。长期以来,方家上下都知道,树白实际就是方家的一个成员,不过为了便于养病,让他单住一幢小楼,又因为他常爱犯神经,大家不去招惹他而已。
方丹跟别人不一样。她对树白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更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即使跟丁文健结婚以后,她也没有淡忘,而是格外珍惜这份自童年时代就积累下来的宝贵情愫。
倒是树白,自打病后,简直就象变了一个人。方丹去看他时,完全要看他的兴致。有时不无亲热谈笑,有时则冷面相待,有时甚至会引起他神经发作,吵闹起来。
这次方丹从巴黎归来,第三天下午就硬是抽空去了树白的小楼。
那天树白正在弹琴。方丹远远地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旋律立刻令她忆起青春时代最值得留恋的一页。哦,多美啊,这支《献给维纳斯》,谢谢你,我亲爱的阿多尼斯,方丹在心中默念。
陶醉在音乐和由音乐勾托的柔情里,她走进小楼,挥挥手,让前来招呼的阿根走开,然后轻手轻脚地来到树白的房间,静静地倚在桌旁倾心地听着,直到树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愣愣地坐在那里。
“小哥。”方丹不由得用了童年时的称呼,而且叫得那么轻柔,充满眷恋之情。
可树白却犹如一截木头,毫无反应。
方丹又叫一声:“树白!”
他这才缓缓回过身来。
方丹一看他的形容,吓了一跳。他比自己去巴黎前瘦多了,头发又长又乱,衬得他面容越发苍白憔悴。
“你怎么啦,病了吗?”
树白双眼炯炯地瞪视着方丹,象是在极力辨认她是谁。突然,他跳起来,一把抓住方丹的手,叫道:“不,我没有病,我已经好了。竹茵,我们走,我们走!”
竹茵!他又把我认作那个贱货。已有将近十年,他再没提起过这个名字,方丹以为他终于把她给忘了,今天是怎么啦?方丹心里陡地泛起一阵嫌恶,一阵痛恨。
“树白,你仔细看看,我是方丹,”又凑在他耳边,放低声音说:“你的阿丹妹妹呀!”
“阿丹妹妹?”树白顿时变得恍惚起来,放掉方丹的手,含含糊糊地问。
“瞧,这是我从巴黎特地给你买来的,”方丹把手中拿着的一个不大的礼品盒塞给树白,“是你最爱吃的那种巧克力。”
“巴黎?你到巴黎去了?”树白把礼品盒随意地往桌上一放,毫不感兴趣,却盯着方丹问。
“是啊,前天刚回来。我特意去了塞纳河畔、卢浮宫,记得吗?那时我们俩……”
“原来你跑到巴黎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不到你!”树白突然打断方丹的话,一把抓住方丹的胳膊,用力摇撼着她。他那疯狂的手那么有力,指甲又那么长,方丹被他抓得生疼,但心里觉得十分舒坦,并不想挣脱。
见方丹不挣脱、不躲避,树白兴奋得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急切地说:“你不再为那天夜里的事生气了吧?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天天早晨在这里看你,可你为什么不来给我打针,不来看我?你跟我跳舞跳得多好啊,竹茵,我还要和你跳舞,要你做我的新娘,竹茵,我们再跳,再跳!”
方丹终于忍不住了,她用力挣脱树白的手,凶狠地对他大吼:“你看看清楚,我是方丹,不是竹茵!”
“你……不是竹茵?竹茵不是又回来了吗?”
“你在做梦!竹茵永远不会回来了!”方丹跺着脚大叫。
“你骗我!我天天看见她,看见她在花园里散步、读书,看见她在弹琴……”树白的眼神又恍惚起来,人也开始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是你,一定是你,又把她藏起来了。”
“哼,”方丹咬牙切齿地凑近树白的脸,说,“她不要你了,把你扔下,跑了!”
“不!”树白突然一声大叫,“我不信,不信!你这个坏女人,你骗我,你滚,滚……
他拿起桌上的那盒巧克力,朝方丹砸去,盒子掉在地上,他又走上前去,用脚狠狠地朝盒子上踩,一边踩一边叫喊:“你是最坏的女人,你把竹茵害死了,你滚,快滚……”
方丹猛地一个转身,走出房门。手足无措的阿根跟在后面,不敢抬头看女主人的脸,他用眼角瞥到,方丹的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对于怎样处置白蕙才好,方丹颇费踌躇。
早在巴黎的时候,继珍的信曾促使她在心里作过一个简捷的决定:一回家,就让这位白小姐卷铺盖。
可是,回家以后,她并没有按此行事。
最大的原因是西平没在。继珍直截了当地说白蕙缠住了西平,而西平对她也不一般,佣人们影影绰绰的话语几乎可以说是作了旁证。如果真是这样,不等西平回来,就打发掉白蕙,显然不妥。
方丹并不是为白蕙考虑,而是为儿子着想。西平为公司的事到南京奔忙,做妈的却在家里撵走他的情人——就算她是情人吧——他回来后会怎样想?方丹的母爱不允许她这么做,而且这么做也太缺乏风度了。
再说,明智如方丹,岂能不懂,就是把白蕙辞退,也割不断儿子同她的联系。她那个圣旦女子文理学院,儿子又不是找不到。说不定由此倒会激出西平的反抗,反而把西平更快更牢固地推向白蕙。
一想到将有一个女人来和她争夺儿子,而且将获得儿子的心,方丹就觉得受不了。但正因为如此,不是就该把事情办得更慎重一些吗?
白蕙算什么?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罢了。几时要她走,还不是一句话,急什么?
说实在的,方丹挑不出白蕙什么毛病,此次回来也没见她有什么异样。她还是那样端庄、娴静,待人还是那样谦恭有礼,教书还是那样认真尽责。
但在西平面前,她又是怎样呢?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方丹决定等西平回来以后,亲自观察一番。而且她有充分自信,不论这两个年轻人的感情发展到哪一步,她都有办法控制住局面。
这就是她在周末晚餐前对白蕙讲那番话,不但挽留她继续教珊珊,而且希望她照旧住在丁宅的真正原因。
当然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在方丹心底还埋藏着一个谜,一个极想予以揭晓的谜。
记得白蕙初来的那天,自己就觉得她的模样和神情举止仿佛象一个人,一时难以断定。但这次树白把自己当作王竹茵所讲的那一番疯话,加上丁文健看到白蕙后的一系列失常表现,不由得方丹不深思:为什么三个人,三个当年见过王竹茵的人,见了白蕙都会引起一种联想呢?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但我明明问过她,她说她母亲叫吴清云。这就怪了。难道改名换姓了?或者是我们都看花眼了?
如果确实是她,那么在销声匿迹了二十年之后,怎会允许她女儿又来到这里,这个她亲口保证永远不会再有来往的地方,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如果侦探所的调查最后表明,白蕙确是她的女儿,我将怎么办?
当初,是她夺走了自己的爱人,现在她的女儿又要来夺自己的儿子吗?我在天底下最钟爱的两个男人,难道都要被她们母女夺走吗?
我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想到这里,方丹只觉得有一团烈火在胸中焚烧。顿时,她觉得浑身燥热,面孔发烫。恰好在这时走进房来的传女阿红,看到太太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的样子,不禁吓呆了。
“太太,你……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白小姐呢?”
“白小姐在楼下陪小姐弹钢琴,太太有事找她?”
“不,没事。阿红,给我把那条白纱巾拿来。”
“太太要出去?”
“不,我下楼走走。你不用跟着,给我把窗关好,把屋子拾掇一下。”
方丹披上头巾,习惯地在镜前照了照,就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在白蕙的悉心辅导下,珊珊的钢琴进步很快。“小天使钢琴比赛”珊珊初战告捷之后,这小姑娘求胜心切,练琴更起劲了。今天午睡起来,师生二人就一直在客厅练琴。
所有的练习曲都已反复弹过,准备参赛的曲目:舒曼《童年情景》中《捉迷藏》和《梦幻曲》两支小曲,也已经练得滚瓜烂熟。白蕙对珊珊很满意,而珊珊则意犹未尽似的,还想再弹。
于是白蕙便紧挨着珊珊坐下,选了一支曲子,两人四手联弹起来。
一曲弹完,两人都很高兴。珊珊央求白蕙说:“蕙姐姐,四手联弹好玩,我们再找一首来弹。”
弹什么呢?白蕙突然想起那份手抄的乐谱。《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她在那个吓人而又迷人的夜晚,无意中发现这份乐谱,独自试弹过,也曾想到用它四手联弹一定很优美,今天正好跟珊珊一起试试看。她很快从一本厚厚的乐谱中把它找了出来。
“来,珊珊,看看这首曲子。”
“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珊珊念道,“维纳斯我知道,阿多尼斯是什么人呢,蕙姐姐?”
“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少年。”白蕙答道。“噢,我知道了,这曲子是写爱情的。”珊珊天真地笑起来,“一定很美。”
“别急,你先读读谱子。”白蕙说。
姗姗一边看着谱子,一边便轻声哼起来。白蕙也站在她背后边看边哼,并不时用手指点一下乐谱,告诉珊珊应予注意,珊珊则点头表示懂了。
“好了。我们试试看。”白蕙重又坐在珊珊身旁,珊珊兴奋地提提裙子,把身子坐得笔直,
第一遍不太熟练,配合也不太好,珊珊要求再来一遍。到第二遍时两人已相当默契,弹得挺不错了。
突然,在她们背后响起了方丹的吼声:“够了!别弹了,快给我停下!”
白蕙与珊珊一齐惊愕地回头,只见方丹气急败坏地喘着气,胸脯猛烈起伏着,右手挥舞着一条白色的纱巾,直向她们冲来。
白蕙赶紧离开琴凳,站起身。没等她作出任何表示,方丹已冲到钢琴边,伸手一把抓过竖在架子上的那份乐谱,把它紧紧捏在手里:“谁让你们弹这个?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白蕙不知所措地说:“丁太太,这琴谱……是我……在那堆乐谱里翻到的。”
珊珊吓得躲在白蕙身后不敢出来。
方丹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白蕙怕她晕倒,忙跨前一步去扶她,但方丹把白蕙推开了。
方丹用拿着纱巾的那只手捂住前额,低声说:“对不起,我……我头疼得厉害……”
说着,方丹便一手捏着那琴谱,一手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上楼去了。
夏去暑退,早秋是上海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太阳是那样辉煌灿烂地照着,却不再象前一阵那样炙热烤人。街上的树木虽已有几片早衰的叶片悄悄掉落,但大部分还没有脱去青绿繁茂的盛装。每天早晚,人们已能感到一丝凉意,整个白天却照样可以穿着夏日多彩多姿的衣裙。
清晨,马路上到处可以见到背着新书包跳跳蹦蹦去上学的小学生和表情严肃、腋下夹着一迭书或讲义夹的中学生。
白蕙下了电车,就杂在这些学生当中,向前走去。这个穿着一身朴素学生服,提着一个大书包的女大学生,昂首挺胸,迈着大步,显得多么朝气蓬勃。毕竟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沉重的家庭负担和妈妈的疾病并没有使她完全颓唐消沉。
她快步地超过身旁的那些学生,向仁济医院的方向走去。她要利用上午第一、二节没课的时间,赶到医院去查询妈妈身体检查的结果。
自从陪妈妈到仁济医院检查以来,白蕙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好不容易等满一星期,她赶紧到医院去取妈妈拍的X光片和化验报告,但医院却回答她,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让她过两天再来。
又是二、三天过去,“今天总该有消息了吧。”白蕙心想。
接待她的医生告诉她;片子和化验单都已出来,但主治医师正在研究病情,还没有做出结论。最好请她陪妈妈来复诊一次。医院方面认为,有必要邀请几位著名医师进行会诊,因为吴清云得的是一种疑难病症。疑难病症?白蕙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会是什么病呢?
“不是肺结核吗?”根据白蕙的知识,她能想到也最担心的是这一点。
“肺结核是容易确诊的。但你妈妈的化验结果并未发现有结核病菌,X光片上也未见结核病灶。主治医生已排除肺结核的可能。”
“那……怎么办呢?”
“最好是住院检查。”
是啊,这个我也知道。可是……白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学院上课。
开学以后,白蕙几乎每天都要抽时间回家看看妈妈。凭她的直觉,妈妈的病情发展较快,胸疼和咳嗽加剧,声音嘶哑,常感到透气困难。白蕙是多么不放心。要不是为了生活,她真想辞去丁家的事,陪伴在妈妈身边。好在毕业班课程少,自己掌握的时间多,白蕙在安排好自己的学业和珊珊的功课外,其余的时间都给了妈妈。
这天,她在陪珊珊练完琴后,晚饭前就赶回新民里。吴清云仿佛知道检查不会有什么结果,根本不问白蕙,却硬撑着,装出笑脸来安慰女儿。
白蕙也不愿在妈妈面前表现出焦急和不安。
她端一张小矮凳坐在妈妈床前,还象小时依偎在妈妈脚下听她讲故事那样。所不同的只是现在娓娓说着话以抚慰对方的,已不是母亲而是女儿。
明明知道自己病重,但更看重女儿学业和前途的吴清云,绝不肯拖累女儿。她慈爱地抚着白蕙的长发,谆谆叮咛她,一定既要做好论文,又要注意身体。到晚上八点左右,她便急急催女儿回校。
白蕙几乎是含泪而别,心情沉重地回到丁家。她的心中堆积着那么多的忧愁,可是在没有西平的丁家,她又能跟谁诉说。
几天来,为妈妈的疑难病症需住院检查一事,她左思右想,想到了林医生。这位面慈心善的长者,又是医学上的内行,也许能给自己一点切实的指点?她又有点犹豫,怕林医生觉得自己太冒失。
经过反复筹思,白蕙还是决定去找找林达海。
这天上午正好学院没课。白蕙先准备了一下论文,又把昨晚珊珊做的法文练习批改完。十一点左右,她到厨房向陈妈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了。
白蕙沿着林荫路走向大门,远远就看见门房阿福正跑去打开大门,这表示门外有一辆汽车正要开进来。白蕙想:这个时候,是谁呢?
汽车开进来,白蕙认得,那是丁文健的车子。原来是他回来了。白蕙朝路边靠靠,想等汽车开过再走。
谁知汽车“嘎”地一声竟在她身边停住了。
“阿蕙!”
是西平!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脸一下子兴奋得通红,她简直不敢相信。
但千真万确,西平已经笑吟吟地下了汽车,站在她身边。
“感谢上帝,让我回家第一个就见到你!”西平一把握住白蕙的双手,激动地说。
白蕙觉得该说一句欢迎西平回来之类的话,但话出口边时,却不觉变成了这样一句:“你走了有整整十二天。”
“可我们分别已经超过了三百个小时,”西平接口,又轻声说:“我想得你好苦。”
司机老刘本想跟西平说句什么,看到这情景,便没有开口,轻轻把车开走了。
白蕙羞红着脸,硬把自己的手从西平的紧握中挣出,装着没听见西平的那句话,问道:“南京的事办得还顺利吗?”
“很有收获,我刚刚在公司向爸爸作了报告。”
西平简要地介绍了情况:经过十多天的奔波,终于联合起南京的同行以及丝绸服装业的大批发商们,组成了一个同业联盟,相互支持、配合,共同对付大和商行等外资的硬性掠夺。
“我已说服爸爸,在上海也搞这样一个同业联盟,以后还要和南京、杭州等地的同行们携起手来。”西平信心十足,兴奋地说。
白蕙专注地听着。看到西平容光焕发,好象凯旋的军人,她从心底感到高兴。
“你辛苦了,该好好休息一下。对了,你还没见过太太吧,她天天在盼你回家,还有爷爷和珊珊。”
“你这是去哪里?”西平问。
刚才的一团欢喜,被西平这一问全冲散了,忧郁之色现在白蕙脸上,“我……我出去找个人。”
“找谁?”
“林医生。”
“林医生,为什么?”
白蕙本不想多说,但在西平的催问下,还是简略地说了妈妈的病情,尤其是不能确诊的情况。
“你在这儿等一等,我上楼去一下,然后跟你一起去。别急,总有办法的。”西平说着就往里走去。
白蕙一转身,发现二楼那间大卧室的阳台上似乎有个白色的身影一闪,是丁太太?她一定在楼上等急了。
白蕙紧走几步,追上西平,坚决地说:“不,你不要去。”
“为什么?你认识林医生的家吗?”
“我知道。反正不要你去。你硬要去,我就不去了。”
西平见白蕙说得认乎其真,只好作罢。
“你快进楼去吧。”白蕙催促西平。
“那你……”西平还想问什么。
“你先进去,要看你进了楼,我才走。”白蕙坚持道。
西平轻叹一声,只得往里面走去。快要进楼时,他回头一望,白蕙果然还在那里看着他。他远远地朝她挥挥手,看见白蕙转身向大门走去,才慢慢地跨上进楼的台阶。
白蕙在这个时候去找林达海,绝没想到会扑空。
本来,每天上午是林达海在诊所接待门诊的时间。下午才是出诊。白蕙急急忙忙想在午饭前赶到那里,就是怕错过时间见不到林医生。谁知今天林达海刚刚接到丁文健让秘书吕小姐打来的电话,说有点急事,请他马上到恒通公司去一下。
林达海想,文健从不叫自己到公司去,今天准是有什么要紧事。恰好,门诊病人已经看完,于是便换换衣服,离开诊所,到恒通公司去了。
当白蕙赶到林达海的诊所时,林达海正在吕小姐陪同下走进了文健的总经理办公室。
“哦,达海兄,真抱歉,劳动您的大驾!”
“文健兄,知道你从巴黎回来,早想来看你。你和嫂夫人都好吧?”
“谢谢关心,我们都好。”
“今天有何要事,召我到公司来?”林达海问。
“事情是有一点,”丁文健看了一下手表,说;“走,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谈。”
他们一起走出总经理室,丁文健向吕小姐关照,下午二点的董事紧急会议准时召开,他会按时赶回,还有个别没联系上的董事,一定要想法通知到。然后,他们便一起乘电梯下楼。
在一个豪华饭店雅致而安静的小隔间里坐定,丁文健吩咐侍者上酒上菜。然后就开门见山地对达海说:“有一件事想请老兄帮忙。”
“请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
“是这样的:达海兄一定知道,我们珊珊的家庭教师……”
“白蕙,白小姐?”
“达海兄认识她?”
“在你们家见过几次,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姑娘。”
“是的……我们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家父和珊珊与她很合得来,”丁文健略一沉思,又说:“但是,她的身世很不幸。父亲……她的父亲……早已亡故,母亲则重病在床,迁延日久……”
丁文健突然停住不说,达海也不讲话,耐心地等着听下文。
终于,丁文健下了决心,看着林达海说:“达海昆,我想请你出面,帮助白小姐她母亲立即住院检查治疗。一应开支和有关事宜均请你单独与我本人直接联系。对外,不,无论对谁,还请你严加保密。”
“包括对白小姐及其母亲本人吗?”
“这个当然,当然。”
“你是要帮助她们母女,可是又不愿公开?”
“对,”丁文健点了点头,见林达海似要发问,忙把手一摆,道:“达海兄,其中缘故,过些天我再详细告诉你。你我之间可以无话不谈。今天,我只想拜托此事,达海兄能俯允吗?”
林达海不好再问。他心里想:奇怪,丁氏父子何以会不约而同地关心起白小姐,并及于其母呢?西平那天在电话里流露的关切之情,容易理解,特别是在他亲眼见到白蕙的丰采芳姿之后。可文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达海兄,此事有难处吗?”见达海没马上回答,文健忍不住催问。
“不,没有什么困难,我可以照办。”林达海答道。
“那就一切拜托。这里是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请你先用着。我希望让她住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得到尽可能好的治疗。一切烦劳之处,且容后谢。”
丁文健不愧是巨型企业独揽大权的总裁,讲起话来简洁而明晰。
林达海接过支票,看了一眼,把它放进皮夹子收好。
“好吧,我马上去办。”
“只顾说话,菜都要凉了。达海兄,请!”
丁文健为林达海斟满酒杯,又举箸殷勤地劝菜。
晚饭后,白蕙陪着珊珊在三楼小书房内温习功课。
平时学习很专心的这师徒俩,今天却都有些心神不定。白蕙是由于今天中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找林医生,偏偏不巧,没找到。下午回了一次家,觉得妈妈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心中实在焦急。珊珊则因为知道哥哥西平已从南京回来,但未能见上面而不高兴。西平吃过午饭,洗个澡,和爷爷、妈妈聊了几句,就匆匆赶到公司去参加董事紧急会议去,直到现在还未回家。
小书房里的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八下,珊珊已开始打哈欠了。
正在这时,楼下前花园里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珊珊跳起来,高兴地叫道:“一定是爸爸和哥哥回来了!”说完,就恳求似地看着白蕙。
白蕙笑了,说:“去吧。”
珊珊就象一支离弦的箭,一下子蹿出房间,朝楼下奔去。
白蕙仍坐在桌旁。想到再过几天就该把毕业论文提纲交给指导老师去审看,于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拿出毕业论文提纲提笔修改。“当当”的钟声又响了,白蕙放下笔,舒展一下身子。噢,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珊珊上来。她想,大约是一家人都聚在客厅里谈话吧,珊珊一定又在缠着西平给她说外出看到的新鲜事。
一种孤独感向白蕙袭来。她站起身,怕冷似地双臂抱在胸前,无聊地在屋里踱着步。然后她又走到窗前,只见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闭上眼睛,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冰凉的玻璃使她烦闷的心情似乎好受一些。
突然,一双温暖的大手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白蕙吓得猛一哆嗦。但马上就感到身后是那股熟悉的男子气息,虽然这股气息她只接触过一次,但由于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因此仅那一次就足以使她牢记不忘。
她只觉得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竟想流泪,哽咽着叫了一声:“西平!”捏住那双大手,回过身来。
西平脉脉含情地凝视着白蕙。然后把她一下子抱在自己怀里。滚烫的嘴唇盖到她美丽的大眼睛上,把那刚流出眼眶的泪水吮干了。而后嘴唇往下滑,摸索到了她那正颤抖着的唇,紧紧地贴了上去……
他们吻得那么久,那么缠绵,那么热烈,仿佛两人要用这一吻来补偿分别这些天来所有的思念。
终于,西平松开唇,轻声地在白蕙耳边说:“蕙,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你。这十几天来,我天天在心里描着你的画像,现在让我看看,我描得象不象。”
但白蕙却不愿抬头。她紧倚着西平的胸膛,呻吟似地轻唤着:“呵,西平……呵,西平……”
她觉得眼前这宽阔、温暖的胸膛就象一堵厚实的墙。她多想永远躲在这堵墙后,把一切烦恼和不幸都隔庄墙外。
见白蕙不肯抬头,西平把自己的脸埋在白蕙的黑发中,吻了又吻,然后又捧起白蕙的头,再一次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
随后,他俩才在书桌旁坐下。
“告诉我,中午林医生怎么说?”西平关切地问。
白蕙轻叹一声,摇摇头。
“怎么,林医生也没办法?”
“不,我没能见到林医生,他不在诊所。”
“噢,”西平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现在就去给他家打个电话,约林医生明天和我们见一见。”
“不,这事不要你管。如有需要,我自己会明天再去找他。”
“看你说的,怎么不要我管?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过两天,我还要去见见你妈妈,见见我未来的……”
白蕙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瞎说!我妈妈根本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白蕙被西平的猴急样逗笑了。她一抿嘴,故意说:“这可要看我高兴。说不定,还得等个五年、十年!”
这还是西平今天第一次见到白蕙笑,他也高兴地逗着白蕙:“你敢!看我请你吃这个……”边说边举起拳头,瞪大眼睛,作要打人状。
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方丹走进来。
白蕙赶紧从紧挨着西平的椅子上站起来,尴尬地叫一声:“丁太太。”
“嗯,”方丹答应道,然后又说:“我还以为是五娘忘了关书房的灯了呢。白小姐还没休息啊?”
不等白蕙回答,她又对西平说:“西平,你爸爸在找你,说明天的各厂厂长会议,还有些事要先准备一下。”
“好,我马上就去。”西平答道。
趁这母子俩说话之际,白蕙已收拾好自己的讲义夹,向方丹道过晚安,径直走出门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蕙刚要出门去学院,陈妈来叫,说有电话找她。
她拿起听筒,就听对方说:“喂,喂,是阿蕙哇?”
是孟家好婆那宁波腔很重的声音。
“好婆,是我啊,我是阿蕙。”
“侬马上转来一趟,侬姆妈要进医院了!”
怎么回事?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好,我……我马上回去。”
“阿蕙,你勿要吓,是好事情,好事情,你转来就晓得勒!”
白蕙给学院打了个电话请假,然后就急匆匆赶回家去。
新民里的弄堂口停着一辆漆着红十字的救护车。白蕙远远看到它,就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加快脚步奔上三楼。一进家门,不禁大吃一惊,家里不但孟家好婆在,而且林达海医生也在,正和妈妈说着话。
“林医生!”白蕙惊喜地招呼一声。
“哦,白小姐你回来了,好快呀!”林达海笑着说。看林医生的神态毫不紧张,白蕙不觉心定许多。
她走到吴清云身边,叫一声:“妈,你怎么啦?”
“阿蕙,”清云靠在床上,伸手把女儿拉过去,白蕙就势坐在床沿上,“今天不是有课吗?回来不要紧吧?”
“我已请假了。妈,你怎么……”
清云指指林达海,说:“林医生说服了我,我准备去住院。”
白蕙惊奇地看看妈妈,又看看林达海。达海用手托了托眼镜架,点了点头。
“阿蕙,侬没看到救命车已经来了吗?”孟家好婆插话道。
这是怎么回事?一大堆疑问涌向白蕙心头,使她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总而言之,如此难办的一件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吗?最奇怪的是妈妈,她怎么被林医生一说就同意了?
“白小姐,救护车在弄堂口等着。快帮你妈妈收拾一下,我下去叫他们来抬。”林达海说,又放低声音对白蕙说道:“有些话,以后细谈,好吗?”
林达海转身下楼去了。
白蕙和孟家好婆赶紧给清云取出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刚刚收拾好,就上来两个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男护士,把吴清云移上担架抬走了。
白蕙与林达海随着救护车同往医院。看来林医生已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因此一到仁济医院,就直接把清云送入二楼特等病房。
看着医生来询问病史,填好病历卡,护士安顿清云躺下休息后,林达海又关照几句,便准备回诊所去。白蕙说要送送他。
走出病房,白蕙迫不及待地问;“林医生,你有什么法宝,一下就把妈妈说服了。要知道,我妈在住院这件事上可固执呢。”
林达海笑笑说:“法宝就是你呗!”
“怎么,是我?”
“我对你妈妈说,你不肯住院,白蕙心急如焚,这样下去,书念不好,身体也要拖垮。听我这么一说,你妈妈很爽快地就同意住院了。”
白蕙想,妈妈就是这样,凡事总是首先为女儿着想,一丝温馨的笑意刚要在唇边漾开,但马上就被一层忧愁抹去了。白蕙犹豫一下,开口问道:“林医生,这住院的费用……”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负责。”
“那怎么成?”白蕙急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哪能让你来承担责任。”
“你别急嘛,”林达海解释道,“红十字会有义务、也有能力帮助你们解决困难。”
“不,”白蕙斩钉截铁地说:“妈妈的住院费用该由我来负担。现在就算是暂借。我会还的。”
见白蕙如此坚决,达海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以后再说吧。你现在这点工资,要维持两人的生活。即使要还,也得等你毕业以后呀。”
“只要你同意我归还就行。”白蕙舒心地笑了。
星期六晚上八点钟,蒋万发累得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以恒通公司挑头的同业联盟终于在上海组织起来。蒋万发是这一行当中的“老资格”,这次丁氏父子下决心搞起同业联盟,以抵制外商的挟制,倚仗万发之处甚多。万发一直对恒通忠心耿耿,因此鞍前马后竭尽全力,几乎天天早出晚归,终使事情有了眉目。
今天是周末,万发想着要早点赶回家来,与儿女聚一聚。但等忙完事情回到家,家中那个自鸣钟已在敲八点了。
晚餐的菜蒙在纱罩里,还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张妈告诉他,少爷还没回家,早晨去学校时就关照,不回家吃晚饭。小姐头疼,不想吃饭,已早早睡下。
“老爷,我去把鸡汤热一下,”张妈说着就要去厨房。
“不急,我先上楼去看看小姐。”
继珍卧室房门紧闭,连门缝也没有一丝光线漏出来。
万发推一推门,纹丝不动,看来是从里面插上了。他贴着门侧耳倾听,也不见动静。于是他在门上敲敲,轻轻唤道:“珍珍,珍珍,”仍没有回音。
看来,继珍是睡着了,万发只得失望地独自下楼去。心中不免有些埋怨继宗:妹妹不舒服,你还不早点回家来照料一下,又在外面瞎忙什么呢。
其实,娇宠女儿的万发是错怪继宗了。他早上出门时,继珍还好好的,并没有病。
继珍下午四、五点钟时兴冲冲地去西摩路丁宅。她想今天是周末,说不定西平会早回家。西平从南京回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
一进丁宅,就听陈妈说,少爷没在家,来电话讲今天回家晚。
继珍问到白小姐,陈妈说:“白小姐中午从学校回来,给珊珊安排好作业,刚出门去了。说是今天晚上有事,也要晚回来。”
继珍似乎敏感到什么。会不会西平与白蕙在外面约会?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她上楼去看望方丹。偏巧刚坐下一会儿,方舟就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抱歉说马上要出去办点事。于是继珍只好老大没趣地告辞,快快地回家来。一到家就说头疼,饭也不吃便上楼躺下。
万发上楼来敲门,并未睡着的继珍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怎的,老父愈是关怀,愈是表示歉疚,她倒愈觉委屈怨恨,便硬是赌气不理。她埋怨爸爸平日不关心她,埋怨西平变心,当然更恨白蕙,是她把西平迷住了……
然而,白蕙此时其实并没与西平在一起,却是和继珍的哥哥继宗一同在文艺沙龙,正跟一班青年朋友热烈地聊着天。
自从陆续看了继宗推荐的一些普罗文艺书籍后,白蕙知道许多闻所未闻的人与事,觉得眼前似乎拓开一片新天地。吴清云住院后,病情有所缓解,白蕙情绪好多了,时间也较为充裕。因此她已两次与继宗一起参加他们文艺沙龙的活动。只是继宗不敢把这事告诉妹妹,怕继珍又拿此事开玩笑。继宗心里明白,白蕙的应约,纯粹是对沙龙活动颇感兴趣,并非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感情。
张妈把滚烫的鸡汤端上桌,又给万发盛了一碗饭。本想与儿女热热闹闹过个周末的万发,独坐在饭桌前,端起碗,却没有举筷。
刚才听张妈讲,继珍下午去丁家,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去时高高兴兴,回家后却乱发脾气,又直嚷嚷头疼,然后就关上房门,不理人,不吃饭。
万发忖度:一定又是为了西平。想到这儿,他深深自责作为一个父亲的失职。早就说要去丁家探探他们对于这两个孩子的事有什么想法,但文健夫妇从巴黎回来后,诸事繁忙,自己不好意思去打扰。也怪自己忙昏了头,连原先想找老爷子丁皓聊聊此事的打算,都一拖再拖,没能实现。唉,实在是对不起这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女儿啊。明天,趁着是星期天,无论如何一定要为此事到丁家去跑一趟。
蒋万发拿起筷子,刚扒了一口饭,电话铃响了。
张妈拿起听筒,应答了几声,回身对万发说:“老爷,厂里来找你的,好象有什么急事……”
万发叹口气,放下碗筷,起身接过话筒,马上听到话筒那头传来一个人急促的喘气声。
他刚“喂”了一声,那头就气急败坏地说:“厂长……你……快来……快来……”
万发忙问:“你是谁?”
“我……老冯……冯庆生……”
哦,原来是厂里仓库的看守员。
“什么事,慢慢说嘛!看你慌的。”
“厂长……仓库被盗……损失很大……你快来……”
“什么?仓库被盗?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对方显然犹豫了一下,然后含含糊糊地说:“刚……刚才发现的……马上要出口的丝绸成品……几大包……被搬空了……你快来……”
“原料有损失吗?”
“也……丢了……厂长……你来看一看……”
“好吧,你先报警,我马上来。”
蒋万发一边拨电话要出租车,一边吩咐张妈把他的夹大衣拿来。
“老爷,你……刚吃了一口,吃完饭再去吧。”
“我得马上赶去。这老冯头吓昏了,电话里什么都说不清楚。我亲自去看看,处理一下,回来再吃吧。”
他急匆匆走了,到大门口,又回头关照:“一会儿你上楼看看,要是小姐醒了,给她端些热的鸡汤去喝。”
赶到仓库,把出租车打发走,蒋万发快步朝仓库的大铁门走去。
他有些奇怪,铁门虚掩着,里面黑黑的,也不见有人在门口。不是关照老冯头报警了吗,难道警察还没到?
他推开铁门走进大院,往库房走去,一边高声叫“老冯,冯庆生!你在哪里,老冯……”
刚跨进库房,突然他的头上被人用木棍猛击一下。他倒下了。
一双手抓住衣领把万发从地上拎起来。
万发拼命眯着乱冒金花的双眼,想看清是谁。终于,他看见面前是两个人。一个日本浪人打扮,一身破旧的和服,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中间斜插右眼,直到右耳边,以致右眼紧巴巴的只剩下一条细缝,只有左眼是贼亮贼亮的。另一个是又黑又壮的中国人,一身短打,手里拎着一根粗粗的木棒。而冯庆生被绑在库房中间的木柱上,口里还塞着一团破布。
那日本浪人冷笑一声,操着流利的汉语说:“好啊,蒋厂长,你不是一直要和我们大和商行作对吗?今天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话音刚落,那黑汉子又是一棒朝头上打来。万发在昏死之前的瞬间,只觉有什么热呼呼的东西流到眼里,眼睛一下子被糊住睁不开了。他又倒在地上。
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万发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折,五脏六腑都在流血。
依稀听到一个声音:“龟田先生,这老家伙差不多了。”
随后,他感到似乎有一只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两眼紧闭,气息奄奄。紧接着,一只穿着大头皮鞋的脚把他的头踢了一下,他的头象颗萝卜似地被甩向另一边。于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两个人走到冯庆生跟前,龟田一把扯出他嘴里的破布,说:“怎么样,你想不想也尝几棒子?”
老冯头哀求道:“饶了我吧,你们不是说好,只要我把厂长骗来,就放我回家的吗?”
“回家?哈哈……”龟田狰狞地仰面大笑。他再也不去理会老冯,对那黑汉子说;“快,浇上汽油。”
那黑汉子拎起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汽油,就向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原料及丝绸成品上浇去。
冯庆生狂呼:“烧不得,烧不得!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
那两人根本不理睬。龟田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了火,燃着一根布条,扔到一包浇上汽油的丝绸上。
“轰”地一下,库房蹿起大火。
龟田和黑汉子跑出库房。
被绑在往子上的老冯拚命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那两人看火势愈烧愈旺,便跑到仓库大门前,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用匕首钉在门房间的大门上。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毛笔字:“给同业联盟放放血!”
呛鼻的汽油味和焦臭味刺激得万发苏醒过来。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要赶快报警灭火!”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幸而他躺倒的地方离库房门不远,他挣扎着一步步爬到门边,忍着浑身剧痛,两手扒墙慢慢站了起来。他伸手够到墙上的电话机,用发抖的手指拨通火警,刚报完地址,就又晕倒在地。
此时,第一批义务救火员已提着水桶,拎着脸盆赶来了,他们是看到仓库火光冲天的附近居民。
已是深夜,丁宅上下都已熟睡。
客厅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把住得最近的陈妈吵醒。等她披衣去接,又是好大一会。但陈妈接完电话,全家马上忙乱起来。陈妈果断地叫醒丁文健。丁文健立刻叫她吩咐老刘备车。
很快,汽车就载着他和西平穿过花园的便道,开出大门,飞也似地迎着漆黑的夜驶去。
白蕙也被这忙乱闹醒。听着楼下匆忙杂遝的脚步声,她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披上一件睡袍,走出房门,正听到汽车发动、大铁门打开的声音。
她急急下楼,在客厅见到陈妈,忙问:“出什么事了?”
陈妈惊魂未定地说;“警察局来电话,美新厂仓库失火……”
白蕙问:“还没救灭吗?怎么要总经理亲自去?”
“听警察局讲,是蒋厂长报的警,只是蒋厂长被放火的坏人打成重伤,很危险,已送到医院。老爷和少爷是去医院看蒋厂长了。”
白蕙默默地上楼,想起在蒋家时见到的那个对子女慈祥随和的长者,不知他伤成怎样了。又想起继宗兄妹,特别是继珍,万一失去这个一贯娇宠着她的父亲,该会多么痛苦。
白蕙在床头双手合十祈祷,但愿蒋万发大难不死。
当丁家父子赶到医院时,早有公司和美新厂的职员迎候在医院门口。
丁文健一下汽车,忙问:“蒋厂长怎么样了?”
一个公司的高级职员摇头叹气,回答道:“现在还在抢救。医生说内伤严重,失血过多……”
西平紧皱着眉,说:“是谁打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职员把一张纸递给西平,“这是警察在仓库门房揭下来的。”
西平看一眼那纸上的字:“给同业联盟放放血!”只感到满腔热血直往头上涌。他愤怒地捏紧拳头,紧紧用牙齿咬住下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
父子俩随着那职员快步走进病房,推开门,只见蒋万发头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正闭着眼仰面躺着。
继宗面色煞白站在床头,继珍坐在父亲床前,掩面痛哭。
见丁家父子到来,那些围在伤者身边的医生、护士都退后一步。
一个为首的老医生,面对丁文健询问的眼光,微微摇着头,摊开双手,表示已无能为力。
西平看到这情景,一股深深的负疚之情涌上心头。
他头一个念头就是:我害了蒋伯伯,要不是我坚持筹建同业联盟,要不是我对他上次所收到的匿名信的威胁大意了,他不至于惨遭毒手。
文健几步跨到病床前,俯下身去,轻声呼唤着:“万发,万发……我和西平看你来了……”
一直昏迷着的蒋万发,听到丁文健的声音,奇迹般地睁开肿胀的眼睛。他吃力地看了看了文健,又看着西平,声音微弱地说:“龟田……叫龟田……脸上有疤……一只眼……瞎了……”
西平明白这是在说凶手。他俯身坚定地说:“蒋伯伯,你放心。一定要严惩这个凶手!”
万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但两颗泪珠渐渐渗出来,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他再一次睁开眼,看看西平,又盯着女儿看了好久,最后把眼光停留在丁文健的脸上,挣扎着说:“我……心愿……继珍……继珍……西平……给西平……”
他嘴里念叨着继珍、西平的名字,但两眼却直直地盯着丁文健。
文健马上想到,在最近的那次厂长会议结束后,他宴请大家吃饭。席间,厂长们夸西平能干、有魄力,是他的好帮手。当时万发正坐在他旁边,对他说:“我要有这么半个儿子,也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他回答说:“我看你的继宗比西平强,老成、持重。”当时万发尴尬地红了脸,这倒使他感到,可能是自己误会了万发的意思,“半个儿子,”也许是指要西平当女婿吧。因此,如今万发这句话,丁文健立即理解了。
文健把自己的手放在万发的手上,郑重地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把站在身后的儿子推到蒋万发的床头,威严地,不容置疑地说:“西平,告诉你蒋伯伯,你会好好待继珍的。”
西平当然也听懂了万发的意思,他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响,还来不及思考,就被父亲推到前面。
西平目瞪口呆地站着,看着蒋万发。他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说什么好。那个濒临死亡的人那么可怜地用哀求、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似乎他不答应,那双因淤血而肿胀的眼睛就绝不肯从他身上移开。偏偏他对这个人的遇害是应负责任的。
父亲的声音在急切地催促他:“快,快向你蒋伯伯说呀!”
西平犹如被人催眠了似的木然地对着那张垂死的脸,他终于点了点头,说:“蒋伯伯,我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蒋万发嘴角一抽,好象是笑了一下,眼一闭,就再也不动弹了。
虽然这天是星期天,而且夜里折腾半宿没睡好,白蕙仍是早早就起床。她想先到花园去走走,然后就去医院看妈妈。
刚走到二楼,正见陈妈上楼来,白蕙忙问:“先生他们回来了吗?蒋厂长情况怎样?”
“他们天亮前就回来了。蒋厂长死啦。”陈妈低声回答。
“那,打人放火的凶手抓到了吗?”
“听老刘说,是日本人报复先生他们,这凶手可不好找,”陈妈摇头叹气,“我看少爷心里很难过,一直在客厅坐着,不说话,也不去睡,我去叫太太去。”
白蕙走进客厅,见西平双眼闭着斜靠在长沙发上,西装上衣扔在一边,领带扯在一边,裤子也皱巴巴的。
她上前轻轻碰碰西平的肩,想叫他回房去睡。
“走开,我说过让我安静一会儿!”西平仍闭着眼,恶狠狠地说。“西平。”白蕙轻轻唤道。
一听是白蕙的声音,西平睁开了眼。
白蕙心里惊呼一声:上帝!怎么一夜工夫,就变成这样!
只见西平眼里布满血丝,眼珠混浊而模糊,脸色憔悴,面颊凹陷。更使白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眼角上竟然出现了第一道鱼尾纹。
她觉得胸中猛然充塞着一股恻然的柔情,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西平眼角的那道鱼尾纹,心疼地说:“西平,你太累了,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吧。”西平一把抓住白蕙的手,用力之狠,使白蕙疼得差点儿叫起来,本能地向后一缩。
西平感到白蕙的退缩,他就象抓着一块火炭那样,马上把手松开了。他闭上眼,头朝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左右摇晃着,突然低吼道:“我真该死!”
白蕙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深的自责。她想,他是为蒋厂长的死感到内疚,但这又怎能怪他呢?“西平,我也为蒋老伯的死难过,但事已至此,你不要太折磨自己,去休息一下吧。”白蕙柔声说,不自禁地用手轻柔地梳理着西平那一头蓬乱的黑发。
“蕙……”西平哽咽着低唤一声,想说些什么,竟说不下去。
白蕙从未见过西平如此,也有些慌了。她连声问:“西平,你怎么啦,怎么啦?”
西平猛地坐直身子,深深地盯着白蕙的眼睛,象是要一直看到她的内心深处去,声音颤抖地说:“蕙,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他的眼神是那么痛苦、绝望,连那黑黑的眼珠似乎都变成了灰色。
白蕙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可怜的人,情绪都迷乱了。她赶忙弯腰抓住西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安慰他道:“我知道,我心中也只有你。西平,你要振作起来,不能被那些凶手压垮。”
这时,二楼传来方丹惊慌的叫声:“西平,西平,你怎么还不去休息?”随着叫声,急促的脚步声下楼来了。
白蕙略一沉思,放开了西平的手。
但此时西平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似的,反而起身一把抓住白蕙的胳膊,声音嘶哑地说:“你……相信我……”
脚步声已到客厅门口,白蕙下决心挣开西平的手,就在方丹出现之前,一转身从客厅门里走进后花园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丁文健父子处于极端的繁忙之中。他们既要料理蒋万发的后事,又要重新为同业联盟的事奔忙。因为确有几个同行业主被蒋万发的死吓坏了,表示不愿再参加联盟。
西平比父亲更忙,他要认真地追寻凶手,无奈凶手虽然特征明显,名姓也知道,但他向警方提出要缉捕二人归案,却处处碰壁。事情很清楚,日租界巡捕房在包庇那个名叫龟田的凶手。
西平天天一大早就出门,直至深夜全家都睡下才回来。万发死后,双重的自责几乎把他压垮。但他毕竟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繁忙而沉重的工作负担倒帮助他的精神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
白天他全身心地投入各类事务之中,极力不去胡思乱想。但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他的心就被痛苦撕裂了。他常常一遍遍地呼唤着:“蕙……蕙……”眼前总是浮动着白蕙那可爱娇美的倩影,默默地呼唤那个他深爱的姑娘。但他又悲痛地感到,白蕙对他来说,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他几次想把万发死前所提出的要求,以及他无可奈何被迫答应的苦衷,告诉白蕙。但他实在没有勇气。他知道,白蕙一听说这些,就会从此远离他而去。他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果真这样,那么生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百般无奈之中,他竟产生出一丝幻想:说不定这只是一场恶梦,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奇迹,那时候他又自由了,又有权利和他的蕙相亲相爱地永远厮守在一起。
但是,他有时又会咬牙切齿地痛骂自己:“你还要让她蒙在鼓里,昧良心地接受她对你的抚爱,你太自私了!”
于是,每天每天,他既渴盼见到白蕙,又怕见到白蕙。白蕙的身影、笑貌和话语不时闯入他心中,困扰着他。但当白蕙真的站在面前,他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家中另一个被白蕙所困扰的人,是西平的母亲方丹。
侦探事务所把调查结果报告方丹后,方丹让他们继续追踪侦查。她自己也更密切地留意起白蕙来。
她不止一次地瞥见过西平与白蕙在一起时亲热的形状。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心跳加速,脸上象发烧般布满红晕。这跟中国一般的母亲似乎不大相同,但方丹确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母亲。她真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控制不住,有失体统地冲过去把白蕙从儿子身边拉开。
但方丹毕竟又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她还是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能做到一点儿不露声色,照样对白蕙客客气气,恰到好处地掌握着一个高贵的女主人与家庭教师之间应有的分寸。
后来,她接到吴清云住院的消息。包打听还就吴清云享受的条件和住院费用向她作了分析和提醒。那一天,她几乎在屋里踱了整整一夜。强烈的渴望报复的情绪控制着她。虽然她尚无证据可以证明此事与丁文健有关,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很难与他无关。多少年来,那个与她有夺爱之仇的女人,在她方丹的视线里消失了,谁知现在竟然又有人敢完全漠视她的存在,而施惠于那个女人,这是她绝不能允许的。
“那么好吧,就让那个与你相关,可以说是错误地来到这个世上的人,来替你赎罪吧。何况她还想夺走我的儿子!”
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蛮横不通的逻辑,方丹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天下的人,天下的事,就是如此难以捉摸,无可理喻。
当丁文健把蒋万发临死时的情景告诉她时,她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哪能这样强制西平?这样的婚约岂能算数?但一转念她就想到,这倒是对付白蕙的绝好机会。虽然文健关照,此事暂不要声张,多劝劝西平,等他真正情愿后再对外说,但方丹并不想这么做。
那一天,方丹亲临吉庆访蒋宅,去看望继珍。刚安葬了父亲的继珍,先是受宠若惊,而后就嚎陶大哭。可是当方丹对她说,为了帮助她排除丧父之痛,特邀请她以未婚儿媳身分去丁家小住的时候,她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当时,方丹看她这副忽哭忽笑、轻浮浅薄的样子,心里不免厌烦。她从来就觉得继珍俗气,不雅,根本配不上西平,也很难成个好儿媳。她内心十分称赞西平的眼光:论相貌、论气质、论修养,白蕙无疑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儿。继珍与她比,不啻天壤之别,连一个小指头都不及。她这次之所以亲自来邀请继珍到家小住,说实话,并不意味着她认定继珍与西平的婚事最终能成。从现在到结婚,还远着呢。
“再说,”她心中暗忖,“即使退一万步,西平果然娶了继珍,那也不坏。那样,西平的心也就绝不会全部扑在妻子身上,做母亲的也就不会完全失去儿子。”
所以,她盘算来盘算去,倒宁愿接受继珍,而放弃白蕙。白蕙的来历太可恨,白蕙的魅力太可伯。她本能地感到与白蕙势不两立,虽然她又觉得白蕙实在美,实在可爱。
方丹也不是没有想过,万一将来西平因婚姻不美满而不安于家怎么办?他会去寻花间柳吗?会因此颓废堕落吗?从她对西平的了解,她觉得不会。再说,那是后话了,万一真有什么,再想办法也来得及。总之,目前只要不让白蕙得到西平,只要这丫头不称心、不快活,只要这丫头受苦、受煎熬,并且最终波及她那病重垂死的母亲,就好。
对这一切,白蕙全然不知。她只看到西平早出晚归,便为他从自责和颓丧中振作起来而高兴。这些日子,两个人很少见面。白蕙完全谅解西平工作的繁忙。而且自方丹从法国归来,白蕙直觉中感到她那对眼睛总是在注意着自己与西平的交往,所以极力避免与西平单独相处和交谈。她不想给人家留下什么话柄。
那天下午,珊珊兴冲冲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就到处找蕙姐姐。
因为蕙姐姐这个称呼,方丹呵责过珊珊好几次,但珊珊就是改不掉。后来还是爷爷出面,说:“孩子叫惯了,就让她叫吧。这又有啥关系?”方丹才算作罢。
白蕙正在爷爷丁皓的房里,与爷爷边读边聊苏东坡的词。正谈得起劲,听到珊珊大声叫她。她忙打开门,“珊珊,我在这儿呢。什么事,那么高兴呀?”
“你看!”珊珊一阵风似地跑进爷爷房间,拿出一个硬封面的纸折子,递给白蕙。
白蕙打开一看,原来是市里比赛委员会发给学校的通知,珊珊参加“小天使钢琴比赛”复赛成绩优秀,已被评审团通过,一个半月后举行决赛,让她好好准备。
白蕙把通知念给爷爷听.丁皓高兴得哈哈笑了,连说:“好,好,我要给奖赏。”
珊珊忙问:“爷爷,你奖我什么?”
“哎,小家伙,我可没说奖赏你,你的奖品,等决赛优胜我才能给。我是说要给你蕙姐姐发奖。要不是她,你能参加决赛吗?”爷爷搂着珊珊边说边笑。
“那么,你给蕙姐姐什么奖品呢?”珊珊心悦诚服地问。
“现在可不能说,以后你总会知道的。”爷爷故意逗珊珊。
珊珊拉着白蕙就要走,“老师让我还要练一首新曲子。蕙姐姐,快帮我去挑。”
“别急,我们到小书房去,我要查查你的功课,把法文练习做完,然后再练琴。”
白蕙和珊珊与爷爷道别,二人上楼去了。
二楼走廊那头,平时总是锁着的一间客房的门,今天大敞着。菊芬和五娘在忙着打扫,方丹的贴身女佣阿红正捧着被褥走过来。
珊珊拉着白蕙的手,走进那房间,忙不迭地拿出那个通知伸到五娘面前说:“瞧,这是给我的。”
五娘笑了:“我的小祖宗,这是什么呀?我又不识字。”
“我参加钢琴比赛赢了两场,马上要参加决赛呢!”珊珊得意地说,“爷爷讲,要给蕙姐姐发奖。等我决赛胜了,也要给我奖品呢。”
“好,好,你要胜了,我也给奖品。”五娘说,又转向白蕙:“白小姐,你真有本事,珊珊跟你学,将来准保有出息。”
“看你说的,五娘,我可没出什么力。是珊珊自己肯学,又聪明。”白蕙倒不好意思起来。
正把抱着的被褥往床上放的阿红,不以为然地撇一下嘴,心想:看把你美的,还要拿什么奖品。天天摆个小姐谱儿,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领人工钱,被人雇来当差的。
“哟,这房间收拾得好漂亮。给谁住的?是要来客人吗?”珊珊突然发现新大陆似地叫喊起来,在房里到处东转西摸。
“啊呀,看看,你的手,别把这雪白的床单弄脏。”五娘赶忙拉住她。
“珊珊小姐,你问这房间弄给谁住,”阿红插嘴道:“告诉你,可不是什么客人,是你……未过门的嫂子哩!”说着故意把嘴一噘,让声音直冲白蕙而去。
白蕙正在欣赏墙上挂的一幅油画风景。她觉得画框有些斜,正想伸手把它扶正,一听阿红这话,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她的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过阿红机灵的眼睛。
“嫂子?什么嫂子?哥哥要和谁结婚啦?”珊珊从未听说过此事,大感兴趣,当然要缠着问。
这正中阿红下怀。她偷偷瞟一眼白蕙,发现她的脸霎时变得刷白,便一半向着珊珊,一半向着白蕙,说:“我的小姐,你还不知道?就是你继珍姐姐呀。”
“阿红,你可别瞎说。”五娘忙阻止道,菊芬也不平地瞪了阿红两眼。
“怎么是我瞎说?我亲耳听老爷对太太说,那天在医院里,我们少爷当着蒋厂长的面亲口答应这门亲事的。要不,凭太太的身分会亲自到蒋家去邀继珍小姐来住吗?不信你问陈妈去,陈妈本来想让蒋小姐住三楼的客房,可太太说,蒋小姐将来就是府里的少奶奶。陈妈这才让我们来打扫这间客房的嘛!”
她们一开始提到继珍,白蕙就想离开,可又象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挪不动脚步。听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要站不住。她赶快扶住墙壁。
“啊哟,白小姐,你怎么啦?”阿红故意扯着嗓门,大惊小怪地叫。
“没什么,有点头晕,老毛病了。”白蕙苦笑一下,她转身颤颤地对珊珊说,“珊珊,我们上楼去吧。”珊珊做功课的时候,白蕙一直坐着发呆。刚才阿红的话,象在她平静的心里投下一块大石头,她怎能不想。听阿红讲得凿凿有据,不容人不信。可是,她又固执地对自己说;“不,这是佣人们在瞎传。西平对我那样,怎会同意与继珍的婚事?不,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
但是,蒋万发去世那天早上,西平从医院回来后的神态,这以后几天他的早出晚归不打照面,以及丁公馆种种蛛丝马迹,又不能不令白蕙生疑:难道,这些天来,他是在有意躲避我?
“不可能!”想着想着,她忘乎所以地发出声来,惹得珊珊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西平不是负情的人,他对我是一片真心。他绝不会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她想。
此刻,白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找到西平,当面问他。她要他亲口向她证实,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下了决心,对珊珊说:“珊珊,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你做完功课,自己先去练琴,好吗?”
珊珊虽不知为什么,但也看出今天蕙姐姐有点儿不对劲。她懂事地点点头,说:“你去吧,我会认真练的。”
西平办公室的电话,白蕙从未拨过,但那号码却早就牢记在心上。她走进邮局公用电话间,拨了这个号码。
电话那头一声“喂”,白蕙已听出,正是西平的声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感到捏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出汗。
那边又“喂”了“声,然后客气地说:“我是丁西平,请问,您是谁?”
白蕙这才记起,自己拨通电话之后,还没说过话。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说:“我是白蕙。”
“阿蕙,是你?有什么事吗?”西平充满关切又有些不安地在电话那头问。
怎么说呢?白蕙犹豫了。听着话筒里传来的那无比亲切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想问的话未免太可笑了。西平听后一定会忍俊不住哈哈大笑,然后说她是个小傻瓜,就爱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但是,万—……
“阿蕙,说话呀,是不是你妈妈……”
“不不,我想,想问一下……”她还是没勇气往下说。
“你想问什么?说吧。”
“西平,究竟有没有那回事?他们说,继珍要到你家来住,还说什么,你答应了跟她的婚事。”为了怕自己再犯犹豫,往回缩,白蕙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静得使白蕙感到自己好象跌入一片真空之中。她头脑嗡嗡响,脊背阵阵发凉,手也开始簌簌发抖,几乎快要握不住话筒。她心里说:“西平,你快哈哈笑呀,笑我胡思乱想,笑我没事找事。你说话呀,你一声不响,我真害怕……
终于,那头传来了西平的声音,但变得那样嘶哑、低沉:“阿蕙,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就来。”
“我要你现在就回答我。”
“你……你听我说……”
“不,”白蕙的声音也变了,执拗、冷酷而含着凄厉:“我只要你说,这回事,有,还是没有。我要你对我说实话!”
那边又没声音了。白蕙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几乎停止。她真怕自己等不及听见这个回答,就会倒下去。但事实上,她仍执拗地紧紧捏住话筒没有放手。
西平的声音又响起来:“是……有……这回事。”
虽然西平方才的迟疑使她早已预感到会有这样的答复。但真的听西平这样说,白蕙仍觉得犹如皮鞭猛抽在她的心上。剧烈的疼痛,几乎使她昏厥过去。
“蕙,你听我说,我要向你解释……”西平在话筒那头情急地叫着。
“啪”地一声,白蕙把电话挂上了。
白蕙在街上已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两个多小时。
她只想避开喧嚣的人群,想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不知怎么,便走过了金神父路,又不知怎么一拐,便上了亚尔培路。然后就顺着亚尔培路一直朝南走,那是她以往很少去的地方。
暮霭渐深,亚尔培路越往南走,房子越为稀少,四周开始显得荒凉。突然,一片公墓出现在路尽头的左侧。秋风阵阵,白杨萧萧,景致好不凄清。白蕙心头一惊:我这是走到哪儿来了?
她向四周看看,路上行人寥寥,更没车辆通过。她不禁有些紧张,两腿也突然觉得酸软无力。
“白小姐!”正在这时,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她。
白蕙回头一看,原来是林达海,拎着个手提包,正朝她走来。白蕙便停住脚步等他。
“果真是你。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达海这一问,勾起了白蕙满腹心事。伤心、委屈、怨恨、绝望……各种情感一涌而上。她泪眼凝咽,无法回答。
林达海看出眼前这个生性恬静、文雅的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平常的事。
“出什么事了?”他关切地问。
林达海在白蕙心目中是位慈祥长者,深得她信任。这时白蕙有多少话想向他倾诉,可她不知怎么说好。说西平同意与继珍结婚吗?那关她白蕙什么事?说西平负了她,自己被甩了吗?姑娘的矜持使她说不出。何况西平又何尝允诺过她什么?终于千头万绪化成一声长叹。
“不是你妈妈的病吧?”林达海焦急地问,“我昨天还给仁济医院打过电话,他们说情况基本稳定,没什么变化,难道今天……”
“不,妈妈很好。”白蕙赶忙回答。
“那,是学校里遇到什么麻烦了?是不是……钱的问题?”
“不,学校里一切都好,经济上也没任何问题。”
“那你是怎么啦?”
这个诚实的姑娘不想编出一套谎话来搪塞这位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轻轻摇摇头,说:“没什么,”一面带着恳求的神情看着林达海,希望他不要再追问了。
林达海领会了白蕙的意思。他很不放心地说:“天黑了,这儿又比较偏僻,我送送你吧。你回丁家吗?”
“不,我……不回丁家。”
“回你自己家去?”
“也不,”回到家,不也是我子然一身吗?她想,便茫然而无力地说:“我,还想再走走。”
林达海沉思一下,便爽快地拍拍白蕙的肩说:“那好,请你帮个忙。陪我去看一个病人,就在这儿附近。看完后我们一路回家。”
他们向右转弯,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淌着污水的河滨。那水墨黑墨黑,有的地方却是靛青深蓝,一口粗大的水泥管子,正张着大嘴向河里吐着污水呢。河滨中淤积着泥沙垃圾,一股强烈的臭味扑鼻而来。
白蕙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可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河滨两旁挤满各种各样破旧矮小的木板房、草棚,有的房子甚至用硬纸板搭成。穿得破破烂烂的大人和孩子们在这里进进出出。有的人家在生煤炉,引火纸和木柴冒着呛人的浓烟。
林达海再不问白蕙任何问题,也好象完全不注意白蕙的消沉和缄默。他不断地向白蕙介绍着这一带地方:“这里也是一个世界啊。白小姐,没想到吧,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少人祖祖辈辈就在这条臭水滨旁吃、住、生老病死、繁衍后代。现在天气转凉还稍好一些,春、夏两季,这里常常发作各种传染病,瘟疫一来就死去一大批。死人用条芦席一裹,就草草埋在附近的荒郊野地里。于是又引发更大更凶的时疫。”
“政府怎么也不来管管?”白蕙问。
“住在这儿的都是上海最穷、最没有地位的人。在政府官员眼中,他们大概连人都算不上,有谁来管他们?我今天要去的那家,男的原来在机器厂当小工,被机器轧断了腿,厂里什么都不管,把他一脚踢出门。成了残废无处找事做,只好靠拣破烂为生,老婆得了鼓胀病,恐怕命都难保。家中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们钻进一个低矮的草棚。借着棚外尚未完全收敛的天色,白蕙看到棚子一角放着一张木板床,病人就裹在床上的一堆破棉絮里。
一个男子和三个衣衫槛楼、面黄肌瘦的孩子每人捧着一个大碗,正围着一张破方桌,希里呼嘻地喝着稀饭。棚子的另一个角落堆满废纸、破布和空油瓶之类的破烂。真不敢想象,一家五口就天天与一大堆垃圾生活在一个空间。
见到林达海进来,那个男人拄着拐杖从桌旁站起,招呼着,一面好奇地打量白蕙。
材达海向他简单介绍了白蕙,问:“吃晚饭哪?”
那男人说:“哪里是晚饭。今天走得远了些,中午没回来,两顿并一顿了。”
白蕙看一下孩子们的碗,里面全是青菜帮子,只有很少几颗米粒。
林达海从包里拿出注射器,准备给病人打针。
屋里暗得很,那男人抖抖索索地点亮了油灯。
林达海俯身问病人:“这两天觉得怎么样?”
“好,好多了,医生,谢谢……”病人的声音微弱而无力。
白蕙凑近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那女人脸色发黑,脸颊凹陷,正在接受注射的手臂细得象芦柴棒,但肚子却鼓得老大,隔着破棉絮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拾好注射器,林达海又从包里拿出两罐奶粉,对那男人说:“天气凉了,要当心。奶粉给她冲着吃。千万不能再让她感冒。”
“林医生,不能……”那男人忙推辞,不肯要奶粉。他哽咽着说:“你白给看病、拿药,还要给东西,叫我,怎么报答……。
林达海沉痛地拍拍男子的肩,轻轻说了句什么,那男子才点点头,不再推辞。
看着这一切,白蕙鼻子发酸。同样是人,同住在上海,为什么他们竟这样苦?她再回头看看那三个孩子,他们早已把粥喝得精光,正瞪大眼睛看着屋里的这一幕。
白蕙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趁林达海跟那家人告别时,悄悄放在床上。
林达海其实是看到的。他深知白蕙这点钱来之不易,还要维持母女俩的生活。他想阻止,但再一转念,终于没出声。
白蕙跟着林达海又走了几家。情况都与第一家差不多,有的还更困难些。白蕙很为自己无能力再帮助这些人而难过。
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沉重,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回去时,他们步行了很长一段路,两人默默无语。白蕙很盼望林达海说些什么,也很想把今夭的感想告诉他。后来还是林达海先开了口:“白小姐,个人情感对于个人,特别是象你这样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来说,确实非常重要。但我想,你一定懂得,它毕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们都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一员,身上担负着社会的责任。周围的现实如此之糟糕,国弱民穷,外敌环伺,中华民族前途堪忧啊。我想,我们无论如何是不该为个人的不幸或挫折而消沉的,对吗?”
白蕙犹如醍醐灌顶,心胸顿觉清朗。她认真地听着、想着。
此时,他们已走到霞飞路。林达海看到,白蕙在路旁店家霓虹灯照耀下,眼睛重新熠熠有神地闪亮着,人也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白蕙回到丁公馆,巳差不多十点钟。
客厅里灯火辉煌,不断传出谈笑声,里面夹杂着陌生的声音。白蕙想,大约是有客人,她轻手轻脚地从客厅门外绕过,径自上楼去了。
奇怪,自己卧室的灯怎么开着?白蕙有点吃惊。推门一看,珊珊坐在她床上,五娘束手在旁站着。
“白小姐,你总算回来了。珊珊非要等你回来才肯去睡。”五娘告状似地说。“珊珊,为什么不去睡?”白蕙走到珊珊身边柔声问。
珊珊仰起头,盯住白蕙的眼睛,“蕙姐姐,刚才到哪去了?你不会搬走吧?今天下午,你说要出去,我真怕你不再回来了。”
真是个聪明的、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她怎么就看出来了呢?
白蕙也坐到床上,搂过珊珊说:“谁说我要走?”珊珊还有点怀疑:“真不会走?”
“真的。”白蕙说。她心里想,即使要走,也得等珊珊决赛后再走。如果连这点责任心也没有,我可真是太自私了。
珊珊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那么,明天我们就挑一首好曲子,你教我。今天我自己练得可认真呢。”
白蕙点头说:“好。不过现在你该去睡了。”
五娘向白蕙道过晚安,带珊珊走了。
今夜白蕙全无睡意。她两手扶腮坐在桌旁,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但又好象什么都没想。
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白蕙一惊,站了起来。
“阿蕙,我是西平,开门。”
白蕙的心一沉:要不要开门?不,还是别让这无聊甚至是无谓的感情纠纷来缠住我吧。她回答:“对不起,我已休息了。”
“我要你听我解释……”
白蕙声音不大,但却坚决地:“我不想听。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必解释。”
“求你,开门,听我说……”
“你听着。”白蕙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还尊重我,如果你还想让我尊重你,那么,请回去吧,再不要提起我们过去的一切。”
门外一片静寂。
继珍果然来丁家住下了。渐渐地,丁公馆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蒋万发临终前的一幕。因此继珍也就俨然以未来儿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
戴着父孝的继珍想起父亲就会泪水涟涟,她那楚楚动人的哀婉神情使人看了心酸。丁文健与方丹千方百计想使她从丧父的悲痛中尽快解脱出来。文健对西平说:“这段时间公司的事你不必多管,多抽些时间陪陪继珍。”
丁文健还特意新买一辆林肯牌轿车,留在家里,让西平开车带着继珍去街上兜兜,跑跑商店、舞厅,而他自己则仍坐那辆旧道奇去公司。
于是,白天只要继珍提出要上街,西平就奉陪。晚上西平则常常一人独自开车出去,总要很晚才回来。这个过去从不喝酒的人,现在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已成常事。以往每天早晨到花园跑步锻炼的习惯已经取消,变为爱睡懒觉,甚至连早饭都不吃。
这些日子西平和白蕙已很少单独见面。偶而当有旁人在场时遇到,他们便象往日一样互相礼貌地打个招呼。即便如此,也使他们感到别扭而痛苦,因此两人干脆有意回避着对方。’
幸好白蕙也忙。毕业论文正在紧张写作的阶段,珊珊钢琴决赛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而且她几乎隔天就要抽空去看望妈妈。正是这种繁忙,倒反而稍许填补了她那因孤独、痛苦所产生的精神空虚。
中秋过后的一天下午,白蕙从学院出来就直接去医院探视妈妈。医生刚给清云注射过一种新药,需要让她安静休息。白蕙看妈妈睡着了,稍许呆了一会,就离开病房。
病房通医院大门的那条林荫路上,已薄薄地铺上一层黄叶。一阵秋风吹过,白蕙裹紧身上那件薄薄的外套,加快脚步,急匆匆地赶到西摩路去。这几天她都在紧张地帮珊珊练习那些参赛的钢琴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