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很小的时候,温大姐温茹凤就曾对着温家的老爷子说,这个孩子,将来必定是要入江湖的。然后温大姐对他解释,只有江湖,才会让你觉得惬意,因为它最像你,无情、善变、并且总是多姿多彩。
温惜花喜欢江湖,他也喜欢做浪子。浪子通常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他不是;一个人当了天下第一就会有很多烦恼,他也没有。不管经历了什么,在怎么样的逆境里,他看起来似乎始终是那么快活洒脱、无拘无束。
但是许多年过去以后,他的心里是否还是那个初出江湖的少年,是否还能做到那样的快活洒脱、无拘无束,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知道。
甚至就连温惜花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很阴沉的一天,从大早上起,就有雨云集结在天上。温大姐站在窗边,望着黑沉沉的天色,脸色凝重。
门口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头也没有回,就道:“徐霜儿来过了,你要的东西在桌上。”
温惜花看着桌子上那封信,看了许久也没有伸手,只是忽然道:“你看过了?”
温大姐点点头,道:“我是看过了。”
说完,她这才转过头来,无比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眼中竟有着一丝莫名的忧伤。温惜花苦笑道:“求你莫要那样看我,我会以为你打算像小时候一样揍我一顿出气。”
他虽然是在苦笑,却笑得十分明朗好看,温大姐看见了,脸上又慢慢的透出些悲悯来,而且越来越深重,她叹息一声道:“你不必掩饰,我是你的姊姊,从你出生我就认得你。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温惜花笑着摇摇头,道:“都知道?那可未必。比如,你可知我现在想做什么?”见温大姐挑眉,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信,慢条斯理的握在手中,微微一笑,忽然就把它撕的粉碎。
温大姐失声道:“小弟!”
直到那信再也没有人能看出一个字,已经成了一点点的纸片,温惜花才抬头朝姊姊笑了笑。
温大姐愣在那里半晌,忽然慢慢的苦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温惜花轻轻的扬起嘴唇,带着几分懒散坐回旁边的椅子,道:“你一大早找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这个吧?”
温大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道:“不是,事实上,今天有人约了我,也约了你。”
温惜花直了直身子,奇道:“约了你,也约了我?”
温大姐露出一丝笑意道:“不错。”
还没等温惜花接口,外面已经有人温和的道:“韩夫人、温公子,‘夺命金环’楼定与求见。”
这是温惜花第二次见到楼定与,他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从进门落座到现在喝茶的动作,心里不得不有些赞叹。无论楼定与是不是敌人,实在是一名风度翩翩,容易引人好感的人物,与乃子楼无月十分肖似。
楼定与喝了口茶,道了声谢后就从容的放下茶盏,起身向两人深深一鞠,道:“楼定与特来向韩夫人、温公子赔罪。”
温大姐眉头轻轻一皱,袖底一股阴柔的内劲托了出去,硬是让楼定与没能躬下身,她嫣然笑道:“您可是前辈,不说清缘由,这么大的礼我们可不敢受。”
楼定与一试之下,发现她内力精纯深厚,竟是不能硬来,就自然的直了身子,哈哈笑道:“韩夫人好内功!”又叹了口气道:“我这一拜,一是向韩夫人以及温家。楼家身为圣教密线,潜伏洛阳多年,虽说身不由己,唉,也实在是做的藏头露尾、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以楼某干脆仗着一张老脸,上门请罪来了。”
这开门见山的一席话虽不出意料之外,倒真让温惜花和温大姐两人听得有些发怔。温惜花禁不住有些佩服:楼定与见其事已败,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上门把话挑明,堵死了温家借此追究的借口。那“身不由己”四个字更是说得情真意挚之极,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温大姐执掌温家多年,岂是能被这样兑住的人物,她盈盈一笑,衣袖一挥,柔声道:“楼前辈说的哪里话,先坐下来罢。”
楼定与的气势被她这柔劲一挫,却不放弃,笑道:“韩夫人有请,我本不该推辞,然深感有愧,实在无颜落座。唉,前辈什么的也休要再提,我在教中不过一介小小账房,来到这里也就是个掌柜,韩夫人就莫要高抬我了,实在消受不起啊!”
温大姐笑着眨眨她明亮的眼睛,道:“楼掌柜无论如何不肯坐,莫非是怕这椅子张嘴咬人不成?”
楼定与对着她有如春花一般的笑脸呆了呆,苦笑了下,还是退了一步,拱手坐下了。温惜花旁边看得发笑:没有想到姊姊一到紧要关头就奇招尽出的习惯还是没有变。虽只是坐与不坐,却能看出谁的气势更强一些,楼定与若做不到温大姐的收放自如,最终只能给她牵着走,落了下风。
另一方面,温惜花也有些凛然,楼定与这般做作,定是有所求而来,而且所求必定是极为不易之事。他心年急转,一只耳朵却听得温大姐已开始发问,笑道:“楼掌柜刚刚说的话恕我不大明白,可否解释一二?”
楼定与不愧是楼家当家,已恢复如常,道:“韩夫人请问。”
温大姐微微一笑,眼神却变得无比凌厉,道:“请问楼掌柜今日到底为何而来?”竟也是开门见山,直指主题。
楼定与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我就知道韩夫人必定有此一问,不过此事牵涉到百年多前的一些旧事,所以还请容我慢慢说来。”
见两人露出些许兴味的神情,楼定与却收敛了笑脸,逐渐变得肃穆,许久,才缓缓的道:“此事要从百年前三仙出世说起。当时,‘天仙’姬魅儿乃是教中武功仅次于教主圣封庭的人物,她不但生的貌美如花,心性高傲,而且智计百出,是以才能名列三仙之首。本教在中原势如破竹,直到洛阳,交锋三次,给温家打的大败,失了两成好手。教主圣封庭大怒,亲往督阵,结果就在此时,姬魅儿居然失踪了。她一失踪,教中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她见形势不好,私下叛逆,投降了正派;还有人说是她功高震主,如今正好借着大败除掉了她;还有人说是她被武林正派暗杀而死……种种不一而足,人心动荡,就此种下了本教败亡的由头。”
“温家正好据此联合武林各派,一齐围攻过于深入的本教人马。几役过后,印残血死,云镇干败,教主在教众拚死掩护中勉强逃脱生天。但从后,本教损失惨重,只能惨淡经营,百年内难再有作为。”
楼定与抬头道:“这些事,想必两位都已知晓。我下面要说的事,涉及教中机密,更涉及我楼家先祖隐情,今日我这一说出口,已是犯了叛教逆宗之罪,但此时情势不饶人,是以还望两位能替我保全。”
见两人思量片刻后都微微点头,他似乎松了口气,道:“十多年过去了,中原逐渐恢复过来,此事似乎已被人们慢慢淡忘。但是人心一物,最是执迷,梦想可以忘掉,回忆可以忘掉,只有憎恨和怀疑,是不会被忘记的。就在教中众人逐渐忘记姬魅儿的时候,却有一人对她的失踪疑窦丛生。这人姓楼,在教中专司银钱往来,从不在外露面,他与姬魅儿自小相识,双方父母更在他们年幼之时就定下了亲事。”
楼定与续道:“不错,这人就是我楼家的先祖楼景淮,他始终觉得姬魅儿的失踪大有隐情,就不动声色的暗中花费了大气力调查。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年之后,此事终给他从一个当事人口中套了出来。原来圣封庭一直对姬魅儿心怀不轨,督战之时一次借酒欲行非礼,姬魅儿打了他一掌,拂袖而去。圣封庭恼羞成怒之下,又怕她生了异心,便想斩草除根。带了几个亲信扮成正派人士,伏击姬魅儿。姬魅儿果然中伏,重伤之后不但废了一只胳膊,还被打落山崖。我先祖此后曾去她落崖之地查看,却见千仞高插,断无幸存之理。”
“姬魅儿对圣教一向忠心耿耿,却遭人卑鄙暗算,竟至死无全尸,我先祖激愤之下,便起了反叛之心。他知晓自己武功低微,与圣教相比无异于螳臂挡车,教主圣封庭又终年神龙不见首尾,身边的四大护法都是顶尖高手,是以武力一途绝不可行。但他为人心志坚韧,不肯轻易放弃,便花费两年时间,想出了一个迂回而取的法子。”
温惜花叹了口气,道:“你这位先祖真可谓世上少见的痴情种子,他想出来的法子,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楼定与大笑道:“不错。钱能通神,先祖长年负责教中银钱,对此更有深刻的认识。他想到,钱可以买来势力,可以买来高手,也可以买来忠诚。他志向极高,意图以一己之力颠覆圣教,于是便借教中渐见困窘,将要入不敷出之际提了个建议。”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进入中原,以商养教。”他又懒洋洋的道:“我倒不太明白,这青衣楼的主意,却是谁出的?”
见楼定与怔了怔,和温大姐一起脸上都现出骇然之色,温惜花摇头笑道:“说难猜也不难猜。天下间,最赚钱的生意莫过赌坊、勾栏和杀手这三样,前两者都太过显眼。而只有最后一样,魔教既有高手,又懂一套独特的组织守秘法门。不但如此,还可借机收集消息,掌握买凶者的把柄,实在是一招妙棋。唉,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个天才。”
楼定与半晌才回过神来,茫然道:“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圣封庭之子圣泛羽,那已是我楼家进入洛阳之后的第十二个年头了,青衣楼也是他一手创办。温公子,我算是服了你了,这七十多年来,从没一个人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温惜花苦笑道:“莫要夸我,我也只是灵机一触,这还要多亏你以前的亲家振远镖局。”见楼定与不解,他道:“宁啸中身边亲信是以前魔教的人,他后来的二儿媳又是杀手,只是因此,我才第一次有了可以将魔教和青衣楼联系起来的念头。这念头初看虽荒唐,却不无道理。青衣楼组织严密,行动万无一失,并不似一己之力可成。而有力支撑这样组织的,舍魔教其谁?”
楼定与也摇头,道:“你能这样想已属十分不易。江湖上过去几十年来,便从未有人这样想过,其它想查出青衣楼底细的人,也都死了个干净。楼家在洛阳扎根多年,圣教本就鞭长莫及,自然不会放心,所以青衣楼的事只有教中教主以及护法五人知晓,外人、包括我也对其首领、所在、人数毫不知情。”
温惜花笑道:“我总算是知道楼家非要定居洛阳的理由之一了,只要有温家在,魔教就算知道楼家有什么动作也无法正大光明的予以制裁。”
温大姐也来了兴趣,娇笑道:“那么理由之二呢?”
温惜花却不回答,转向楼定与笑笑,楼定与只好叹气,苦笑道:“我便知道瞒不过你,理由之二就是现在的楼府。”
他思索道:“当年先祖为了使楼家可以便宜行事,可谓煞费苦心,他好容易找到楼家现在的府第。这府第布局奇怪,隐有两边大楼围制中间小楼之势,后面又是小湖,难以隐藏。当年建造这府第的公卿富可敌国,在朝廷中屡遭人妒,他害怕皇帝终有一天要听信谗言于己不利,就借口讨爱妾欢心,建了这座易守难攻、机关无数的府第,预备有天真的形势不妙,可以先发制人。”
停了停,楼定与似是不欲再说,温惜花却笑道:“话说一半不说了,好没诚意。”
楼定与此时已冷汗如雨,看着温惜花笑嘻嘻的脸,他终于道:“这也给你知道……唉,罢了罢了,我都说了吧。这宅子最特别还不在地上,却在地下,地下有一条秘道,通往城中一处小屋,小屋在平房之中,毫不起眼,实则内里全以纯铜打造,专门用以存放那公卿的财产珍藏。结果公卿一次骑马射猎中不小心跌下来摔断了脖子,他的家族此后慢慢没落,过了几十年,竟连老宅子也保不住了。我先祖正是据此说服了圣封庭,他言道,此屋既可出入,又不引人注意,正好用作以与圣教保持联络,取用财资。当时圣封庭还有疑心,我先祖干脆使出最后一招,道,这屋子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它可以供教中派人查账。”
见两人疑惑,他道:“这间小屋乃是当年天下第一机关大家所造,其中有种机关,可以让地下通道一年只于每双月十五开启一次,供我们放入帐簿和银两;但从外,却可以由人自由开启,这样,圣教就可以派一个我们所不知之人随时查账,看我们可有不轨之心。”
温大姐微笑道:“这法子倒当真巧妙,只要一把好锁,那房子又是全铜的,你们再怎么闹也扑腾不出去,若是我也会疑心尽去的。”
楼定与点头道:“圣封庭便是这样想的,他听了反而觉得先祖尽忠职守,而且若能打入洛阳,将来再度起事也无异于在温家胸口插了一把利刃。是以最初的几年,那屋子竟然完全没有用到。后来圣泛羽继承教主之位,他看出洛阳这要地有利有弊,成立青衣楼之事竟完全瞒住了楼家。青衣楼收益极大,他也担心其坐大,干脆让其与楼家互相牵制。变成青衣楼的收益及帐目都由楼家过问,楼家将银两兑换成银票或珠宝并帐目放入小屋,由魔教专门指派在青衣楼的人来查帐。”
温惜花道:“这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楼定与道:“不错,但是就是如此,还是给我们偷着了作手脚的空隙。帐目一事,除非浸淫数年,否则绝不能一一洞悉。我们最初是使字迹模糊,在兑换时作手脚,并抓准查账之人不可能知晓帐目总数来瞒天过海,这样多年下来,竟没有被识破。”
“另外一方面,先祖多年在教中的谋划也有了起色。十几年前,这一代教主圣千秋独宠一名女子,有意将教主之位传于那女子所生之子,结果引起教中众人不服,分崩离析。肖三义便是伤在内讧,心灰意冷之下改投宁家。后来虽然长子遭诛,幼子继位,却也跟教中众人结下了不小的冤仇。”
温大姐叹道:“长幼之序,历来乃是名门望族、王侯公卿内乱之由,圣千秋这样做,怕不断送了魔教数百年的基业。”
楼定与道:“不错。但这正是我楼家最好的机会,唉,蛰伏多年,先祖的怨恨虽已不再,他的大志却留了下来。我们看教中大乱,便加紧了挑拨掌权之事,却因此出了乱子。”
温惜花道:“可是青衣楼的帐目?”
楼定与道:“我太过心切,居然给人看出了破绽。”
温惜花点头,微笑道:“那查账之人发现你们在帐目上做了手脚,却也设计让你们栽了一跤,容我问一句,‘春后笛’到底是什么?”
楼定与道:“我也没有见过,但如我所料无差,应是那查账之人的信物。”
温惜花拍手叫绝,道:“不错,这样的话,魔教之人一听便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纵使他给你们杀了,也会有人来报仇。”
楼定与苦笑起来,长叹口气,老态毕露,道:“我们在明他在暗,虽已知道不对,托了宁啸中将那笔多年私吞的钱送出去,中途却又知道消息泄漏,圣教已派了人手要劫镖。”
温惜花笑道:“所以你们就干脆先下手为强劫走那支镖?不对,碎真茯苓花是之前下的,那么是你们早就打好以防万一的算盘,中途劫镖再自己送走,让敌人失去方向。可怜宁啸中一世英雄,竟然做了上当的肥羊还不知道!”
楼定与脸上竟有些发红,他很快又恢复,长笑道:“我一介卑鄙小人,机关算尽,也没能讨得了半分好去。”
温惜花悠悠的叹道:“镖银回来了,箱子却换了,是么?”
楼定与苦笑道:“那二十口箱子夹层里封的,乃是极品翡翠、罕见的夜明珠和各种宝石,估价在三百万两黄金以上。竟是在出发前就给人掉了包,我们棋差一着,只好在洛阳各处城门布下人手,夜夜派人出来查探,结果反而惊动了你。你好似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我们也怀疑了你。”
温惜花点点头,道:“你给我下毒逼供就是为此了,这也不错。”
这话过后,三人一阵静默,温大姐轻轻的道:“楼掌柜,你给我们讲了一个好听又曲折的故事,却没有说,今日究竟为什么要来。”
楼定与沉声道:“我来替楼家上下近百口人请命!以我一人之身,请韩夫人大开方便之门,让楼家可以撤离洛阳。”
温大姐挑起好看的眼尾道:“贵宝号近百年基业,能说不要就不要么?”
楼定与大笑道:“现在还要得起吗?楼家有魔教一个敌人已经够了,还要在温家手下挣扎求生,那未免太不自量力了!韩夫人,我以自身担保,楼家会于三日之内全数撤出洛阳。至于之前种种不敬,我也会一应承担!”
他说话间,头顶隐隐有青烟升起,竟在自行散尽全部内力。
温大姐和温惜花静静的看着,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
一盏茶功夫过后,青烟消散,楼定与似大病了一场,脸色苍白,汗透重衣,彷佛老了几十岁,脸上皱纹百出,一时竟不能言语。片刻,他用力站起,朝温惜花道:“温公子,无月昨晚走了。”
楼定与叹道:“他心性火热天真,和我最是不似,以后只能请温公子多多照顾了。另外,舞雨昨天回来,并没怨你,反而很是欢喜,赞你实在难以骗过。”
温惜花苦笑无言,楼定与却朝温大姐长揖到地,起身道:“多谢韩夫人网开一面,楼家他日定当回报。”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哈哈一笑,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两人沉默许久,温大姐才苦笑道:“你为什么要答应?”
温惜花也苦笑起来道:“你又为什么要答应?”
温大姐摇头,叹道:“他几可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件事对我们温家又没有坏处只有好处,我自然会答应。”
温惜花呆了大,才道:“正是因为这件事对你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他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我能怎么样,就算我知道他差点废了我,差点杀了我,我还能对一个自废武功的人揪着领子讨公道?”
温大姐看看温惜花,温惜花看看温大姐,两人都涌起上了大当的感觉,一齐笑得前仰后合。温大姐边揉眼睛边道:“好一招壮士断腕!最小的损失,最好的结果,不能和这样的人做敌手,实在是人生憾事!小弟,楼定与此人心狠手辣,城府太深,只要需要,对自己也绝对能狠得下心,下一次遇上,你可要小心了。”
温惜花摇头道:“你错了,下次我遇上的该不是他,他敢自废武功,就是因为楼家已经后继有人。”
温大姐皱眉道:“楼舞雨?”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正是此姝,昨天我故意说话激怒她,谁知她不但毫不在意,还能对我的优点引以为戒,实在可怕。”
温大姐忽然无言起来,过了许久,才抬头道:“那么她想必是极厉害的对手。聪明人最容易自己骗自己,看高了自己,小瞧了对方。”
低下眼睛片刻,温惜花抬起头来,道:“你的这番话是说给谁的?”
温大姐盯着他,斩钉截铁的道:“你,我是说给你听的。”
温惜花却没有看她,他掉转眼光,望向远处天空一角集结的雨云,道:“大姐,你说给我听过一个故事。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如果那个人已经让你伤心了,该怎么办?”
温大姐脸一白,轻轻的摇头,脸上尽是不忍,道:“小弟,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
温惜花笑着摇摇头,道:“我很想说不是,可是已经太迟了。”
温大姐已可算是面无血色,她看着温惜花的侧面好久,心里发苦,一咬牙道:“我会装作不知道。如果他能骗我,只要他肯骗我,我愿被骗一生一世。”
温惜花柔声道:“但是你并不会因此变得快活。”
泪水一瞬间流下,温大姐的眼前逐渐模糊,看着温惜花伸手来帮自己拭泪,起身走了几步,转头朝她笑道:“姊姊,要下雨了,小心着凉。”
温惜花手里拿着一个纯白丝绢的长形包裹,在楼梯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伸手推开房门,沈白聿站在窗前,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又黑又亮,深不见底。
温惜花将包裹放在桌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扇坠,道:“你可认得这个?”
沈白聿干脆的道:“我认得,昨天我把它给了聂千红。”
温惜花继续道:“这扇坠从何人身上而来?”
沈白聿道:“‘风流小剑’方匀桢。”
温惜花又道:“‘春后笛’是什么?”
沈白聿道:“天下间只有一把的钥匙,用来开启藏宝铜室,魔教护法‘影使’的信物。”
顿了下,温惜花道:“聂千红是什么人?”
沈白聿还是冷冷的,彷佛他说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道:“她出身魔教,是原本的青衣楼右护法,专司任务调度,后来退出嫁人。结果魔教内乱,她遭人伏击,丈夫被杀,身受重伤。现在是振远镖局的二少奶奶。”
温惜花又道:“孟君直是什么人?”
沈白聿道:“‘铁掌铜爪’孟君直,十四年前加入青衣楼,身为左护法,专司楼主安全。”
温惜花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就在这样的时候,沈白聿淡淡的笑了,道:“我是问剑山庄的沈白聿,也是青衣楼的主人。”
一阵雷声隆隆传来,明明是巨响,却只彷佛在模糊的远处回荡的细小鸣叫。雨下了下来,沙沙的响声隔绝了天地,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近在咫尺。
先开口的人是沈白聿,他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温惜花的声音像从很远传来,他道:“从孟君直非要等到我去才肯动手杀你的时候开始的。”一阵沉默后,他也反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在怀疑你的?”
沈白聿道:“从你骗我说青衣贴还在方匀桢那儿时开始。那张纸是我特制的,上面有种味道,除了我,别人都无法分辨。”
又是静默,在这样无声的天地里,只有雨声淅沥不停,温惜花忽然一笑,柔声道:“小白,你知不知道,你本该继续骗我下去。若你说不是,我一定会相信。”
沈白聿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的道:“你又知不知道,你早该这样问我。若你问我,我绝不会撒谎。”
“一定会相信”和“绝不会撒谎”,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句话,但是这其中暗藏的情感,却是完全不能为外人所道的无奈和悲伤。
温惜花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他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一直不问。不管你有多么异常我也一句话都不问,因为我希望你有一天愿意主动跟我说。就算是说谎也好。”
沈白聿脸上那一丝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他道:“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片刻不敢离开,是害怕我再做出什么。但我已累了,已不想再对你说谎。”
将那枚扇坠放在桌上,温惜花慢慢的道:“我问你最后一件,这是方匀桢剑上的坠子,他的人呢?”
沈白聿极快的看了那扇坠一眼,又恢复了原本毫不动容的神情,冷冷的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说呢?”
温惜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不能在其中找到一丝波动。他开始动手解桌上的白色包裹,把绸缎逐层打开,沈白聿静静的看着。
最终,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把长长的纯银色方天画戟。温惜花把它持在手中,轻轻一挥,就有一股有如烈焰般的劲气透出来,他道:“这就是洛阳温候的方天银戟,温家子弟,只有一人可以使用它,每次使用,都必须是在公平决斗之中。——你曾说过想看一看它。”
沈白聿眼里有了一丝奇异的笑意,道:“我还说过,想看一看你真正动手。”
戟风直指,温惜花道:“我并不是因为你杀了方匀桢。”
沈白聿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在见到你之后杀了方匀桢。”
温惜花眼里也有了一丝奇异的笑意,微笑道:“你真的知道。”
沈白聿却慢慢的转过了身,背对着他,看着窗外的雨,许久之后,才悠悠的道:“你可以动手了。”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沈白聿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闪过个念头,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就在这时,背后杀气大盛,一阵灼热的锋芒朝着他的后心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