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菱,妳该起床啦,否则待会儿又要迟到了。」傅志邦用他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拍拍女儿的脸蛋,带着溺爱的眼光看着女儿又再度的拉起被子遮盖住脸。
「雁菱,再不起来可要迟到啰!」傅志邦索性将被子抓了开来,看着女儿揉着惺松双眼,睡意仍浓地坐了起来。
「爸,现在才几点?你每天都那么早把我从被窝里挖起来,又没有什么事……」
雁菱打着呵久抓着头,不满地咕哝着。
傅志邦不以为忤的拍了她的脑袋瓜一下。「丫头,妳忘啦,今天是妳哥哥文彬要回来的日子,还不快些去梳洗梳洗,等妳哥哥回来看妳这样子,他不说几句啊,我就输给妳。」
雁菱一听到父亲所说的话,两眼立刻圆睁而且陡然散射出兴旧的光彩。﹁对喔,哥今天要回来我都忘了o也!爸,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机场接哥啊?」
雁菱说着从衣橱中拉出一件橘色细碎花点的衬衫和那条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裤扔在床上,趿着拖鞋,伸伸懒腰地向浴室走去。
「文彬没说要我们去接他,这孩子自从在澳洲机场打电话回来说已经到达后,就再也没消没息的。﹂傅志邦唠唠叨叨说着,在浴室外的厨房中忙碌地将瓦斯炉点燃。
「我跟他讲过好几次了,这长送电话的钱可省不得,像这样他也没说几时回来,我们就算要去机场接他也摸不着头绪啊!」
「爸,哥还不是想多省下些钱,下星期就是你的六十四岁生日了,我们已经说好要请你出去大吃一顿。﹂雁菱将口里的牙膏泡沫吐净、啧咋着舌头的朝外头喊。
傅志邦将小白菜和豆腐一古脑儿丢进锅子里,趁空将电饭锅中的馒头拿出来,放到已经放盘榨菜炒肉丝,还有煎得嫩嫩的荷包蛋的桌子上。
「我说丫头啊,老爸这回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必出去铺张浪费,咱们父子三个在家里随便吃吃就好,不必麻烦。」他说着洒下些切得细细幼幼的葱粒,随即将炉火熄了,把青菜豆腐汤端到餐桌上等着女儿。
雁菱挂好毛巾,朝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爸,这是我跟哥哥的孝心,你就别再唠叨了嘛!况且这是我上班赚钱之后,第一次请你吃饭o也。」
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绑了个高耸的马尾,然后用毛巾擦着手的坐到餐桌旁。
「哇,爸,你每天,大早就煮这么多东西喂我,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像日本相扑选手的。」
「胡扯,妳瞧瞧妳,瘦成竹竿似的,这要是在我们老家啊,送给人家当媳妇人家还不要呢!手爪子细得像鸡爪子似的,叫妳干活八成会要了妳的命。」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傅志邦接过女儿端给自己的汤,用力地喝得咻咻作响。「嗯,好。」
「爸,你怎么又来了,哥不是告诉过你——喝汤是不可以出声音的——要是让他听到了,他一定又要给我们上那么一大堆外国人怎样又怎样的课了。」雁菱用不赞同的眼光瞪着父亲,娇嗔连连地抱怨道。
宽容地笑一笑,傅志邦放下碗,看到雁菱将馒头掰了一半放回去,他不以为然地将那一半再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雁菱,妳要多吃点东西,妳太瘦了。」
「哪会啊,爸,我这样叫做秾纤合度。人家我们课长的老婆前几天去减肥中心报名,乖乖,随随便便的买了些课程就花了九万多块,这还不包括那些什么减肥的啦,还有什么除脂、消脂的按摩霜,我们课长一听都要昏倒了。」雁菱比手画脚的说着,配上她生动的表情,使她看起来有如稚气未脱的学生。
傅志邦吃着早饭,看着眼前活泼的女儿。不如不觉中这娃儿都这么大了,想到当初他孑然一身自军中退役,根本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打算,只好带着那笔微薄的退役金,背着小旅行袋坐着火车四处流浪。
那年他三十七岁,不上不下的年纪,也没啥一技之长。硬要凑和着说的话,大概就只会做点面食类的吃食。这还都是孩提时在灶下看着那些个嫂子大婶们煮饭时,耳濡目染学会的手艺。他是大家庭中的老幺,父亲生他时都已七十多岁,而他那做为继室的母亲在他三岁多时就害病死了,在老父也过世后,他这个老幺根本就是嫂子们和大婶们带大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经常在灶下跟着嫂子们学这些女人家的事儿的原因。
来不及长大就遇到对日抗战,接连过了几年苦日子,好不容易日本投降了,偏偏又碰上八路军一乡一乡的洗劫。为了把传家这条血脉给保下去,六十多岁的大哥咬着牙地将他托给同乡的亲戚一起逃难。谁知在第三天他就跟亲戚走散了,结果被好心的人拉去当充员兵,顶替别人的名字,这才在动乱的局势中有了安身之所,有口饭吃。
那年他才十八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
撤退到台湾之后,他还是一心一意的想着要反攻大陆,早点回老家去跟亲人团聚。没想到一年拖过一年,转眼间都拖到他成了壮年人,他这才看破退出军旅生活。
退下来拎个小包包到处拜访那些早退下来的同袍之后,他不禁心生茫然之感,一个没有文凭,没有背景又没有钱的外省「老芋头」能干什么呢?
在他以前的长官家附近找了间小房子住下,他苦苦思索了几天之后,决定先从小生意做起——卖包子馒头-.
起早赶晚的做出口碑之后,他的长官某天带了个女孩到他店里。据说那个本省女孩是个养女,现下她的养父预备将她卖到风化场所赚钱。在他刚听到本省人有那种恶习时还觉得不可吧议,因为在他老家养女养大了就是跟儿子圆房,叫童养媳。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所以更加不能忍受。
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孩叫阿英,她因为以前在长官家帮过佣,所以才在养父带妓女户的打手去押人时,跑到长官家求救。
「傅志邦,我的意思是认为你这里也少人手,阿英我看她倒是挺勤快的。所以呢,我想叫阿英到你这里帮你,至于她养父那边,我会把钱算给他的,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可不能送到那里头给断送了,你说是不是?」
「长官说的是,她留在我这是没啥问题,但那个钱可不能让长官付,我来付就好啦。」
推辞过一阵子之后,长官才接受由傅志邦出那笔赎身钱的主意,于是阿英就留在他店里帮忙。阿英不只是勤快,她简直是把傅志邦当成救命恩人般做牛做马的报答他。
再三的劝她都不肯听的情况之下,傅志邦只好给她钱当工资,没想到她也不肯收。这教他可伤透了脑筋,有一回在街上看到附近邻居太太们穿的那种漂亮的洋装,他临时起意买了两件送给她。看到她腼腆中露出欣喜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心弦动了一下。
他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没几天就看她换回原先所穿整洁但缀满补钉的旧衣服和长裤,对于他的询问,阿英只是支支吾吾地红了眼睛。
细心的观察之后,傅志邦从邻居那些太太的嘴脸中知道了真相。这也难怪,自己跟她两个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栋房子里,省不得就是有些好事者要在那里蜚短流长的乱嚼舌根。
那天打烊之后,他叫住了阿英,踌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话说出来:「阿英,我是个大老粗,年纪又一大把了。眼下看着是回不去老家,总得为往后盘算盘算,我这小店面是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要肯做的话,总饥不死的。」
阿英没有吭气儿,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手脚俐落地刷洗着锅子、盘子,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若是说到以前在军中吆喝那些小兵或出操,在在都难不到他,随便起个头他就可以训他个一两个钟头,还意犹未尽。但是碰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就是憋半天也憋不出个屁来,只得坐在一旁干著急的吹胡子瞪眼睛。
「妳……妳倒是说话啊!」逼急了他也只能催她了。
「说什么?」阿英仍没抬起头,闷着头地反问。
「说……说说看妳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啊!我们孤男寡女的住在一个屋檐下,人家老是要讲闲话,我……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老婆,妳也还没许配人家,所……如果有别的中意人了,那也不打紧,我就把妳当妹子似的嫁出去,没关系的。」看到她头垂得更低,傅志邦慌了手脚地一再解释着自己的打算。
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阿英只管使劲儿的刷着锅子,再将一篮篮的碗盘拖到后面用木板简陋搭起的架上。
「阿英,妳心里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否则我……」傅志邦急得口齿不清,含含糊糊的搔着短短的五分头,有些困窘地瞅着她。
看她仍然没有动静,傅志邦心急之下倒也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这档子事,他伸手扯扯垂头不语的阿英。她猛然的抬起头,反倒教傅志邦大吃一惊。
「阿……阿英,妳怎么哭了呢?」慌了手脚的他,只能在原地尴尬地直搓着手。
「傅先生,我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我……如果你不要我,我就一辈子当你的长工服侍你,我是决计不嫁别人。」阿英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说着,还要跪下去。
「这……这可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手忙脚乱地拉起阿英,但她仍是没有止歇的用手背抹着直淌而下的滚滚泪珠。「我哪要妳当什么长工不长工的,就我光棍儿一个人,我是怕耽误妳了啊!」
阿英逐渐平静下来,抽着气儿的盯着他瞧。「傅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了。还是……还是傅先生认为我是个乡下人,配不上傅先生?」
「不,不,哪儿的话。阿英,妳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我孤家寡人到台湾来,年纪又大妳一大把,妳就这么的跟了我,岂不是委屈妳……」傅志邦急得满脸通红的解释着,对于阿英,他是打心眼里的喜欢,这女孩勤快又伶俐。只是,由于彼此的年龄相差太悬殊了,所以他一直没敢让那份情愫泄漏出来。
「傅先生,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有个人可以依靠,有片屋顶可以遮雨挡风就好了。而且,我现在已经是『卖』给你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养父他们一定又会找上门要抓我押去卖的。」阿英哀怨的盯着自己的手指,幽幽地叹了口气。
「妳怎么不跑呢?」
「跑?能跑到哪里去?我是个养女,养女有养女的命,除了认命认分之外,还能怎么办?」
面前的阿英谈吐之间充满了乡下女人的认命,而想想自己到台湾也这么多年了,反攻大陆已逐渐变成愈来愈遥远的梦想。想到自己年龄已大,却仍是孑然一身,他当下立即做出了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好的决定。
鞭炮声后,只在店面中简简单单的摆了几桌酒席,就这样结了婚。婚后阿英就如同婚前般的勤快,而且陆陆续续生下了文彬和雁菱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好景不长,在文彬十二岁,雁菱七岁时,阿英又再次怀孕,在医院检查出剧烈腹痛是由于子宫外孕之际,她已经因为延迟送医而始死腹中,导致大量出血而死在送医途中。
那天傍晚,在将近全黑了天际,坐在阿英的墓前,他看着流着鼻水蜷曲在怀中的雁菱,还有蹲在墓碑前挖着泥巴玩的文彬他突然觉得肩上的重担又加重了几分。
而十几年的父兼母职下来,最教他感到欣慰的是一双儿女都颇为成材,没有辜负他一番苦心。文彬退伍回来之后到一家汽车公司当工程师,常常奉派出国去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这回他就是到澳洲去开会。
而说起雁菱,那可不是他这个当爸爸的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了,打小雁菱在这街坊邻居口中可是一等一的乖巧。她一毕了业就到文彬上班的那家汽车公司当会计,兄妹俩每天一起上下班,让他放心不少。
「爸,你在想些什么啊?人家都已经叫你好几声了。」雁菱伸出张开的五指,夸张地在他面前挥舞地说道。
缓缓回过神来,傅志邦宽容的咧嘴一笑。「没有什么,爸爸是想妳跟文彬都这么大了,等妳嫁出去后,文彬也娶亲,爸爸就老了。」
「爸,你才不老呢,人家说人生七十才开始,你现在还只是小婴儿哩!」雁菱从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抵在他眉头撒娇。
「去,去,妳这小丫头就是爱跟爸爸胡扯,快去准备准备,咱们去机场接妳哥哥去。」
「嗯。」雁菱难掩兴奋之情,将手边的碗筷弄得叮当响之后,这才连跑带跳的往楼上跑去。
「这丫头片子,长这么大个人了,还是毛毛躁躁的。」傅志邦嘴里念归念,手里倒也没闲着的将洗碗槽里的碗盘都洗干净之后,这才唠唠叨叨的走出去。
※※※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雁菱睁大眼睛瞪着外头,心里的喜悦就像有群鼓胀肚腩的青蛙般,正此起彼落地合唱着快乐的节奏,怦怦然地响个不停。
身旁的爸爸早已双眼合闭的梦周公去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要一坐到车子上,数分钟内即可入睡。
雁菱甩甩脑后的马尾,从镜片般的玻璃反映中,她清楚地看到对面排的那个年轻男子毫不掩饰的目光。那是对异性充满爱慕的眼神,她赧然地垂下眼睑,咬着唇发呆。
她明白那种神情的涵义,就如同她明白自己有着姣好的容貌一样。任谁都不能否认傅雁菱的容颜是如此的美好,圆又有神的眼珠亮晃晃,直挺又秀气的鼻梁,高耸的额配上略方而有型的唇,自幼她就时常被误认为是混血儿。
而最令人恻目的是她浅琥珀色的长发,混杂粟褐色的平顺发丝飘飘然地垂侧脸庞。加诸以上几点,使她自年幼时起即时常接收到那种讯息。
但对初长的雁菱而言,爱情之于她是如裹着五彩糖衣的糖果般的吸引她,但却没有勇气伸手用力抓一把。因为她来自如此辛苦孤单的家庭,她明白世界没有白吃的午餐,所有的获得必然伴随着付出,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现在对傅雁菱而言,最重要的是好好的赚钱。爸爸为了她们兄妹已经操劳得全身都是病,年纪也一大把了,所以她一毕业就暗暗立誓:一定要努力赚钱,让爸爸过过好日子。
车子从南崁流下交通道,看着那几栋矗立在那里青绿色的大楼,她瞇起眼睛地打量着那上头闪亮的航空公司名字。车子走走停停,雁菱忍不住一再举起手腕,计算着时间。
往常文彬都会事先通知他到达的班机和抵达时间,但很奇怪的,他这回并未打电话回来,手中的时刻和班机号码还是她打电话到公司去问出来的。
哥哥可能太忙了吧!雁菱在车子绕过一个大弯道而朝航站大厦驶去之际,如此的告诉自己。
「爸,起来啦,已经到站了。」她轻轻地推推身旁的爸爸,低着嗓门叫醒他。
打着大大的呵欠,傅志邦伸伸懒腰。「已经到机场啦,丫头,咱们有没有迟到?」
「没有,我们先到入境那头坐着等哥哥吧!」雁菱拉着老父朝入境大厅走过去,里头早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着电子告示板上密密麻麻的班机时刻表,雁菱已经感受到那股跃跃欲试的兴奋在心中发酵。
「爸,你坐在这里看电视屏幕,我到前面去等。」雁菱说着就要往前面的人堆中挤过去,但父亲却拉住她。
「雁菱,妳到前头凑什么热闹,坐在这儿看电视,等见到文彬出来,再过去不就成啦。」
「爸,人家等不及嘛,哥这回到澳洲出差了一个半月,人家想他嘛。」雁菱说着向后退而猛然转身的撞到人,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双擦得油亮的靴子,顺着笔直的裤管直上,那双宽厚的大手正扶助身势有些不稳的自己,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古龙水和权势感,她咬着下唇的让眼光顺着那身昂贵的行头往上望去——那是个神祇的浮雕!她暗暗地在心中低语着。那个人年约三十四、五,微鬈的鬈发不驯地披在额前,浓眉大眼,直挺的鼻子在鼻梁处看得出来有断裂过的痕迹,厚厚的唇瓣紧紧地抿着,不,不只是他的唇抿得好紧,连眉头也皱得紧紧的,顺着他的眼光往下瞄,雁菱暗叫不妙地看着他被自己拉在手中的领带。她赶紧放掉那条领带。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雁菱还没说完,他已经扬扬眉放手转身就走。
「雁菱,妳看看妳,这么大个人还冒冒失失的。」傅志邦全看在眼里,他拉过女儿低声地数落着她。
雁菱伸伸舌头耸耸肩。「爸,没办法,我就是改不了这个性,你要念等我们接到哥回家之后再念嘛,我到前头去看哥出来了没有喔!」
雁菱这下子可不敢再横冲直撞了,她左右迂回、小心翼翼的闪过许多伸长脖子,焦急地谈论着的人。最后她好不容易挤到一块大大的透明玻璃板前,喘着气地张望。
人潮一波波地从那两扇厚重的门后涌出,再和她身旁的人们招呼,相拥再一起离去。身畔的人们一批又一批地更焕着,时刻表上的时间也一再向后延伸,但她还是没有见到哥哥文彬。
「雁菱啊,我们都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多钟头了,文彬怎么还没有出来?」傅志邦纳闷地拍拍雁菱的肩膀,以往每次接机都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形。
「我也不知道……」雁菱望着手中那张几乎被自己捏烂了的纸条,奇怪,日期、时间跟班机号码都没有错啊!
「会不会是妳记错日子啦?」
「不会啦,这还是我们主任抄给我的,不会错的。」
「那……那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见到文彬的人影?飞机早就降落,而且人都已经快走光了,文彬呢?」
「爸,你别急,可能哥还在后头吧!」雁菱自己也没啥把握的安慰着父亲。
「丫头,会不会是文彬没赶上这班飞机?」
「爸,嗯……我到柜台去查查看好了,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雁菱安抚好父亲,三步并做两步的的朝航空公司的柜台跑去。
「哥不可能没赶上飞机的,他做事情向来都是一丝不苛的怎么可能没赶上飞机!」雁菱嘀咕着的翻着地勤人员递给她的今日所有旅客名单。
※※※
沮丧地拖着脚步,雁菱慢吞吞地朝父亲所坐的地方走去。怎么可能?今日所有自澳洲回来的班机上竟然都没有傅文彬的名字,那哥哥呢?
这次哥哥到澳洲出差的情况有些奇怪,他不仅没有打电话回家,也没有打电话回公司。因为他一向都能圆满的达成任务,所以公司方面也没有很积极地去追查他的行踪,公司里的大哥们认为,他可能是因为每天上课和训练课堂太繁累了,所以没有打电话回公司。
但是他没有准时回来,这似乎就不像是他的惯常作风了。雁菱百思不解地坐到父亲身旁。
「雁菱,怎么样?有没有查到文彬什么时候回来,他到底有没有回来?」等不及雁菱坐妥身子,傅志邦浓重的乡音已经迫不及待的追问着她。
雁菱将舌头抵在两排牙齿之间想了一下才开口:「爸,今天的旅客名单里都没有哥哥的名字……」
「那八成是妳弄错日子了,真是的,我讲过妳多少次啦?做事情不要冒冒失失的,这下子可好啦,枉费咱们父女俩起这么个大清早,结果也没接到文彬。」傅志邦说着,领头朝台汽的车站走去。
雁菱对自己做了个鬼脸跟在父亲身后,突然一声清脆悦耳的广播引起她的注意——「旅客傅文彬的亲友,请到服务台。旅客傅文彬的亲友,请到服务台。」
雁菱错愕地和父亲对望一眼,然后急急忙忙地跟在父亲身旁,匆匆地赶到服务台。
「雁菱啊,妳看这会是什么事啊?」傅志邦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满脸疑惑的雁菱摇摇头,一转过头去就感受到那两道冷冽的目光。她漫不经心的朝他看了几眼,是他,是那个刚才被自己撞到,而且自己还死命地拽着人家的领带的男人。雁菱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时地偷瞄他几眼。
只是他干嘛这样瞪着人家?我刚才不是已经向他道过歉了,真是小心眼!她皱皱眉扶着气喘吁吁的父亲凑近那个似乎有些烦躁不安的服务台小姐。
「小姐,我们是傅文彬的家属,请问妳找我们有事?」雁菱带着好奇的笑容发问。
「呃……妳是傅文彬的……」那位小姐似乎有些困惑的来回望着雁菱和傅志邦。
「我是他妹妹,我叫傅雁菱,这是我爸爸。」雁菱面对她那古怪的态度,心里也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请问到底有什么事?」
如释重负地,那位小姐从座位下捧出个小小的方型盒装物,两臂伸得直直地将方盒子以最大可能地离开她的身体送到雁菱面前。
「这是妳……呃,请妳在这里签收。」她在雁菱接下那个方盒子后,飞快的将登记簿和笔推到雁菱面前。
「这是什么呢?」雁菱疑惑地上下摇晃着那个盒子,不很重,盒子上有端端正正的「傅文彬」三个字而已。
「呃……小姐,难道没有人通和你们这件事?」服务台小姐一脸的无法置信。
「这……那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的?我以为……以为起码你们会带法师或和尚来的……」
「法师?和尚?对不起,我实在听不懂妳在说些什么。我跟我爸爸是来接我哥哥傅文彬的,请问妳知道他在那里吗?」雁菱托着那个方盒子轻声地问道。
「他在哪里?」服务台小姐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声音也高了八度的尖锐得令人难以忍受。「他就在那里!妳手上拿的就是他的骨灰盒啊,难道没有人通知你们?」
雁菱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下,她吞吞口水的向前走一步。「妳……妳说什么?」
「骨灰盒,妳手里拿的就是傅文彬的骨灰啊!」那个小姐几近歇斯底里地大叫。
「骨灰?」雁菱茫茫然地将目光定在手中那个咖啡色的方盒子上,一时之间,所有的逻辑思考力量似乎都已离她很远了,她清清喉咙想再问清楚。
「妳胡说些什么?我儿子怎么会只剩这盒骨灰,文彬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不会这么不孝的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傅志邦一把抢过那盒子,重重地放在服务台上气极败坏地说。「真是岂有此理!」
「爸,你别激动,也许是哪里弄错了。」雁菱扶住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感到恐惧占据了全身的所有细胞。
「小姐,请问是谁交给妳这盒……这盒……」雁菱只能用颤抖的手指着那个盒子,语声哽咽地接不下去。
「是航空公司的人送过来的,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麻烦你们先签收一下好吗?」
「般空公司?他们有没有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雁菱绝望地用抖得相当厉害的手签下自己的名字,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但愿是哪里弄错。老天啊,但愿是哪里弄错了。
「我不清楚,傅小姐,我想妳还是到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或许他们能给妳些什么消息,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
「谢谢妳。」雁菱捧起那个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有如千斤万吨般重的盒子,搀扶着老泪纵横的父亲朝反方向走去。
这怎么可能?短短的一个半月,想起来就像是昨天才送哥哥出国的,想不到今天来接的却是署着他名字的骨灰。这中间一定有哪个地方弄错了,这小小的盒子里怎么装得下我那英挺高大的哥哥呢?
一定是弄错了,哥哥八成是误了班机或是跟我们开玩笑的,一定是的……雁菱停住脚步,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那个挡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又是他!我都已经道歉了,他还想怎么样?
「对不起,先生,你挡住我们的路了。」在三番两次试着想从他身旁闪过去都被他阻止之后,雁菱不耐烦地直视他冷冷地说道。
「是吗?妳是傅文彬的什么人?」那个男子一开口倒教雁菱感到有些诧异,因为他说的是纯正的中国话,但却夹杂着一股特殊的口音。
「你认识我哥哥?你是他的朋友吗?」雁菱一听到他的话,立即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不是他的朋友。」陌生的男人伸手扳起了雁菱的下巴,深邃的眼睛露出一抹感兴趣的光芒。「妳说我认识他也好,不认识他也罢,我倒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雁菱大骇地推开他的手。「你说什么?」
「年轻人,我儿子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会恨他恨得这么深?」一旁的傅志邦颤颤巍巍地冲到他面前,喘着气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因为他毁了我妹妹的一生,所以我饶不了他。可惜的是,他竟然因为车祸而死了。」陌生人言下之意似乎是非常的惋惜。「我就是跟着他的骨灰到台湾的。」
「车祸?」雁菱还来不及问详细一些,只见身旁的父亲腿一软就要倒下去了。
「爸,爸,你怎么了?爸!」
「不要动他,可能是脑溢血,快叫救护车。」陌生人拦住雁菱,冷静而沉稳地说出一大串的指令。
六神无主的雁菱根本已经慌了手脚,幸好一旁的航站警察看到不对劲儿,赶紧叫来了救护车。
「爸,爸!」雁菱坐在急速行驶的救护车中,不如所措地看着昏迷中的父亲,怀里抱着哥哥的骨灰盒,她泪如雨下的只能一再地低呼父亲。
「他大慨是受到太大的刺激了。」身旁的陌生人说着,伸手拍拍雁菱的肩膀。
「你是谁?」雁菱像是突然记起他的存在,她躲开他的宽厚大掌,抱着骨灰盒往旁边一缩,满怀戒心的瞪着他。
无视于她的反应,陌生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凑近雁菱。「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你说了那么可怕的话之后……怎么,难道你不敢让我知道你的名字?」雁菱忍不住出言相激。
「哦?我为什么不敢让妳知道我的名字呢?」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反问。
雁菱磨着牙瞪了他半晌。「因为你刚才说你恨不得要亲手杀……杀我哥哥,我可以去告你恐吓的。」
「就这样?」陌生人伸手将垂落额头的发丝掠到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雁菱。
「我不在乎,因为我是真心的如此认为,这么希望着。」
「你……」雁菱气得根本不想再跟他搭半句,她转过头去,忧心忡忡地观察着父亲昏迷中的容貌。
「妳今年多大了?」陌生人不理会雁菱的沉默以对,他将雁菱的长发在拳头上缠绕了几圈,扯紧的发丝逼得雁菱不得不面对他。
「放开我的头发!你到底是谁?你干嘛一直跟着我家的人!」雁菱怒气冲冲的伸手想掠开他的手,但却被他一把抓住而扭到身后去。「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知道要血债血还。」他脸上的线条倏然变得冷峻了起来,缓缓地盯着雁菱苍白的脸蛋。
「血债血还?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雁菱没法子挡住自己背上一根根竖起的寒毛所带来的寒意。
「妳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是傅文彬的妹妹,他告诉妳多少关于琇芸的事?」
「琇芸?他是谁?」雁菱使劲的想挣脱他的箝制,但他的大手就像是螃蟹的螯般紧紧的扭住她。
陌生人扬扬粗浓的眉毛,嘴角还是带着那抹充满讥诮的冷笑。「妳还跟我装蒜,因琇芸,她是我妹妹,我不相信傅文彬没跟你们提过他交到个有钱女孩子的事。」
「田琇芸?没有,我哥哥从来都没向我们提过这个名字。」雁菱狐疑的望着他。
哥哥交女朋友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上下班的啊!
「哦?想不到他竟然没有大肆宣传,那是不是表示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对琇芸始乱终弃!」
「你胡说,我哥哥不是那种人!」雁菱怒由心生的强抽回手,想也没想的就往他脸上甩过去,清脆的巴掌声之后,她惊恐的看着他脸颊上那渐渐清晰的红痕。
在她嚅嚅的说不出话之际,她发现自己已经被高高的提起来,陌生人用力摇晃着她,令她觉得自己浑身似乎都要散掉了一般。
「妳凭什么否认?还是事实被我说中了而做贼心虚呢?」他脸上带着蛮横的笑容,表情逐渐狰狞地逼近雁菱。
「我不管你是谁,但是我告诉你,我哥哥绝不是像你所说的那种人,你一定是弄错了,你弄错了!」雁菱说着在急诊处的医护人员协助下,小心翼翼地护送昏迷中的父亲进急诊处。
焦急而又无助的等待,眼见那些医生护士们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各种奇奇怪怪的术语代号从他们口中一一说出;许多特殊的仪器针管很快的装置在父亲的身体上,雁菱感到自己似乎被恐惧牢牢地攫住而挣脱不了。
「小姐,请问我爸爸他……」按捺不住之下,雁菱拉住了端着一大盘纱布棉花针筒的护士,期期艾艾地开口。
「妳是病人的家属吗?麻烦把这张住院申请书填一下,我待会儿先去帮妳爸爸登记病房,等他开完刀就可以直接到病房休息,不用再排队等病床了。」护士说着将一些单据递给雁菱。
「开刀……我爸爸到底怎么了?」雁菱顾不得填那些文件,她推开护士直接拦住摇着头的医生。
「小姐,妳父亲的脑中有块血块,我们现在先用药物注射,看能不能让血块消掉,如果还不行的话,那就要开刀了,因为血块所在的位置真的很不好。」医生拉掉手中的塑料手套,徐徐地说。
「开刀的成功率有多少呢?」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雁菱迅速的转过身去,看到他站在那里好象很理所当然的样子,忍不往恨得牙痒痒的。
「大概只有五成五的机率,因为他的血块正好压在大动脉上,所以手术的风险也很大。」
像是突然置身于冰窟中一般,雁菱浑身发抖的睁大眼睛,下巴颤抖的连声音都破碎得细细不成语。「如果……如果……我是说如果手术失败了,那……」
「唔,最坏的结果也跟现在差不多——无意识,必须靠仪器辅助生命系统——植物人。」医生同情地看着雁菱震惊的表情。「如果开刀的话,或许可以将血块取出,最乐观的情况是开完刀之后再加上复健,妳也如道中风的人很少完全痊愈的,至少也要依靠复健。」
雁菱完全没办法听到他所说的话了,一天之内她原本亮丽开朗的天空被接连而来的阴霾所遮掩,她任凭自己被人扶助,怔怔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
「妳还好吗?要不要我找医生开个什么药给妳?」那个陌生人弯腰将脸凑到她面前,眼中装满关切。
「不,我很好,我……我也不知道。」雁菱伸出手去抚摸着父亲的脸,神思似乎已经飘得老远喃喃地回答他。「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说过我为什么在这里了;为了我的妹妹琇芸而来讨回公道的。我叫田琰立。」他淡淡地说着,在雁菱的身旁坐下。
雁菱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才将他所说的话都前后连贯了起来。「讨回公道……你要讨什公道呢?哥哥已经死了,爸爸也病倒,你还要讨什么公道呢?你又要怎么讨回你要的公道呢?」她说着几近歇斯底里的狂笑起来。
「镇静一点,妳已经在歇斯底里了。」他握住雁菱的双手,低哑的嗓子缓慢而冰冷的说着话。「在我到台湾之前,就已经知道妳哥哥死亡的事情了,但那并不能阻止我报复的决定,因为他还有家人。」
「家人……爸爸跟我,现在我爸爸也倒下去了,你应该满意了吧?我不相信我哥哥会做出任何对不起你妹妹的事,因为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雁菱吸吸鼻子的瞪着他。「现在你心满意足,可以放过我家了吧?」
琰立的脸上就像戴了一层面具般的令雁菱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冷冷地笑着开口,声音中透着令人寒彻心骨的尖锐:「我为什么该放过你们家呢?傅文彬死了,他的父亲中风并不是我的错啊!他知不知道当我看到琇芸那了无生趣的脸庞时,心有多痛吗?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们姓傅的?最重要的是——傅家还有妳啊!」
雁菱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她惊惶失措地抬起头。「你说还有我是什么意思?」
扬起眉露出个邪恶的笑容,琰立托起雁菱的下颚。「傅雁菱、傅雁菱,多美的名字,就如同妳脱俗的外貌般吸引着我……我想,由妳来偿还妳哥哥欠的债,那是再恰当不过了,不是吗?」
雁菱想要别过头去,但他却还是用力的扳住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面对他。「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琰立没有松开手,他用带着谜样的眼光缓缓地自雁菱的头脸而打量到穿著的帆布鞋,又从她的鞋往上的审视到她充满怒气的眼睛。「我得承认妳真是件很诱人的补偿品,想必我会非常享受的。」
即使再笨的人也该猜得出他的意图了,雁菱愤怒的推开他的手,连退两步的瞪着他。「你休想,我不欠你什么,我哥,我爸,还有我,我们傅家不欠你任何东西。请你立刻出去,否则我要叫人了。」
摇摇头,琰立露出怪异的笑容。「唔,看样子妳似乎很凶悍喔,不过没关系的,因为我绝不欣赏个性软弱的女人,愈是强悍的女人愈有强盛的生命力,更合我的胃口。」
雁菱害怕得只能用双手紧紧地将自己抱住,这个人是她所陌生的,可是他所说出的话却令她感到极端的不安,这种感觉甚至要淹没她了。「出去,你出去,我不要再见到你了。」
「雁菱,会的,我向妳保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而到那时候,我就再也不会任妳这么的桀傲不驯了。」他说完朝雁菱微微一欠身,迈着大步地朝外走去。
雁菱咬着下唇的目送他走远,直到现在,她才能将自己绷得紧紧的神经稍微松懈下来。在目光触及病床上的父亲时,泪水终于抑止不住的颗颗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