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到了午间依然灼热逼人,于是那门扉紧紧闭着。间或传来远处的一声犬吠鸡鸣,更显此处僻静。
虽静,但却不是无人。
一青裳男子,单膝跪在那篱前,上身微倾,额上微微见汗,纹丝不动,也不知已跪了多久。
不远处,大树下,一辆马车上,驾位上左右各坐一人,一男一女,车旁还站着个男子,均是十七八的样子,都齐齐看着那青裳男子。
那马车门帘窗帘均低垂着,这么大热天的却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装了什么物件。
不知过了多久,站在马车边的男子终于忍耐不住,跳了起来,“这劳什子神医架子也太大了吧,师傅都跪了三四个时辰了。一听要医人居然连门也不开,还说是旧友,友个屁啊!!有这种朋友吗!!!”
马车上那对男女对视一眼,都做无奈状点头。
青裳男子姿势不改,却是一声厉喝:“阿落,闭嘴!”
见另两人明显赞同自己,阿落更是张狂起来,“师傅,我看你别跪了,人家也不领这情。我们杀了进去,把那神医揪出来,一番拷打,叫他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一道极细的白光一闪而过。
众人还不及反应,阿落已捂着嘴大声叫唤了起来,马车上的男女忙跳了下来,“阿落!怎么了?”
“好痛!”阿落把手拉下,却是下嘴皮上插了根针,入肉颇深,随着他的口一张一合,微微颤动,很是滑稽。那两人见状不由大笑,阿落羞怒,猛的拔出银针,扔到地上,恨恨踩上了几脚,冲到师傅身旁,大声道,“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有种出来单挑。”
屋中仍没动静,却是慕容天抬头,瞥了他一眼:“挑什么挑。这根针就是换了我也挡不住,人家手下留了多少情,你难道还不明白,退下。”
阿落还要再争,慕容天也懒得理他,合拳朗声道,“慕容管教无方,多谢神医前辈饶他一命。”阿落悻悻退了回去,免不了被那两人一番取笑奚落。
良久,才听那屋中人缓缓道:“慕容天,你身上功力可恢复多少了?”
却是个低沉舒缓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舒服。
慕容天道,“七八成。但晚辈求前辈……”
那人道:“我只应允了医你一个,你进来,再用几服药,其他人,你提也不要提。”
慕容天低头,“前辈不用再医我了,求前辈改医马车中的人。”
那人道,“医谁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何况你都医了一半了,怎么能半路换人!”
慕容天诚恳却态度坚决,“晚辈无德无能,只能压着身家性命求前辈了。盼前辈能念在之前相处的情分施以援手。或者前辈愿意,就毁了我全身武功也行,换了医他。”
只听屋内人冷笑,“毁了你的功力,也不医他。”
慕容天倒吸了口凉气,马车旁三人不由都怒了,均想这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都摩拳擦掌的冲了上来,叫嚷着要杀了进去。
慕容天猛然回头,怒道,“你们不要动!!”目光极是犀利,剑一般划过每个人的脸。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看到。
那三人自见面来,没见过他这番神情,不由都呆了。
慕容天回转头,再低下,“前辈,晚辈郑重求你,念在我们曾有缘同游,救救他。”
“不救。”屋中人的声音却是波澜不惊。
这句话一出,五人都静了。
话说到此,已是绝路。
隔了片刻,慕容天缓缓站了起来,垂手把上剑柄,紧紧握了握。
那雪亮的剑锋一寸寸从鞘内滑了出来。
阿落等人都惊了,齐声道:“师傅。”之前慕容天一直对屋中人恭敬不已,且也道自己武功远不及该人,他们怎能料到一贯沉稳的师傅,居然也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屋中那人似乎也看到他的举动,道:“慕容天,你觉得自己打得过我吗?”
慕容天道,“打不过,即使我武功全复,也抵不过你一百招。”他表情平淡自然,似乎这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那三人倒没想到所求之人武功居然这么高,不禁咋舌,阿落想到之前自己莽撞,更是有几分后怕。
“可你却抽剑?”
慕容天的手腕低沉,剑尖微挑,淡然道:“人这一生,总有一两件豁出命来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前辈请赐教。”
屋中却沉默了,隔了片刻,“你为了他连命也可以不要么?”
慕容天摇头,“本来是不能……但他为了我和我的家人,已经死过一次。恩至于此,怎能不报。”
一阵风呼呼而过,终于吹的人身上凉了些,慕容天两鬓发梢微乱,偶尔滑了几根出来,在他鼻子嘴前舞弄,他也一动不动,一双眼只盯着那屋子的木门。
风渐渐弱了,终于慢慢停歇下来,直至一切都静止。连远方都应景般的悄无声息,万籁俱静的乡村的午后,就算发生什么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阿落几人眼也不敢眨,死死盯着师傅。
只听那门吱的一声轻响,却是悄然大开。
门内空空如也,并没人出现。
“难得你也犯倔了,有点意思,抱他进来吧。”邪神医在屋内道。
***
慕容天返身,跃上马车,车旁那三人还在雀跃不已。
掀开门帘,方磊伸手道,“师傅我来吧。”
慕容天挡开他的手,低声道,“……我自己来。”举步猫腰进入,凝目看那躺在车中的那人。
窗帘被自己闯入的风带起,光从那个间隙照了进来。
窗下的那张面庞,两颊消瘦,双眼深陷,脸色发黑,若不是还有呼吸,简直已是具形销骨立的活骷髅,哪里还看得出一个月前,那个丰神俊朗的同钦王的半点风采。
慕容天伸手,掀开他衣领,十多日前,自己斩的那道伤痕,不但半点没愈合,反腐烂化脓了,被眉儿每日清洗,再用白布层层包裹着。慕容天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松手。
他便这么躺着,两眼紧闭,毫无生气,似乎是个死人。
他已经这么躺了很多天,慕容天每次看到,都觉得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这怎么会是那个跳脱不羁的李宣呢?那个总是坏笑的同钦王爷,他不是高高在上,永远盛气凌人、阴谋满腹的吗。
茫然盯了李宣半晌,才恍惚听到外头有人叫“师傅。”
慕容天一省,弯身将李宣横抱了起来。
真轻,真是太……轻了……
慕容天猛然一阵忐忑,强定心神,弓身钻出车身。
***
邪神医还是分别前那般少年人的样子,长袍宽袖,长发披散,不过脸上多了几道伤痕。他医术通天,这种小伤原该轻易不留疤才对,却不知为何不给自己医治。
慕容天还记得这伤是他在公孙比武前夜留下的,想起来不过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却已经仿若隔生,自己祖传山庄也拱手送人了,当时不过是敌人的李宣,此时却为了自己,几近丧命,即使邪神医出手,这命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心中不由黯淡不已。
眉儿三人见了邪神医,眼都直了。
虽然有几道伤痕,但那出尘的容颜姿态却仍是让生人惊艳。隔了半晌,才窃窃私语道,“眉儿,这人比你长的还好看。”
眉儿身为女孩,自然听不得这赞美他人贬低自己的话,但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却也说不出反驳之言,冷冷直哼。
那两个呆人却还又加了句,“不过他再好看,我们也只喜欢你一个。”
只听“啪”“啪”两声,终于一人脸上挨了一个巴掌,眉儿怒气冲冲,“不要拿我跟男人比!!”
邪神医号完脉,脸上还是一贯的无甚表情,看不出悲喜。
“前辈?”
邪神医看了慕容天一眼,“我门中有个规矩,需患者自愿求生,方可医治。”
慕容天大惑,“什么?”
邪神医道:“人若是自己要死,没了活下去的欲望,那药下下去,就是有十分效力也变了只剩三分。一来是费了药,二来也是浪费了我们医者的精力,所以我祖师父便立了这条律,门下弟子不得违反。这门规十分的有道理。”
四人面面相觑,慕容天道:“可……他这般昏迷不醒,怎么问呢?”
邪神医充耳不闻,继续道:“他体内有两股毒,一种是宫中的‘酒散’,另一种则是我师弟的独门之宝,‘九死轮回丹’。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得罪了他……”
慕容天苦笑,“我们本来和他素不相识……”
邪神医摆手,“不用说了,他的事情我不想听。本来这两种毒每一种都该让这王爷到这里之前便咽气。可巧的是,他吃了两种,更巧的是,这两种毒中大部分的药还相生相克,反各自牵制住彼此的毒性,以至他能够拖到今日。”
慕容天不禁双手微微发凉,当日如果李绪给李宣喂的是另一种药,又或者他不用药用其他手段,那么即使自己找到李宣,却也已经是具尸体了。
“那他是有救了?”
邪神医看了他一眼,“他是有救,不过还要看他愿不愿意被救。”
慕容天怔住,心中隐隐不安,眼角往床上飘了一下。
那人静静的躺着,光线从窗子照到他身旁,尘埃在他周围舞动,似乎它们才是活物,床上躺着的这个却不是。
慕容天转头,“你们先出去。”
眉儿道:“师傅……”女人本来好奇心最盛,怎么肯听了一半就罢休。那两人见慕容天脸色不善,一人一手将女孩子拖了出去。
慕容天听那门合上,对着邪神医道:“前辈,你直说无妨。”
“他此刻虽然看似昏迷,其实我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听的清楚无比,但他不能动弹,这便如老人中风了一般。要救不是不行,可那两种毒在他体内纠集太久,毒气早入了五脏六俯和全身脉络中,就是救活了,也是个废人了。”
慕容天如噬雷击,不禁退了两步,“你是说,你是说就算救了他,他这一生也只能这么躺着了?”
“那倒也不一定。调理得好的话,也能行走自理,但四肢无力,就是重点的东西也搬不起,恐怕一生都得有人照顾。象从前那般习武骑射之类,是不可能了。而且他此番经脉大大受损,活着也是体弱多病,一生都会是个药罐子,将来恐怕寿命难长。另外,救的时候也不会舒服,要遭罪的。”邪神医一生见多了病老生死,说起来平平淡淡,微波不兴,慕容天却听得大惊失色,满心茫然。
内屋无门,仅挂着一块长布,邪神医转身掀帘。
“你却问问他,还要不要救。”说完,进去了。
慕容天呆立原地,怔了半晌。慢慢退后,突然脚被什么挡住了,再退不了。低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床边,身后就是紧合着眼的那个人。
慕容天这才清醒过来,吞了口唾沫,侧身坐到床沿边。
不觉握了李宣的一只手,盯着他,轻声道,“你若愿意,便不要动,若不愿意,就抬抬眼……”
李宣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了骨头,无力的只能往下垂,慕容天轻轻牵着他,慢慢纠起了眉头,眼中不觉湿了,张张嘴,却哪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只得闭了口,死死盯着他。
隔了半晌,一直不见李宣有动静,慕容天微微有些欣喜,低声道,“你……”
却突然见李宣极轻极缓的抬了抬眼皮,若不是他一直盯着他的脸,几乎就要看不见这个动作。慕容天呼吸一窒,不禁手中猛然一紧,“你……”
“怎么样,他治还是不治?”
慕容天一惊,抬头,却是邪神医掀帘走了出来。
“他……他当然愿意治。人活着比什么都好。”后半句却是说给李宣听的。
“哦。”邪神医看了他一眼。
慕容天低头,感到李宣的手在掌中轻轻挣了一挣,他合拢五指,轻轻握紧了那只手。
这举动,你曾经求而不得,此刻便换了我来做吧。
***
“你把他扶起来,脱去上衣,盘膝坐正。”邪神医道。
慕容天依言将李宣的衣除去,但那个身体一直无力的重重靠在他手臂上,如何坐正。最终他只能自己也上了床,双手撑住李宣的两个肩头,才完成那个极其简单的打坐姿势。
邪神医一直静静看着他俩,若有所思。
“前辈?”
慕容天转头时,正看到他仍在出神,忍不住出声。
邪神医看了他一眼,打开桌上的布包,手一晃,指间已是一排亮晃晃的银针,“你扶好了别动。”
数道白光一闪而过,慕容天只觉手中身躯随之一震。
李宣猛然咳了几声,居然吐了口黑血出来,落了满身。
见淤血吐出,慕容天心中一喜,正要探身为他擦拭,却听邪神医厉喝一声,“别动,还没完。”
慕容天抬头,邪神医正盯着李宣,目光凌厉,脸上是慕容天从没见过的严峻紧张,额间已微微见汗。手中竖起的,赫然又是一排银针。
以他武功如此之高,居然只发了一次针便落汗,显见这番施针必然不同寻常,慕容天哪里还敢再有举动。
又是几道极细的光线从空中滑过。
李宣这次却只低垂着头,无甚反应。
却听邪神医道:“你不要碰那针,慢慢移动他,让他背向我。”
慕容天照做了。邪神医如刚刚那般,再施了一次针,这才长吁了口气,退了几步闭目坐下,慕容天看着不禁吃惊,邪神医这几步脚下虚浮,全然不似平常那般步履飘逸,似乎元气大伤。
再看李宣身上,前后各扎了十数针,或正或斜,高低深浅各不相同。慕容天心中暗惊,邪神医一把针出,居然能有方向之分,还要讲究每一针的进针深浅,简直匪夷所思。
邪神医突睁目道,“你就这么扶着他,半个时辰后再叫我。”说着开始打坐调息。
李宣自咳那一声后,也再无动静。
一时间,满屋寂静。
慕容天从后面撑着他,见他因躺得久了,早上梳起的发髻有些凌乱,心中只想着等会该给他梳一梳了。
正胡思乱想间,似乎有人道,“……你杀不了我……”
声音由远而近再远,逐渐清晰,但又飘忽不定,慕容天隐隐想,自己什么时候睡了。
时光飞速撤离,他又回到十几日前,刚刚在李宣脖子上刺了一剑的那个时候。
那人站在树下,用手捂着那个伤口。血,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来,在满目青葱中,那丝红就特别的醒目。
自己拿着剑,一击即中之后有些怔住。
李宣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居然只是冷冷的道了一声,“你杀不了我。”
真是笑话,没什么杀不了的,两人武功只在伯仲间,拼了命,不存在谁杀不了谁。自己是这么答的吧。不记得了,记忆很模糊……
可李宣很冷静的分析,“你真杀了皇子,你那些师傅弟弟,还有一个能活的吗?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哪里没有官府?”
他的样子特别清晰,眼睛,眉毛,鼻子,嘴,还有说出口的每一个字,生动又清楚,鲜活得让人吃惊。
活生生就站在对面。
慕容天觉得自己的眼有些湿了。
这太滑稽了,我当时明明没流泪,他想。
转眼,他感觉自己已经逃了出来,离开了那个山庄,带着徒弟,在路上奔跑。
之后,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青色长衫站在他们面前。
慕容天想了一会,认出他是经常跟在李宣身后的那个书生,叫薛红羽。薛红羽要给他一个地址,是邪神医的。自己冷笑着打落了那张纸,“我为什么要这个,他毒发死了也是皇家的事。”
对面的薛红羽说,“慕容兄,你怎么不想想,你师傅和弟弟,还有你自己和这几个人,都是从谁手中逃走的。不是他,你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离开这个守卫森严之地。在下以为慕容兄即使不能回报王爷一片情谊,至少也不能无视这份真诚。”
自己呆住了。
这么明显的事实自己居然都没注意到。
的确是李宣接管此事之后,他们才能一个个都离开了。
“即使不能回报,也不该忘恩……”一切突然扭曲了,薛红羽也跟着变形消失,视野中,突然又是满眼树木,郁郁葱葱,直指苍穹。
“师傅,师傅。”眉儿从树后奔过来。
真奇怪,她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啊,下一句话让他的疑问被彻底遗忘了,“找到他了。”
自己跟着她跑了过去。心中有种很急切惶恐的感觉,似乎知道什么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发生了,是什么呢。
虽然在森林中,可阳光依然从树顶照了下来,一缕缕透明的光柱随着风轻缓的移动,那层层绿叶也因这光而显得几乎透明,这情景比梦境更美。
他就静静躺在那交错的光线之下,靠着树根,似乎与这美景浑然一体。
自己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近。
虽然紧闭着眼,但他不是睡着了,吐出的鲜血已经把他胸前肩头的衣服都弄湿了。
自己跪了下来,弯腰看他的脸。那紧闭的眉目间依然尽显风流。
不。
睁开眼吧,李宣,不要躺在这里。
然后那脸,突然变了。
瘦了,黑了,干瘪了,腐烂了,蛆虫从那眼中爬了出来,眼珠却突然滴溜溜转动起来,黑白分明。
***
“啊——!!”慕容天一声大叫,从梦魇中惊醒,喘着粗气。幸好人虽然睡着了,他的手却还一直扶着李宣未倒。
邪神医睁目,“可以了。”
李宣身上的银针已皆变了黑色,慕容天乍看之下不禁骇然。
邪神医走近,一支支取下,用白布擦拭干净,道:“他今天不能沐浴,如果有汗,你用湿布擦一下便是。”
慕容天把李宣躺倒放平,“前辈,他什么时候能醒?”
邪神医微一沉吟,“不一定,也许是今天,也可能明天,等会还有剂汤药,你得想法给他喂下。另外,你今天也好些休息,明日我们得起程去找一个人。”
慕容天不禁诧异,这时候还找什么人,但转念一想邪神医也不会做无用之事。
“找谁?”
邪神医淡然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九死轮回丹’乃是我师弟的平生得意之作,所谓九死,指的是那药丸服了之后,有九重效力,解了一层还有八层,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从来没人破得了。我也不是不能解,但尚需时日来慢慢深究,这王爷的生死已在弹指间,却是等不得了。”
慕容天怔住,他原本以为只要邪神医应允,便是天大的毒也即刻便能解了,却哪知其实前面还有无数周折,不禁微微有些失望,隔了片刻才道,“那刚刚……”
邪神医道,“我刚才号脉,他体内已经气血逆转,脉络混乱,如此再过两三日,便会气血崩散,到了那一刻,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他不了。我刚刚不过是用针稳住了他体内经络,再用药护他心脉,否则他如何能支持到见我师弟的那一刻。”
慕容天转回目光,看了李宣一眼。
心道,万一赶不到,或者赶到了,那“飞袖流云”却不肯解毒却怎么办。
胡乱想了片刻,突然一醒,自己却怎么能如此气馁,李宣的生死悬于一线间的当口,本就只有往前这一条路而已。当下精神一振,抬头道:“我们便去会会他,当日他约的两月之期便是后天。他说要我们带了前辈去见他……”
慕容天说及此处,悟到此两人间必然有过节,邪神医见了那人自然有说不尽的麻烦,是以才不肯一直相见,以至于那人要用这种手段逼迫自己。此时邪神医却主动提出要去找那人,言语间虽然是轻描淡写,其实暗地里不知冒了多大的风险,心中不由大是感激。
待要言谢,却知邪神医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人,磕头拜谢之类的俗礼只会惹恼了这人。只得暗想,将来如有一日,能为此人肝脑涂地,也是无怨无悔。
邪神医也不查他诸多心理,神色阴晴不定,有些出神。
须臾,才道:“他可说了相见之处?”
慕容天道,“他说……”
两月之后,洛阳再见。
***
官道上,一架马车飞驰而过。
架车者扬鞭叱喝,披头散发,衣袂飘飞,如大鸟般坐在车驾前,路人无不侧目避让,却均被乱发下那张秀丽无双的面容惊住。
扬尘过后,依然不断有人往那个马车消失的方向张望,议论纷纷。
慕容天放下车帘,微微苦笑,有邪神医驾车,自己一行一定已成了这路上最醒目的存在。
眉儿三人幸好没跟来,否则更是添乱,想自己出行时,那三人吵嚷着,死活一定要跟来,自己不得不给了个地址,让他们尽快去江南找师傅,以防二皇子有所动作。其实想起来,师傅老家偏僻,那李绪手段再通天,到底只能暗下偷偷行动,天下如此之大,哪里可能那么快被追到。
好说歹说,那三个才嘟嘟囔囔的退开了。说起来,那三人实在是太闲。
眼前,李宣依然在沉睡中,比起前几日,脸上的黑气少了不少,但却未如邪神医所说的醒过来。
为了赶路,邪神医没在城镇打尖,天彻底黑了之后,才找了个土地庙住下。
这庙甚小,但看起来香火不错,虽然简陋,但摆设干净,土地像上也少见灰尘,屋顶的土瓦一片不少,显然经常有人打理。
三人到时,石供炉中还有未燃尽的檀香。
邪神医拔了那香在屋前点起篝火,夜间有露,两人便留了李宣在车上。
慕容天找了只瓦罐,刷洗干净,回车上找药时,却无意中翻到之前邪神医给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慕容天看了片刻,心中感慨万千。
将那面具收入怀中,瞥到冷冷月辉下,李宣躺在车窗旁,紧闭的眼,铁青的脸,毫无生气,不由怔住。
不期然想到,曾经有个夜晚,两人也曾在庙宇中栖身,一样的月光如水,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怔了半天,突然弓身走到李宣身边蹲下,犹豫了片刻,低首吻上了他的唇。
那只是个轻吻,蜻蜓点水一般。
慕容天却没有即刻移开,他紧闭着眼,感觉有什么从自己的眼角慢慢涌了出来,温暖而湿润。那一夜,李宣曾经想这么做过,自己却不愿意。
“睁开眼啊,睁开眼啊。”
慕容天退后,低声道。
对方一动不动,如同一具有着温度的木偶,安静的躺在月光下。
慕容天呆了片刻,颓然伏首,隔了片刻,却听车外有人衔叶而啸。
想来是邪神医,乐器虽显单调,却是婉转悠扬,清新悦耳。慕容天也不动弹,静静伏着,听那玉笛般的声音一曲奏毕,余音绕梁不散。
***
“前辈。”
一只手伸到邪神医面前,握着的物件让邪神医怔了怔,口中的曲子也停了下来。他接过那面具,摊开,对着天空看了看,夜空中璀璨的星光,从面具上的三个窟窿穿了过来。
邪神医把面具扔回慕容天手中,“不用了,已经用不到了……你带着吧。”面上淡淡的,听起来却似乎有说不尽的伤心。
慕容天心中黯然,也不多言。
曲声又起,两人对着火光静静坐着,一奏一闻,瓦罐中的药沸了,散出一片的药香,瞬间便被风吹得越散了。
夜就这么过了。
***
次日,两人熄了火,回到车上。
慕容天一掀车帘不由呆了,李宣半支着身子,朝他微微笑着,黑瘦的脸,眼也不是很亮,那笑容却俨然还是当初那个精神奕奕的小王爷。
他咳了几声,低声道:“……真好听啊,那吹树叶的声音……”
慕容天赶上几步,扶起他,柔声,“是啊,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