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个小小的东西来,“这个送你。”
“是什么?”我好奇地接过来。
“一个小手电筒。”他解释,“重庆雾大,又黑得早,上学放学你可以用来照照,免得撞到树上。”
这人!这一路一棵树都没有,去哪里撞?我不计较,仔细看看那方方正正的小东西,绿色的外壳,很可爱,“这怎么用?”他演示给我看,“电池是七号的,没电了你可以换。”
“哦。”我正感兴趣地在研究,院子门忽然从里打开,外婆探出头来,“我就说听到有人说话,果然是你们。怎么还不进来?饭菜都要凉了。”
我下意识地将手朝身后一背,将手电筒藏了起来。
进去之后,骆展阳这个怪人居然一句话也不和我说了,直到走的时候,他才在骆伯母的催促下迫于无奈般地对我说了句:“爷爷奶奶再见,妹妹再见。”
我还是附属品哪!
然后就走了。
而我,夜里躲在被窝里玩了电筒好久,平常有点新奇玩意儿都藏不住的我,那次破例没拿那个方正的小玩意去炫耀。绿药膏我也只擦过几次,还是坚持拿热水泡脚。
后来药膏过期,表面长出了绿色的毛毛,我将药膏洗掉,在两个小盒子里各装了一个一元的硬币。
那时,老师要求我们写日记,我却有两个日记本,一个应付交作业,一个留着自己写自己看。
每次写到自己的心情,每次想到那个人对我的好,我都会在字里行间留出一块小小的空白,拿铅笔轻轻却又很慎重地在空白处写上那三个字——
骆展阳。
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到那三个字。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我的情窦初开于十二岁,比诗人描述的还早了一年。
我开始在信中向父母大量地倾诉思念,一方面是因为真的想家,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别有所图。
就算只维持一年一次的见面也好。我这样想。
我很快如愿以偿。毕业考试完毕,父亲终于回到老家来接我。我近乎急切地想要回家。
我们很快成行。行李收拾了很大一包,而我的贴身小包里,装着已经没电不会再亮的手电筒和两个绿药膏盒子。
然而,即使我回到家,也要等到大年三十才能见到他。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日子过得虽慢,但还是会走到那该来的一天。
年三十那天,我格外地用心打扮,临出门前还仔细地检查又检查,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多个角度和幅度的笑容。
伯父家一如既往地热闹,可却不见陆元和骆展阳。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父母一起,想问又不好意思问。若是被人察觉我这番心思,该多么难堪。
其实也傻,除了我,谁会朝那个方向联想?
就是后来,骆展阳第一次随我回家,因我事先没和父母打招呼,父母还当我们在路上巧遇,他只是随便来串门而已。
很快,就有人代我问出了疑问:“陆元他们呢?”
答话的是大伯父,“哎呀,一大早就和展阳一起,约了一大帮同学,说是要去给老师拜年。”
“这两个娃娃现在都有出息了,考上了重点高中,你们也放心了啊!”父亲一边喝茶一边说着。
“哪里啊!还要操心他们将来考上大学,学费好大一笔。”
“哈哈,那如果考上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读啊!反正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那倒是!关键是要考上!展阳还好,我们陆元调皮,担心他到高三的时候玩心太重,冲不上去。”
骆伯伯拍腿大笑,“你们家陆元人那么聪明,从来都是考第一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哎!男孩子哪里有女孩子省心?还是年念乖,懂事又听话。”大伯父转头又将话题引到我身上。
我不好意思地笑,母亲却发挥国人一贯的传统谦虚精神,“哪里听话了,要是听话,那个时候就不至于送她回去读书了!”
我只得微笑着听,心里暗下决心,将来如果我有孩子,一定要给他的鼓励表扬多过批评,在众人面前也绝不揭他的短。
他们大人吹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我插不上嘴,备感无聊,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客厅。
没事可做,我就待在陆元的房间里,坐在写字台前发呆。不小心看到陆元的一摞书里有本武侠小说,既然无事可做,我就抽出来随手翻看起来。
写得真烂啊!看了没几页我就得出这个结论,再往下看,我不由得蹙起眉……这文字,写得也太奇怪了吧?既然是武侠小说,为什么武打场面的描写那么少?情节也都全部设计在山洞里发生?
我不甚明白地往下看,那时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看着的,就是传说中的黄色小说。大概它的文字虽然比一般的小说露骨,但也不算太直白,既没有详尽的细节描写,也没有浓厚的情色氛围,不比如今,就是某些言情小说里的某些场景都比那个写得详尽仔细,让人脸红心跳。
直到看了一会儿,忽然从书里蹦出个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属于生殖器官的名词出来,我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本书好像不是什么好书!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步是应该当机立断地合上书还是秉持着好奇之心继续往下看,突然听到陆元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呼小叫地传来。
我反应迅捷地“啪”一声合上书,扔到陆元那堆书最上面,又胡乱抽了一本摆开在眼前,故作镇定地仍旧坐在写字台前,手心都因为紧张而沁出汗来。
“年念!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陆元一进门就在我肩膀上一拍,打得我生疼,让我感觉他有趁机报复的嫌疑。
“是啊,他们聊天我插不上嘴嘛!”我转过身,表面一派镇定。
算起来,我和陆元有两年多没见,记忆里,他虽然嘴巴很坏,但却是个机灵漂亮的孩子;而如今眼前所见,却是一个被放大了很多,也填充了不少脂肪,需要仰视的陆元。
他倒不是很胖,不过结实了很多。
我惊了一下,差点没认出,“哇!你变了好多!”
“哪有!你看骆展阳,不也变了很多?”他把骆展阳推到我面前。
骆展阳冲我温和地笑,“我和妹妹半年前才见过。”
“哦,我忘记了,你中途回了趟老家!”陆元又瞪起眼,“‘妹妹’、‘妹妹’的叫这么亲热,这是我妹,你少攀亲带故的。”
亲热吗?我偷偷看了骆展阳一眼,他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牛仔裤,比陆元的运动装好看多了,站在那里,如一幅画像一般,静静地笑着。
我的心顿时乱跳了起来。哪里亲热了?这样明明将距离拉远了好多不是吗?我倒宁愿他像陆元一样叫我的名字。
陆元讨论完称呼问题,又转头问我:“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吗?”他偏头往我身后探了探,“看书啊?大过年的还挺有追求的。”
“呃,是啊!”我不甚自然地合上书,“没事做,就随手抽本书出来看。”我将书合上,准备放回去。
陆元眼一瞟,脸色顿时变了,一步上来将书夺过去,“你……你你,你怎么可以看这书?”
“怎么了?”骆展阳走上来,一眼看到书的封面脸色也有些奇怪。
我不明就里,看看陆元手里书的封面,这才明明他们为何脸色如此奇怪,不由得暗暗埋怨自己的粗心——原来我虽快速将之前那本放了回去,却好死不死地抽了下集出来。
谁想得到这年头连黄色小说都分上下集了?
活该我倒霉。
“呃,没关系,她可能只是拿错了。”骆展阳一面感到好笑的样子,一面涨红了脸试图替我解释。
看他的样子,显然也是看过这书了?
我心里顿时觉得怪怪的,陆元看这样的书我虽然觉得厌恶,但知道骆展阳也这样做,我生出的情绪竟然是反感。
他的温和洁净,不知怎的,那一刻竟叫我感到虚伪。
“拿错了?”陆元怪叫,“我死了,要是我妈知道……”
“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难听!我才不会去告诉你妈呢!你好意思看,我还不好意思说呢!”我赌气一般地嚷嚷着,然后坐回凳子瞪着他们。心里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能那么生气。
骆展阳竟然也看这样的书!我心里的委屈气愤和难堪,几乎快将我的眼泪逼出来了。
“好了,妹妹,别生气了,陆元没那个意思。”骆展阳安慰我。
“我没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是为陆元的话。骆展阳这样安慰我,其实也是怕我去告状,连累到他吧?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僵持着不说话。
“走吧,别闷着,我们出去走走吧。”过一会儿,骆展阳温声说。
“我不去,要吃饭了。”我这次看得仔细,从那堆书里找出本高中的教科书出来,“我看书!”
“还看书?!”陆元的脸都快绿了,那架势,仿佛要上来抢回去一般,“我的教材你看得懂吗?”
骆展阳这下真的笑出来了,他拍拍陆元的肩膀,“别那么激动。”
“我也不想啊!”陆元又坐了下去。
骆展阳走到我旁边,在书堆里拨弄了一阵,“陆元,你上次买的那几本书呢?”
“什么书?”陆元没好气地说。
这位兄台真是搞错了状况,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他倒气得比我还厉害。
“你买来送人的那几本书。”骆展阳好脾气地笑着。
“在第一格抽屉里。”
骆展阳拉开抽屉,从里面随意拿了一本给我,“妹妹,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我看封面还挺漂亮,又是崭新的,接了过来。
“言情小说,听说很多女孩子喜欢看。”
我接过来。
《翦翦风》,琼瑶著。简简单单六个大字,我却在那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完,虽然在心里将男主角骂了个半死,但还很没出息地弄了个泪流满面。
从此,我就彻头彻尾地掉入言情的大坑。
元凶就是骆展阳!
后来骆展阳对我说:“真没想到你还真的写言情出书了。”
我瞪他一眼,“还不是都怪你。”
他一脸的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