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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殒落 第六章 作者:克劳迪亚
    从黑暗向清醒切换的那一瞬间,总是给人带来隐约的,难以言表的不安。那种不安游弋在意识的黑色水面下,仿佛某种无法察觉的未知生物,在暗暗窥伺着什么。

    列文睁开眼睛。映入眼眶的这个人,眼神中的焦虑清晰可辨,两鬓的银丝,在阳光下看起来又多了几根。看起来苍老而又憔悴。但当他因为看见列文清醒而微笑起来时,那张脸,一下子显得年轻而有生气起来。

    那是列文在无数次昏迷过后,总是第一眼就能见到的面孔。

    久违了的老师,朋友,战友,亲人,最信任的人。

    林诚历。

    环顾四周,简单的房间。结实的木桌和木椅。几幅字画,和随意散落在各处的书本,透露出主人的爱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的味道。

    一切都仿佛昨日再现。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令人安心。

    “为什么不杀我?”列文皱起眉头,一时还难以习惯窗外透进来的灿烂阳光。

    “我记得你说过只放我一次的。”

    坐在床边的人微笑了一下,起身去把窗帘拉下了一半。

    “恩。还是那个暴躁的家伙啊。看见老朋友,也不问候一下?”语气带着的那份熟捻和亲切,让列文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压住泛上喉咙的酸楚的感觉。

    “算了算了,早知道你一向是个这么冒失的家伙。果然是一点都没变。”林嘟嘟囔囔着走回来,递了一杯水过来,“早知道你连谢也不会说的话,我还是把你象肉骨头一样,留给SENTRAL的记者群算了……”

    列文支撑起身体,接住了水杯,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通到身体的各个地方,真是遍体舒坦。

    “好吧。那么,梅森呢?”漫不经心地问道。

    “多处中弹,受伤很重。但是肯定死不了。”望着列文的眼睛,林缓缓地说出事实真相。

    列文低头,又喝了一口水。

    “欢迎回来。”林忽然间的大声一句,吓了列文一跳。抬起头,林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嘴角似乎蕴藏了某个巨大的秘密。

    “回来执行枪决?”列文挑起一根眉毛,嘲讽似地问道。

    林的眼光,一下子黯淡了一点,但是很快就恢复过来。“不,欢迎你回到祖国。”

    回到……祖国?

    列文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回到……祖国?他的思路一下子飞到很远很远。

    美丽的兰色星球,和他一样黑发黑眼睛的人民,吹过田野的风,美味的家乡菜肴,太多太多的印象忽然一下子涌来,在他的脑海中拥挤喧嚣,让他一时失语了。

    “很激动是吗?”林也不能克制住自己语声中的颤抖。“回家了,我的朋友。”

    回到,自己日夜思念的星球。

    离开梅森的牢笼,再一次被自己所热爱的人们包围。双脚踏在散发着熟悉的泥土芳香的地方,回到自己为之奉献出青春和热血的星球……渴望在列文的身体里是如此的汹涌澎湃,以至于他不得不弯下了腰。捏住杯子的手关节发白了。

    “什么……什么……诚历……真的……可以……回去吗?”仿佛害怕听到否认的回答,列文大睁着眼睛,却几乎有一种捂起耳朵来的冲动。

    “是的。”回答斩钉截铁。“刚刚才接受到的最高指示。对你的死刑判决和通缉令取消。你可以随时跟我回去。你自由了。”

    “……是……领袖……同意的吗?”列文的语声有些不相信的感觉。

    “恩。是的。”林让人安心地点点头。“不用怀疑。他知道你还活着,一点也不意外。他希望你能回去,将功赎罪。你应该……还信任我的吧。”林带着期待的眼神望过来。

    列文点了点头。“我一直相信你。当你说你会让子弹射偏,穿过心脏边缘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而后来你说要击毁万年鹰号,不会再放过我时,我也很相信你。这次……也不例外。永远都不例外。”

    林笑了笑,两人许久都不再说话,那种同生共死的的交流,通过目光,在午后的平静气氛中热烈地进行着。一直等到过了很久,林忽然走到桌前,从抽屉拿出一样东西,啪地朝列文扔过了来。

    短过安全系数的枪管发着幽幽的蓝光,暗色的金属手柄,上面已经有了无数的划痕和光焰灼烧过的痕迹。熟悉的重量和手感,正是陪他当年出生入死的爱枪。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战场上震耳欲聋的枪林弹雨声,响起了那在战斗机群通讯回路里的热血呐喊,想起了那段无怨无悔为自由而献身的青春……

    抚今追昔,列文更加地心潮澎湃。

    “我一直保存着这把枪。”林的话语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传过来。“自从我把它从秘密警察那里取回来以后,我一直保留着它。”停顿了一下,声音仿佛也有些哽咽。“因为我一直相信,你不会被我杀死的……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和最珍贵的朋友。”

    忽然间,列文掉转枪头,对准了林的眉心。

    林毫无反应,微笑着继续说道:“不过,我看到你竟然还敢用从前的面貌出现的时候,实在是吓得不轻。难道你不怕我们真还有人记得你吗?”

    “啪”的一声,列文用嘴发出一声开枪的声音。然后姿态漂亮地把枪收进了大腿旁边假象中的枪套。他低下头,慢慢地继续摩挲着没有地方收起的爱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在ZHINE星球的全部记录已经完全抹杀干净了。由政府出钱出力,这些年宇宙中其他中心电脑中凡是有可能有你历史的记录也都擦得干干净净。所以这次你回来,可以有一个完全崭新的名字和身份。只是你这张英俊的脸……只怕是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哪……”林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自如地将话题慢慢转移到对列文的调侃上。他知道列文一向对别人称赞他英俊感到手足无措,甚至有相当长的时间一直留着大胡子来遮掩。所有的人,其他将领们,也包括林和领袖,都喜欢在空闲的时候,拿这个性子很急而又害羞的年轻人开玩笑。

    没有想象中的红晕,列文低着头,对着手里的枪微笑了一下。

    林的心里,陡然一惊。

    那种笑容,在他眼中看来,带上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颓废,又有一点慵懒,竟然可以说是……妖魅。

    那是……他至今为止,所刚刚发现的,列文身上新出现的元素……让他感到陌生,但同时却又不知为何,心里一跳。

    “啊,是啊。如果谎言重复一千遍还不能变成真理的话,那就完全地抹杀事实吧。那样的话,剩下的,当然不就只剩下形势一片大好了吗?这种招数,反正也不是第一个用在我身上。”懒懒地笑着,嘴角那丝讥诮之意,让林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已经在暗中,调查研究了很久的人。

    “你也应该知道,象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将领,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会有多么的宝贵吧。”

    “哦……原来是这样。”列文又笑了一下。“不过这样,我倒的确相信一些了。不过不是还有德明他们几个人吗?”

    林沉默着。

    过了很久,才听到列文抱着一丝微弱期望的声音:“潘德明……陈四……还有……柳幼华……马克?杨……全部……吗?”

    林的眼光透向隔着轻纱的窗外

    列文的脸上,显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是震惊。刚才的兴奋渐渐地消退,愤怒,悲伤,无奈,各种各样的表情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地变换着。

    林终于打破了沉默,转过头来对列文道:“不要这样。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救你一个……而你知道我是忠于领袖的……忠于这个国家。”

    列文张了张嘴,好象想说些什么。

    “不,不要。我们不要重新再陷入以前那样毫无意义的争吵,辩论中去了。”

    林望着列文的眼睛中,充满了悲哀。“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如果还要有下一次的话,我宁愿先自杀。”

    “全部……是叛国罪吗?”列文仿佛没有听见,在对着自己喃喃自语。“象我一样吗?全部……都被清洗了吗……领袖……你果然要成为神吗……”

    “不,不,不。”林拼命摇晃着列文的身体,把他的头抬起,和他对视着,“不是那样,更多的人留下来了,更多的人在改造思想以后,成为我们的中流砥柱啊。还记得那个几乎疯狂崇拜你的小勤务兵吗?他现在已经是闻名的英雄了,刚刚领导他的部队,攻克下西部那个大沼泽地啊。我们今后就可以在那个地方铺架道路,建设城市了。那不是你上次失散,曾经躲藏过三个月的地方吗?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西部大沼泽?啊,没想到,那个老实憨厚的傻小子,还真有一套。”一丝勉强的微笑,爬上了列文的嘴角,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点期望的光芒。“……还有我副官,那个厉害的女孩子呢?她的尖牙利嘴没给她惹祸上身吗?”

    “哈,祸事没有,喜事倒是有一条。”林的笑容,温暖着一点一点恢复过来列文。“打死你也猜不出来她嫁给了谁!哈哈。就是原先和她最势如水火的冤家对头啊。”

    “啊,这样说来,好象候选名单一大堆哪……那个连我都头疼的女人……不过她的舰队编组技术的确是一流啊……“

    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时间飞速地流逝,他们有时沉默,有时交谈。林不停地给出让他心安的保证,而列文则忙着打听故乡所发生的一切。有时沉思,有时微笑。

    林心里明白,等到这些话全部说完,最终决定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焦虑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等待着列文的归来。

    而列文却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做一个就要清醒的美梦……而已。

    黄昏过去,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整个星球都渐渐明亮起来。人工的灿烂光辉,驱散了夜的黑暗,流光异彩的街道,仿佛在向整个宇宙,夸耀着人类文明的辉煌。

    一步步走来,列文此刻已经站在了SENTRAL上托雷亚兹驿馆那一片宽阔的台阶前。抬头望去,台阶的顶端,矗立着那金碧辉煌的建筑物。

    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在张着大嘴,等待着将他完全地吞噬。

    列文闭了一下眼睛,最后地深呼吸一口,拾阶而上。

    记忆鲜明热辣地仍然烙刻在脑海中。

    “‘爱’只不过是你怯弱的借口吧!”

    “性奴?太……太……太……肮脏了。”

    “难道你已经堕落到连一点自尊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

    没有辩解,这些话,象鞭子一样抽打在列文的心上。而脸上挨的那一记响亮的耳光,到现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在林对他大吼,“为什么你不去死!”的时候,列文的确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

    所以他会握住林的手,把枪口抵在自己的额头上,用期望的眼神,对他说:“请……帮助我。”

    可怜的林。列文苦笑着想。从来没见过这个自己最尊敬的人,竟会如此地颤抖,连枪也握不住地颤抖。最后竟然象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也许他也在后悔,当初没有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吧。

    可怜的林。

    站在台阶的顶端,眼前就是自己要进入的托雷亚兹家的势力范围了。从刚才长长的步行途中,就已经发现了托雷亚兹家如临大敌般,新布下的层层武装警戒圈。此刻,自己出现的消息,一定也已经传到这里很久了吧。列文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思维。能平安归来的谎言已经编好,但列文也明白那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梅森还活着。

    两腿间已经渐渐升温的灼热,嘲笑着刚才那个美梦一般的会面,提醒着他冰凉的现实,和那个即使是逃到天边,也永远无法摆脱的男人的存在。

    列文最后深呼吸一口,推开了安全检测门。

    蜂拥上来的警卫让列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刚刚打倒了两个,就被压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只是拼命地挣扎。难道梅森终于决定把他杀掉了吗?

    列文稍微后悔再也不能见到林和履行他们的约定了。

    “立刻处决。”说这话的,是刚刚从楼梯上冲下来的一个中年人。定睛一看,正是梅森的老师,托雷亚兹家族的监护者和重臣,葛利士。身上还穿着旅行的宇宙服,显然是刚刚从TROLAYAZ乘快舰飞速赶。,

    “可是……”警卫门显然对执行这道明显违背主人意愿的命令有所迟疑。

    “太危险了。你。”说话的人,气息仍为平复。走到跟前,抬手抓住列文的头发向上拉,仔细端详着这张脸。“你始终是一个危险的家伙,从我第一天在航空港见到梅森把你带回来那时起。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办法迷住了梅森的心窍,但是,我绝对不允许再出现一次威胁到梅森生命安全的情况。”

    列文忍痛大叫道,“是你让他来这个星球的吧。出了事就不敢负责吗,托雷亚兹家的胆小鬼也不少啊。”眼角瞥到一个正在急匆匆地冲下楼梯的身影。

    葛利士冷笑一声,平时的冷静和老谋深算此刻荡然无存。“哼,别想用在我面前用上你那英勇无畏的老一套。不管是不是和你有关,梅森是在和你一起的时候出的事,如果他们不杀死你,那我就会杀了你。留着,始终是个祸害。”不再多言,葛利士拔出佩枪,在警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惊诧中,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封闭的空间内震耳欲聋。大吊灯上晶莹剔透的饰物哗啦啦地落下一大片,几秒钟的时间里,列文就又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了一回。

    抬头看去,救下他来的,是梅森的好友,马可斯。

    紧握住葛利士持枪的手,在这个TROLAYAZ最有实权的人物面前,马可斯显然毫不动摇。“你不能杀他。这是梅森刚才清醒过来后的第一道命令。”

    葛利士皱起了眉头。“已经……醒了吗?再造程序应该没有这么快的!”他显然是准备在梅森醒来前处决列文的。所以现在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是语调显然非常的吃惊。

    “恩。你也不要忘记,他毕竟是最强的托雷亚兹。”马可斯简短地回答道。

    “把列文放开。”下完这道命令,马可斯回头又对葛利士道,“如果是梅森直接的命令的话,应该是可以救下这个家伙的吧。那么,就请放手让我们上楼去吧。”

    “不行。”

    葛利士伸手阻拦。马可斯和列文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人危害太大。即使是梅森已经清醒,我也不能放过他。现在我还是他的老师,我有权采取我认为合适的行动。”

    眼看枪口又要抬起,马可斯再一次阻止了他。

    “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如果你还想要他登基以后保有威信的话。”马可斯冷冷地说。这句话,却象是砸在葛利士头上的晴空霹雳。

    “他……他……他同意……”一时间,葛利士连说话都激动起来。

    “还没有。”马可斯回答道。“但是这次SENTRAL之行,你的目的,不就是促成他对托雷亚兹的责任感吗?那么,为了一个区区性奴,而使计划出现偏差,这样的做法,是赔本的买卖啊。”

    这样的问题,葛利士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听到这个象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的梅森遇害,一下子就让葛利士失去了冷静。而在见到列文以后,焦虑,愤怒,不安,担忧全部一股脑儿发作起来。对TROLAYAZ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会失去主君的恐惧,让他全部失去仔细考虑的心态。

    “如果他被对方杀了的话,那么梅森还有可能奋起复仇。但如果开枪的人是你的话,依他那种不负责任的性格,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战争迫在眉睫,你还来得及培养一个新的托雷亚兹来领导这个星球吗?”马可斯侃侃而谈,将葛利士说的越发地清醒。

    “所以现在最保险的方法,还是尽快将列文归还,然后尽可能找出元凶,博取星际社会的同情。等他康复后就立刻回到TROLAYAZ去。”马可斯说完,伸手拉住列文,将他向楼上带去。

    “我不知道,原来TROLAYAZ的商人家族,原来有这么好的政治头脑啊。果然不愧是几代人都自称的托雷亚兹家族密友。”葛利士的话音从背后传来。

    马可斯回头微微一笑,“啊,我只不过是,不想失去即将到来的大笔军火定单而已。”

    走到梅森的门口,列文站住了脚步。

    “虽然无所谓,但还是要说一声谢谢。感谢你让我活着,继续履行这个给TROLAYAZ的主君提供性服务的职责。”微笑着,带着自嘲的口气。列文不知不觉用上了刚才林所用过的词句。

    马可斯也站住了脚步。慢慢回过头来。

    近距离看,他和梅森一样,拥有令人自豪的金发碧眼,虽然没有眩目的美貌,但是几代人的基因改造,也让他更象是一个TROLAYAZ上的众神之一,而不仅仅是第一大商人。能够和梅森这样的人一起长大,结为密友,列文仔细地体会着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马可斯再次展开的笑容,仍然和平常一样亲切。但那伴着那谦和的笑容,说出的话语却表达出和梅森相仿的冷酷决心和铁的意志。

    “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救你,多少次都可以。我知道他有很多弱点,而你是组最致命的。但是,如果你背叛了他,或者伤害了他的话,”顿了一下,马可斯眼里的寒意,一直渗到列文的心里。“你会后悔没有死在葛利士的手里。”

    跨进房门,列文觉得有一些热。因为要维持适合细胞生长的自然温度,所以温度调节系统完全停止了。室外凉爽的夜风,透过宽敞高大的落地长窗,将SENTRAL所独有的暗暗的珍贵花香一阵阵地吹进来,盖过了培养液那种微微的酸味。

    没有开灯,一切都沉浸在人造月亮的柔和光线中。床,桌椅,操纵台,所有列文所熟悉的景物,都在月光中朦朦胧胧,好象梦境一样看不真切。

    不同寻常的是,靠近打开着的阳台门,安放着一个巨大的透明培养槽,一个修长的人体,安静地躺在里面。月光照在他露出水面的脸庞上,轮廓仿佛水仙一样美丽而清晰。金色的头发,在水面上轻轻飘拂。

    列文慢慢地走近,在水槽边坐下。凝视着里面的这个人。

    双眼紧闭,神态非常的安详。如同天使一样精心雕琢过的脸,完全满足了人类对美的极致追求。即使在昏睡中,也令人几乎无法把眼睛移开。

    赤裸的身体在水中半浮半沉,比例完美的四肢和躯干上,看不出任何的伤痕。只有右臂从肩膀到指尖的皮肤,稍微带着一点的粉红。

    即使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使是带着反感,列文也仍然再一次惊诧于这个身体的完美。相比较于自己几乎完全的自然状态而言,梅森这样的人,应该已经是人类有意识做能追求得到的完美的极限了吧。

    精确的大脑判断力,敏捷的神经反应,近乎于机械人的力量,还有让列文苦不堪言的旺盛精力,这一切,都归属于一个列文所痛恨的,强权者的灵魂。

    而身体上的契合和渴求,却越来越冲淡了这种痛恨。能够保持多久呢?当你总是在渴求着所恨的人。渴求着只有他能够带来的一次次身体上的满足,渴求那一次次超越人世的痛苦和欢娱,无限接近于天堂的快感。尤其是在这种屈辱和奴役的生活中,这样的快乐是他唯一可以企求而且确实得到的东西。

    即使是此刻,压抑已久的欲火也从下身飞速地蔓延开来,让列文忍不住从椅子上滑落,跪在了地面上。那是一种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欲求,只要生命仍然存在,意识仍然清醒,他就无法摆脱的欲望。

    “离开,离开他!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林声嘶力竭的呼喊,似乎还在耳边。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即使眼睛只盯着地面,旁边那个人的存在,却还是占据了大半的意识,仿佛在脑海中,嘲笑着林绝望的请求。

    离开?

    列文苦笑起来。

    药性愈加发作得厉害。汗滴从脸颊边挂落,在地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阴影。列文咬紧了牙关。

    多么简单的一个词。

    一个人,如何能够离开自己呢?

    如何离开自己的软弱,自己的迷惘,自己的胆怯,自己的贪婪,自己的欲望呢?又如何离开一个自己渴望被他拥抱,渴望被他亲吻,渴望被他抚摸,渴望被他占有的人?

    活在杀人的噩梦中,和活在情欲的煎熬里,列文不清楚,到底哪一个可以赎清自己的罪孽。别人建起的藩篱,也许还可以打破。但自己筑就的地狱,又如何能够逃脱而出呢?

    这样的感情,只是由药物所引起。但达到的效果……也许真的只有‘爱’,可以形容了吧。

    永远渴求,却又无法长久拥有的感觉。只能在一瞬间让人感觉置身天堂,却在大部分时间将人打入地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挣扎。只有死亡,才能停止这种蚀心刻骨的渴望。

    抵抗是徒劳的。当紧咬的牙关,再也不能关闭住那就要脱口而出的呻吟时,列文闭上了眼睛,将手伸向了下腹。

    水声。

    一只湿漉漉的手伸了过来,托住了他的下巴,轻轻地抬起。

    如同夜色下蓝黑色的大海,梅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着礁石。没有恼怒,也没有想象中的嘲讽,只是望着列文,静静地望着他。几乎让列文忘记了自己的欲望,只是沉下去,沉下去,沉入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水域中去……

    过了许久,梅森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望着这个仿佛完全陌生的梅森,列文失语了。

    轻抚着他脸颊的手,指尖纤长而优美;金色的头发紧贴在肩膀上,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从水槽中坐起的雪白的躯体,修长而健壮。好象一朵从清水中升起的奇异之花,在月光下,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超凡脱俗的美。

    看见列文呆呆地看着他,这个人笑了。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列文定了定神,“你……把我推开了。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把我从跟车子一起爆炸的命运中拯救过来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我猜,也许我应该为此感谢你。”

    似乎仍然不确定列文的存在,那个人的手指,又再一次轻轻拂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温柔得,好象一阵若有若无的晚风。

    “你……还活着……你是我的。”

    说完这句话,如火一般的唇便贴了上来,紧紧吻住了列文,令他在一瞬间,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不能喘息,不能思考。好象和平时完全一样,又似乎完全不同。列文根本没有分辨的能力,只是感觉自己又再度迷失。

    过了不知道多久,抱住对方的手臂,带着奔腾的欲望,夹得更紧了。梅森放开了列文的唇,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说道,“抱我,列文。”

    列文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还活着。我要感受你的存在。抱我,列文。你属于我。”不再感受得到那种强烈的占有欲的气息,剩下的,只是一个从死神的手中逃回的生命,在向他发出渴求的邀请。

    血液中的“爱”仍然在澎湃,也在催促着列文证实生命的存在。是报恩也好,是本能也好,等到列文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和梅森一起,倒在了房间里的大床上。

    完全彼此熟悉的身体,却又是如此地陌生。温柔的爱抚,带上了某种不知名的,无法言表的崭新的含义。梅森带着痛苦的接纳他,却又在同时更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一放手,两个人就会分开,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月光下的两个躯体,紧紧缠绕在一起,彼此索求,互相需要。所有娴熟的动作,在两个人都似乎是一种新的冒险,好象拥抱的,是一个有着熟悉面孔和身体的,完全陌生的人。既好象是第一次,又好象是再也不会有的最后一次。没有了那种暴烈的吞噬,疯狂而又甜蜜,漫长而又持久的高潮,一次次翻滚而来,将两个人从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席卷而去,带入那永恒的,欢乐的天堂。

    几乎让人感觉到是在……做爱。

    “你是我的了。”这是列文在疲倦已极,坠入无梦的睡眠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有葛利士的极力劝说和严苛的审查,但是也无法证明列文和暗杀者们有直接关系。也无法探察到列文除了如他所说的一无所知以外,还隐藏了些什么。

    有一个名为“艺术回归真纯原教旨主义运动”的激进组织宣称对这起事件负责。警察加紧了对他们的搜捕,虽然TROLAYAZ和大部分星际社会在私下表示怀疑,但这件事情表面上,是暂时平息下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列文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不平凡的日子。

    病愈后的梅森,似乎想完全忘记一切,仿佛一阵风,带着他刮过SENTRAL的大街小巷。有时带着保镖,有时隐姓埋名,两个人深入这个都会星球的各个角落。

    博物馆,歌剧院,游乐场,好象时间紧迫一样,尽情享受人类所能创造出来的一切欢乐,将过去和未来的都全部抛诸脑后。

    早晨在梅森的亲吻中醒过来后,是在能俯瞰一个城市的恒温阳台上悠闲地早餐。有时会有人工降雨的雨点,劈啪噼啪地落在透明的水晶罩上,让整个城市变得如印象派的油画一样朦胧不可捉摸。

    而徜徉在人类无穷无尽的艺术宝藏内,却让人完全忘记了此时此地。顺着历史的长河,回溯到几百,几千年前,回溯到甚至无法考证的没有星际旅行的古老年代,感动于人类永恒的爱,恨,对美的追求,对人性的探求。

    在充满异国风情的各种小咖啡馆或路边餐厅里用过午餐,他们会匆匆赶去出海,在海风的吹拂下消磨掉一个悠闲的下午,或是穿过大街小巷,带着违反道德的隐秘欢乐,寻找到一个住在黑暗阁楼上面的先锋艺术家,参观他们那些也许永远无法被主流社会接受的大胆的,充满新意的,甚或至于是违背人伦的作品。

    正式却是安静的晚餐过后,换上正式的礼服,匆匆地坐着古老的专用马车,赶去新落成的大剧院观看最新上演的歌剧。为刚刚窜红的MARIDONNA献花,或是在人潮拥挤的幕间休息时,因为梅森在耳边散布的流言蜚语,而拼命忍笑周旋于各种达官贵人之间。

    良好的教养和谈吐,似乎在列文的身上完全复苏。梅森惊异于他的变化,却将所有的疑问完全埋葬掉,只沉醉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中,沉醉在这种强烈的,不知名的幸福的感觉中。

    是的,幸福。两个人都能够清楚地从周围的空气中感受到这个词句。包围着他们,洋溢在他们的全身,仿佛笼罩着他们的一小片移动的空气。

    随时都会破碎般的脆弱而不真实。

    夜晚的缠绵温柔而又漫长。似乎每一次都无穷无尽永远不会结束。如同呼吸一样渴望着对方的身体,一旦拥有,就再也不愿放开。直到美丽的繁星黯淡下去,黎明的曙光就要到来,才在彼此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季节转换,天气逐渐变凉,不知不觉中,夏天已经过去,秋天接近尾声了。

    列文至今还记得那一个彩霞漫天的黄昏,阳光照在面前的海湾上,海风吹拂而过,波光粼粼。两人站在托雷亚兹家的台阶上,两边高大的石柱和树木,投下奇特的阴影,在台阶上起伏不平。“尽快回来。”

    “当然。只是一个人稍微走走。”

    美丽的高个子金发男子,在渐渐刮起的晚风中吻别他英俊的黑发恋人。高高的台阶上相拥而立的两人,在别人的眼里,是那么的完美和幸福。

    列文在今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个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场景。好象一秒钟那么短暂,又象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始终无法搞清自己在那一瞬间,得到过什么,或是又永远失去了些什么。虽然他成功地说服自己,现在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可是那鲜明的一幕,却如同梅森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金发一样,烙刻在他的脑海中无法抹去。

    短暂的白天过去,冬夜终于降临了。

    “恩。这么说,你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吗?”在黑暗中说话的,是一个温和的年青女子,和他同坐在一条公园的长凳上,向只能在夜色中生活的发光的天鹅群投掷面包碎屑。列文能够看见负责保护和监视他的人,在远处的树林边的人影。

    虽然那是别人的身体在说话,可是列文完全清楚,控制她嘴唇和舌头的,此刻,正是热切等待了他多日的朋友和同志,林。

    “是的。”列文闭了一下眼睛。

    “我看见你们最近很……亲密。”黯然的神色,出现在女子清秀的脸庞上。

    列文摇头。“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个。我们一直……恩……很……亲密。”嘴角上,一丝自嘲的笑容。

    “留下。”低声的哀求,充斥于内心的激烈情绪,似乎使女子不能承载,削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爱’的药性,并不是完全不能克服的。文。别走。”

    长叹了一口气。列文摇头。“不是因为‘爱’……我想……应该不是因为‘爱’。”

    “文!”

    “我无法选择。林。我无法选择。也许几个月前我还会有选择。但是现在我无法选择。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我了……”

    “难道……你……竟然愿意回去……给那个家伙……”不顾自己现在的身体完全是个女子,林一把抓住了列文的衣领。“给那个家伙……”

    “不……不……不愿意……”列文没有挣脱,而是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脸完全隐藏起来。

    “那么跟我回去!”

    “不!”

    跟随着这声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的,是长长的沉默。

    夜风逐渐变冷。夜光天鹅也一双双地倦鸟归巢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浸入了更深的黑暗中。空旷的路边公园里,只有风吹过树林,发出尖利的啸声。

    “好吧……”林终于叹了一口起,站起身来。女子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起来。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林伸出手来。列文紧握住那双手,忽然间有紧紧抱住这个昔日最亲密的人的冲动。

    “再见。”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真的很希望……再见。”随着这句话的结束,林离开了女子的意识,也从列文的面前彻底地消失了。留给列文的,是一片怅然和对自己选择的怀疑。

    女子闭上眼睛,身体晃了几晃,列文伸手扶了她一把。等到她的眼睛再度张开的时候,从那双瞳孔里望向他的,已经是另一个陌生的灵魂了。

    “谢谢。”温文尔雅的道谢。整理了一下衣衫,女子准备离开。

    “那个……”列文的语音里有点犹豫。

    “什么?”女子回头亲切地微笑。

    “思想被控制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很难受吗?”列文指了指女子胸前做得象装饰品一样的接受器。

    似乎有点奇怪于这个问题。她侧头看了一下列文。但显然是个诚挚的人,所以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没什么感觉啊。只要放弃自己的意识,接受别人进来就可以了。”

    “你……不在意吗?思想被别人占领?”列文继续追问道。

    “恩……因为我有一头象异族人一样的银色头发,不象同胞们的黑发那样显眼。所以祖国派给我这个光荣任务。我为什么会在意呢?”女子脸上,洋溢着的,是为一个伟大目标献身的自豪。看见列文似乎仍然不理解的样子,她继续解释道,“的确一点都不痛苦。等你习惯了以后,就完全象是自己在思想一样。很轻松,很舒服的。不过要经过挺艰苦的自我思想训练才行。怎么,你想试试吗?”

    “啊,不。谢谢。非常感谢您。感谢您今天晚上的帮助。再见。……小姐。”

    保镖们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列文在夜色中,拉高衣领抵御寒风,没有坐车,独自一人走回了驿馆。

    跨进灯火辉煌的驿馆,列文敏感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异常。

    里面的警卫唰地排成了一个包围圈。而刚才跟在他后面的保镖们,也掏出了手枪,对准了他。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任何不利的动作。只是沉默着,无声无息地包围着他,跟随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顺着楼梯一直走到梅森的房间门口。

    列文保持着沉默。心里却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

    推开门。

    葛利士和梅森都同时从仔细研究着的屏幕上挺身而起。屏幕唰地一声关上了。

    葛利士眯起了眼睛,冷而锐利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就要刺穿列文的心脏。

    而梅森,却是两眼布满了血丝。俊美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心力憔悴的的阴影。

    但是,却有一种列文所从来没有见过的,极度的愤怒和冷酷。

    让他在回到温暖的屋子里以后,又忍不住从心底里感到寒冷。

    葛利士回头望了一眼梅森,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梅森慢慢站起来,朝列文走过来。动作缓慢而优雅,却让列文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梅……梅森……”后背突然撞到了墙,退无可退。

    梅森的眼睛极其危险地眯起。一只手挡住了列文的去路,另一只则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的手。

    列文丝毫也感受不到平时从那手指尖上可以传递出来的欲望和渴求。冰冷的指尖,此刻却让他的冷汗一阵阵地冒出来。

    “恩。你回来了吗?”梅森继续微笑着,毫不经意地继续说道,“你是回来准备杀我的吗?”

    列文的全部血液都冻结。

    梅森的抚摸,仍然是那么的温柔,顺着列文剧烈地颤抖的身体,一直滑到他的指尖,然后,举起他的一只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我最最亲爱的性奴列文?我最宠爱的列文……列文……列文……或许我应该叫你,伟大的解放者,ZHINE星球的革命英雄,李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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