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经理都有种威严吧。”刘可秀随口应了句。“店看着,我进去秤茶叶。”
“喔……”侧目回话之际,瞥见一旁江青恩盯着店外发怔的模样。“姊,你是在看什么?不会是范硕惟那个奇怪的男人吧?!”
闻声,江青恩收回注目那道颀健背影的眸光,她长睫低垂,面容略有赧色,半晌,才扬睫,一双素手轻舞。我出去一下下,等等就回来。
“出去?”愣了下,江青菱才扬声问着已小跑步出店门口的江青恩。“等等,姊,你一个人要去哪?”
挥挥手,做了个不用担心的手势,江青恩转首睇着前方离她约莫二百公尺远的男人背影,一个深呼吸后,她提步追了过去。他看起来像散步,速度不甚快,但步伐好大喔。
她奋力地跑,终于追到男人,她伸手轻拍了他肩,然后微弯身,双手撑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呼吸着。
范硕惟顿了下,停步,当他侧过身子,瞧见眼前的身影时,有着淡淡的诧异。她睁着大眼看他,口中呼出略急的气息。
“有事?”浓眉微拢,深幽黑瞳湛了湛。
直起身子,江青恩仰脸看他,气息仍是略紊,拇指在半空中弯了弯后,猛然忆起他怎懂她的手语?在心中嗤笑自己后,从围裙口袋拿出小笔记本和笔。
谢谢你今天来帮忙。她将笔记本转向他。
黑目扫过清秀整齐的字迹。“追着出来,专程来道谢?”
月华荧光映在他眼中,邃亮的辉芒给予人一种如履薄冰的不安,江青恩悄然垂睫,迅速写着:还有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衬衫。
瞄了笔记本,视线落在自己胸前那一片被柳橙汁喷到,现已干爽却呈现橘黄色的布料。那是学生放学时刻,店内最忙碌之际,被她不小心打翻的柳橙绿茶喷溅的成果,闷热气候早将他的衬衫闷干,但却在他胸口留下一朵橙花。
“脏了就脏了,没什么。”薄唇勾了勾,他似笑非笑。
我帮你洗一洗?她瞠眸看他,眼神看来极无辜。
范硕惟低笑了声,眉一挑。“你要我在大马路上当众脱衣?很抱歉,我没这种特殊癖好,你找错人了。”冷瞳在她脸上溜了圈,他转过身子欲走。
江青恩咬着下唇,有些难堪,从他语气中不难发现他情绪欠佳,大概是自己惹恼了他。一个跨步,她伸手握住他手臂,急绕到他面前。
扬起脸,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簇着冷冷清光的黑瞳,她比手划脚,细致面容有着淡淡忧色。在觑见男人神情带有淡淡困惑,她懊恼地轻拍自己额头,然后,她垂颜认真书写着。
她的表情有些不安,有些急躁,而范硕惟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
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欺骗你。一直以来,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天生哑疾,于是那些人认定我是因为听不见才不会开口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跟每个人解释,也并不觉得非有那样做的必要,所以常任人误会。
将笔记本翻向他,江青恩秀眉轻蹙,水汪汪大眼里似有着渴求意味。
她希望他耐心看完,她希望他接受她的道歉和她的解释,不特别为什么,就只是这么希望。若真要抽丝剥茧理出什么,大概就是不想被他讨厌。
见他看着笔记本的脸庞无波无澜,她一个轻叹,又继续动笔:真的很抱歉,请你不要介意,那天签约时,我觉得我们应该不会再碰面,所以没有解释的必要。对不起!
范硕惟扫过那显得潦草许多的字迹,深邃目光定在她脸上。“二十天的教育训练时,为什么不说?”
体谅她的困顿,他还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坐在计算机前,为她特别制作一份她专属的“门市操作流程表”,但发现她原来听得见时,他脑中只有两个字:被耍。
不是他没肚量,非要跟这样的一个女子介意生气,而是他真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因为签约那次没有实时坦白,教育训练时便没有想要解释的想法。笔顿了下,又写:这也是我不对,很抱歉。
范硕惟的目线从笔记本缓缓移到她脸上,她清澈眸光专注、无辜,像犯错的小猫小狗正等着主人原谅般。
视线下滑,在她纤秀颈项上停驻,他看着她的喉咙。如果她没患失语症,像她这样的女子说起话来会有怎样的音调?他突然生起这样的好奇心。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长睫又遮敛他目光,她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只得往前靠一些。扬起脸容,她抬起右手,掌心朝下,食指贴在眉骨上。
范硕惟轻诧,看着她那很像小学生向老师敬举手礼的动作。
霍地,沉沉目光刷过有趣辉芒……她这是在用手语跟他说抱歉?
“生病造成的?”半晌,他声嗓清冷漾起。
江青恩面露困惑,下一瞬旋即恍然大悟,忙垂首速写:是车祸意外。
“医不好?”
嗯,这辈子应该都没办法正常说话了。她脸容泛笑,看不出来有那种提及伤心过往都会有的难过情绪。我这是失语症,因为意外伤到脑部语言中枢所造成的一种病症,我其实算幸运,听觉、阅读、书写这些能力都没有丧失,也保有口语能力,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还可以用唇语表达,但就是说不出来,因为我有发声困难的问题。很难想象吧,但这就是大脑分区工作的证明喔。
她笑得丽眸弯弯,他不懂她的想法。她一点都不……都不自卑?
没有人规定身体有残缺的人就该自卑,而是绝大多数的人遇上这样的事都是难以接受的态度,可她看来偏偏没有一点埋怨的样子。
不能说话也好,心的交流远比言语的传递来得诚恳真实。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江青恩补充。
心的交流远比言语的传递来得诚恳真实……范硕惟瞪着这行字,深幽黑目倏然簇起冷冷清光,前一刻难得出现的暖芒迅速降温。
她这话像根针,扎在他的心窝上,既痛且热,偏他无能为力将它拔出。
黑眸眯了眯,在江青恩的诧然中,他毫不客气地转身就走,直至走到他的座车旁,然后进入车中。他一句话也不吭,就将车子驶离,消失在路的那一头。
看着逐渐远离的车灯,江青恩在惊愕中无声轻叹……难怪青菱会说他很酷。
十层楼高的建筑物,仅有八楼的灯光幽静亮着。
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相片,背景在某大校园,镜头里有三个人物,两个男孩中间站了个女孩。其实是张没什么特色的相片,但青春洋溢、气息欢乐。
两个男孩是亲兄弟,女孩是哥哥的女朋友,因为三人同校,于是三人时常结伴同行,而这张照片便是他们自学校图书馆出来,一时兴起所留下的纪念。
纪念……纪念究竟是用来伤心,还是缅怀?
自嘲地勾了勾唇,范硕惟捏着相片的长指一松,相片飘落至洁净的办公桌面。他退开椅子,起身走到窗前,推窗。
闷热的天气,偶有沁凉的夜风拂过他清峻面庞,很暧昧不明的气象。
他双臂抱胸,深目睇着远处深蓝夜空,姿态淡雅沉静,只有那双黑瞳湛出的幽冷目光,泄露了他极不安定的心绪。
心的交流远比言语的传递来得诚恳真实……
不久前听到的这句话,像咒语,嗡嗡嗡在他耳中重复缭绕,每重复一次,他心窝就紧皱一次。他的心,能与谁的交流?
他面色愈见阴郁冰寒,像将要爆发的冰河。
蓦地,他大手一翻,紧捉住窗把,用力向内一拉,窗户瞬间紧密合上。他使力间,带起一阵风,灌入室内。
桌面上的相片因而猛然扬起,然后往下飘沉,最后停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讽刺的是,相片中的他,笑容灿灿,而此刻站在窗前的他,目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