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了珠玉帘子,佟妍闯进了书房,她蓦然止步,看着端坐在长案之后的仲烨,他手中执着画笔,低眉敛目,一笔一画俱是全神贯注。
“我……”一心想见的那人就在眼前,见着了面,想说的话反而噎在心口,她怔怔的望着他,嗫嚅着,始终吐不出成串的句子。
仲烨自始至终不曾抬眼,手中的画笔微微一顿,淡淡扬嗓:“救你不过是为了除掉那只妖物,若是想向我道谢,大可不必。”
深邃俊丽的五官,被一抹冷淡笼罩住,此刻的他看上去是那样凛然不可侵,冷漠的口吻更如寒霜冻人。
那夜的温柔安抚,温暖的怀抱,莫非只是她的梦?
佟妍眸底浮起了迷惘,凝瞅着那一身尊贵气息的人影,懵了。
“世子爷,对不住,我一时没能拦住她,我这就将她带走。”安墨慌张的奔进来,扯住了佟妍的手便要往外走。
“我、我有话对你说。”佟妍口气倔强的低嚷。
“还不快点给我住口——”安墨真想一把掐死这个臭丫头!
“安墨,放开她。”仲烨将画笔往桌上一搁,终于抬起俊颜,正眼相对。
“可是……”觑了觑主子的面色,安墨不敢造次,只好撒手退下。
仲烨站起身,移步到窗边,鎏金兽炉飘散而出的暖烟朦胧了他宽闇挺直的背影。
“你想说什么?!”他缓缓启嗓,带了点心不在焉的慵懒。
佟妍瞅着,心口似被紧紧掐住了。明明与他同处一室,两人之间不过隔了几步之遥,可那人却是比高山深渊更要遥远……
一室的暖香,仲烨双手轻背在腰后,俊丽的五官沐在明艳的日光中,两眼垂掩,银蓝色的眸宛若两泓止水,静静等着身后的人儿开口。
这两日来,他沉殿了心绪,回想这段日子里,那因佟妍而起的种种异样情绪,似乎全与妖物的肆虐息息相扣。
再加上风煞透露,那妖物是他的业障,佟妍不过是被附带牵连,那些古怪的异象,对她兴起的想望,他想泰半也是因为心浮气躁,才会乱了心思。
于他而言,佟妍不过是将妖物诱出的饵食,如今妖物已除,纷乱的人心已定,她也不该再继续留下,再扰乱他心思。
那些曾经的迷惑,一时的欲念,不过是因为夜夜同榻,自然而然被勾起的本能……他心底是这般深信着。
“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仲烨侧过身,斜睐一脸幽幽的佟妍。
“我、我知道说这种话甚是不知羞耻,但……我可以留下来吗?”压住那份浓浓的自卑,她字字句句说得小心翼翼,像是双手捧着一颗心,乞求他回眸一看。
她想留在他身边,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他也好。
他勾辱,似笑。
“这里已不再需要你,你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不顾羞耻感满上了脸,双颊赧红,她急急地道:“我什么都愿意做,当个打扫伺候的丫鬟也可以——”
“王府里不缺丫鬟,我身边也不缺伺候的人。”他敛起了笑意,语气亦冷,却像火辣辣的一巴掌拓在她脸上。
她低垂了眉眼,有些不知所措,交握的两手掐得死紧,指节俱已泛白。
“我……我可以当你的通房丫鬟。”她知道这是可笑的奢望,亦是甚为卑贱的请求,却还是壮着胆量说出口。
“我没碰过你。”仲烨说。
“我知道……可如果你愿意……”
第6章(2)
“我不愿意。”他漠然的打断她未竟的话。
且不论她的存在容易扰乱他的心神,光凭她是汉人,还是下作的乐户这两点,她便不可能继续留下。
先前所有人误以为她成了他侍寝的妾室,如今他已透过安墨的嘴,让众人知道那不过是诱妖的幌子,两人不曾有过什么。
如此一来,母妃那边势必也会卸下这份心,不再想方设法找她的碴,可她若是继续留下,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他要她走,一方面是欲划清界线,将不该牵扯在一块儿的两人,过好各自该过的日子,一方面也是为她的安危着想。
既然他没碰过她,对她亦无那份心思,她也没必要遭受母妃的刁难与算计。
“你走吧,这段时日你能帮着我引出那只妖物,也算是为民除害,帮我破了这桩案子。再说,那妖物才是当初刺杀我的真凶,与你毫无干系,那些狱讼俱已撤除,如今你已清白,我亦下了令,那些被妖物迫害的受难者家眷,每人均可得到一笔抚恤安家的银两,不会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可以回去过你原来的日子。”
原来的日子……听闻此言,佟妍露出一抹凄楚的苦笑。他是要她再回去当那受世人轻贱的乐户吗?
不,她不愿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亦不想离开他……他是唯一对她好过的人,暖过她心的人,她不求什么,只求能待在看得见他的地方。
“真的……不能让我留下吗?只要能留下,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她幽幽的瞅着他,目光盈满了哀求。
“你能做的,别人亦能做,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留下来。”仲烨的口吻甚是冷峻,隐约带了几分怒气。
知她身份卑微,本就没资格待在他身边,可听着她这般不顾尊严的乞求,他的胸口隐隐发闷,亦有些躁烦。
他不喜这样,心思总是轻易地被她牵动,全然不由自主。他的喜怒哀乐不该被任何人左右,更遑论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汉族女子。
“出去吧,我已经吩咐下去,安墨会着人护送你平安离开。”
语罢,仲烨淡淡别开了眼,望向外头已盛开的紫荆花,姿态之冷绝,教佟妍心头一颤,胸口的暖意一点一滴的被抽离。
她张嘴欲言,嗓子却噎着,哽着,堵着,泪水却没法儿拦住,就这么满出眼眶。
不错,她是痴心妄想,是天真可笑的奢求着,可仲烨不要她,他看不上她这样低贱的女子,她这样不祥又卑微的女子,哪怕她身子是干净的,哪怕或许……他对她是有些微动情的。
可身份到底是跨不过去的那条槛,他是高高在上的湍王世子,是血脉尊贵的西荒皇裔,怎能留她这样的女子在身边?
痴心妄想呵。
佟妍轻掩双眸,泪已潸然落下。她转过身,缓缓提足,一步一步,胸口似被踩碎了一般,就这么直直往前走。
珠帘被撞得晃动作响,仲烨漠然的听着,直到身后逐渐静了下来,惟可闻见自己的呼息声,他才转过身,望着空无一人的书房。
她一走,他骚乱的心,应当也能逐日恢复沉静……那诡谲的异象应当也不会再浮现。
仲烨走回了长案之后,静静伫立着,垂下眼望着案上那幅画。
画里,是一片荒芜之景,仿若世人所传的地狱,一望无际的黑色焦土上,只见一道黑色人影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不知守望着什么人,以着遗世孤绝的姿态一直等待着……
这人,究竟等着什么?
心窝处骤然一阵刺痛,仲烨只手抚着胸膛,望着那幅画的眸光越添迷惘,脑中亦又浮现那张苦苦央求的小脸。
他闭起眼,抹去那些景象。心,该平静了,只是尚待一段时日……是的,定是如此。
宝盖珠璎的朱红马车驶入了临川城最脏乱不堪的旧城,街上景色尽是斑驳衰败,车夫也忍不住面露几分嫌恶,然后按照王府管事的吩嘱,寻着了隐于曲折街巷中的青雀街,甩动马鞭往里驶去。
这里向来龙蛇混杂,多是不怎么宽裕的汉人居住在此,沿途可见戏班子聚在简陋的庭院里吊嗓子练戏,要不便是一些乐户在练琴习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