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个星期,我每天都混在这里继续和酒吧里的人套近乎,白天反而缩在公寓里不出来,昼伏夜出的生活几乎让我产生了时差的错觉。
寒冷而潮湿的空气就在这个时候更深地侵入了这个城市,十月中旬到十一月上旬城里下了无数场雨,空气中总有一股阴冷的气味蔓延着,在人们的发稍与眉睫之间形成一种湿乎乎的粘腻。
我对这样的天气倒是并不讨厌,只是皮鞋和裤脚总被地面的积水沾湿这一点让我稍微有些困扰;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再像小的时候一样卷起裤管光着脚来避免这一切了——或许……这就是某些人总在感叹的成年之后的无奈?
好不容易在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日,城里才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一大清早街道上就热闹起来,主妇们大开着阳台的窗户,晾出了在家中阴了近大半个月的衣服和被褥。
我也是难得早起,去大磨房喝了碗早上新榨的豆浆——浓郁的豆香伴着老板娘现做的油条滑进肚子里,就像父亲说的,实在是一种无上的享受。
也许是太过沉溺在这样的享受之中,我竟花了整整半小时的时间吃早餐。从磨房出来的时候,教堂的钟已经敲过了八点;街上多了些行色匆匆的人——上学的孩子,还有赶着去上班的大人。
我因为还没有正当职业,所以也就不必急着赶路,闲散的脚步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们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不过我倒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自己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毕竟我是出生在这里,而且回来这里也已经快两个月的时间;水果店和杂货铺的老板都已经能清楚地叫出我的姓,在街上唯一的咖啡馆里喝下午茶也已经可以赊帐。
只是我还有些迟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和这里的人打成了一片;也还不能完全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可以随时跟老Jim和Lee摊牌说出自己真正的来意——我总觉得还需要一个明显而确定的契机,一个让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就是现在”的契机。
不过所谓的“契机”向来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吧,我也只能等——像父亲、Steve以及东说过的,随时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等待这样的契机来临,然后一击而中。
深吸一口气,我振作了一下精神不再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神游,脚步却依旧懒散地沿着街边用细石条砌成的盲道走向教堂。
但是我并没有进去,因为我在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了神甫——纯黑的礼袍裹着干瘦且略显苍老的身躯,就像教堂的钟楼在阳光下看来少了分雨中的庄严一样,缺少一种高贵而圣洁的优雅。
教堂旁边有一条一人来宽的巷子,直通街东头的老啤酒街。那里是当年父亲和东划分地盘的分界线,整条街都是家庭式的啤酒作坊,出产的黄金麦芽啤酒在地中海沿岸有着相当好的销量。
父亲去世之后,除了被Martin送给Karl做人情的13号街之外,几乎所有父亲曾经的地盘都由东接手了,唯独这条街,从一开始就被Martin紧紧地攥着。
按照东的说法,这是一种所谓“深入对方腹地”的战略,就像在东的喉管中放置了一根随时可能发作的鱼刺,想让东在有任何动作的时候都对他有所顾忌。
但是就东在跟我提起这个问题时那种丝毫不经意的口气来看,Martin的这一战略似乎并没有发挥预期的作用——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轻扯唇角,双手插进裤兜里;一抬头正看见各家作坊细高烟囱里袅袅升腾的灰白烟雾,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渗透着煤炭和草木灰混合的气味,细细地,似乎还包裹着啤酒花的甘苦;父亲说这样的味道在老英国人心目中是一种会令人联想起家乡的味道,我虽然并不能理解,却也乐于沉浸其中。
但是这个时候偏偏有人打搅了这分恬静的兴致——两个看来像是意大利人的高大家伙从我身边擦了过去,其中一个在我的左臂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回头瞪我的同时还在嘴里咕哝了一句脏话。
我当时就想发作,但是随即又忍住了——毕竟现在的这个地方不是东的地盘,而我在13号街也还没有站稳脚跟,这个时候不管跟什么人起冲突都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两个人当然不会感觉到我的愤怒,只是像在执行什么任务似的挨家走进那些响着隆隆的锅炉声的啤酒作坊,出来的时候手上一定会拿着一沓钞票——看颜色该是百元一张的,如果这是他们的收入,那么可谓相当可观。
不过就正常的情况来判断,这笔前应该绝对不可能是这两个人的收入,他们充其量是Martin手下负责收保护费的小弟——Martin的地盘上,没道理会有两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过来挨家挨户的收钱。
“这么一来也就是说……今天是收保护费的日子了?”我喃喃地咕哝了一句,突然有股说不太清楚的认知在胸口鼓噪起来。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一会儿,接着转身从教堂边上的巷子里走回?3号街。
那天晚上我晚了两个钟头去酒吧,到的时候那帮赌徒们正赌得如火如荼;空气中烟草与酒精的气味混合着男人的体味,闻起来实在不怎么好受,所以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并且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老Jim好象不在,吧台前替人调酒的是他的小儿子Leo。他长着一张标准的中国式“娃娃脸”,身材不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看见我进来,Leo冲我挥挥手,左颊随即泛起一个笑窝,看起来挺讨人喜欢。
“怎么这么晚?”他问,顺手调了一杯加了冰块和柠檬水的威士忌给我——这好象是他独家的做法,味道稍微有点怪,但好在爽口。
我笑笑,没有回答,转而看向赌场的方向——依旧闹腾得很,不过……怎么Lee好象也不在?
“你在找人?”Leo好象看出我的疑问,我回过头来的时候这么问我。
“啊……是,”我顿了一下,抿了一口被子里的酒,“那个Lee今天没来吗——他昨天赢了我不少,我还等着今天找他翻本。”
“应该要来的吧。”他也朝赌场里面看了一眼,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闭上嘴看向门口的方向,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眼神中写满了嫌恶。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在门口看见了两个个头很高的意大利人——应该不是白天老啤酒街的那两个,穿着打扮却是同一种风格。
我正在想他们应该是来收保护费的了,那两个人就已经来到了吧台前面;左边偏瘦的一个朝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冲着Leo叫了一声:“嘿!”
Leo咕哝了一句什么,却没有大声说出来,伸手在吧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钞票递过去;接着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高昂着下巴瞄着他们数钱的动作,眼神里乎隐乎现着一团火苗,似乎随时都可能发作。
我大概能明白他的心情——全家人辛苦一个月的钱就这么平白地要送出去这么多,任谁也不会觉得开心。只是,他的性格看来可能比我还要冲动,并且很明显对于Martin收保护费这件事有着非常大的不满,而Lee和Jim却在今天单独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这一点不免让我感到有些疑惑。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时间把这个问题想个明白——那两个家伙数完钱互看一眼,接着把钞票扔回吧台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发音有些怪异的英文,好象是说钱不对。
Leo闻言皱了皱眉头,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把钱拿回来打算重新数过,那个瘦家伙却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嘴角边弯起一个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的弧度,告诉他不是这里的钱数目不对,而是他们保护费涨价了。
“What?”Leo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那家伙,眼神中隐现的火苗越烧越旺。
那家伙显然是看出了Leo的不满,却倚仗着自己背后的势力对他不屑一顾;上扬的嘴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让人厌恶,重复自己的话时用了一种轻蔑却挑衅到极点的语调。
我正在想Leo恐怕要发作了,就见他突地抽回手,另一只手飞快地将吧台上的冰桶砸上那家伙的额头。那家伙随即惨叫一声,后退两步捂住头,鲜血就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他的同伴下意识地掏出了枪,枪口正对着Leo的脑门,另一只手有些狼狈地扶住自己的同伴,嘴里吐出一连串意大利脏话。Leo则站在吧台里,脊背挺得笔直;眼睛直瞪着那家伙的枪口,似乎对于那玩意儿没有丝毫的畏惧。
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无形中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随时有崩折的危险。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可以应付眼前的情况——我总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毕竟Leo或者这条街上任何一个人都还是Jang氏帮会的一分子;而我虽然还没有正式接手,却依然应该负起这个责任。
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突然出手握住了那个意大利人的枪身,硬将枪口抵住他的腰侧,再一用力便卸了他的弹夹。
那家伙很明显地怔住了,模样呆得有点让人发笑。但是我并没有笑出来,只顺手将他的弹夹丢在吧台上,顿了一下才开口:“这地方不准随便亮家伙的,Martin那老家伙没教过你吗?”
后来想起来,我当时的那种口气实在是很像在作秀;就像是香港频道里常播的武侠电影,大侠出场的时候总要做点什么一鸣惊人的事情让别人猜测他的身份。
但是即便是做秀也罢,不管怎样我的目的是达到了——那家伙似乎是被我的语气唬住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揣测我可能的来历和背后的靠山。
Leo和吧台边的其他人也看着我,眼神中有几分疑惑和探询。我看看他们,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心里突然有什么波动了一下,有些草率地作了一个决定,接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那个意大利人:“今天这事情我劝你到此为止,这个给他做医药费,剩下的就当你的跑路费……另外,替我带句话给Martin,就说JohnJang的儿子JackJang要跟他拿回13号街。”
不光是那两个意大利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我这句话震动了;Leo和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家伙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原本不该存在的生物。
说起来,对他们来说我也原本就不该存在——我完全相信他们之中可能有人看过我的死亡证明书,而且说不定还有人能说出我的墓地在哪儿。但是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打破他们的这种认知不是么?所以我深吸一口气,将原本就已经挺直的脊背又挺了挺,双手插进裤兜里轻轻捏着,尽量轻松地朝他们露出一个微笑。
两个意大利人大概是明白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默不出声地离开了。整个酒吧里只剩下我和原本赌得如火如荼现在却鸦雀无声的赌徒们,形成一种新的对峙。
突然之间,我觉得其实自己依然是孤立的;即使我已经在这里混迹了近两个月,尽管……门外杂货店的老板一看见我就会笑着叫我“Jangnie”。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出现的老Jim和Lee从门口的方向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他们其实一直在这里,只是待在靠近门口的包间里没有现身。
我立刻就明白自己可能钻进了他们设下的圈套——不只我,恐怕连Leo也被算计在内——他们知道今天是收保护费的日子,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所以故意留下性格暴躁的Leo一个人在这里,目的恐怕就是想要探我的底。
应该说,他们这么做其实是相当冒险的,因为我并不一定会出手,而他们却一定会因此跟Martin闹翻。然而我却因为心里总惦记着迟早要表名身份的事情而轻易地就被他们套住,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东对我来13号街的顾虑绝对是正确的。
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论再怎么回想东当时的顾虑都已经于事无补了;我似乎只有在心底苦笑一途,再有,就是硬着头皮跟这帮老狐狸应对下去。
Lee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无奈,唇角无意间撇出一抹得意的浅笑,眼睛却丝毫不含一点笑意地看着我:“你果真是Jack?”
“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了。”我轻轻屏着呼吸,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是那么紧张,“我来的第一天你们就已经怀疑了不是么?现在已经过了近两个月,你们的调查也应该有结果了。”
Lee抿了抿嘴,这动作让他嘴角的笑容看起来更大了一些,接着他突然隐去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那么好吧,Jack,听我说,无论你这次回来是打算做什么,都请不要拖我们下水。”
我当时真的呆了一阵,因为虽然在脑海中推演过多次表名身份之后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自己什么都还没说的情况下就被他们拒之门外。
顿时,我有一种挫败感,之前的得意几乎在一瞬间完全被摧毁;但是我还是说完了事先准备过多遍的话,告诉他们我的目的仅仅是替父亲报仇,并且从Martin手上拿回原本属于Jang氏帮会的东西。
Lee似乎可以理解,却并没有作出任何表示;老Jim很显然是为Lee马首是瞻,只低着头抽烟,甚至不看我的眼睛。
我知道,我的努力算是白费了,离开酒吧的时候步履也显得有些狼狈。大磨房的风车依旧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但不知怎么,我却听出了疲惫的声音。
早上刚刚放晴的天气在这种时候又突然飘起雨来,还未干透的小石板路再度形成一种滑腻而干涩触感。
我下意识地耸了耸肩,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顺手摸出一支不知什么人发给我的卷烟;这才发现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在烟身上留下几个濡湿的手印。
轻叹一口气,我把烟叼进嘴里,刚要伸手到西装的口袋里掏火柴,眼前就忽然亮起一道火柴的光亮。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Leo——他不知什么时候跟到了我身边,正拿着一支点着的火柴看着我,脸上挂着他独有的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半真半假地说道:“老大,做老大的怎么能自己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