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说这个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却是必然。而且,Steve和我都很清楚如果想让桀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他就必须尽早离开我们,并且在一个并不是很安稳的地方自己闯荡。
13号街是个最好的地点,它有着城里所有已经确定了属主的地盘所没有的一切——Jang氏帮会残余会众的抵触和Martin与镇长的虎视眈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是对桀最好的历练。
所以即使心里依旧有些顾虑,我还是同意让桀去了;因为就像Steve说的,这件事情丝毫耽误不得。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打点桀到13号街的起居,由于不能被人发现他与Simen家有所联系,所以安排起来稍微有些费劲。
Steve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桀离开之后的第四天才打电话来约我去他那里喝茶,顺便询问事情的进展。
我大概跟他聊了几句,刚刚说到正题就突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枪响,反射性地偏开头却仍旧被子弹打中了左肩;灼热的疼痛瞬间在肩头蔓延,伴随着火药和皮肉被高温烧焦的气味,填充了所有的意识。
但我很快反应过来,就着子弹的冲力倒向墙边;同时迅速朝着子弹过来的方向望过去,在倒地的瞬间捕捉到院外大约200米远的一棵榕树上一闪而过的身影——是个女人,太远了说不准年纪,但是一头金红的头发很显眼。
我总觉得好象在那里见过那头发的颜色——火红的颜色,偏偏镀上一层纯金的色泽。印象中……我似乎跟某个女人说过,说过她这样的发色很特别,很讨人喜欢,但是那一刻我却始终没有想起来那个女人是谁。
我在墙边待了大约十分钟,在确定那个袭击我的女人已经不再把枪口对着我的时候才爬到桌边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已经很久不用保镖了,门房太远,负责打扫的女工又不在,所以我得自己止血,免得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就流光了一半的血。
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小时——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时钟刚刚敲过十四下。可是再接着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眼前昏暗暗一片,脑子里像被灌进不少糨糊,耳边是无边无际的嘈杂。
我好象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人——父亲、Martin、Steve、John、Shakira还有桀。
父亲站在窗前,背对着我,头顶腾起一阵阵的烟圈,Steve在大声争辩着什么,不远处半掩的门口是幼时的我小心探出的半个脑袋。
我记不太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John、Shakira和桀是怎么闯进那画面的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片混乱。
我觉得头很痛,肩膀上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压着,很重,动一动还很痛。我很想摆脱那种痛苦,忍不住用力挣扎了一下,眼前突然就有光线闯了进来,很亮,有些刺眼。
“见鬼!”我低咒一声,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适应眼前的光线。周围的景象跟着我的动作晃动了一阵,接着定了下来,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
“Tommy,觉得怎么样?”Steve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就在身边不远。我侧过头,看见他坐在离我床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穿着他那身纯黑的长袍,眼里泛着那种难得一见的深黑色的专注。
“应该还不用你来主持葬礼。”舒了一口气,我把全身的重量扔回床里——这床挺硬,医院的床就是睡得不舒服,最多再躺两个钟头我一定要去办出院手续。
“那我这一身岂不是白穿了?”听见我这么说,他轻轻挑了挑唇角,口气听来有些失望,眸子跟着闪了闪,恢复了平日高贵而轻佻的颜色。
“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枪可以借你。”我哼了一声,有些费劲地往上挪了挪。Steve顺手替我将枕头塞在身后,让我可以靠着枕头坐起身。
“谢谢,不过我的手现在可只能拿得动水果刀。”他的笑容又大了些,从不知道什么人送来的果篮里挑了个苹果出来动手削皮。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脑子里飞快地记起昏迷之前的一切——枪、女人、金红色的头发——都是些联系不上的线头。
Steve努力保持着苹果皮的完整性,中途抬眼看了我一次,快削完的时候才再度开口,问:“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Martin。”我看着从他手里一截一截往下延伸的苹果皮,回答得毫不迟疑。
“真聪明。”他成功的让苹果皮保持以一根的姿态落进垃圾桶里,转手把苹果递给我,“你中的可是2000美元一颗的纯金珐琅弹头,你想不是他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Shit!难怪我疼得这么厉害。”我骂了一句,试着活动一下被三角带固定住的左肩,徒劳无功的结果告诉我Steve说得没错。
“那东西打穿了你的锁骨,医生几乎挖空了骨髓才把它完全清除——要全部好起来最少也得三个月吧,三个月后能不能自由活动还得看你自己。”
我看看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含在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么这次他一定得好好赔偿我。”
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吃完苹果就让Steve叫人给我办了出院手续。Steve跟着我回家——他难得有机会可以这样正大光明地住下来而不用担心被人怀疑他是否与帮会有着什么这样或那样的关系。
但是我却没有急着去找Martin,因为这次的中枪事件已经提高了警察对我和帮会的注意力——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找Martin的晦气,免得他乘机摆我的道。更何况以Martin的老奸巨滑,不可能仅凭一两颗子弹就承认是他找我的麻烦,把自己送上门来让我下刀子。所以,我必须有了十足的证据才好光明正大地去跟他交涉,毕竟我和他现在还处在和平共处的阶段,以目前的情况谁也扛不起主动挑起战端的责任。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依照Steve的吩咐乖乖待在家里养伤;帮会的事情暂时全部交给他打理,自己只负责一件事,就是安排手下去查那个有着一头金红色头发的女人。
然而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金红色头发的女人好像从来就不曾在城里出现过似的,我完全查不到她的一点消息。更糟糕的是,我的伤势比我想象中要严重,过了两个月我依旧不能自由活动,左臂只能前后摆动45°左右,情况比当年Steve的手还要糟。不过好在我伤的是左手,并不妨碍我拿枪,否则在众多的问题之外,我就还得面对来自帮会内部的压力。
雨季就在这个时候降临了,城里整日整夜的下雨,到处都是一副“烟雨朦胧”的景象。Steve在某天突然泛起了“诗意”,领了一帮唱诗班的孩子去自己的花园里体会“风雨替花愁”的意境。家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拖着条不能随意活动的胳膊窝在有些阴冷的书房里,显得有些凄凉。
酒吧街的堂主Moon在这个时候给我来了电话,说是有了金红色头发女人的消息,我当即换上衣服去了老啤酒街——Martin在那儿新开了间意大利咖啡吧,Moon告诉我他就是在那儿发现了那个女人的踪迹。
我不能开车,所以打电话叫来了原先的保镖Chou。他负责原先9号街上改赃车的车库,那儿现在已经变成了拥有正牌营业执照的汽车修理厂。
Chou在大约20分钟之后到达,带了两个人,大概是怕我这样直接跑去Martin的地盘会有危险。我们又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在路上,到达老啤酒街的时候刚好是下午3点。
“Thomas。”看到我下车,Moon从路边的一间啤酒坊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个德国产的老式啤酒杯,不注意看还以为他是个大白天到处混酒喝的酒鬼。
“人呢?”我往四下看看,朝着蹲在街对面看报纸的Moon的手下轻轻点了点头。
“在Martin的咖啡吧里,就在吧台边,戴着顶鸭舌帽,穿黑色皮夹克,一副男人装扮。”
我了解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Chou替我点上,接着跟着我过街去Martin的咖啡吧,临走前吩咐另外两个人隔五分钟跟着进来,其他人在外面留守。
Martin的咖啡吧不愧是意大利式的风格,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意式咖啡浓重却甘苦的香味——英国人还是很欣赏这种味道的,所以店里的客人上了有六七成。
我让Chou走在前面,以免那女人认出我来打草惊蛇,可是我们进去之后却并没有马上看见Moon所说的那个男装打扮的女人,吧台前只有一个个头不高的年轻人正在往咖啡壶里挤柠檬汁,看上去有些古怪。
“可能去了后场。”我低声对Chou说着,突然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角落晃了一下,定睛一看正是Martin。
“啊,Thomas!什么风把你吹来了?”Martin也在同一时刻看见了我,眼神闪了闪,脸上却很快挂上了微笑。
我顿了一下,也笑了笑:“一直待在家里养伤,你开店也没来道贺。刚刚到这附近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也尝尝地道的意大利咖啡。”
“那就该由我来请客了。”他大笑着站起来,把我让到他的座位前。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通往洗手间的门被人推开,戴鸭舌帽穿黑色皮夹克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看见我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转身想要逃跑,却还是慢了一拍——Chou先她一步窜了过去,一只手扯住她的左臂,另一只手顺势摘掉了她头上的鸭舌帽。
金红色的头发在瞬间铺散下来,绚烂的色彩蓦地点亮了我记忆中的一个名字——Shakira……
微一愣神的工夫,Chou已经将她扭到我们面前,Martin貌似不解地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笑笑,扬了扬眉梢看看四周,“不过我们最好换个地方。”
Martin看看我,良久起身领着我们朝后场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忘对着周围的客人微笑,告诉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Martin带着我们来到后场的一间休息室,他的大块头保镖紧紧跟着,不时用警惕的眼神看向我们。
Chou也紧盯着他,当然手上也没有放松——金红色头发的女人虽然一直在挣扎,却始终没有逃离他的掌握。
“现在可以说了吗,Thomas,你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Martin把两只手插在腰上,微微耸动的眉心藏着随时可能发作的怒火。
我并不吃他这一套,却也没有必要跟他这么耗着,所以直截了当地问他认不认得这个头发颜色很像Shakira的女人。
“她是我的养女,最近刚从伦敦回来。”Martin顿了一下才回答,原本插在腰间的双手撩开西装的衣摆插进了裤子口袋里,“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动作引起了Chou的注意,他推着那女人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我和Martin中间。他的两个手下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神色看起来微微有些紧张,大概是因为刚刚在前厅没有找到我们。
我收敛起笑意,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用保鲜袋装着的、医生从我锁骨里挖出来的珐琅弹头:“没什么问题,只是既然你认得她,那我就不得不怀疑是你授意她来暗杀我的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Martin看着我,却没有去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珐琅弹头。”我把保鲜袋送到他眼前,“城里所有的军火买卖都在你手上,这么昂贵的子弹……我想问除了在你这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能弄到。”
“伦敦、伯明翰……哪儿都有。”Martin微微扭动一下脖子,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握着块老式的怀表在手中把玩。
“那么枪呢?”我抿了抿嘴,Chou立刻伸手在女人怀里掏出一柄银色枪柄的手枪,“沙漠之鹰,射程超过200码,这颗子弹应该就是从这支枪里打出来的吧,而这支枪……我想应该是你最近一批货里的一支。”
Martin没再说话,接过枪和弹头仔细查看了一阵,眼神随之渐渐深邃起来。良久之后抬头看向他的养女。
“Sara?”
“是我没错。”金红色头发的女人微微昂首,我这才发现她其实还不能被称作女人——那样的年纪,应该是如花的少女。
“我只是想帮您——这家伙是您唯一的对头了,不是吗?”名叫Sara的少女有一口浓重的苏格兰口音。
Martin像是生了很大的气似的用意大利语骂了一句脏话,接着突然伸手一把扯住Sara的头发,将她踢倒在地上,转而对我说:“虽然不是我授意的,但是只要是我的人干的我一定负责——你想怎么了结?”
“我想听你的意见。”我看看跌在地上的Sara,重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她似乎被踢得不轻,一时半会儿可能还起不来。
Martin看看我,又看看已经仍旧伏在地上的Sara,接着招来那个大块头在他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那大块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不到五分钟又走了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支针管——就是吸毒的人们常用的那种,里面灌了大约有四个刻度的液体。
Martin看着他进来,半眯着眼睛朝着Sara的方向偏了偏头。大块头了解地点头,走过去单膝跪在她身边用一只膝盖压住她让他不能动弹,接着抓住她的右手把针管中的液体从她的静脉注射进去。
我微微皱了皱眉头,抬眼看向Martin,心里明白刚刚那针管里的液体多半是过量的可卡因。
Martin迎上我的视线,嘴角在腮边抿出一道皱纹:“一条命换你一只手,这个交代你还满意吗?”
我无话可说,心中却很懊恼——我原本只是想借此从Martin手上讨要老啤酒街,并没有想要这个女孩命的意思。但是Martin却先一步要了那女孩的命,这样既和我扯平了,又多了一柄可以随时找我麻烦的软刀子。
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我保持着原有的礼貌跟Martin打了招呼,率先朝门口走去。临走的时候看见那个大块头把Sara的尸体扛出了右边一个小门,金红色的头发毫无生气地低垂着,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并不同情那个女孩,毕竟是她伤了我,令我的左手几乎完全残废。但是看到那头绚烂的金红色,我却又难免觉得有些惋惜,心头甚至浮出一种想法:如果当时她落在我手里,下场一定会比现在好很多。
长舒一口气,我从咖啡吧推门出来,抬眼望见守在门口的Moon,微微抬了抬唇角。
他看见我出来,也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得知我跟Martin交涉的情况后,把烟头丢在地上重重地踩熄。
“那个老狐狸。”他低咒一句,看着脚下的烟头,良久,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原来怎么做现在就还怎么做。”我吸了一口烟,眼睛游移在四周,蓦然看见对面街上一个戴宽檐的鸭舌帽、穿与帽子相同材质的西装马甲的身影,正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走在一起,搭着肩,看样子关系处得不错。
“Martin这回算是挑衅,他清楚,我们也很清楚。但是他把台面上的事做漂亮了,我们也就没有理由太跟他们过不去。只是做事的时候更加小心点就是了,记得千万别让他们找到什么把柄,或是钻了什么空子。”
“好,那我们先走了——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久了怕会引起警察的注意。”Moon了解地点头,又跟Chou寒暄了两句便带着手下先行离开。
我冲他们摆摆手,与Chou和其他两个手下一起坐上车,不经意间再度看向对面那条街上那群相谈甚欢的年轻人——戴着鸭舌帽的那个正半开玩笑地甩开另一个的手,只是帽檐压得太低,让我难以看清他脸上真正的神色。
“13号街的事情……基本上应该摆平了吧……”我低声念叨着,将烟头扔出窗外,一转眼刚好看见先前在咖啡吧里把柠檬汁往咖啡里挤的年轻人从店里走了出来,沿着墙角边的阴影迅速地拐进一条巷子,半分钟后又从巷子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冲着那群人挥挥手,叫了声“J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