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住著一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小和尚在听老和尚讲故事,讲的故事是什么呢?
当然是……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咳咳……错了,是有个慕容世家,房子大得不得了,人多得不得了……以至于进去了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其实作为武林第一世家,慕容家的房子并不算很大。自然也不是王孙贵族的十步一楼,五步一景,更谈不上什么应景的功夫。可才七岁的纪悟言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在重复了差不多十几次的,走到这边去,折回来,走到那边去,再回来……到怎么也折不回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他迷路了。
纪悟言很无奈。
因为这他第一次来到慕容世家,也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繁华的所在,对于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本来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也的确是情有可原。
可若是对一个刚刚卖身为仆,正准备到前厅等候管家教诲的下人,这却是要挨板子的大事。
所以纪悟言很急,可并不惊惶,他知道此时慌是于事无补,只能找人问路看看,可偏偏这一路走过来,竟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偌大的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夏日干燥的蝉噪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廊子穿了多少画舫,到后来他只觉得腿脚酸软,竟是有些挪不动了。
可还是不能停下来。
昨天他刚刚卖身葬了做寡妇多年的母亲,这世上就剩了他一个人。慕容家对于他们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个很好的去处,而管家要他到大厅里去的原因,便是要在年幼的仆人当中为慕容家的两个小公子选伴读。若是能选上,还可以和公子们一起学读书呢。
那可是多少穷孩子的梦想。
能认字,能写信……想起来就美好得紧。
即使在这样尚武的江湖中,儒侠的地位,也似乎总比一般的草莽英雄高出许多。
而慕容世家便是这样允文允武的第一世家。
不过现在的纪悟言还不知道这些,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怎么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找到出路,尤其是来到了这片梧桐树林后。
筋疲力尽的走著,也就没注意到脚下的情况,一不小心双腿打架,他重重的扑到在地上。这下可好,原本白净的小脸上乌漆抹黑的,额头磕破了,膝盖处刚换过的家仆服也有了个大洞。
可纪悟言没有哭,连想都没想过,穷人家的小孩,哪个没有受过委屈,小小的跌伤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也走不动。
轻轻叹了一口气,纪悟言小心的坐起来,正准备看看手肘的地方是否有擦破,头顶上却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声音细细的,似乎还是童声,可却冷厉得很。
纪悟言抬头望去,却没看见人影,只有梧桐树的大叶子剪碎了阳光,把浓稠的光线削薄了做成金线,投在他仰望的双目中,怎么也看不清坐在那茂密绿色后的人。
「说话啊,你是哑巴吗?」
声音不耐烦起来。
纪悟言突然很想笑。
因为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呢。
脆生生的,透明的,好像是水晶相互撞击发出。
所以他答话中也夹了一点笑意,「我叫纪悟言,是昨天才收进来的,现在正要到前厅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路了。」
树冠中的人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纪悟言才听见「嗤」的一声,似乎是那人在笑,然后是低低的自语,「我说怎么会有人来,原来是个迷路的。」
听了这话,纪悟言又向上看去,却怎么就见眼前一花,眼前已经多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纪悟言第一次见到慕容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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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几年之后,他身边有了无数金玉美人的时候,仍然常常做这个梦,原来有些事即使是在梦中,也是忘不了的。
那个当时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紧紧绷著脸儿,却还是那么美,看得他都有些傻了。可他是那么孤高冷峻,即使慕容涤尘当时的也只有七岁,却已经有了拒人于千里外的气势。
可当时的纪悟言却没有意识到这些,他只是吃惊的看著凭空多出来的人,并且震慑于那种从来没见过的冷艳。
「你是谁?」纪悟言忍不住想问。
「凭你还不配知道。」慕容涤尘冷冷的答。
于是纪悟言不说话了。
他看到了慕容涤尘的衣著打扮,这显然是一身华丽的公子装扮,与他身上的衣物何止天差地别。
慕容涤尘有些厌恶的转开脸,可不愿见到脏兮兮的人。偏偏纪悟言此时脸上都黑乎乎的,鼻子眼睛都有些分不清楚。不过慕容涤尘还是说,「我刚好要过去前厅,你跟我走吧。」
纪悟言也连忙的应了。
终于找到了识得路的人,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却又稍微有点刺痛,他似乎讨厌自己呢。
纪悟言和慕容涤尘到达前厅的时候。林林总总的人已经跪了一地,管家也在训话到了一半。
看到他们一起来了,所有的人都愣了一愣。
连慕容这代的当家人,也就是慕容涤尘的父亲慕容兴德,也不例外;而慕容涤尘的母亲卫流霜,则害怕的闭上了眼睛。她很怕看到自己的这个儿子,今天之所以会出来,也是因为是选伴读的这样的大事,又被慕容兴德劝了好久才勉强答应的。毕竟这样的场合,缺了主母,实在是不适宜。
慕容家和别的武林世家不同。
慕容家的公子们,不仅要习武,德行也是重要的方面,甚至有的时候还要学习「治道」。因为以慕容当家人在武林白道上的统率地位,所谓的武功盖世也只是「六艺」中「射」的扩充。所以对伴读的重视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时的伴读童子,在今后往往就是要辅助新任的武林白道盟主的人,会成为他最亲密的人。双方不仅要心思相同,对自己的主人更要是绝对的忠诚。因为他们要做的,不仅是帮助主人们对抗以拾月宫为首的黑道,还要治理白道的武林。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伴读,以后很有可能便是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有能力也有机会执掌武林乾坤的人。
不过这通常是由慕容公子们自己挑选的,虽然最后还要父母敲定,可选择权大部分还是在少爷们手里。
对著一大群呆住的人,慕容涤尘只是撇撇嘴,根本不屑看他们。
纪悟言到连忙走到大管家面前跪了下来,「悟言来晚了,请您责罚。」
大管家话训到一半,正神气得紧,突然被打断,虽然很不高兴,可火自然不能对著慕容涤尘发,又看看众人,便想借纪悟言立威。
「你的死小子,跑去哪里了?早和你说了,所有人都来前厅有大事,怎么就你一个耳朵聋了?你到说说,跑到哪里撒野去了?」
慕容涤尘紧紧皱著眉,看大管家口水乱飞。
纪悟言到赶忙磕头,就要解释,却听得一个冰冷冷的声音道,「怎么,是我叫了他陪,不可以吗?」
竟是慕容涤尘。
大管家傻在当场,张大的嘴巴好半天没有合上。
纪悟言听了心中到很感激,也有些高兴。
他替自己说话呢。
看来自己没有被他讨厌。
等他抬起投来的时候,才发觉大家都像见鬼一般的盯著自己。
怎么了?
纪悟言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衣服。
虽然都很脏,额头也破了。
可血止住了,难道因为自己把刚才换的衣服弄脏了吗,可刚刚也没见他们这么看自己啊。
其实连慕容兴德和卫流霜也吃惊不小。
这孩子从小就没见他替别人说过什么话,怎么这次突然就开了这口,可不是有什么事情才好。
不尽他们这么想,坐在他们身边的慕容涤尘十一岁的大哥慕容清尘,还有小慕容涤尘一岁的妹妹慕容泠然心里也犯著嘀咕。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慕容涤尘。
即使日后的他,再怎么铁血无情,如今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怕寂寞,渴望亲情疼爱的孩子。
他之所以为纪悟言开脱,只是为了阻止了纪悟言还没出口的话,因为也想让大家看看,自己还是有人亲近的,纪悟言并不是因为迷路才去了他的院子。
只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理由,却改变了他和纪悟言的一生。
甚至可以说是武林百年的历史,还有活在这一百年里无数有名无名的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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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大管家的蠢样,慕容涤尘静静一笑,便越过他走进厅里,坐在了慕容兴德左手边的位子上,那是为他留好的。
大管家见他笑了,立时觉得手脚冰凉了起来,再想想以前的那些传言,更是觉得手脚动弹不得,脑子也有些不听使唤。
「……你……你……起来……吧。」大管家勉勉强强对纪悟言把这几个字说完,突然发觉自己连话都不会说了,不由惊叫一声跌跌撞撞的朝门外跑了出去。
众人也开始瑟瑟发颤,抖得最厉害的竟是慕容涤尘的母亲卫流霜。
原来那个和尚说的话都不是假的,原来这个二少爷真的是个灾星。
刚来的仆人都这样低语著。
纪悟言却没有觉察,他只是有些奇怪,好像怎么大家都很怕这个慕容二公子。
大管家怎么一下子就吓成了那个样子?
其实在场中的,也只有纪悟言的想法正确。
大管家的确是被自己给吓坏了。
当然,慕容涤尘也明白,可他不屑解释。
就让他们怕去吧,我不需要任何人,你们都走的远远的最好。
他是这样想的,带一点赌气的味道。
可作为一个孩子,这样的想法未免让人有些心酸。
大管家就这么跑了,留下本来要他主持的大礼。
慕容兴德看看场中的情形,终于站了起来,轻轻的一挥手,躁动的人们安静了下来。
纪悟言好奇的看著他。
这个伯伯好有威仪啊,他只摆摆手,大家都不说话了。
当时的慕容兴德还是三十出头,已经做了八个年头的白道武林盟主。在这些年中,白道与黑道,慕容世家与拾月宫,虽然冲突不断,可毕竟是在十年前的大战中失了元气,黑白两道都是枝叶凋零,翻不了什么大浪。他也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这几年。
慕容兴德看了众人一圈,又略略停顿片刻,道:「今天有什么事向来大家也都知道。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清尘,你先来吧。」
说完便重新坐了回去。
慕容清尘忙站起来,先谢了父母,再向场中走去。
场子里,下人们垂手站成半圆状。站在最前排的是年岁和慕容清尘差不多的少年。
慕容清尘从左到右一个一个看过去,又从右看到左,他每走到一个人面前,那个孩子莫不是急急的抬脸看他,一脸急切渴望的表情。
不过纪悟言没有。
他早听人说,慕容大公子最喜人的面容,凡事以美丽为第一标准。而自己现在,显然是没有了任何竞争力。
纪悟言判断非虚。
只听慕容清尘走过去夹了一串评语。
「……唔……你嘴撅得太厉害,可以挂猪肉了。」
「你啊,眼睛太小了,讨厌……眯眯眼……」
「你怎么这么矮啊……你几岁了?……十二岁?怎么还这么矮啊……怎么不多吃点饭?」
纪悟言听得几乎笑出声。
不过马上大公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你为什么这么脏?」慕容清尘低下头看看比自己矮半个头的人。
「禀大公子,因为悟言摔了一跤。」纪悟言极力忍住笑解释。
「哦,这样子……可你也太脏了,我不选你也别怪我。」他很郑重的说。
「是,悟言记住了。」纪悟言很郑重的答。
卫流霜看著他们,心底无数计量。
这个叫悟言的孩子似乎遇事沉着得很,而清尘……怎么好像成选美了?
朝自己的丈夫望过去,见他目中也传达著相同的讯息。心底叹气,不过想想,自己的大儿子到是可爱得紧,不像另外的那一个……
他们如此想著,慕容清尘已经来来回回的走了三四遍。
在第五遍时,终于选中了一个最清秀的孩子,大约五六岁,眼睛清澈动人。
慕容兴德连忙把他叫过来细看,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好半天,他才怯生生的答了话,原来名字叫做夕霏,声音又弱小,让慕容夫妇有些不满。可既然已经选了,他又没什么大的过失,便只好作罢,先选了调教看看再说。
这下便轮到慕容涤尘。
可场中情势一下子变化了许多。
他还没走下场来,人们就纷纷向后退去。等他走下来的时候,周围方圆五米以内已经没有了任何人。
看来大家都听过那个传言啊。
慕容涤尘自嘲的想。
这样想著,面上就冷冷一笑,把大家吓了个魂飞魄散。
却只有纪悟言有些担心的看他。
刚刚那一笑,隐约却有哭的感觉,他一定很难过吧。
慕容兴德看著,心头也不好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可又看看妻子,连她也怕他啊,就为了这个,自己便让他小小年纪一个人住在偏院,说起来,自己比所有人都要可恶。慕容清尘和慕容泠然则是还小,在他们这个年纪,本就不该理解这些东西。
慕容涤尘本来就不想做这些东西,本来就知道会有这样的难堪。
若不是为了想见父母一面……可笑一家人,竟连想见他们一面都这样难。
这样想著就更没有了兴致,于是随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就是你吧。」
反正就当是个倒霉鬼,让我指著了,以后和我在一起倒霉。
其实他指的那个方向有很多待选的孩子。
可大家都齐刷刷的看著纪悟言。
原因无他,方才二公子不是还为他讲过情吗?那自然就是他了。
只有纪悟言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有话也说不出。
如果自己不出来的话,看到没有人愿意,他一定会又伤心了吧。
于是他走了出来,道,「谢谢二公子,以后就劳烦您多教训了。」
慕容涤尘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转身任他跟在后面,走回了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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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涤尘走进屋去,照规矩先领纪悟言给慕容兴德夫妇磕了头,便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他叫纪悟言。」
仅这五个字纪悟言的心口就仿佛暖了起来。
原来他记住自己的名字了啊。
这还是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呢。
他这样想著脸上也不由露出温柔的笑容。
慕容夫妇对看一眼,都对这个孩子满意得很。
看他小小年纪,对著这样不小的场面,神情镇定并不慌张。刚才随慕容涤尘行礼时,虽然看起来还不太懂的样子,可做得也是分毫不差,的确不错。
卫流霜又看看他还是黑黑的小脸,天性的温柔便涌了出来,便叫了身边的丫头过来,让她拿了自己的帕子沾湿给纪悟言擦擦。谁知这一擦之下,连什么事都冷冷淡淡的慕容涤尘都愣了片刻,更别提凡事看脸蛋的慕容清尘。
抹去了灰尘泥土,那露出来的面孔明艳的让人不敢逼视。
虽然年纪还小,可那般的绝色已可倾国。
慕容兴德见了却不住的摇头。这样姿色出在一个男子身上,真不知是福是祸。日后真怕是要一笑天下醉了。
卫流霜到没想那么多,只是见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孩子,心中喜欢得很,便叫纪悟言收了那条手绢,全当作是送他的好了。
慕容泠然则是有些好奇的看著,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哥哥呢。
只有慕容清尘最夸张,他先是被纪悟言的美色骇得摔下了椅子,又连忙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绕著纪悟言转了一个圈,连叫「可惜可惜,我怎么没看清楚了再选」,然后又对著慕容涤尘摇头晃脑的说什么他「艳福不浅」。
看著他不伦不类的样子,纪悟言觉得他真是有意思极了。
又有些想笑,却在看到慕容涤尘的时候全化作了怜惜。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在大家盯著自己猛瞧时,慕容涤尘却是乘这个机会近乎贪婪的看著自己的父母。
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今天他回到偏院去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又才能见到他们。
纪悟言冰雪聪明,虽然目前许多事情仍不清楚,可慕容涤尘的矛盾执扭却已经被他瞧了个十成十。
于是忍不住就替他心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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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庭中的气氛原是这般不同。大家全都和和乐乐,却只有慕容涤尘一个人被有意无意的排除在外。
连自己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温情,可慕容涤尘却没有。
这些原本可都是他的亲人啊。
可纪悟言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有许多事情是没办法做到的。
就像那天,他只能眼睁睁的看著母亲病死在自己怀里,只因为没钱去找大夫。
如果那时候自己是大人,也许就连抢还是可以抢一些东西回来的吧,不至于那样的无能为力和心痛心酸。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多了对慕容涤尘的疼惜。
自己还比他好些呢,母亲毕竟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可他……父母亲都在身旁,却……
这样想的时候,纪悟言却也忘了,他也不过是一个和慕容涤尘一般大的孩子。
纪悟言就这样看著慕容涤尘,直到他「哼」的一声别过头去。
那小子看什么呢?
明明是男孩子,偏偏长得那么漂亮……
都说自己是妖怪,我看他才像妖怪,母亲刚刚还送了手帕给他,自己可是从没有得到过。
「……嘟……」慕容涤尘忍不住乘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朝纪悟言扮了个小猪的鬼脸。看到他吓了一跳,这就忘形的笑了起来,又连忙捂住嘴,重新端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
这下却轮到纪悟言笑了。
他是被吓住了,却是因为没想到这个慕容二公子竟然是这么可爱的人。
也在笑,不过是在心底,纪悟言小心的没有让笑意流露出来,还是一连正经的应答著大人们的教诲。
这期间,已经有人遣走了庭院的下人们。在简单的晚饭后,夕霏跟著慕容清尘去了慕容一家人住的后院;而慕容涤尘,则带著这个让他还有些讨厌的纪悟言,去了只有他一个人住的偏院,从此开始两个人将近十年的「同居」生活。
这便是纪悟言和慕容涤尘命运纠缠的开始,以及,今后一连串武林大风暴的根源。
可现在的众多今后的当事人都还是小孩子,还停留在扮鬼脸的年龄阶段。
那我们呢?
还是坐在这里喝著茶,看看小孩子们一点点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