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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多情(下) 第十七回 捕鸟的小孩 作者:清静
    夏夜的雨,来得突然,止得也干脆。之前还是要淹没万物的狂暴,转瞬间已是风消雨歇。露水滴在竹叶上,暗夜清响,如暮鼓晨钟。

    整理好衣服,抬头看看天色,不由顿足:「都快子时了。如果日后回京只差这两个时辰,区区真是死不瞑目!」

    「寒毒发生可不是我种的因啊!我也不过在帮你祛寒罢了。」柳公子坏事干尽,开始推卸责任,免得被恼羞成怒的人大卸八块。

    想到方才一切,狠狠啐了几声,不时提醒自己是王公子弟,要有高贵修养,尤其在此人前不可落下把柄。脏话在喉间转了几圈,十分痛苦地咽了下去。

    作人要往好处想,刚才的事,就当接受对方服侍便是。

    拿出地图看了会儿,眉上不由浮起兴奋之色。

    「无论如何,总算快离开靖叔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捕鸟的小孩子在吗?

    王说:我就是捕鸟的小孩。

    六月初一,丑时末

    赶了大半个晚上的路,终于踏入资阳与内江的交界。一夜山雨,路泞难行,爱洁如祈世子,亦不得不承受衣衫下全是泥浆的结果,哀叹不已。却不知这次债该算在哪个头上,索性眼不见为净。

    「天亮过了内江,买两匹马,还剩十天左右,还可以赶得回京师。」祈心中默计行程,半晌才对柳残梦说。

    柳残梦唔了声,眉毛微微皱起,没有作答。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

    祈世子听身后没有回答,回过头来,正见到柳残梦脸色微变。他到底也是反应灵敏之人,一见柳残梦神色,想都不想就一顿足,身子离地骤升三丈。

    暗夜中,一连串密集的弓弦声自四面八方响起,祈世子若还留在原地,怕要射成半个刺猬。那弓弦是神仙府秘制的急弦惊弓,射程及穿透力比普通弓弦强上一倍有余,纵有护身罡气也挡不住。瞧地上泥土都被射得翻飞而起便知。

    不知是第几次苦笑自己的改良居然变成对付自己的自作自受。祈此时跃至半空,无着力处,应变速度再快也及不上急弦惊弓。眼见就要成为箭靶子了,一枚石子比所有箭弦都来得更快,劲力之强几欲入木三分,射到祈世子足下时,力道一变,在祈的鞋底一托,反折向下方。

    祈受此石子一托,猛地投向一旁密集树冠,黄衫乍隐。

    在此情况下尚有能力救人的,自然是柳残梦。石头余力未尽,射入灌木丛里,木丛后传来呼痛之声,似已伤到弓手。

    弩箭急追二人身影,却捕捉不住游鱼般的身法。但祈柳二人也不敢贸然离开这片树林,以免成为箭靶。

    双方在赌,到底是弓弦的箭先用尽,还是二人的真气先耗尽。

    若在平日,二人自不怕真气先尽。但他们中了万蛊珠之毒,不只是祈世子受阴寒之气所苦,柳残梦亦不例外。只是他的心法原本便属于阴寒一脉,又是间接中毒,故表现不太明显。二人连日赶路,未敢休息,真气能维持到几时,实是难说之事。

    自树冠腾挪间见到树林外端坐在马上的紫衣王者时,祈世子和柳残梦各自叹了口气。

    什么叫请君入瓮,就是靖王。

    什么叫自投罗网,就是他们。

    身影在树梢交错时,目光对上,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悟--若由萧平处得知二人从资阳走,才猜测出他们并没有直接向京师而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赶在他们前头布下埋伏的。靖王显然一开始就已令人埋伏在此处--祈柳二人能利用萧平的谨慎,却不知萧平正是靖王用来钓二人之饵。他们自以为算计了萧平,事实上却落入了靖王的陷阱。

    姜到底是老的辣,靖王能权倾朝野十余年无人能撼,的确非是易与之辈。

    又是一阵急弦声后,靖王手一挥,箭雨终于停止。

    「两位终于来了,不妨下树一叙。」

    柳残梦微微一笑,当真跳下树来:「王爷有请,在下岂敢推却。」

    祈根本不想下树的。只是柳残梦都已经下来了,自己再待在树上学猴子,未免傻了点。没奈何,也只得跟了下来。

    靖王瞧了祈一眼,他低头摸摸鼻子,半句话也不敢搭腔。

    「柳武圣真是好身手好心机,为请两位上门,本王不得不如此待客了。请!」

    「好身手好心机还不是落入王爷之网,王爷这话赞得在下很是心虚。」柳残梦笑吟吟说着,心知今日之局只有硬闯,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靖王,气机随着靖王的一举一动而跟进,初见靖王时便被激起的战意再次上升。

    感觉到柳残梦身上的杀气,靖王不由哼了一声。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向他挑战了。眼前这个人,有与自己一战的能力吗?

    无声的杀气慢慢在林子里弥漫。

    从说了两句话后,二人便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压迫感却比先前更强。从近处的紫衣亲卫到远处的暗卫弩手,都下意识地往后退着步,不知不觉中,以靖王、柳残梦、祈世子三人为中心空出了十丈左右的空间。)

    感觉到下属们无意识的行为,靖王唇角微微一弯,煞气更重,便如一座巨山,沉稳地挡在柳残梦面前,任他四面八方冲突也逃不开靖王的五指山。

    在这种压力下,柳残梦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敛起了。他便如他的姓一般,看似在巨涛间柔弱随风而动,却扎根深入地底,坚韧地面对狂风暴雨。

    他们就站在一条细长的横杆两端,双方各站在终点,你过不来,我也过不去,小心地向对方试探,谁都不能错一步,谁都不能先一步。只要有个偏差,便会从横杆上摔下。

    咽口口水,发现心几乎提在嗓门处,连吞咽都有点困难,祈世子不由苦笑。

    靖王与柳残梦之间,气机互引,已形成巧妙的僵局,双方在没有得到全然的把握前,谁也不会主动破局。

    唯一有能力改变这场对战的只有他,可是他却不敢动。

    动了,要帮谁?

    帮靖叔对付柳残梦?那不可能!如果真想这样,就不会落得与柳残梦逃命至今的下场了。

    帮柳残梦对付靖叔?那更不可能!靖王在他心中亦师亦父,如何敢动手,又如何能助柳残梦动手?

    所以,他只能僵持在一旁,看着这场逃不开的对战。

    只是,祈世子不敢动手,不代表别人也认为他不会出手。退出数步后省悟过来的紫衣亲卫见现场只余靖王、柳残梦、祈世子三人时,脸色大变,生怕祈世子知道柳残梦斗不过靖王,为保命趁靖王无法分神时出手暗算--在这种生死关头,他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人性本劣!

    四位亲卫对望一眼,比量下距离,靖王与祈柳二人靠得太近,这种距离不适合用弩箭。四人慢慢散开,移动着身形,绕过靖王到祈世子后方,以半包围的形势包抄住祈世子。只要他有个妄动,立下杀手。

    四亲卫一动,暗流也跟着慢慢的动了。

    祈世子开始苦笑。他不想动,为何别人总要逼他动。细柳营和暗流人数虽多,但有哪个单打独斗能是他的对手?这种关心则乱造成的错误行动,一旦与自己气机形成相引,定是对方承受不住压力而先出手,继而破坏了靖王与柳残梦之间的平衡。

    银亮的剑光破开冷凝的杀气,杀气倾斜的那刻比想象中更早。四亲卫到底如祈世子所预计的那般,承受不了来自祈的气机牵引以及旁边靖柳二人波及的压力,在自己被压垮前,不得不抢先出手。但他们毕竟是一流好手,这剑虽刺出,却是由柳残梦身畔越向祈世子。

    剑光破开杀气,带来另一道杀气。越过柳残梦时,杀气猛涨,平衡破坏,剑士虽会受伤,但劣势也将一面倒向柳残梦。

    祈世子见状,并不接剑,身子半侧,脚尖微移踢向来者足下,顺势一推一带。长剑越过柳残梦,越过祈世子,最后不受控制地落向靖王身畔。

    杀气同时影响了在场二人。一声轻笑,一声沉喝。许久未见动静的靖王与柳残梦终于动了。

    他们的动,一招一式看起来一点也不快,只是慢吞吞的双掌,眼看就要交击上了,却不知怎么地,就这样彼此穿越而过。看在旁人眼里,就像是四只手掌慢慢接触在一起,实体似已成虚无,慢慢穿过对方的手掌。交错的掌影在下一瞬间,已各自分开,发出一声巨响。

    略一试招,双方各退一步。柳残梦脸上浮出笑容,笑容却被笼罩着浓稠得化不开的压力;靖王脸色凝重,双足所站之处,三尺内尘沙都薄了一层。两人虽已收招,方才两招激荡四溢的真气还在林间飞旋。附近几块石头崩裂,散开弹向一旁树干。「瑟剥--」之声不绝,树木倒塌了数杆。

    周围暗流及细柳营的人见机得早,感觉风声不对便已退开。此时见到现场凌乱之状,皆是目瞪口呆。他们虽知靖王功力之强,不料柳残梦也是不遑多让。才只是一个试探,便已威力迫人。

    这边靖王与柳残梦动上手,那边祈世子也与四亲卫打起来。四亲卫自知不敌祈世子,因此一上场便是用尽全力,使的全是以命搏命的招式。招招狠锐暴烈,剑剑凶险诡异。他们四人合作惯了,四剑进退配合,威力平增一倍。祈世子心存顾忌,不敢下狠手,被逼得连连后退,忍不住叫道:「地水风火,你们真想置我于死地?」

    剑招『上善若水』配合着同伴的『地动山摇』,四亲卫之首的水剑横眉竖目,冷道:「与王爷为敌者,杀无赦!」

    「好歹我也教过你们一段时间,一日为师啊~」祈世子唉声大叫,手上借力使力却是一点也不敢怠慢,身形如蝴蝶绕花枝,左冲右闪眼花缭乱。

    被他这一说,火剑与风剑手上招式不由一缓。四亲卫自小便被靖王收养,当时无尘之事尚未发生,祈时常出入靖王府,他们年岁相差不大,祈又无世子架子,与四卫关系甚是交好。

    合围最忌便是同伴的犹豫。风火二剑这一顿,剑网立现空隙。眼见祈世子欲要转出剑阵,水剑不顾地剑长剑横在自己右边尚未收招,从地剑身畔抢先三步占到祈的退路上。右臂鲜血喷出之时,剑换左手操执,一招『碧水狂澜』,剑光如狂澜般狠狠阻绝祈世子的退路,同时叱道:「众人包围上,莫让他走脱!」

    水剑臂上的鲜血也溅到祈世子脸颊上。

    祈眉毛一动,手上一招『驭日天风』本应击在水剑右肩,却临时变招,微微错过。

    世上最要命的打斗,就是跟自己人打一场莫名其妙,却不得不打的对决了。

    祈看着围上来的熟悉面孔,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靖王与柳残梦的二次对决也展开了。两人都是宗师级的人物,早已摒除了一切花巧。他们的对战,是实打实的,一点也无法取巧。招式之间,虽不如祈与四亲卫打斗千灵百变来得好看,却更危险。只要被掌力擦过,定是骨折筋断。

    柳残梦天分虽高,内力一道,到底不及靖王精纯。但他在武学造诣上却是天才,心清如冰,映照万物,虽狂风暴雨不能掩却灵台一点清明。对他来说,只要对手出招,用什么招式应对最合适几乎是本能反应。靖王功力虽远胜于他,但在招式上,却无法占去优势。

    靖王掌上真气越来越强,如黄河之水惊涛拍岸,目光也越来越幽深。柳残梦知道,靖王已不再保留实力。而他身受蛊毒,又连日奔波,内力正是他目前最明显的弱点。

    面对靖王攻势,柳残梦生平第一次兴起了,或者会败在这人手下的想法。

    想法只是一念之间,伴随而来的并非畏惧而是兴奋。

    太容易得到的胜利并不是胜利,挑战强者获得的胜利,才是最甜美的战果。)z忘却了荣辱胜负,心无外物,只剩眼前紫衣武者,拳掌闪错,不再回避,两人四掌再一次撞击上。

    这次比先前试探之举已不可同日而言,四掌相接,声势浩大,周围林木倒摧,柳残梦只觉一股强大的冲力直透经脉,双臂酥麻,连退三步才消去冲力余波,一口鲜血喷出。

    靖王那边也倒退一步,伸手捂胸,但他真气深厚,伤势比柳残梦轻多了,真气运行一周已回复过来,大声道:

    「柳残梦,本王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

    「彼此彼此。」柳残梦微微一笑,目光锐利,一点也不让与靖王。

    「你是个好对手,可惜遇到上本王。」靖王说得十分惋惜。

    「你我相遇,对哪方比较可惜,还是未知之数。」柳残梦笑罢,竟是抢先出招,『残梦迷踪』莲华妙谛,缤然盛放艳丽无端,但以靖王的眼光,怎看不出这招因真气不继,第九式时右肋将现出破绽。

    「意气之争!」靖王摇头,手上先使一招『半山烟月』,腕底急转『驭日天风』。『驭日天风』是祈世子的绝招,但由靖王手上使出,威力不可同日而言。烟月迷眼,天风夺命,眼见便要击上柳残梦右肋。

    这一击实不死也去半条命的,柳残梦却是微微一笑,善良又诚恳。

    『残梦迷踪』突然破绽尽收,右手屈指,『碎星指』锐利的指风咄咄作响,似真能碎星灭月。靖王施展『驭日天风』只想制住柳残梦,掌上仅蕴八成真气。与碎星指一迎,饶是他应变极快,左掌虎口劳宫二处还是被指风射中,左掌一阵酸麻,急急后退。

    柳残梦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掠身追上,『红莲夜火』九虚一实,阻住靖王八方退路,靖王虽尚有一路退路,却需要狼狈弯身。他哼了声,明知此时不宜硬拚,又岂可示弱。

    四掌三度交击。

    这次的交击,风平浪静,似乎双方只是友好地拍下手,除了手掌交击清脆的声响再没其它动静,但靖王与柳残梦却各自退出四五步,吐出一口血来,伤势比上趟更重--双方都将真气内敛,击中在对方身上,未曾走漏半毫,双方都承受了来自对方,足以让巨石崩裂,林木摧倒的强霸真气。

    「好!好!」靖王抹去唇角血迹,顺手甩去肩上紫色披风,「好个武圣庄主。」

    他这次的叫好货真价实。

    「要掩盖一个弱点,只有制造出一个新的弱点。」柳残梦也抹去唇角血迹,不着痕迹地放下酸麻过度微微颤抖的双手,微微一笑,「王爷只是对自己太自信了。」

    要掩盖自己内力不足的弱点,只有制造一个新的,更明显的弱点--负伤。靖王对自己内力过于信心,认为伤了柳残梦,没想到柳残梦却是故意受伤吐血,并未出尽全力。方才第三次对掌,靖王左掌负伤,未及调息,又被逼着硬拚一掌,以八成真力对十成真力,负伤程度自是远胜柳残梦。

    「不错,本王确是过于自信,才有此失,不过,能伤了本王也足见你确实不愧武圣之称。」低头看看手掌上的血,放到唇边舔了舔,靖王第一次笑了起来。他的笑,对敌人来说,有如一个恶梦:「本王已二十年未负过伤了。」

    靖王的恐怖之处,便在于他的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强。

    现在,这人已被柳残梦彻底激起了斗志。

    但柳残梦同样也是个深不可测,永远不会将手上的王牌揭到明处的人。

    他的手上,还有多少王牌?他受的伤是真是假?

    他只是笑,温和善良,却又莫测高深地笑。

    于是,靖王也笑了起来。

    在那一刻,柳残梦已成为靖王承认的对手。

    棋逢敌手,将遇良才。斗争,正因为它的不可知才迷人。

    这边两人打得痛快,那边祈世子则抑郁成狂。再没有什么事能比性好张狂的人出于顾忌与人打得束手缚脚来得郁闷了。暗流和细柳营的卫士在四亲卫的率领下,布下层层阵式。一字长蛇二龙出水天地三才四门兜底五行生克六丁六甲七星北斗八卦金锁九九连环十面埋伏……被这样重重包围,就算是三流高手也够伤脑筋的,更不用说暗卫和细柳营皆算一流好手。往日得意的布置一朝用回自己身上,祈世子连哀叹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前围在阵心的是暗卫群。要伤害可爱的下属是行不通的,自己受伤束手就缚也是行不通的。剑光链锁长弩短枪样样都危险,仗着熟悉众人招数,只是游斗。幸好暗卫们也不敢真的狠下心,危险时睁一眼闭一眼错过也就是了,战况便这么不上不下地胶着。

    四剑围攻久战不下,水剑瞧出端倪,喝令道:「暗卫二队转退九九连环阵,细柳营补上二龙出水阵!」

    「喂喂!」祈世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小水剑,本王既没抛了你又没负了你的,何苦这么狠心。虽然十年不见,又非本王之错……」

    水剑听得一怔,反应过来后,脸都气红了:「胡……胡说八道!可恶!」

    细柳营是靖王直属下属,不比暗卫。对他们来说,靖王的命令才是一切。这一替换威胁大增。祈世子面上尚在笑逐颜开不住调笑着水剑,心下却在大叫要命!

    外人看来他身形依然流畅灵动,进退之间如行云流水,但他却是有苦自己知。左臂受莫絮之伤,本已运动不灵,肩上又负了两处伤,更是雪上加霜。众人只道他不还手是顾着旧情手下留情,却不知他现在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与细柳营硬碰硬,马上会被看出这个弱点的。况且体内的寒毒尚需以内力压制,打斗持继下去,内力消耗过巨而让寒毒发作,那就麻烦大了。

    目前被暗卫及细柳营包围,看似不如当初隐鹤谷铁甲兵千军包围来得惊险。但铁甲兵人数虽多,倚仗者不过「大」、「重」、「拙」三字;暗流则干惯逮人害人之事,身法技巧远胜于笨重的铁甲兵。祈想逃开,是万万没有指望,想硬拚,也是指望万万没有。

    身形兔起鹫落,在刀光剑影间寻找破绽和出路。祈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总有力尽被擒的时候。侧目看向林子里靖王与柳残梦打斗如何,正见他们对上第三掌,各自退了三四步,竟是个不相上下的局面。

    祈世子眼睛一亮,心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靖王那声赞赏的仰天长笑传入他耳内,心下一阵不服气的同时,一直压抑的狂性流窜全身,另有一股豪情顿生。一声长啸,双掌张扬,手下招式急转,不再只是借力使力的轻巧卸字诀,掌风如刃,并指为剑,双掌所及之处,无不见血,逼得细柳营不得不散开包围圈,一阵微乱。

    但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之人,一发觉阵式不对,便马上散开,化大阵为七小阵,各自为政,遥遥呼应,再次将祈世子重重包围,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重重包围只是细柳营卫士的想象。事实上,铜墙铁壁确实已经出现空隙。他们或者不会发现,祈世子却一眼就看出来。他倒踩星影缥缈,身形似虚还实,右手由内向外切了一圈,『天地玄黄』一圈里又隐含无数小圈,生生不息。火剑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上的剑险些脱手而出。幸亏他功力较深,勉强持牢了剑。但旁边细柳营功力不及他的卫士们,手中兵器纷纷脱手,飞向同伴们。

    空隙扩大,只是一瞬。祈再次长啸,声若龙吟。啸声未止,已展开『缩地成寸』,聚千里于一步,并不向阵外,反向林子里掠去。

    十重包围因林子里靖王与柳残梦正对战得如火似荼,不断被波及,此方兵力早已慢慢偏向其余三方,正是整个包围圈最弱一处。众人没想到祈会不想逃离阵外,反而自投罗网,反应都慢了一步。眼见祈世子便要踏入靖柳对战之地,却见眼前骤起剑光,团亮如冰山崩溃,瑞雪纷扬,长剑左右交错,竟是水土二剑。

    四亲卫到底比细柳营卫士更了解祈世子,知道祈不会抛下柳残梦不战而退,二剑早在此路恭候。

    『天地玄黄』和『缩地成寸』都是极耗内力的武学。祈世子急于摆脱重围,不惜两招同时使出,真气大耗。眼见剑光银亮,自己真气却已难继。不由一叹,止住急进身形,勉强施了招『波澜横生』,左掌拍向水剑腰间章门穴,真气微吐;同时右足一钩,将地上一方碎石踢向土剑脸面。

    土剑略一偏头,手势失了准。本应一剑刺在祈世子右胸却只撩过他右肩,刺到天孙锦上一滑,除了挑断数绺长发,竟是连衣角也没伤到一处。

    肌肤虽未损伤,但剑气及体,护身罡气早已微弱得完全无法阻挡。真气不继之际再度强提真气,经脉倒逆,无法回归气海,再受剑气一冲,祈世子倒退一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瘀血来。

    靖王与柳残梦闻声皆望了过来。却见一只弩箭不知由何处而来,风声凄厉,箭影如电。祈世子虽闻风知变,但体内寒毒突然爆发,手足僵冷,无法闪开,仅能略略偏身,不让长箭贯穿大腿。

    一阵冰冷的刺痛,右腿被飞过的长箭划出道三寸长的伤口。祈吃力地骂了声,却见这一停顿,四卫都追了上来,四柄长剑交围合攻,剑光如雪纷飞如雨细密,招招都是夺命之数。他真气未聚,又连连负伤,徒劳无益地举起手切向风剑右腕劳宫,目光微微一转,落在林子里,却见靖王一掌『万里彤云』,柳残梦……

    剑光依然如雪如雨,突然间却是雪消雨散。一道蓝色身影抢入战团,点指如星,星沉月毁。

    数声金铁交响,一阵叮铃当锒之后,人影乍分。祈世子与柳残梦背靠背而站,两人手上各握两把长剑,正是从四亲卫手上夺过来的。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血自四亲卫身上滴落,水火二剑伤了胳膊,土剑伤了背,风剑伤了腰际,血在潺潺滚落。

    血自柳残梦身上滴落,他的衣襟上一片鲜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右臂上衣衫破裂,长长的伤口横过右臂。

    血自祈世子身上滴落,他左手倒持着剑,右手在滴着血,右腿上的箭伤也在慢慢渗着血。

    靖王没想到柳残梦会在与自己打了一半时,硬生生受了一掌『万里彤云』脱离战圈。见一黄一蓝靠在一起的人,他哼了声,自重身份,不愿再对已负伤的柳残梦追击。

    柳残梦的左手握着祈世子的右手,输入一段真气助他气血归海压抑寒毒,同时低声道:「小心点,你完蛋了我也要完蛋了。」

    「哼!」祈世子板着脸,对被柳残梦所救一事觉得十分不爽,「多事!」

    四亲卫不动,靖王不动,不代表细柳营的也不动,包围再次展开。

    柳残梦却笑了起来。

    他很少有这样笑着的时候。他的笑,总是温柔又诚恳,完全不具威胁性,哪怕你知道他是吃人的猛虎,见到时也要质疑下武林的传说是否属实。

    但这种时候,所有表象都已收起,猛虎探出了他的爪子。唇角的血给他纯善的容貌抹上杀气,长年被压抑着,对流血的饥渴,对生死的轻蔑,尽在这一弯微笑里展示。

    细柳营之人是靖王特别训练出来,唯靖王之命是从。靖王下令生死不论,他们手也下得狠。

    柳残梦默不作声,目光却越来越亮,身形疾转间,全无顾忌,快狠毒准,一招伤人毙命。

    暗卫与细柳营无一不是好手,但面对柳,却成为才习武的孩子。

    那是个曾经在战场上被敌人称为修罗的人!

    那是个曾经战无不胜,奇谋迭出,横扫三军直至剑河的人!

    那是个怀念里永远掺杂着恐怖及怨恨的名字--苏星文!

    这是十年前,柳残梦初出江湖,尚未睥睨天下便被封印起来性格。

    祈深吸口气,让自己受到柳残梦举止影响前,先冷静下来。面对一地熟识的伤兵残将,满目尽是怆然之色。他突然身形一退,一脸悲沉地挥手大喝道:「大家住手,不要再自相残杀了!我……」

    靖王眉一动,在场之人见祈世子这般神色,也感觉到自相残杀的残酷,手上不由缓了下来,却听祈世子小声道:「--我逃就是了……」话说着,人早已向外掠去。

    大家都没想到祈世子这般悲壮愤慨的喝停,却是为了逃跑,一怔之下竟让他闪离包围圈。柳残梦在祈世子喝停时,就已知他要为何,也早有准备,与祈世子几乎同时掠离。靖王又哼了声,脸色终于沉下,手一挥:「追!」

    一路奔出数里,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摆脱靖王,柳残梦与祈世子总有不真实的感觉。靖王大军包抄,岂有让两人轻易逃去之理,显然此事另有后着。

    祈腿上的伤已涂上香雪散包扎好了,柳残梦的内伤也服下大还丹,勉强压制住。此时东方渐明,晨曦微现。祈世子心下似有所悟,停步侧耳倾听了片刻,突然抬起头,看向天际。

    天空正由暗蓝转为灰蓝,朦胧浑浊之间,隐约似有白鸟在天际飞过。

    「糟了!」祈神色微变,来不及说明,搂住柳残梦往道旁一滚,直滚下落叶丛中,可怜衣服才经过打斗沾了一身尘,现在又滚了一身露水。那飞鸟速度极快,转眼已接近,竟是一只大鹏鸟。

    祈世子龇牙咧嘴,为腿上的伤被撞击到而呼了声痛,低声道:「靖叔这大鹏鸟极通灵性,目程又远,只要被发现,半刻钟内靖叔就会追上。之前一直没见牠,还以为这么多年,牠已经寿终正寝……啧,早知道,当初就该抓来烤了吃了,省得到现在还得躲给牠追。」说得一脸悻然之色,显然以前在靖王手下时,曾吃了此鸟不少苦头。

    柳残梦闻言倦惫一笑,随即皱眉。有此灵鸟助阵,莫怪靖王并不穷追不舍,原来是要猫捉老鼠,看他们狼狈逃命。

    正想问祈世子可有应付之法,祈世子见大鹏鸟即将掠过林梢,顾不得素来的洁癖,抱着柳残梦连滚数尺,半身掩入枯叶丛,又顺手抓了些枯叶撒在两人身子及脑袋上。鹏鸟在上空盘旋数次,并无所得,引翅飞远。

    祈松了口气,放开柳残梦,却觉自己手心湿漉,竟是满手的鲜血--他方才情急下抓住柳残梦,正扣在他身上受伤之处。

    柳残梦但笑不语,似乎那伤并非在自己身上一般。想到先前在树林里那惊险一幕,这毕竟是为了护自己而受的伤,祈难得没发些刻薄之言,只是哼了声,从怀里掏出冰玉散,将柳残梦伤处衣襟撕掉,胡乱倒了些撸在伤口上,用破布包紧。

    「耶,这次祈兄又想收多少了?」知道不会有免费服务,柳残梦先下手为强:「好歹在下这伤也是为…

    …」

    「罗嗦,再念下去我真要收钱了。」祈世子一脸不甘地撇着唇,抬头看天,「区区一向恩怨分明,该报的不会少,该索的也绝不会漏了!」

    听得奸商居然不收钱,柳公子脸上笑成花,对于祈的后半句只当没听到,动了动胳膊:「大鹏飞远了,我们可以行动了吧?」

    「嗯。」祈世子站起身,无奈看着一身拍也拍不净的泥浆。为什么天孙锦只能防水防火,而不能防土呢?甩了甩头发上的枯草,被飞扬的尘土刺激到,打了个喷嚏。「小心,鹏鸟飞程快,靖叔又知我们逃得不远,所以鹏鸟搜索的范围不会太大,随时会再飞回来……姓柳的,伤药费可以不计,掩护费不能不算,再搭上这套衣服清洁费用……」

    柳公子险些再摔回枯叶地,苦笑道:「都依你就是,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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