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着身前鼻息沉沉的男人,塔娜心中百转千回,仍是无法做出决断。无数次地看向地下的长刀,她只需提起那刀,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结束他的性命,便可得报大仇,便能坦然面对九泉之下的阿爸和族人。
可是……可是……
她紧咬着双唇,猛地把眸光自长刀上调开,她真的无法下手啊!
她的眼忍不住又回到斛律桀的身上,在那段长长的奔驰中,她刻意地让自己去忽略他。当她看到这间立在茫茫雪原中的小屋时,她才发现他早已昏迷过去。可就算是昏迷中,他的手臂仍固执地紧搂住她的腰不放,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掰开他的手臂。
她的眼看向他腰侧那道深深的刀痕,那原本该是她身上的伤,却被他承接了去。原来,在他的心里,她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可是,那又如何,横在他们面前的巨石仍然存在,并不会因此而移动分毫。
她的视线贪恋地在他的脸上流连,她永远不会对他诉说,当她下令开堤放水的那一刻,她的心有多痛;就如她也不会告诉他,当在战场上看到他仍还活着之时,胸中那满溢着的快要爆炸了的喜悦又有多深;她更不会让他知道,她之所以冲下战场,原本就是求死来的。因为自下达完命令的那一刻起、在她以为他必然死去的那一刻起,她突然觉得死亡竟也是件幸福的事。至少,在另一个世界中,所有的恩怨情仇该能一笔勾销,他们也不会再是无法相容的仇敌。
可是,此时他们却都还活着!
活着就代表所有的一切都还未曾结束;活着还代表着他仍是她的仇人;活着更代表着无休无止的爱与恨的煎熬……
是的,她承认,她爱他。她甚至不知道这爱是何时开始的,是自初相遇时,他掳她上马?是两人之间无数次的斗智斗力?还是那些他对她无尽温存的日子……
一切都乱了呵!她竟如此深深地爱上了这世界上最不该爱的人,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些已死去的亲人?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剖析过自己的内心,她总是在逃避,在每次快要接触到真相的时候快速地逃开。然后躲在自己厚厚的、以仇恨织成的壳里……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此时的天气很冷,可源自心头的比屋外冰雪更冷的严寒却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冻僵了……
她远远地坐在一侧,在这狭小的屋内,她尽量让自己远离他。凝视着对面鼻息深重的男人,她的心中百转千回,终至累极,恍惚地睡去……
斛律桀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手中空空如也,他的心一沉,不顾疼痛地支起身子。在触及到对面靠在墙上熟睡着的人时,紧张的神经松驰了下来,他以为,他又要失去她了。
看着瑟缩着的单薄人儿,他的眉不悦地皱起。一撑身子,他想要站起来,但腰侧的伤痛得他忍不住闷哼出声。他低咒一声,不相信这小小的伤竟会让他动弹不得,蹙起眉,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他终于撑起身子。低低地喘息了会儿,他慢慢地移动着,当终于移到瑟缩的人儿身边时,他的脸上已是苍白如纸,满身的汗水了。
再度低低地喘息了会,他抬手取下身上厚厚的皮裘覆上她的肩。
塔娜一惊,立刻睁开眼来。她辗转反侧了一夜,这才刚刚合眼,可梦里仍是迷乱的梦境。
“吵醒你啦!”低沉而虚弱的声音让她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你……”她愣愣地瞪着身旁的人,不明白原本隔着一段距离的两人何时靠得如此之近了。
像是明了她的心中所想,他不悦而霸道地说道:“我说过,从此以后,你休想再摆脱我。”
塔娜冷冷地撇开头,“现在的你又有何能力来控制住我,我甚至可以轻易地取了你的性命。”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她的头被强迫地扳了回来面对他。
“你真的想要杀了我?”斛律桀直直地看着她,脸色苍白,眼神却无比的认真。
塔娜怔怔地盯着他,她不该杀他吗?他杀害她所有的亲人与朋友;他毁去她的家园,让她流离失所;他肆意地夺走她的清白,给予她最深重的侮辱;其其格因为他而要杀了她,而自己一手所救的、视为姐妹的巴雅尔也因为他而对自己见死不救;他害得她九死一生,害得她一颗心为他撕扯崩裂。她难道不该杀他吗?难道还要让他害得自己无颜去面对九泉之下的族人吗?不,她当然该杀了他,她有一千个、一万个杀他的理由。杀了眼前的男人,这是一直以来支撑她生存下去的唯一信念。可是,为什么,她却会犹豫了呢?在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面前,她竟然在犹豫?错失了眼前的这一个机会,她将不会再有任何机会去报此深仇大恨,她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她的眼神移向地下的长刀,她只需拿起刀,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取了眼前这狂肆霸道、暴烈残酷的男人的性命。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在此之后,你不会有任何机会杀我。”斛律桀紧紧地盯住她的眼,他在赌,赌她眼中那不容错辩的情意,赌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斛律桀的话清晰地传入耳中,塔娜紧紧地盯着地下的长刀,心中有如数千匹马在奔腾、嘶吼,只觉思绪一片混乱,嘴唇被她咬得鲜血淋漓,仍是毫无所觉。
斛律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想要抚向她唇瓣的手,他要她自己想清楚该怎么做,他不想用自己的强势去影响她,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人而放弃自己的坚持,只是为了不想她在日后的生命中再有丝毫的痛苦。可是,该死的,看着她嘴角流淌下的鲜血,他却觉得心好痛、好痛……
“我们之间的爱能让你放弃仇恨吗?”他忍无可忍地开口,不想让她再继续折磨自己的嘴唇。
“爱?”塔娜蓦地抬头,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不,我们之间没有爱,只有恨!”她拼命地摇头,反驳别人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你何苦再欺骗自己!”斛律桀柔声地道。
塔娜一怔,停止了几近歇斯底里地嘶吼。
“就算真的有爱又如何?”她的眼眸中一片冷寂,“那爱如何能抵消得了你加诸于我身上的恨?如何能消融得了我所有族人无辜流淌的鲜血?”
斛律桀闭目。是,仍是这该死的仇恨横亘在他们中间,“你能尝试着遗忘吗?”他的声音嘶哑,有着无可奈何,有着从未有过的软弱。
“遗忘?”塔娜冷冷地笑,“你和你的族人之所以大败,完全是中了我所设的计策。”她满面讥讽地看着他,“想想你那些族人的鲜血,那是因为我,因为我!他们才丧失了性命,你能遗忘吗?你和害死他们的敌人在一起,你不会心中有愧吗?”
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出真相,她不要爱,她要恨,她要斛律桀的恨来加强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她这样的人早就没有资格谈爱了,是满心满眼的恨意才支撑她活至现在的,现在却来和她谈爱……
看着斛律桀垂下眼眸,她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他也在恨了吗?不意外呵!有谁能逃得过恨意的煎熬。这样岂不是好,让他恨她,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可是,心为什么会这么痛呢?痛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们的死亡能消去你心中的恨意吗?”斛律桀抬头看她,眸中思绪难辨。
塔娜一怔,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人已经死了,我并不能挽回什么!因死人而影响到活着的人,那是件愚蠢的事!”他仔细地看她的眼,缓缓地继续说道,“我爱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仍是爱你!哪怕你此时挥刀杀了我,我还是爱你!”
塔娜浑身剧震,蓦地拾起地下的长刀,反手一挥,冷冽的刀锋已横在斛律桀的颈间。
“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不会放弃杀你的。”她的脸上一片苍白,雪亮的刀锋映着两人的面孔,毫发可辨。
斛律桀仍是微微地笑,笑得满眼的柔意,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早在你落崖之后,我就发过誓,若你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我情愿毫不抵抗地任你报仇。”他的嘴角溢满温柔的笑意,“动手吧!能死在你手中,我很高兴!”
“你不恨我害死你众多族人?”塔娜刻意忽视他温柔的笑颜。
“我纵横草原,未尝败绩,到最后却败于你手中!”斛律桀微微地叹息,凝视她的眸光仍温柔如水,“知道吗?我从未小瞧过你,你也并未让我失望,也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值得我倾尽心力地去爱……”
“住口!”塔娜失控地压下手中的刀,她不要听那一个“爱”字。
斛律桀的颈间有鲜红的血液流淌而下,他嘴角的温柔笑容仍在,看着她不住颤抖的手,他轻轻地道:“为什么要住口呢?除非我死了,不能言语了,否则我还是要说爱你的!”觉得颈间的刀锋又陷入了几分,他仍是满眼的温柔,“即便我死了,我仍是爱你的!我只希望我死后,你能快乐些,能忘记盘亘于你心中的仇恨!”
“我叫你住口!”塔娜嘶吼出声,手中的刀又压下几分,那触目惊心的艳红的血不住地流淌着。看着眼前仍是一脸温柔笑意的男人,她只觉得心痛如死,手一软,长刀咣的一声落入地面,她的身子也萎顿于地上。
“塔娜!塔娜!你今日不杀我就得爱我!你记清楚了!”斛律桀温柔而霸气的声音在耳畔轻响。
她猛地抬头,“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言犹未了,眼泪已是不受控制地狂涌而下。
斛律桀轻轻地拥着她颤抖着的瘦弱身子,目光里满是怜惜,他的确是在逼她,以自己的命来逼她认清她自己的心。
他成功了,不是吗?可为何心仍是这么痛?他轻轻地拥着怀中痛哭失声的女子,她这坚强的小女人呵!竟也会有如此伤心痛哭的时候。也许,这泪水来得迟了些,适当的哭泣也是发泄的一种呵!他虽心痛、虽不忍,但却希望经此一哭后,她能快乐起来。不顾浑身的剧痛,不顾颈间流淌不止的鲜血,他紧紧地拥住怀中娇小的身子,紧得像要把她融入骨中、血中……
塔娜默默地在屋外取雪,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极晚,但却没完没了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地面上的雪已深及膝盖了,这也是他们仍滞留于此迟迟没有离开的原因之一。
因为大量的失血,药物与食物都极为短缺,斛律桀的身体好得极慢。其实,他能恢复到如今的情况已经让人觉得惊异了,他受的伤极重,尤其是腰侧的那一刀,几乎伤及内腑。他们除了止血的药物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药物,而每日的食物却是毫无营养的肉干。能在这般艰苦的环境下,仍存活下来,该说是他的意志力够坚定吧!
端着瓮里的雪,她站起身来,这是她准备用来化开后煮肉干的水。前些天昏迷中的斛律桀靠的就是这些以雪水煮烂的肉蘼存活下来的,虽然现在他的身体好了许多,但仍不能食用太过粗糙的食物。